陳陽 嚴明
日本江戶時代杰出漢詩人服部南郭(Hattori Nankaku,1683—1759),自幼接受和歌、連歌、繪畫等日本文藝熏陶,同時研習(xí)漢籍“四書”及宋代周弼編選的《三體詩》,培育了扎實的漢文學(xué)素養(yǎng)。13歲時,因父親去世而離開京都來到江戶,17歲時以和歌與繪畫才能得到府藩主柳澤侯的賞識。柳澤的周圍當(dāng)時聚集了一批出色的漢學(xué)者,其中包括古文辭大家荻生徂徠。南郭24歲時拜荻生徂徠為師,研讀漢學(xué)并繼續(xù)錘煉漢詩,終成在日本漢詩史上獨辟蹊徑的漢詩大家。他視中國為文化上的“故土”,并對漢詩報以極大的學(xué)習(xí)熱情與創(chuàng)作興趣,他不僅熟諳中國古代典籍,也能理解典故隱含的深層意蘊。因此,可以說南郭既是具有日本民族特色的文學(xué)樣式的繼承者,也是中國詩歌的仰慕者與接受者。本文從南郭漢詩中反復(fù)吟詠的“黃鳥”意象入手,揭示在中日文化交流中詩人自己獨特的審美取向與價值判斷,厘清南郭漢詩中“黃鳥”意象的獨特內(nèi)涵。
一、 中日詩歌中的“黃鳥”意象之異
黃鶯又稱黃鳥,感春陽而鳴,聲音清脆圓潤、婉轉(zhuǎn)動聽,其鳴聲是向世人宣告春天到來的信號。黃鶯標識季節(jié)的特性早在《詩經(jīng)》中便有表現(xiàn),如《七月》中的“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zhí)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借鶯表達對明媚春光的贊美,也表明了古人依據(jù)鶯的鳴叫來安排春耕生產(chǎn)。
黃鳥是據(jù)季節(jié)而遷徙的候鳥,《詩經(jīng)》中的黃鳥意象就含有喬遷求友的寓意,如《詩·小雅·伐木》云:“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于幽谷,遷于喬木?!苯杳鑼扅S鳥飛出幽谷呼朋喚友起興,喻尋求志同道合的朋友。喬遷與求友這兩層含義也融入后世文學(xué)描寫的“黃鳥”意象之中。
《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的“黃鳥”并非單純起興之物象,而是多與輾轉(zhuǎn)流離者的生活狀態(tài)、思想情感相關(guān)聯(lián)的復(fù)雜意象,其中往往寄托著文人憂時傷世的憤慨之情。如《小雅·黃鳥》《秦風(fēng)·黃鳥》,飛來飛去的黃鳥是美麗活潑的,但其鳴聲在詩人聽來卻是悲哀的,“美麗”的外形與“哀愁”的內(nèi)心的結(jié)合,構(gòu)成了《詩經(jīng)》中黃鳥意象的感傷基調(diào)。
“黃鶯”這一意象經(jīng)過歷代詩人的反復(fù)選用,被賦予更多的內(nèi)涵。古代詩歌中詠鶯的篇目眾多,描寫內(nèi)容豐富,或以酣暢淋漓的筆墨對鶯的生活習(xí)性、叫聲進行細致描摹,抒發(fā)贊春惜春之情;或借鶯意象來反觀自身,表達孤身天涯、飄蕩無定的憂愁苦悶;或以鶯“雙飛”的生活習(xí)性為喻,表達思婦獨處深閨的哀婉思緒;或借鶯來抒發(fā)羈旅游子的鄉(xiāng)關(guān)之思等??傊S鶯意象蘊含著豐富的文化意蘊,使之成為中國詩人寄托情志、抒發(fā)感慨最常見的物象。
和歌是日本民族細膩敏銳的情感與審美特征的集中體現(xiàn),反映出以戀情和季感為表征的唯情主義的審美情趣。正如《古今和歌集》真名序中提到的:“若夫春鶯之囀花中,秋蟬之吟樹上,雖無曲折,各發(fā)歌謠,物皆有之,自然之理矣?!保o貫之撰,楊烈譯《古今和歌集》,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1983年版)在紀貫之看來,春鶯鳴于花間,秋蟬唱于樹枝,世間萬物,皆可歌詠。在《古今和歌集》中歌人們對目之所及、耳之所聞的動植物都給予關(guān)注歌唱,其中毛羽艷麗、嚶嚶和鳴的“黃鳥”最早成為日本和歌的觀照審美對象。與漢詩相比,和歌中“黃鳥”意象較為鮮明,成為引發(fā)歌人贊春、惜春的自然物象。如《二條后初春作》中寫道:“白雪尚飛空,陽春已來崇,鶯鳴冰凍淚,此日應(yīng)消融?!睂懗醮簳r節(jié),歌人所看到的鶯啼枝上,冰雪消融之景,是在“靜觀”“感動”中與觀照對象融為一體的審美活動。又如《典侍洽子朝臣》:“凄苦鶯啼意,焉能止花落。落花如可止,我不視鶯差。”《三月鶯聲不聞》:“鶯啼雖急切,花落亦難流。何必空垂淚,鶯啼早便休。”上述兩首和歌中,歌人從聽覺的角度寫鶯聲凄苦,傳遞花落春去的無奈與惋惜。這樣的歌詠中蘊含著對自然物性與人性的包容、理解與同情,但沒有顯示出直接的功利目的。
那么,中國詩歌傳統(tǒng)與日本和歌中的“黃鶯”意象,究竟如何被服部南郭的漢詩創(chuàng)作所傳承與改造的呢?
二、 南郭漢詩對《古今和歌集》中“黃鳥”意象的接受改造
《南郭先生文集》中至少有25篇漢詩寫到了“黃鳥”,有的詩篇題目中即有“春”字和“鶯”字,明確地交代了時間背景。有的詩篇則通過內(nèi)容反映春天鶯啼之景,如《舊園》:“吹臺娛樂地,春到舊山川。黃鳥窺人語,白鷗避害眠。”其中無一篇涉及表現(xiàn)“流寓者”者生活境遇,也沒有寫黃鶯鳴聲“常哀悲愁”的詩作,這樣的描寫與南郭的生活處境有很大的關(guān)系。南郭前半生是在京都和江戶的柳澤侯家度過,沒有顛沛流離的生活經(jīng)歷。其致仕閑居后,仍然以漢詩文才華和詩壇盛名得到藩主與友人的長期資助。因此,南郭漢詩中“鶯啼邸樹報芳辰”的喜慶祥和氛圍頗多,這與《詩經(jīng)》及中國詩歌中多寫鶯的悲哀情調(diào)異趣。自幼熟悉和歌的南郭,把和歌的意象移植到漢詩創(chuàng)作中是很自然的,比如其漢詩中“黃鳥”的意象內(nèi)涵,就與成書于延喜五年(905)的《古今和歌集》一脈相承。
《古今和歌集》共20卷,內(nèi)容主要是吟詠自然與愛情。第一卷與第二卷為《春歌》,在對春光的贊美與留戀中,“黃鶯”這一意象尤為重要。在129首春歌中,涉及“黃鶯”“鶯啼”的意象共有19首,可以說“黃鶯”是和歌中描寫春天最具代表性的動物意象。而南郭漢詩中“黃鳥”意象就與《古今和歌集》有著天然的關(guān)系。
在《古今和歌集》中,“黃鶯”是“報春鳥”,是傳遞春天訊息的使者。如無名氏的《無題》:“飛下小黃鶯,梅花枝上啼。迎春雖有意,飄雪尚縱橫?!边@首和歌寫冬春交替時節(jié),黃鶯在梅花枝上啼叫,寒梅綻放,白雪飄揚,儼然寒冬景象,但在人們尚未意識到春天臨近時,對季節(jié)敏感的黃鶯已在枝頭唱起春的贊歌。還有壬生仲岑的《初春》:“都道春天來,春天真到否。黃鶯既未鳴,春意復(fù)何有?!贝蠼Ю锏摹秾捚降蹠r后宮歌會時作》:“黃鶯藏谷里,不作一聲鳴。春日雖來到,有誰知此情?!薄包S鳥”是春天的象征物,沒有鶯啼的春天是沒有生機的,即使已是桃紅柳綠,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春天。南郭在漢詩中借鑒和歌中的意象與意境,將“黃鶯”看作是春天“花信”的傳遞者。如《賦得春寒花較遲韻鶯字》中寫道:“園林迎氣入春情,冰雪才消試步行。何處風(fēng)光幽谷樹,欲將花信問遷鶯。”詩人在冰雪初融時在園林里漫步,一個“才”字生動刻畫出詩人尋春探勝迫不及待的心態(tài),春寒料峭,不見林樹著花,便向“黃鶯”詢問花期。詩人浪漫地將“黃鶯”人格化,賦予它親近可愛的感性形象。這一點與《古今和歌集》中歌人情懷頗為一致,詩人對春天的摯愛之情躍然紙上。又如《春雪鸞嘯閣集得春字》中的“鶯啼邸樹報芳辰,鸞嘯臺筵賞更新”,《春臺望》中的“云物三陽月,樓臺萬里春……谷鳥喬林囀,墻花上苑新”。值得注意的是,在《古今和歌集》中有“黃鶯藏谷里”這樣的句子,“黃鶯”藏于幽谷與《詩·小雅·伐木》中“出于幽谷,遷于喬木”表達的喬遷意思相近。
三、 南郭詩歌中“黃鳥”意象與《詩經(jīng)·伐木》主題的融合
如上所述,《詩經(jīng)》中“黃鳥”這一意象所象征著流寓者憂傷不安命運等反映社會現(xiàn)實的含義,被南郭有意識地剔除。熟諳中國古典詩歌,多次化用《詩經(jīng)》典故的南郭,在其漢詩創(chuàng)作中賦予“黃鳥”意象怎樣的含義?從《詩經(jīng)·小雅·伐木》的主題辨析入手,可以厘清南郭詩歌中“黃鳥”意象的特殊含義。關(guān)于《伐木》主旨的解釋有二:一是《毛詩序》:“《伐木》,燕朋友故舊也。自天子以至于庶人,未有不須友以成者。”二是《詩三家義集疏》:“韓詩曰:‘《伐木》廢,朋友之道缺。勞者歌其事。詩人伐木,自苦其事,故以為文?!保ㄖ苷窀Α对娊?jīng)譯注》,中華書局2002年版)韓詩與《毛詩序》的解釋不同,對于這首詩的理解,南郭認同《毛詩序》的觀點。南郭在漢詩創(chuàng)作中多次化用甚至直接襲用《詩經(jīng)》語句,如:“伐木丁丁,鳥鳴嚶嚶。以歌以和,同聲同情?!保ǚ磕瞎?,富士川英朗等編《南郭先生文集》,汲古書院刊,以下未作注的詩句均出自《南郭先生文集》)以表達“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相彼鳥矣,猶求友聲”的呼喚朋友知己的主題。南郭所詠,多數(shù)為春日文友集會時的酬唱之作,因目之所見之景而抒發(fā)友朋相交之歡,因而“黃鳥”也被烙上詩人自我體驗、審美情志的印記。如“聊過友人居,良會偶相依。伐木賦黃鳥,友生同翻飛。坐有弦歌曲,誰謂知音希?!保ā峨s詩三首其二》)在這首詩中,一反《古詩十九首》中“但傷知音稀”的凄涼哀痛,意在表現(xiàn)嘉會常有,知音常在,其樂無窮?!包S鳥”所代表的報春與知音情意相投的雙重寓意,在南郭的漢詩作品中實現(xiàn)了融合,其描寫對象有:
(1) 表達宴會之歡,知交之樂。如:“歌吹遷鶯囀,瑟琴歸雁回。詩新春藻發(fā),花早午筵催。卓爾君王雅,多哉賓客才?!保ā妒状簴|睿王宮應(yīng)教》)寫春日王宮集會,意氣相投的詩友相互切磋的閑情雅致?!笆鐨馇绻獬嗨疄I,草堂人日信陽春。初年好引探春客,此日還從避世人。過雁前山隨目送,啼鶯幽谷與心親。濁醪且助梅花發(fā),何似朱門剪彩新。”(《人日草堂集》)草堂雖簡陋,但晴光瀲滟,赤水揚波,行藏自適,這生機勃勃的春日里,詩人與友人拋卻塵世的紛擾,感受生命的躍動,知己集會于此豈不快哉?在南郭筆下,“黃鳥”常與“柳”構(gòu)成組合意象來提示季節(jié)的轉(zhuǎn)化,從色感、視覺、聽覺等角度構(gòu)造和諧統(tǒng)一的意境,展現(xiàn)詩人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如:“酒愛交情杯不冷,歌憐和者雪相看。春風(fēng)記取門前柳,黃鳥求時更罄歡?!保ā稓q晚草堂集》)
(2) 表達對友人的懷念之情。如:“一年一度椒花杯,城北城南自上臺。處處春風(fēng)催日夜,生憎黃鳥近人來?!保ā对绱簯炎雍汀罚┰娙艘蛴讶似揭敖鹑A移居北里,兩人數(shù)月沒有見面,因而作此寄托思念之情?!吧鳌币痪洌枚鸥Φ摹吧髁醢子诰d”和金昌緒的“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的意境,因“黃鶯”的啼叫會勾起作者內(nèi)心的纏綿情思,故而偏恨它靠近自己。此外還有“憶昨登廬對罄歡,春風(fēng)忽隔雨花壇。芙蓉白雪還君倚,江海蒼煙入夢看。幽谷為憐黃鳥侶,新詩更墜碧云端”(《向與諸子游芙蓉軒,至今戀雅興,忽得萬尊者見示,亦眷前遇,因和卻寄》)、“興來移午枕,病起試春衣,明日出幽谷,還求黃鳥飛”(《新霽寄人》)等,都是借“黃鳥”意象表達對友人的款款深情,這些都是對《詩經(jīng)》及中國詩歌中黃鶯意象的傳承活用。
四、 結(jié)論
“黃鳥”作為一種常見的傳統(tǒng)文學(xué)意象,在中日詩歌創(chuàng)作中都有著長期的觀照描寫。本文從南郭漢詩中反復(fù)吟詠的“黃鳥”意象入手,分析其對日本古典文學(xué)作品《古今和歌集》中的“黃鳥”意象的繼承,同時分析其對中國古代詩歌尤其是《詩經(jīng)》中黃鶯意象的接受,以揭示在中日文化交流中詩人自己獨特的審美取向與價值判斷,厘清南郭漢詩中“黃鳥”意象的獨特內(nèi)涵。
南郭漢詩是在日本文化氛圍熏陶與中國文化雙重影響下的產(chǎn)物,對中國文化的內(nèi)在憧憬向往與對漢詩技藝的不懈探索,使得“黃鳥”意象在南郭漢詩中呈現(xiàn)出獨特的風(fēng)貌。南郭根據(jù)自己的審美選擇對詩歌意象進行改造與重組,在對大陸文化的移植中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的背后,是日本漢詩由追慕模仿到萌生本土意識而趨向獨立的過程。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東亞漢詩史初稿”(14AZW007)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上海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