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孟瑾
以前總不愛讀杜甫的詩。印象中的杜甫似乎一直是一個削瘦刻板的小老頭形象。他在破舊的茅草屋前倚杖嘆息,沒有李白的輕狂豪放,亦沒有劉禹錫的婉轉(zhuǎn)柔腸。然而如今讀到他的《飲中八仙歌》我才意識到,原來那個倚杖嘆息的滄桑背影,他也曾經(jīng)是少年。放下了無知的偏見,我終于嘗試著從零開始,重新去了解這位大唐詩圣。
《飲中八仙歌》最早作于天寶五年四月之后,時杜甫初至長安。那時的他有才,出身名門貴族的公子只是博古通今,殫見洽聞。那時的他有志,胸懷濟世安民之壯志。寫下“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詩句。那時的他有朋友,與李白、高適等人四處游歷,溫酒一杯恣年華。與賀知章、李琎、李()之等人一樣,杜甫也是愛酒之人。他不僅愛酒,更愛這些愛酒之人共有的狂放不羈,傲世獨立,于是便有了這幽默詼諧,歡快明麗的《八仙歌》。對于那時的杜甫來說,一杯酒,一腔熱血便是一個江湖。
這一年,35歲的杜甫初至長安,少年行云流水一氣呵成一篇膾炙人口的《飲中八仙歌》。
再后來,是長達十年的長安困守。十年中有多少人世滄桑逐漸磨去了少年的棱角。李林甫的讒言,安祿山的野心,烽煙四起的戰(zhàn)亂,小兒的餓死……從這一時期的詩中我看到,他不再肆意歡笑了,所余僅?!案F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的眉頭緊鎖,“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的無奈嘆息。
756年至759年,安祿山稱大燕皇帝,玄宗奔蜀。這年,杜甫45歲。一腔熱血仍在,再無一壺?zé)峋?。此時的酒是冷酒了吧。被殘酷命運摧折的他妄圖用冷酒澆滅腸內(nèi)熱,寫下《新安吏》等“三吏”《新婚別》等“三別”及《天末懷李白》。流離于戰(zhàn)火的杜甫若再回想起李白,回想起那段少年時光,也會發(fā)生出歲月無情的閑愁吧。760年至770年,杜甫漂泊西南,是時多病,生計艱窘,又是一個十年,半生飄零帶走了他的年少,帶走了他年少時的好友。李白于762年卒于當(dāng)涂,杜甫也已在“漠漠向昏黑”的秋日中變成了垂垂遲暮的老人。在這個寒涼的人世間,再無人陪他飲酒作詩?!澳洗迦和畚依蠠o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仗自嘆息”,曾經(jīng)濟世安民的志向還在胸中激蕩,如今的他卻連孩童惡意的玩笑都無法回駁。放眼這殘破的山河,竟無一隅能夠替他安放年少的理想。
這一年,50歲的杜甫于草堂旅居,以飽蘸辛酸的筆寫下《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百年之后,所有人都將記得這篇名作,卻無人記得這位疾病纏身的老人,他也曾經(jīng)年少。
然而他真的就這樣老去了嗎?我認為并不?!巴夂鰝魇账E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聽聞官軍收復(fù)冀北一帶,這位蒼顏白發(fā)的老者竟欣喜若狂至“涕淚滿衣裳”。被深深的悲哀與不甘埋藏了半生的夢想于此刻破土而出。終于可以實現(xiàn)了,終于可以血洗恥辱了,雖然不是由他自己。干的手顫抖著,再為自己溫一杯酒吧,像二十多年前一樣放肆地喝酒,放聲地歌唱。醉眼蒙眬中,哪里還有“國破山河在”的凄涼,分明是滿眼青綠的欣欣向榮如長安春日盛開的花兒。而他,似乎仍是當(dāng)年長安城里策馬縱歌的得意少年。那,收拾收拾行囊吧,春天到了,可以回家了。
這一年,52歲的杜甫仍懷著少年的理想與激情,揮毫創(chuàng)作《聞官軍收河南河北》。霜華染了他的鬢發(fā),他卻從未老去。
不久后,59歲的杜甫于一葉小舟上安然逝去,對于古人來說他是已近花甲之年,但我認為他仍是少年。以酒遣懷,以酒敘事,以酒訴情,這位一生愛酒的少年許是去與那飲中八仙團聚了吧。
原來我們吶,都曾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