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見聞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孟郊
故母親出生于監(jiān)利縣福田寺鎮(zhèn)三灣村,時為一九四二年農(nóng)歷五月初六。正是舊中國處于河山破碎,人民流離顛沛,生存維艱之時。
外婆楊氏,是一位早年讀過私塾,對《三字經(jīng)》《女兒經(jīng)》《增廣賢文》等能倒背如流的封建傳統(tǒng)女文化人。
兒時的母親,在這位文化長輩的熏陶下,對儒家文化的“忠、孝、廉、禮、義、仁”等,朝夕耳濡目染,深深植根于心。
母親還未諳世事,外公即身染重疾,后終無回天之術,撒手人寰。外公的英年早逝,讓曾外祖悲痛不已,萬念俱灰,最后落發(fā)為僧 。
母親襁褓中的不幸,似乎昭示了她一生艱辛坎坷的命運。
正當鼎盛之年而落寡的外婆,陷入了莫大的悲痛與激烈的思想斗爭中。一邊是封建文化反復叮囑的千年古訓, “好女不嫁二夫”;一邊是外公臨別時執(zhí)手相看淚眼的殷殷付托 ,還有殘酷的生存環(huán)境下,來自各方面的嚴峻考驗。權衡再三,外婆無奈而又黯然地選擇了后者,帶著尚在襁褓中的母親,下堂改嫁到洪湖瞿家灣雷家墩。
童年多舛的命運,從此造就了母親一生頑強拼搏,積極進取,不畏艱難的精神;賦予了母親一身寬厚、包容、仁愛的優(yōu)良品格。
洪湖西岸,坐落著一座紅色革命重鎮(zhèn)——瞿家灣。其實,瞿家灣在那個時代,與柳關同為一體,屬于柳關鄉(xiāng)下邊的一個村。解放后,國務院重新規(guī)劃行政區(qū)域,新設立洪湖縣,后改市。瞿家灣從此與柳關一分為二,成了現(xiàn)在一襟相連,卻分屬兩塊的瞿家灣與柳關。
兩個從小患難與共的兄弟,從此天各一方。當年,賀龍正是在這里以洪湖為屏障,創(chuàng)建了湘鄂西洪湖革命根據(jù)地,柳關和瞿家灣正好處于洪湖西岸的入湖口,成為革命根據(jù)地的中心地帶。
解放前,長年的兵荒馬亂、炮火紛飛,讓百姓難有片刻的安寧。在一馬平川的平原上,既沒有高山作掩護,也沒有峽谷來藏身,唯有漫漫無邊的蒿草可以躲避戰(zhàn)禍和匪盜的侵襲。而取之不盡的魚藕,是人們度過饑荒的主要食物來源。
繼外公便是洪湖里捕魚采蓮的能手。
或許,當初頗有文化和頭腦的外婆,在極其復雜而又激烈的思想斗爭中,想到了洪湖魚水及繼外公的能干,才燃起她心中忍辱負重,養(yǎng)育母親成人的信念吧?不然,以外婆倔強的性格,可能依循千年的古訓選擇做了貞婦。
——許多年后,母親為了撐開我們這個多口之家的艱難,與父親一次又一次地下洪湖打魚時,在萬般思念的煎熬里,我胡思亂想中,想到了這點。
外公外婆常年漂泊在洪湖里,可謂真正的四海為家,幼小的母親成長在漁船中。在那個一望無際,渺無人煙,茫茫一片的湖水中,母親白天對著濤濤巨浪,嗚咽的湖風;晚上對著的是茫茫星月,或短暫昏黃的油燈。聰穎而又好學的母親,聆聽著外婆憑記憶所講授的《三字經(jīng)》《幼學瓊林》《百家姓》等。雖然不能識字,母親已從外婆長年累月的言傳身教中,逐漸領悟到了儒家文化的精髓,與立身處世等諸多的道理。
童年的母親,對比其他同齡人是幸運的。她有一個能熟知《四書》《五經(jīng)》的外婆,給予了她文化和思想的啟迪;有一個能擅長捕魚采蓮的外公,給予了她生存和生活的保障。
童年的母親又是不幸的。自幼喪失生父,使她缺少了只有親生父親才能給予她的關懷和溫暖。洪湖里漂泊成長的孤寂,讓她不得不壓抑童年應有的活潑,而默默克制自己。
有多少次,母親在睡夢中被一次又一次的狂風巨浪所驚醒?
十六歲時,我曾和大哥見清一起到洪湖捕過蝦,經(jīng)常發(fā)生的烏風黑浪,至今憶起,仍令我記憶猶新,心有余悸。
苦難的童年,并沒有將母親摧折和擊倒,相反,一件件磨練了她一生的堅韌、不屈的精神,和嚴于律己,寬以待人的品格。
由于缺少生父之愛,成年后的母親,長年累月的在一盞昏暗油燈下,給她七個兒女紡紗織布,縫衣納鞋。尖利的縫衣針在昏暗的燈光下,常常將母親的手指扎得鮮血淋漓。那些線勒得母親柔嫩的手慢慢長出了一層一層厚厚老繭。
兒時的每雙鞋,每件衣,浸染了母親多少心血和汗水!
我并非在杜撰故事。母親去世時,我守孝在她身旁,母親的手掌結滿厚厚的老繭,左手食指頭被針刺留下的舊痕仍歷歷在目,清晰可見。
在那個缺衣少食的年代里,母親節(jié)衣縮食,省吃儉用地供我們兄弟讀書,把她童年沒能得到的溫暖與關懷,呵護與愛心,全部給予了我們,讓我們擁有了幸福童年。
母親童年的孤寂,使她倍感珍惜人間的真情和友誼。她一生熱誠待人,誠懇處世。即便許多他鄉(xiāng)來客,與父親一次偶然邂逅,也能成為我們家的世交。
朱河鎮(zhèn)長江村的常修生伯父,是早年開挖四湖干渠時與父母相識的,后幾十年如一日,與父母情同手足。二00七年冬天,常伯父聞父母去世后,以愈古稀之年,輾轉奔赴,來父母墳上焚香祭拜。回憶父母生前往事,捶胸頓足,悲怮不已。路人觀之也無不動容,感嘆陪淚不止。
童年的苦難,使母親一生都不畏艱難,始終拼搏進取。造就母親一生臨危不懼的雄心與斗志。一九九七年的春節(jié),吃完年夜飯后的家庭會議上,母親斬釘截鐵地說:三年時間,給我們兄弟蓋一座三間兩層的樓房!
當時遭到大哥見清的強烈反對。因其時,母親已逾花甲之年,且身患絕癥還不知曉,只是我們在一直隱瞞著她。其實,她早知自己身體漸不如前,卻怕增加我們的負擔,裝作沒事似的,從不肯透露蛛絲馬跡給我們。父親一年前患腦中風,癱瘓在床;大哥到湖南辦企業(yè),虧欠巨債;二哥建國剛重組家庭;四弟建武結婚不到一年剛離婚;五弟劍虎在外打工,還是孤家寡人一個;我僅能勉強度日。而此時,同村人都已在剛剛興起的瓦房改樓房的熱潮中,一幢幢樓房拔地而起。
此時此刻,身染絕癥的母親說出這句話,該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決心?
幾年后,我們幾兄弟全線崛起,一舉甩掉了窮困的帽子,在村里率先進入城里有房,出行有車,家中有電腦的行列,這與母親常年潛移默化,言傳身教,以及在危難中給予我們鼓舞是有極大關系的。
可惜母親已不能看到了。
在我們兄弟即將沖破黑暗見到黎明之時,母親帶著對兒女們無限的牽掛,和沒能親眼目睹兒女們過上好日子的深深遺憾,永遠離開了我們……
愿母親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母親的膽識
一九五七年,新中國的生產(chǎn)、生活和社會秩序逐漸安定下來。農(nóng)村實行土地改革之后,農(nóng)民普遍落實了 “耕者有其田”的政策。洪湖岸邊,長年靠打魚為生的漁民,終于結束了以船為家的漂泊生涯。
外公外婆回到了瞿家灣鎮(zhèn)雷家墩,用茅草搭起了一個簡易茅棚。那個年代,只有大戶人家才有紅磚碧瓦蓋成的房子,普通人家,房子都是茅草封頂,麻梗夾蒿草作壁,里外再以泥巴混合絲麻涂抹作墻壁。
長年在湖船中生活的母親,在陸上好歹有了個固定的家。
平安的日子,時光總是過得分外的快。不知不覺中,母親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
在外婆的觀念里,“男兒十五頂父職,女兒十五攢家財”。不管男孩或者女孩,滿了十五歲,就該撐起門戶來。尤其對于女孩子,外婆認為“女大不中留,留了結冤仇”。年方十七的母親更是該到出閣的年齡了。
關于母親與父親的婚事,我們不得而知,也從不敢問。這與父母所接受的封建理念有關,也與父母平日對我們嚴謹?shù)募医逃嘘P。
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新中國百廢待興??萍忌a(chǎn)的落后,使得自然災害層出不窮,再加上一波接一波的政治運動,人民的生活過得極其艱辛,許多家庭陷入揭不開鍋的境地。初為人婦的母親,還沒品嘗到新生活的幸福滋味,就馬上嘗到了成家過日子的艱難。
據(jù)母親回憶,成家后的父母親與爺爺奶奶擠住在一個屋子里。不像現(xiàn)在的年輕人,結婚了便可以單獨擁有自己的房子、車子。
父親的下邊有兩個小姑和一個還未成家的三叔,上邊有已成家的伯父伯母,加上爺爺奶奶,九口人合住在一個三間瓦屋里。
父母與伯父伯母共一間房,中間只用一張?zhí)J席壁隔開,一分為二,每邊剛好放下一張床、一個柜、一張木桌。
生活已不是現(xiàn)在人們所想象的“艱苦”二字可以來形容的。單只艱苦也就罷了,根本就吃不到糧食。糧食也不是指大米,如果有諸如玉米、大豆、蔬菜等充饑,在那個年代,算得上是富貴生活了。
在家中沒有一顆存糧的情況下,每天的食物來源,成為全家九口人的頭等大事。每天清早起來,母親就帶著兩個小姑下湖去扯荷葉梗,或者到野地去扯野菜。尋野菜的人多了,野菜也被搜光,只能大著膽子,硬著頭皮到荒墳空里去找,找不到野菜,連雞公花草也扯一把回來。到家后洗凈,細細地切碎,與糠攪拌,再撒入一點粗鹽,做成糠粑粑。
粗鹽算是調(diào)味,也算是下飯的菜肴。盡管如此,仍不能足量,每人只能填個半飽。所謂的糠粑粑的糠,也沒有現(xiàn)在機械加工出來的糠那么細,是人工用石碾碾出來的粗殼,比現(xiàn)在豬吃的糠還要粗糙得多,入口嗆喉,難以下咽。
晚年病中的母親回憶說,雞公花草有毒,常常吃得大家渾身浮腫,眼睛瞇成了一道縫,頭腫得像豬頭??删瓦B這種有毒的花草都不多,只有在成片的荒涼野墳地里才能勉強尋得一些。
母親生了大姐坐月子時,有一次餓得實在不行了,端起荷梗煮的稀糊碗時,由于營養(yǎng)不良和貧血,母親站起身來,一陣發(fā)暈,眼前一黑,手中的碗正好掉在面前的石塊上,碎了。由此引來奶奶的勃然大怒。奶奶顫動著一雙纏裹了的小腳,大罵大嚷,罵母親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經(jīng)不起富貴。
母親說,其實是奶奶早就心生偏見,從心眼里認為母親自幼喪父,出身寒門。而那時父親雖窮,但父親的上兩輩子人都是方圓有名的“戶長”,頗有家資,門庭曾顯赫一時。那個時代,婚姻是講究門當戶對的,奶奶認為母親是高攀了項府,沒有資格嫌棄什么了。
其實,奶奶叫嚷母親的時候,項府已過了鼎盛期,已窮得一文不剩了,只留下昔日的輝煌還留在人們記憶中,閑話寒暄時,用來作當面的恭維話而已。眼前的生活,卻還比不上外公外婆在洪湖打魚挖藕過得實在。
奶奶的叫嚷,又引來父親的盛怒,一生沒有和母親紅過臉的父親,迫于奶奶當時的態(tài)度,揚起巴掌作勢欲打母親,被在旁了解真相的鄰居勸開。
這場風波,激起母親下定決心與父親搬出老屋,另安新家和獨立生活的決心與勇氣。
在當時,這個想法和決定,簡直不啻天方夜譚,好比難于上青天的事情。試想,連維持生存的糧食,粗鹽都沒辦法滿足,又哪來的錢去買建房所需的材料?
在那個交通不便,物資奇缺的年代,母親的這個說法,大家都只是認為她還在憋氣,或者賭氣而已,沒有誰放在心上。
母親卻胸有成竹,她首先耐心地說服父親去安撫爺爺奶奶,只要答應父母搬出這個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其余的事全包在她身上。
在父親半信半疑的應承下,母親開始行動。她先后游說雷外公和本家教書的德堂二爺爺,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籌得三百多元錢,又向同灣結拜的姐妹們借來樹作屋檁子,籌備齊一應的磚瓦等材料后,在一個良辰吉日里,在縱多須眉的驚嘆中,父母率先地搬出老屋,另立了新家。
這是成家后的母親,第一次以她過人的膽識和氣魄,能力和智謀做成的一件大事,一件令當時許多男子漢們也辦不成的大事。
母親在籌錢的過程中,親戚至友,包括父親在內(nèi),都極力對母親進行勸阻。說借下如此的巨債,什么時候能還得清?
當時,“蔣光頭”還在流通,(本地對銀元的俗稱。)一塊“蔣光頭”也就值人民幣二、三元,一個硬勁勞力十天的工錢,也只合一個“蔣光頭”,還需要有門路的人和有面子的人才能掙得到。
“如此巨債,幾時才能還得清?!”
面對親朋好友們的驚嘆和疑問,母親自信地回答:“不怕,我自有辦法還?!?/p>
這個冬天,母親只身南下湖南岳陽販蝦,一個冬的來回,不僅還清了所有債務,還余剩二十多元,與父親過了一個最為豐盛的新年。
原來,聰明的母親處處都是個有心人,她利用回娘家看望外公外婆的機會,打探到了洪湖魚蝦市場的行情和銷路。湖南岳陽,與湖北監(jiān)利、洪湖兩縣市隔江相望,但兩岸的地理地勢卻天然不同。監(jiān)利洪湖一馬平川,對岸岳陽卻全是丘陵與荒山。洪湖岸邊的人們習以為常的魚蝦,在那邊視若珍稀。那個年代交通不便,戰(zhàn)亂剛過,接二連三的“三反五反”“四清”等政治運動,使人們心有余悸?!盁o事不出門,挨黑關門睡”,是多數(shù)人的治家處世法寶,更別說跨省做生意了。
母親大膽開拓的成功,不僅開啟了許多人求財無門的視野,更增添了他們外出致富的信心和勇氣。在母親的帶動下,同村許多人都偷偷加入到販賣魚蝦的行列中,解決了生活中的燃眉之急。
年輕的母親,也從此贏得了父老鄉(xiāng)親們的信任與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