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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飛蛾

      2020-04-10 07:02:06芽姜
      南風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小姨母親

      芽姜

      雍青想著,臉上泛起微笑了。過往親人之間的那些齟齬和不合適戀人的那些情事在心底蠢蠢欲動,它們似乎都化成黑色的飛蛾,紛紛扇動著翅膀,從雍青身體黑黝黝的空洞里飛出去,撲棱棱地飛向冰雪的世界里,消失不見了。

      四四方方的麻將桌上,麻將嘩啦嘩啦地攪勻在一起,幾雙手湊在一起麻利地碼成四摞,飽滿的白色朝下,悅目的綠色在上,安靜地等待著牌桌上的人揭開下一張牌的謎底。

      “這打麻將啊,就像是人生!”三姨吐掉嘴里的瓜子殼,伸手去抓一張新牌,“不摸到手里,這再好的牌也不是自己的?!?/p>

      雍青聽了話,只是扯扯嘴角笑了笑,余光卻瞄向了母親。母親面上沒什么,左手卻一直轉(zhuǎn)動著手里的麻將,厚重的麻將重重敲擊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像是在提醒雍青什么。

      “哎——胡了!”新牌亮相,三姨掛著黑色瓜子屑的嘴唇咧開,堆滿笑容的臉朝向母親:“你看,這好牌不就到手了!”

      母親細細的眉毛微微揚了揚,修長的手指掠過碼得整整齊齊的麻將,那種自然又不在意的神情掛在臉上,“三姐又胡了,今天真是好運氣。”

      像是從前雍青繪畫比賽沒有得第一名時的樣子,母親對著那些熟人家長說:“沒什么的,我們家雍青常拿第一,下一次努力就好了?!?/p>

      牌又打了幾圈,雍青陪下來,全身又酸又軟,比畫一天畫還累。她趁著別人出牌,支著頭打瞌睡,頭一點一點的往下掉。

      小姨開了口,“青妮兒,去你玲姐房間休息會兒吧!”

      雍青眼睛瞇著,半夢半醒,還沒回話,三姨笑道:“那可是新房,青青去可不好!”

      小姨吐吐舌頭,“這玲玲一結(jié)婚就去旅游,十天半月不在家,我都忘了她都結(jié)婚了這一檔子事!”

      母親輕輕敲敲牌底,像是感嘆:“這小姑娘,轉(zhuǎn)眼就長大嫁人了?!?/p>

      三姨眼睛從牌上拿開,對母親笑道:“這青妮兒的好事什么時候到?”

      母親手上頓了頓,牌不響了,雍青更加如坐針氈了,小姨見勢頭不對,挑了張牌落下桌,岔開了話:“一餅,碰不碰?”

      “碰了!”三姨把牌收到手中,笑逐顏開地說道:“這把又胡了!”

      雍青住的地方離小姨家不遠,隔著兩條小巷一條馬路,所以無論小姨怎么留,雍青也要回出租房去住。

      走的時候母親坐在沙發(fā)上吃紅提。天花板上層層疊疊墜下水滴狀的吊燈,蜜糖一樣的燈光把母親包裹,她蔥白細長的手指捏著淺紫色的紅提,一絲絲地剝下皮,溫柔又小心。像是從前教雍青學走路時候的溫柔小心??芍钡接呵嚓P(guān)上門,母親也沒有轉(zhuǎn)過來看自己一眼。

      回去途經(jīng)的小巷沒有燈,昏昏暗暗的,雍青開著手機的光照明,偶爾路過一只貓或者一個醉漢,她就小心地貼著墻邊走。路不長,沿路爬山虎的葉子已經(jīng)變得蒼翠,夜風吹來窸窸窣窣作響,雍青聽到也會往外走遠一點。

      爬山虎里有蛇。

      惠修說這個話的時候,是夏天,雍青正在廚房里炒惠修最愛吃的辣椒炒肉。

      廚房里的抽油煙機壞了。油煙機哄哄哄地響,可是油煙味一點也沒有排出去。雍青站在煙熏火燎里,也聽不清楚,一邊嗆著一邊走出來問,“你說什么?”

      “爬山虎里有蛇?!被菪薨咽謾C游戲暫停了,重復(fù)了一遍。

      “哦?!庇呵嘣趪股喜亮瞬潦?,沒去想惠修無端說出來的話,走過來親近他,“什么時候我們才換一個油煙機?”

      “不是早讓你通知房東?房東會修的?!?/p>

      雍青沒說話,眉頭皺了起來,看著惠修。

      惠修眼睛還在手機游戲上,沒得到回應(yīng)才抬起頭看雍青,“好好好,我明天就找人換?!?/p>

      雍青捏著拳頭,作勢要揍他,拳頭還沒落下來,惠修假裝倒了下去,“青青你不愛我了!”

      “小狗才愛你!”

      雍青氣鼓鼓的話還沒說完,惠修一伸手就把她攬在懷里親親她,雍青的氣一下子就都沒有了。

      寂靜的小巷里,夜風涼涼地吹起,地上的影子晃晃悠悠,爬山虎的葉子依舊簌簌作響,雍青莫名想起的這件事,好像已經(jīng)是好久以前的了。

      “你下班了嗎?”雍青垂著頭,把短信發(fā)給那頭的惠修。

      不一會兒就收到惠修的回復(fù):“今天可能要工作到凌晨,你不用等我了,先睡覺吧?!?/p>

      “嗯?!?/p>

      虛無縹緲的短信隨著電波漂浮在看不見的地方,雍青一步一步爬上七樓的老式公寓,打開門忽然覺得房間里面都是灰塵。

      雍青搬進來這里已經(jīng)五年了。從大學剛畢業(yè)的新鮮,到現(xiàn)在快要二十八歲的雍青,已經(jīng)五年過去了。

      母親很少給雍青電話,第二天一大早稀罕地打來問她,“他打算什么時候娶你?”

      母親年輕時是出色的鋼琴家,受過無數(shù)贊譽也見過無數(shù)場面,她總是給人一種波瀾不驚的感覺,包括對雍青的催婚,雍青也能想象母親在電話那頭蜻蜓點水,毫不在意的樣子。

      可這話卻是步步緊逼。

      他什么時候娶你?

      說明母親已經(jīng)知道,娶她這件事,雍青已經(jīng)做了十萬分的準備,只是在等男生的開口。

      母親的語調(diào)像是鋼琴曲譜中最低的C調(diào),沒有任何起伏:“你該不會廉價到,連求婚也要你去求周惠修。”

      母親的話在雍青腦袋里轉(zhuǎn)了幾圈,像是小時候玩的跳跳球,落下彈起,撞得雍青暈暈乎乎的,撞得雍青滿肚子的氣也漏了出來,“不用你管!”

      掛了電話,雍青才開始后悔,再打過去電話就變成忙音。

      好像全部都是雍青的錯似的。嫁不出去的姑娘,看笑話的三姨,丟不掉的架子和面子,母親的煩惱雍青樣樣都清楚,可雍青的麻煩,誰也不知道。

      胡思亂想的時候,門哐哐響了幾聲,鑰匙叮叮當當?shù)仨懀呵鄶傇诎l(fā)灰的沙發(fā)上,瞇著眼,連看一眼進來的惠修都沒有力氣。

      惠修把電腦包扔在沙發(fā)上,脫下外套往廚房里走,“有什么吃的嗎?”

      “冰箱里有速凍餃子?!?/p>

      “只有速凍餃子?”惠修似乎不滿意,轉(zhuǎn)了一圈出來朝半躺著的雍青撒嬌:“餓死我了,青青你幫我煮個餃子吧?!?/p>

      雍青有氣無力的回他:“我有點累。”

      “青青,”惠修過來想拉她的手,雍青躲了過去,惠修才發(fā)現(xiàn)她有些不對,“怎么了?”

      “昨天去了小姨家?!?/p>

      “你們家親戚——”惠修欲言又止,避開這個話題,“你吃飯沒有?我給你也煮一點?!?/p>

      “不用了,吃不下。”雍青轉(zhuǎn)過臉去,不想看他。

      惠修蹲下來同她說話,“你媽又說你了?”

      雍青搖搖頭,又轉(zhuǎn)過臉去不說話?;菪抟膊徽f話了。小房間里忽然靜得可怕,只剩下冰箱上掛著的時鐘滴答滴答地響,小小的房間似乎比雍青一個人的時候還安靜。

      “姜雍青,”惠修靜默了很久才開口,一字一句的念著她的全名,“你又怎么了?”

      雍青沒說話,別過去的臉皺在一起,鼻子酸酸的,眼睛也霧蒙蒙的。她究竟怎么了?雍青想跳起來質(zhì)問他,我怎么了你不清楚嗎?

      那話醞釀在心頭許久,直到惠修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門也沒有說出口。

      雍青和惠修是在大學里談的戀愛,可惠修說,早在之前的好多年前,他就喜歡上了雍青。

      那樣優(yōu)秀的雍青,很小的時候就飽受天才畫家的贊譽?;菪拚f,他從前聽說雍青的時候,以為會是一個不羈的人,可他在少年宮見到的雍青安安靜靜地坐在畫室里,一個人在黃昏的時候,執(zhí)著畫筆涂抹油彩。

      惠修說,那時候的雍青還小小的,眼睛狹長,皮膚白皙,橘色的余暉照在她翹起的鼻尖上,就像是天使。所以后來他在大學里見到雍青后,立即就決定追她。

      “幸好那么美好的你沒有被別的男生搶走?!被菪薇戆椎臅r候這樣說,未經(jīng)感情的雍青聽不得情話,臉紅紅的,像是喝醉了一樣,稀里糊涂地就答應(yīng)了他。

      他們的戀愛受盡祝福,惠修也愿意包容雍青的一切缺點。后來畢業(yè)了,雍青為了畫畫,在外租了房,惠修也搬了進來。他開始找工作不順,雍青放下畫筆來安慰他,后來他找到了工作,每日忙忙碌碌,雍青就放下畫筆來照顧他。

      過往的一樁樁,一件件,在雍青腦子里通通過了一遍,這短短的小半生像是下水道的流水,嘩啦一聲便一去不回來了。

      那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的感情慢慢降溫了?

      這個問題像是一道驚雷,炸開了雍青心中一直緊繃的弦。雍青原本半瞇著的雙眼忽地睜開,斜陽墜了下來,陽光落在紗窗上投下細密的影子,像是一只逃不開的網(wǎng)。她想不出來答案,只覺得全身發(fā)燙發(fā)軟,搖搖晃晃地起身去拿溫度計含在嘴里。

      三十八度半,雍青甩了甩溫度計把它歸位,披著外套一歪一歪地出門去樓下的診所看醫(yī)生。

      醫(yī)生開了三天的點滴,雍青輸完已經(jīng)很晚了,回到家躺在床上的時候,母親給雍青發(fā)消息,問她有沒有同惠修商量結(jié)婚的事。雍青正無聊地刷微博,看到母親主動發(fā)消息,趕緊回復(fù)過去:“今天有點發(fā)燒,沒想這么多?!?/p>

      “周惠修呢?他沒照顧你?”

      雍青一邊小心翼翼地沿著母親給的臺階一步一步往下走,一邊維護自己的臉面,“他還在加班?!?/p>

      “加班?!蹦赣H輕輕重復(fù)了這兩個字,語氣里充滿的不屑與嘲笑似乎想讓說謊的雍青臉紅。

      一股氣躥了上來,雍青瞪著屏幕上母親的回復(fù),拿手機的手指捏到發(fā)白。她想起為了得到母親贊許,瘋狂練習畫畫的自己、想起因為惠修遲遲的不肯求婚讓母親丟臉的自己、想起小心翼翼順著母親高貴臺階往下的自己,她是母親的面子與里子,她的不堪就是母親的不堪,她的底色就是母親的臉面。

      可雍青累了,她顧不了這么多。直到手機幽幽的光熄滅,深海一樣深邃的黑暗翻涌著浪頭,一次一次地將雍青吞沒,這一次雍青沒有再回復(fù)母親什么。

      第二天雍青去打點滴的時候,在樓道里遇見了惠修。一夜未歸,他的下巴冒出一層淺淺的青色,連頭發(fā)似乎也長了些許。他看著雍青憔悴的樣子,似乎有些關(guān)切,“你怎么了?”

      雍青的語氣干巴巴的:“有點發(fā)燒,去樓下打點滴?!?/p>

      惠修點點頭,沒有話可說,他垂下頭側(cè)身留出很寬的路讓雍青。雍青向他走過去,同他并肩的時候試探地問他,“你同我去嗎?”

      惠修愣了一下,隨即點頭。

      打點滴的時候漫長無聊,互有怨氣的情侶尷尬地對視后又錯開眼神,惠修和雍青,誰也沒有先開口。也不知道多久,惠修趴在病床邊睡了過去,雍青放下裝模作樣的手機,低下頭來看他。

      他的眼睛很小,鼻子很大,嘴巴抿成一條細細的線,看起來像是在為什么為難。他的鼻息很輕,圓鈍的下巴上長出一層青青的胡茬,雍青伸出食指輕輕點上面,卻把惠修驚醒了,兩人頗有些尷尬的對望?;菪尴乳_口:“藥輸完了,我去叫人?!?/p>

      惠修起身去找護士,回來的時候神色如常,像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回家后兩人也靜悄悄的,雍青回了臥室,留惠修一個人在客廳。等到一陣糊味傳進來的時候,沒有修的油煙機才開始轟轟轟地運作,雍青跑出去看,惠修在廚房喪氣地端著一鍋黑乎乎的粥。

      “我想熬粥給你喝,”惠修的表情有些可憐,像是孩子一樣討?zhàn)?。“你看,沒有你我什么也做不好?!?/p>

      他的讓步一向有用,雍青鼻子有點酸,惠修放下鍋把她攏在懷里,“不生氣了好不好?”

      “嗯。”雍青將頭埋在他的肩膀上,委屈一股腦地跑出來,眼淚也止不住了,統(tǒng)統(tǒng)蹭在了惠修的襯衣上。

      “我還有驚喜哦!”惠修拍怕雍青的脊背,變魔法似的掏出來一個小小的黑色的長方形絲絨禮盒,“打開看看?!?/p>

      雍青疑惑地接過打開。是一枚戒指。

      光滑的銀環(huán)上,一顆小小的碎鉆倒映著細碎的燈光,它半邊藏在黑色的襯墊里,像是雍青可望不可即的夢。

      “這幾天我想了許久,我應(yīng)該給你一個家,給我們的感情一個交代,”惠修單膝跪在地上,一只手高高的舉起戒指,“青青,謝謝你這么多年的照顧,請嫁給我吧!”

      雍青像做夢一樣,由著他把戒指套上自己的無名指。閃著銀色光澤的戒指空空蕩蕩的掛在上面,雍青覺得有些不合適,可她覺得沒關(guān)系,臉上依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婚禮定在十月,母親同惠修的父母簡單地見了一面,剩下的事情都由惠修和雍青自己決定。

      婚紗照、請柬、婚慶、場地,一樣一樣地挑過去,雍青從來沒有這樣忙過。等到所有事情都塵埃落定了,雍青就專心選婚紗和禮服。店子是表姐玲玲介紹的,據(jù)說老板是個眼光毒辣,風格鮮明的姑娘,雍青一聽就喜歡上了。

      雍青按著表姐給的地址找過去,婚紗店開在偏僻的巷子里,門口有一大片一大片綠油油的爬山虎,風一吹過來,無數(shù)的小葉子就沙沙地搖擺起來。雍青從沒有這樣愉悅過,她隔著玻璃櫥窗看里面精心裝扮的模特,潔白的婚紗賦予它們靈魂,雍青想象中,她穿上時也會這么美。

      雍青同惠修約定好了一起來看婚紗,惠修說晚一點在婚紗店集合。她忍不住,先推開玻璃門走進去,電鈴機械地喊出的歡迎光臨吵醒了午后空空蕩蕩的小店,不多時年輕的女老板就出來招待。從婚紗挑到禮服的時候,女老板隨口問道:“您先生怎么沒來?”

      雍青似乎是突然想起來惠修,離約定時間已經(jīng)過去一個小時了,她甚至連一條惠修解釋的短信也沒有收到。雍青忽然想起這樣信誓旦旦要娶她的惠修,好像從一開始,就沒有參與婚禮的籌備??捎呵嘞袷菚鲋e的慣犯,她坦然自若,越來越有母親毫不在意的風范,“我先來看看,下一次我們再一起來?!?/p>

      女老板自然不會深究,她帶著雍青一件一件的挑選,試穿,記下雍青的尺寸和愛好的風格,在雍青付下定金的那一刻全心全意地祝福道:“愿您與您先生百年好合,永結(jié)同心?!?/p>

      雍青拎著女老板送的小禮品禮貌道謝,轉(zhuǎn)身準備離開的時候,隔著透明的玻璃櫥窗,她看見急急奔來的惠修。

      爬山虎里有蛇。

      雍青不知怎么想起從前惠修無端說的一句話。

      是什么時候他們的感情開始降溫的?

      當雍青開始在母親的催促下愁嫁,當惠修一次又一次因此而閃躲,當惠修總是在加班,當雍青不懂惠修說的話。當這一切發(fā)生之后,平靜的愛情被日復(fù)一日消磨,如同枯燥的,重復(fù)的,外面一直簌簌響著的爬山虎,那里面隨時都可能會竄出一條咬人的蛇,給這段關(guān)系致命的一擊。

      惠修求婚時說,感謝她這么多年的照顧。這個讓她付出多年青春與愛的男人,原來是在同自己做等價交換——流逝的青春與結(jié)婚,他大概是覺得自己可憐,是成全了自己。

      黃昏的陽光在光潔的地板上鋪開,遲到的惠修打開玻璃門,清脆的機械女聲喊出一句歡迎光臨,雍青冷靜自持,像個旁觀者一樣看著,心里有什么東西也跟著熄滅了。

      母親讓雍青晚上去小姨家,一起參謀婚禮伴手禮樣品。天灰灰地下起雨,雍青走得磨蹭,母親打來電話催了幾次,到達小姨家樓下的時候雨已經(jīng)停了。小姨留了門,雍青無聲無息推門進去,誰也沒打擾。在玄關(guān)脫了鞋進去,兩個表弟正圍在一起打游戲,兩個姨夫正喝著茶下象棋,母親和三姨在廚房里忙得熱火朝天,小姨端菜出來,看見雍青,似乎是喜迎什么貴客,笑道:“青青來了!”

      她聲音剛落地,母親從廚房探出頭來,臉上難得有了笑容,“婚紗選得怎么樣?”

      雍青避開她的眼神,“嗯,還可以?!?/p>

      “就等你開飯了!”

      三姨把最后一道菜擺上桌,兩個表弟圍上桌,姨夫們坐了過來,母親脫下圍裙也坐到了雍青身邊。

      三姨似乎也是喜氣洋洋,“青青的婚事準備得怎么樣了?什么時候領(lǐng)證?”

      “最近日子不好,我看下月初就可以?!毙∫虛屜却鹪?,又問雍青:“伴手禮的樣品帶了嗎?拿出來大家看看?!?/p>

      “著什么急,”母親有些嗔怪,更多是喜悅,“吃完飯咱們慢慢看?!?/p>

      雍青埋頭送了一口白米飯進嘴,含含糊糊地回道:“樣品忘帶了。”

      “忘帶了?”三姨臉色有些不好,“你媽不是說囑咐了你幾次——”

      小姨伸手扯了扯三姨的衣擺,止住了三姨的話頭,“沒事兒,下次再帶來咱們看!”

      雍青點點頭,母親沒有說話,只是桌上的氣氛變了變,像是無端積了朵陰云在頭上,誰也沒有說話,只剩下叮叮當當吃飯夾菜的聲音。

      離開小姨家的時候,母親主動說要送一送雍青,雍青換鞋的手顫了顫,不知道母親是不是看出來什么,抬起頭說不用。母親站在窄窄玄關(guān)的那一頭,背著燈光,雙手插在褲袋里,瘦小的她似乎又變得和幼年雍青眼中的母親一樣高大。她看著雍青,那樣的姿勢與沉默,不容推脫,雍青也就由她送。

      似乎又下了雨,樓下的積水未干,坑坑洼洼的地面淌著一地的燈光,被雍青一踩,又迅速碎了。

      母親先開口:“你怎么了?”

      雍青沒有說話,母親停下步子,沒有起伏的語調(diào)再次重復(fù)了一遍,“雍青,發(fā)生什么了?”

      “我不結(jié)婚了?!庇呵噢D(zhuǎn)身看她,似乎有點破罐破摔的意思。

      “為什么?”母親不可思議地看著雍青,“你如果任性,也別拿這種事開玩笑?!?/p>

      雍青靠近母親幾步,低下頭,像是小時候做錯事一樣認罰。也許母親因為太過丟人不要她了,或者母親再也瞧不起她,或者,她想過許多,但是說出來也只是寥寥幾個字,“我沒有開玩笑?!?/p>

      雍青花了一個上午從出租屋里搬了出來,收拾東西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沒什么好帶走的。惠修坐在客廳里,靜靜的看著雍青,直到雍青把箱子拎到了門口,惠修也沒有開口說一句挽留的話。

      這場感情開始得轟轟烈烈,結(jié)束得無聲無息。雍青獨自坐在出租車的后座,想起從前沒錢的時候一起吃過的一碗泡面,想起生病的時候惠修的懷抱,想起惠修說過的那些誓言和情話,這長長短短的小事,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變成很久以前的事情。靜默的午后,連司機話也不多,她把車窗打開,風呼呼地灌進來,她別過頭去,把眼淚也吹干了。

      雍青沒來得及找房子,只好搬回去同母親住在一起。母親認為雍青任性,不給自己留情面,沒說出口的責怪隱隱發(fā)酵著,對雍青的態(tài)度愈發(fā)冷淡。從不知道如何開口解釋緣由到覺得沒必要解釋,雍青只是沉默,生活重心放在繪畫創(chuàng)作上,整日悶在家里,掩耳盜鈴似的逃避著。

      婚禮的事情暫時擱置,雍青還沒有勇氣通知取消,可是請柬已經(jīng)送了出去,婚期也越來越近,母親焦灼地在房子里提醒雍青:“你通知的婚期還有一個月?!?/p>

      雍青支著畫板,背對著母親,沒有回答她。

      “你知不知道她們會怎么說你?”母親走上前來,像是要做一個傳聲筒,“一個取消婚禮的女人,是棄婦啊。”

      母親的語氣淡淡的,像是在轉(zhuǎn)述一件與雍青無關(guān)的事情,仿佛這些扎人的話,并不是流言中傷害雍青的那些。

      雍青想起從前畫畫比賽得了第二名的時候,母親也是這樣告訴年幼的自己:“你知道他們怎么看你嗎?拿第二名的人永遠都是失敗者?!?/p>

      雍青知道母親心中有一桿秤,秤的一頭是別人的評價,秤的另外一頭是雍青。如今雍青這一頭越來越輕,別人的評價越來越重,雍青知道,到哪一天,別人的評價將自己撬離母親的心,始終泰然的母親,或許只會輕輕皺皺眉頭就沒有了。

      雍青垂著眼,那樣的念頭一閃而過,手里的畫筆繼續(xù)舔飽了顏料,猩紅的顏色涂抹在紙上,像是胸腔里流出的鮮血。不知為何,離開了惠修后,雍青反而釋放了許多,原本阻滯的靈感忽然通暢,多年來未有的佳作一揮而就,連雍青都想象不到自己能夠畫出這樣的作品。

      雍青像是著了魔,誓要將心頭血都灑在畫布上,母親輕飄飄的話像是來自另外一個維度。直到一只修長細白的手突兀地擋住視線,鮮紅的畫布嘩啦一聲被扯出畫架,瞬間被撕成碎片,雍青才回神過來,看見母親原本平整沒有波瀾的臉上有了一絲憤怒,一絲不甘。

      母親的白色衣裙被紅色顏料污染,她指著雍青的鼻子,恨鐵不成鋼地責罵:“你究竟想做什么?你若是想報復(fù)我,也別拿自己的一生做賭注!”

      雍青從沒見過這樣的母親。她望著母親,扯破的鮮紅畫布像她的心一樣,仿佛汩汩地要流出血來。她沉默了很久才回答:“他不愛我了。我不想為了你的面子,將就一輩子?!?/p>

      她的聲音不大,像是幼時做錯了認罰,卻又不像,更多是在發(fā)泄。她看見母親憤怒的臉上露出無法言喻的表情,有些滑稽,有些好笑,是雍青這輩子沒見過的樣子。真痛快?。∮呵嘞胫?,對母親扯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取消婚禮的事情很快傳開了,母親一家一家打電話去解釋,原本挺拔清瘦的脊背,一瞬間也彎了不少。雍青比從前的話更少了些,她避著母親,又常常偷看母親的臉色。

      母親同雍青似乎也沒有什么話可說,她打了幾天的電話,夜里勾著背,戴著老花鏡,一個一個按著電話本的號碼撥過去。燈下灰白色的飛蛾朝著熾熱的燈泡撞去,呼呼地扇著翅膀,擾得母親不安,她揮揮手,把蛾子趕開,轉(zhuǎn)頭的時候看見雍青在門外站著,原本夸張的動作一下子收斂,她的表情有些僵硬,最后還是招招手喚雍青:“進來坐吧。”

      雍青有些拘束地坐在母親的旁邊。母親沒說什么,細長的手指繼續(xù)撥著號碼,老式的座機按鍵滴滴作響,嗚嗚地撥通了,那頭的人似乎已經(jīng)知道了,安慰母親幾句便掛了。

      如此往復(fù),雍青只靜靜的坐著。蛾子在頭頂上叨擾,奶油似的燈光下,母親原本潔白光滑的皮膚似乎有了褶皺,老花鏡下的雙眼渾濁無光,從前高高在上,一心好強的母親好像,變小了變?nèi)趿恕?/p>

      母親掛斷最后一個電話的時候珍重得像是放下自己的尊嚴,她低著頭看了座機上亮著的屏幕許久,抬頭看見雍青愣愣地瞧著自己,仿佛幼年時雍青玩弄壞掉的鐘表,許久才會走到下一秒鐘,頓了許久,母親朝雍青笑了。

      是開懷的,毫無芥蒂的笑了。雍青從來沒有見過母親這樣的笑。她一面笑著,身體卻開始慢慢變小,頭發(fā)也慢慢變得花白,連一直昂起的頭也慢慢低了下來,似乎周身都變得溫和起來。

      母親老了。一個聲音傳入雍青的腦海,連雍青自己也沒有反應(yīng)過來。

      雍青在三十二歲這一年,終于要嫁人了。

      對方是一個出租車司機,笑起來很憨厚,同雍青小時候夢想的白馬王子一點也不一樣,卻是會永遠向著雍青的人。

      母親知道的時候很開心,她坐在輪椅上,好不容易清醒一些,開懷地笑起來,露出滿口白花花的假牙??刂撇蛔〉目谒樦旖且宦返蔚叫厍?,她滿不在乎,像是個得了夢寐以求玩具的孩子。

      母親是在雍青同惠修分手的那一年檢查出來老年癡呆的。小姨說,母親的病是早有征兆,她有時候找不到回家的路,又瞞著雍青,小姨只好給她裝好自己的聯(lián)系電話,后來干脆把她接到自己家里住。只是雍青沒有發(fā)現(xiàn),與母親見面總是在小姨家里。

      雍青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沒有早一點看出來,更不明白母親為什么要隱瞞自己。

      糊涂的母親時常穿著不一樣的襪子,出了門就忘了回來,后來病情越來越重,手腳開始不聽使喚,有時候連雍青是誰也搞不清楚。這么些年來,雍青辛苦照顧,卻覺得這是這輩子最接近母親的時候。

      溫柔的母親,緊緊依靠著自己的母親,不再高高在上,是能觸摸到的溫暖。

      好在貼心的新郎包容雍青的一切,連同她生病的母親。他心疼雍青,婚禮一路下來,沒有讓她操一點心,只在試婚紗的時候,新郎一定要雍青選一套最喜歡的,一家一家的試下去,不厭其煩。

      結(jié)婚那天是那一年的初雪,細碎的雪花洋洋灑灑地落下,高高低低的建筑被覆上薄薄的積雪,整座城市都是淺淺的灰白色。辦婚禮的小酒店卻熱鬧非凡,雍青與新郎舉杯共飲,鮮花掌聲祝福包圍著他們,在所有人的見證下,雍青同新郎交換戒指,那是剛剛好圈住雍青幸福的戒指。

      雍青從眾人的目光中謝幕,走到臺下的時候幾乎快要落淚。母親也跟著眾人歡呼鼓掌,她笑中帶淚,卻看不出來究竟是不是清醒的。雍青走過去擁抱她,她手腳不受控制,許久才將手挪到雍青背上,輕輕拍打。

      “青青,青青……”

      母親喃喃自語,雍青看著她沒有焦點的雙眼,覺得母親似乎回來了。

      “我怕沒有人,”母親繼續(x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沒有人照顧你?!?/p>

      母親病情的隱瞞與冷冰冰的催婚被聯(lián)系在一起,雍青似乎是一瞬間反應(yīng)過來了,過了許久才驚覺有眼淚從眼角流出來??赡菢尤绯5哪赣H轉(zhuǎn)眼就沒有了,她轉(zhuǎn)動輪椅靠近小酒店一端的窗口,窗外的風呼呼地刮,雪簌簌地落地,母親將臉貼在冰冷的玻璃窗上,用食指戳著凝結(jié)的冰花,像個看稀奇的孩子。

      那樣的母親陌生遙遠,好像已經(jīng)同外面白茫茫的一片融為一體,雍青已經(jīng)找不見她了。

      忙碌的婚禮結(jié)束后,夜里回去的路不遠,新郎還是怕她累,背著雍青走了很遠。雍青趴在男人堅實的背上,同他說起來母親和惠修的事情,眼淚竟然也跟著吧嗒吧嗒落了下來。新郎慌了,放她下來,擁她在懷里,笨手笨腳地安慰她。

      雍青只是哭,她啜泣著靠著他的胸膛,聽著他撲通撲通的心跳聲,慢慢安靜了下來。路燈下的風雪染上淡淡的橘色,雍青仰起臉來,雪花飄飄灑灑落在她的肩上、發(fā)上,她恍恍惚惚覺得,那些沾上雪花的地方似乎開始發(fā)燙泛紅,慢慢地要裂出一道口子來。

      “你知道飛蛾嗎?”

      她突發(fā)奇想問新郎,卻收到新郎一個疑惑的表情。

      “我就是一只飛蛾。他們是光。你也是光?!?/p>

      有些人是火光,雍青不顧一切飛過去了,會疼,會傷。有些人是燈泡,雍青與她永遠也無法真正的相互理解,相互靠近。

      雍青想著,臉上泛起微笑了。過往親人之間的那些齟齬和不合適戀人的那些情事在心底蠢蠢欲動,它們似乎都化成黑色的飛蛾,紛紛扇動著翅膀,從雍青身體黑黝黝的空洞里飛出去,撲棱棱地飛向冰雪的世界里,消失不見了。

      還好她遇上了總為她亮起的光。是屬于她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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