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翔
今年清明,我是帶著五歲的孫女樂樂,回到馬坊為父母掃墓的。
我?guī)е鴥墒栈?。這個時候的馬坊,能開花的植物還很少,更不用說有菊花。特別是母親的一生,我覺得用清淡如菊來形容她,是再好不過了。這個被古人,用得更加清潔的詞,用在母親身上,她也是配得住的。因此,我要從古人那里,把這個詞借用過來,作為對母親的一個特殊祭語,讓它長留在我的思念里。況且,在馬坊的大地上,能為母親開出的菊花,也是一些貼著地面、花朵極小、樣子貧賤的山菊花,還得等到九月之后。
那天陽光很好。沒有了紛紛細(xì)雨,路上的行人,也從欲斷魂的詩句里走出來,有了一絲喜悅的感覺。因為他們看到自己的祖先,不再像幾十年前那樣,寂寞孤獨地躺在一片窮山惡水里。他們一生的掙扎,能換來的,也就是一堆光禿禿的黃土,極少有樹木的陪伴,更立不起一塊墓碑,還有被隨時鏟掉的危險。如今,在村北的墓地里,我們村上走了的人,不分男女老幼,尊貴卑賤,都躺在被麥田圍起來的一塊土地里。他們的墳頭上,被大片的迎春花覆蓋著,一些高大的石碑,也為他們清貧的身世,換來了一些人間的尊嚴(yán)。
我的感慨是:我還能活著回來,甚至還帶著十分可愛的小孫女,來給孤苦了一生的父母上墳?這應(yīng)該是上天,在思索了數(shù)十年之后,為我不該遭受的命運,安排的一次善意的彌補。
知道我經(jīng)歷的人,都不在我面前憶舊。
在他們同情的心里,我是死亡過一次的人。
我也曾在《馬坊書》里,試圖用一把文字的刻刀,在這些埋藏著死亡的傷疤上,劃開一些不大不小的口子,看我重生后的身體,有沒有忍受得住這些疼痛的能量。我很有節(jié)制地從我的傷疤里,在不傷害鄰里和鄉(xiāng)親們的前提下,回放出一些當(dāng)年的往事。令我欣慰的是,我在重新體味這些往事的過程中,那些累積在心中的怨恨,也在疼痛地被稀釋,不再那么積重難返,讓我渾身有了一種卸下重負(fù),變得輕松的感覺。
我的文字,或許是我靈魂的救贖之藥。
這種救贖靈魂之藥,只有馬坊能夠給予我。
就在我牽著孫女捧著菊花的小手,跪在父親墳前的那一刻,我想到了生死這么大的事,居然在我身上,也倉皇地走了一遍。那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自從父親在那個寒冷的冬天,寂寞地離開我們后,就像我們家的死亡之門,被一生善良的他突然打開。接著是二姐的帶病離去,是母親的突然謝世,直至一年的麥?zhǔn)罩螅液退臍q的女兒,用兩副死里逃生的軀體,才在馬坊溝里遭遇的一次車禍中,最終堵住了那扇通往災(zāi)難的命門。
特別是母親的去世,死亡之神沒有留下一點征兆。
僅僅在一天之內(nèi),就從我身邊搶走了她。
那天特別寒冷。我工作不久,住在縣文化館的一座二層小樓上。早起的母親,為我做好了最后一頓飯,洗了自己的頭,又洗了自己的腳,看著我吃完早飯,才說她身體不舒服,讓我送到縣醫(yī)院里。我今生的痛恨,是我那時沒有想到,一生節(jié)儉的母親,只掛完了兩瓶吊針,也只占用了我一天的時間,就安安靜靜地走了。甚至在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不知道應(yīng)該為她放聲大哭的時候,她被疾病糾纏了多年的生命,就安詳?shù)赝V乖谒菪〉纳眢w里。
蒼天有眼。那天夜里,漫天大雪。
事實上,一生清潔的母親,走得干干凈凈。多年以后,想起母親去世的情景,我也說不清,那天夜里,是大雪帶領(lǐng)著她,還是她帶領(lǐng)著大雪,從我身邊漫卷一場大風(fēng),然后悄然走了。這一切,都像附有神靈一樣,至今撫摸著我心里,那塊最堅硬,也最疼痛的部分。
此刻,跪在父親的墳前,我愿意這樣猜想,那是飽受很多人間災(zāi)難的父親,不想把她那些最善良的親人,放在這黑白顛倒的人間,再遭受他那樣的罪孽了。他在這個村子里,一世不與人爭高低,只知道用他身上的力氣,種著一塊屬于他的土地。然而,馬坊歷史上能承載的人間悲劇,竟然就發(fā)生在他的身上。他在村里的工地上被批斗,戴著紙糊的高帽子游街,在村里人的尊敬里,卻要默默地忍受不該有的屈辱。是啊,把他的親人丟在馬坊,他不放心,他要帶走她們。而上天的合約是,不能一次帶走,只能一年帶走一個。
這對活著的我們,是一年一次的刀剮之痛。
就這樣,父親連續(xù)三年,帶走了他的三位親人。
他沒有帶走我。我是他留在這個世上的一份念想,他有一天真的魂游回來了,好歹還有個附著物。當(dāng)然,我留在這個世上,還有一個悲壯的使命,就是要撫養(yǎng)我四歲的女兒。
人的生命,就像野火燒不盡的草木,一遇到風(fēng)吹,又在大地上活過來了。
這不,劫難度盡之后,我活在我的文字里,我的孩子,也活在我全部的愛里。我們一家,又像草木,被時間的利刃,帶著溫情修剪得一片蔥郁。
就在我跪在父親墳前的一會兒,我的孫女樂樂,在祖爺?shù)膲烆^上,已經(jīng)采摘了一把開得金燦燦的迎春花。我的喜悅是,父親墳頭上的這些花朵,不再寂寞了,終于有人可以采摘了。因為此前的很多年里,每到清明,我們來到父親的墳前,壓了紙錢,只會注視一會那些花朵,沒人有心思,去采摘一些,一路帶回城里。
樂樂采摘了。我想祖爺?shù)幕辏瑧?yīng)該跟著這些花朵,回到我們身邊了。
在母親的墳上,我多壓了幾把黃土。
我知道母親活著時,身體的每一處,都會在一天里隱隱作痛。我想這些黃土,能帶上我的祈禱,去時時撫平母親身上的那些疼痛。我想不會讓每一個生命死去的黃土,是有這些魔力的,也是能滿足我的愿望的。
為此,我在他們墳前跪下的那一刻,也是在向黃土跪拜。
在回西安的路上,我把車子開得很慢。我是想在太陽,沿著鐘樓的飛檐,落下去的時候,進(jìn)到城里。我想讓跟著我們的父母,能看見一個燈火中的城市。
因為燈火,是穿給這座城市的一件霓裳。
這也是父母在馬坊活了一世,沒有見過的夜晚。
讀《寒食帖》的時候
有位作家說過,雨使人觀察事物,有了一個傷心的捷徑。
我以為,這雨是通著人性的。每年到了清明前后,再干旱的地方,也會落下一些凄風(fēng)苦雨,以陪伴勞累在大地上,突然想起那些在地下,躺得十分寂寞的親人。我在馬坊的時候,每年不但多在雨地里,來到親人們的墳上,有些年份,還會踏著一地的白雪,在親人們的墳上壓紙。
雨雪紛紛,是清明留給馬坊的一種模樣。
后來,我因祈求我的文字,能從根本上多一些書卷之氣,以營養(yǎng)每日的寫作,便喜歡上閱讀古人的碑帖。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大書法家顏真卿早在唐代,就提毫蘸墨,恣意揮灑,寫下一紙《寒食帖》。我不知道他記下的唐代那個寒食節(jié),是否有雨,但天氣一定不好,因為顏真卿提筆便問:“天氣殊未佳,汝定成行否?”而到了宋代,公元1082年的那個寒食節(jié),一定有雨,因為大詩人蘇東坡在黃州也寫下了一卷《寒食帖》。
那是九百多年前的一個寒食節(jié),下了一場很久的雨。
那是蒼天,只下給蘇東坡的一場雨。
那場雨,也因蘇東坡的《寒食帖》,永久地走進(jìn)了歷史。
我在這里想到了這場雨,不是有意要喚回一些什么。況且那場落在宋代的雨,距離馬坊不只是遙遠(yuǎn),也沒有一點牽掛。我只是想,像寒食這樣的節(jié)日,在如此深刻地占據(jù)著文人們的心靈時,也在老百姓的日子,留下了它的痕跡。
馬坊人對寒食節(jié),有著自己的記憶。
我們不說過寒食,而是叫躲寒食。那些日子,熬了一冬的人家,除了一把裝在布袋里,等到春暖花開,要種到地里的玉米、谷子、糜子、豆子、洋芋的種子,作為要吃到打下新麥的糧食,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因此,寒食這一天,對于我們,不是禁不禁火的問題,也不是吃不吃冷食的問題,而是有多少人家,斷了一年的煙火的問題。
我也記得每年的寒食節(jié)前一天,母親都要在家里搜羅一些五谷雜糧出來,煮熟放在碗里,好讓我們在家家都不生火做飯的那一天,還有一些少量的食物,可以填充饑餓的肚子。我對母親的敬重,就是在再困難的年月里,都能省出一些糧食,在關(guān)鍵的節(jié)點上,給貧窮慣了的我們,帶來一些驚喜。
生活在她手上,有些貧窮,但不會中斷。
有一年寒食節(jié),父親背上褡褳,去了后山。這在我們家?guī)资甑娜兆永铮€是少有的事情。由于母親的操持,日子雖然過得清貧一些,但不至于無米下鍋。而這一年,由于上年的連續(xù)干旱,糧食在母親那里,確實成了問題。她怕這年的春荒度不過去,就催父親去后山,借一點糧食回來。我能想象,父親背上褡褳,走出村子的那一刻,他想得最多的,不一定是饑餓,而是被饑餓掃地的,一個種地人一生的尊嚴(yán)。
過了兩天,天晴了,父親也從后山回來了。
我放學(xué)回到家里,看見鋪在院子里的一張炕席上,曬著一些麥子,高興得手舞足蹈?,F(xiàn)在想起來,似乎還能看見那些麥子,依舊在我家院子里閃閃發(fā)光。以至于后來,不管在什么樣的書里,在遇到麥子一詞時,我都會心動一下,有時是疼痛的,有時是喜悅的。在《馬坊書》里,我多次寫到了麥子,而且總愛用紅丁丁的麥粒,去寫這些我以為,真正屬于神的糧食。
當(dāng)我看到,一些人站在詩人海子的身后,借助著他的肉身死了,靈魂依然閃爍出的光芒,而對他那些歌頌麥子的詩,說三道四的時候,我會不屑一顧地轉(zhuǎn)過身去,想著在大地上,什么都可以腐朽,甚至成為垃圾,唯有麥子,為了滋養(yǎng)生命,年年生長出一身的金黃。事實上,當(dāng)我們在世界文學(xué)史上,讀到賽珍珠的《大地》、紀(jì)德的《人間糧食》這樣的杰作時,有理由相信,人類最初和最終,可以沒有和舍棄任何東西,唯獨不能沒有大地和糧食,更不能舍棄它們。
今年清明前,我是有意翻出蘇東坡的《寒食帖》,想再讀讀。
盡管那幾日無云無雨,天氣晴朗,但一讀到“小屋如漁舟,濛濛水云里??这抑蠛?,破灶燒濕葦。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君門深九重,墳?zāi)乖谌f里。也擬哭窮途,死灰吹不起”這些詩句,好像每一個字,都是席卷著來自宋代的那場雨,落在我的臉上、身上以及心上。
我在這樣的苦雨中,打著寒顫。
我這樣叮囑自己:蘇東坡的祖墳在萬里以外,他只能悵然若失地去想。而埋著父母的墳?zāi)梗驮诎倮镏獾鸟R坊,必須回去。
我停下手中的寫作,準(zhǔn)備著回馬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