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歌
在一棵很大很大的楓楊樹下,有一座安靜的房子,那是一位作家的工作室。
一年到頭,他都在里面寫啊寫啊。
他說,桂花的香他聞到了,含笑花的香他聞到了;春風走過他的門前,它透明的長裙的窸窣聲,他聽到了;鳥兒躲在樹葉間說話、唱歌、吵架,他也聽到了;冬天羽毛一樣的雪落在地上、屋頂上和樹杈上的聲音,他也仿佛能聽到;他還看到了云飄在天上就像天鵝浮在水中,云的影子在他門前有時候就像一只灰貓一樣悄悄走過,這些他也看到了;還有,遠處一個小孩子的哭聲,還有一個老奶奶蒼老的說話聲,還有一個女孩子好聽的歌聲,他也都聽到了……
他寫了很多很多的故事。他覺得,這個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的故事,怎么也寫不完。
有一天,作家整理抽屜,看到了一只藍眼睛。這是他去土耳其旅行的時候購買的,當時看到它,他就喜歡上了。這藍色的眼睛,仿佛會閉上,會睜開,它就像是一只真正的眼睛,會動的眼睛,會說話的眼睛。
他把它拿到手上,看著它,奇怪的是,他似乎看到它閉了一下。而等它睜開的時候,它竟然淌下一滴淚來!
作家的靈感,在這一刻閃電一樣亮了。
他于是在電腦前坐下來,決定寫一篇《眼淚的故事》。
“有一個男孩——”他打下了第一行字。
他想站起身來給自己倒一杯茶,但是,他的手,卻無法離開電腦的鍵盤。仿佛有一種力量,在促使他飛快地打字。一行行字,就像是不受操控地在他面前的屏幕上流水般淌出來:
那是一個從來都不會流眼淚的男孩,他的名字叫浩浩。
“浩浩生下來就不會哭!”浩浩的媽媽說。
是的,幾乎所有的孩子,都是啼哭著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他們總是以嘹亮的哭聲向世界報到。
但是浩浩卻以沉默向世界問好。
據(jù)說,助產(chǎn)士提著他的雙腿,在他的小屁股上輕輕打了一巴掌,她是想讓他跟其他的嬰兒一樣哭出來,但他沒有哭。
倒是他的爸爸,激動得哭了。
別人都覺得一個初生嬰兒竟然默默降生,總是有點不太正常。但是,爸爸卻不這么想,他引以為驕傲。他認為,浩浩日后一定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反而爸爸自己,激動得哭了。
爸爸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這孩子長大以后,定是一個真正的硬漢!”
浩浩果然是遇到任何事都不會哭。
他只會笑,他的笑容,就像女孩子一樣燦爛嫵媚。
他學走路,每一次摔倒,都不哭。
他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同學一腳踢過來的足球,飛到了他的臉上,著著實實地撞在了他的鼻子上。他痛得眼冒金星,鼻子里流出來很多血。
但他沒有哭。
只流血,不流淚。
“浩浩,你痛嗎?”爸爸問他。
浩浩說:“痛!”
爸爸說:“那你為什么不哭?”
浩浩說:“哭了就不痛了嗎?”
爸爸說:“哭了還是會痛。”
浩浩說:“那為什么要哭?”
爸爸豎起了大拇指,說:“兒子,好樣的!”
從小,爸爸就喜歡把他扛在肩上,無論是逛街,還是郊游,浩浩都高高地坐在爸爸的肩上,他的小手,有時候會揪著爸爸的頭發(fā)。爸爸說:“兒子,你把我揪痛了!”
浩浩就對爸爸說:“那你哭呀!”
爸爸就假裝嗚嗚地哭了。浩浩很開心,他在爸爸的肩頭哈哈大笑。
更小的時候,他在爸爸的肩上撒了一泡尿。
爸爸經(jīng)常回憶這件事,他說,他當時只感到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從領口流到了自己的背上。當他反應過來是怎么一回事,他把浩浩扔到地上,他扔得有點重,浩浩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像一塊石頭掉到地上,發(fā)出了咚的一聲響。
“兒子,摔痛了嗎?”爸爸緊張起來,“對不起,兒子,我不是故意的!”
浩浩的屁股很痛,但他沒有哭。
爸爸重新把浩浩舉起來,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他架著浩浩,飛快地奔跑起來。
那是油菜花盛開的時節(jié),爸爸扛著浩浩,奔進了菜花地。
無邊的菜花地,就像金黃的海,爸爸站在田垅上,他的身子,幾乎是被菜花遮住了。只有浩浩,揮舞著小手,他就像是金黃海浪里跳躍的一條魚。
媽媽覺得,一個人來到世界上,從來都不哭一聲,肯定是不正常。她跟浩浩爸爸不一樣,她不覺得這有什么值得驕傲的。
她躺在床上,摟著浩浩,給他講故事。她講很多動人的故事,講到傷心處,她自己流淚了。她希望她的故事,能將兒子打動。她希望看到有一滴淚,從他的眼睛里流出來。但是,他只是睜大眼睛看著她,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卻沒有眼淚。
“你真的是一個不會哭的人嗎?”媽媽說。
浩浩不管犯了什么錯,爸爸都不打他。但是有一次,他因為說了一句很難聽很難聽的粗話,媽媽打了他一記耳光。“下流的東西!”媽媽打得很重,發(fā)出了很響的聲音。浩浩覺得,自己的耳朵嗡了一下,這只耳朵,半天都聽不到聲音,他以為,這只耳朵是被媽媽的一記耳光打聾了。
浩浩沒有哭,只是像一截木頭一樣站著。
世界的聲音,像是隔了一堵墻傳過來的,就像是拐了幾個彎,才傳到他耳朵里。
爸爸就在眼前,但是,他的聲音也是遙遠的,他責怪媽媽道:“下手這么重,是你親生的嗎?”
“你看看,這臉上,是什么?”爸爸指著浩浩的臉,氣憤地對媽媽說。
“我的臉上有什么呢?”浩浩不知道自己的臉上有什么,他仿佛看到,自己的面孔,腫了起來。
浩浩沒有哭,媽媽卻哭了。
她突然把浩浩抱進懷里,哭著說:“兒子,對不起,對不起!以后浩浩再也不說下流話了,好嗎?媽媽再也不打浩浩了!”
后來,媽媽買了浩浩最喜歡吃的蝦肉生煎包子,“吃吧!”她說。
浩浩拿起一只生煎包,一口咬下去,里面的鹵汁濺了出來,濺在了媽媽的臉上。
媽媽笑了,一邊擦著自己的臉,一邊說:“浩浩還是不會吃生煎包!”
他狼吞虎咽吃著的時候,媽媽摸摸他的臉,說:“痛嗎?”
浩浩點點頭。
媽媽說:“那為什么不哭呢?”
他的嘴里被生煎包塞滿了,塞得腮幫子都鼓了起來,他都能看到自己鼓起來的兩腮,就像方才看見自己的臉腫起來一樣。
他搖了搖頭。
媽媽對他說:“我一定要讓你哭出來,你就是不哭,我也要讓你流出眼淚來!”
媽媽說:“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不會哭,從來都不流一滴眼淚,這是太奇怪了!你的心是什么做的?是石頭做的嗎?”
媽媽從刷床的大棕刷上取下一根細細的棕,要浩浩坐下來,她說:“坐好了,別動,我要讓你流淚!”
浩浩說:“我沒說下流話,我再也不說了,為什么還要打我?”
媽媽說:“我不打你,我要找到你的淚腺,在你眼角,有一個針眼那么大的小孔,我用細棕捻一下,你就會流出眼淚來了?!?/p>
“不!”浩浩站起來,推開了媽媽的手。
“不會痛的呀!”媽媽說,“我問過黃醫(yī)生了,他說捻一下沒壞處,還能預防偷針眼呢!”
浩浩知道,黃醫(yī)生是一位中醫(yī),爸爸曾經(jīng)睡覺落枕了,脖子僵硬,浩浩陪他一起去黃醫(yī)生那里針灸。幾根又細又長的針,閃著銀光,黃醫(yī)生把它們扎在了爸爸的肩膀上和后腦勺上,還不斷地往里捻、往里捻。
“我不要!”他大聲地說。似乎媽媽手上的棕絲,也是一根閃亮的銀針,要扎進他的眼睛里去。
“真的沒關系的!”媽媽說。
“我不要!真的不要!”浩浩大喊。
媽媽就對爸爸說:“你來,你坐下!”
爸爸順從地坐下了。
媽媽讓他抬起頭,她找到了他眼角的小孔,她把棕絲插了進去,“痛嗎?”她問。
“癢!”爸爸說。
媽媽捻動著手里的棕絲,浩浩看到,爸爸的眼淚流出來了,眼淚很多,從他的眼睛里流出來,流到臉上,流到下巴上,又從下巴上滴到了地上。
“好舒服??!”爸爸說。
浩浩相信爸爸不是說謊,他應該確實是感到很舒服吧。爸爸是什么樣的人,浩浩清楚。
爸爸一直都是特別寵愛浩浩的,他從來都不打他,連罵他一句都不舍得的。他為兒子感到驕傲,他覺得浩浩從來都不哭,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爸爸就像一棵大樹,刮風下雨的時候,浩浩躲在樹下,只聽到嘩嘩的風聲,只聽到沙沙的雨聲,風雨卻打不到他的身上;火辣辣的太陽烤著大地的時候,浩浩躲在陰涼的樹下,只看到地上的光斑像金幣一樣跳動。
是的,爸爸就是浩浩的大樹,有著粗壯的樹干,有著濃密的枝葉,穩(wěn)健的身子,就是天塌下來,也能牢牢地撐住。
但是,這棵大樹突然倒了,爸爸死了!
是的,爸爸突然就沒了。他晚上睡覺的時候,還對浩浩道了晚安,他關上房門之后,浩浩還聽到了爸爸熟悉的咳嗽聲??墒窃缟?,爸爸就沒了。
浩浩是被媽媽尖利的叫聲驚醒的。
爸爸的心臟,為什么突然就停止了跳動呢?
大樹突然倒了,就像天空也坍下來了!
浩浩覺得自己的心爆裂了,他突然變得沒有心了。
“你哭呀!”媽媽說:“爸爸沒了,你沒有爸爸了,你怎么不哭呢?”
浩浩還是沒有哭。
他覺得自己的心沒有了,不見了,他變成了一個木頭人。他是一個沒有心的木頭人,他又怎么會哭呢?
他只是呆呆地站著。
他的全身都不會動,手腳不會動,頭不會動,眼睛嘴巴不會動,他怎么會哭呢?
他就像一截木頭。難道木頭是會流淚的嗎?
“浩浩,你哭吧,你哭出來吧,我求求你了!”媽媽說,“你沒了爸爸,你一聲都不哭,你是他的兒子嗎?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
浩浩的心不是石頭做的,他是沒有了心,他是一個空心的人。
浩浩變了,他變得不愛說話,能不說話,他就不說話;要說兩句話,他只愿意說一句;必須說一句話,他最后只說半句。
他也不再笑了。他是一個不會哭的人,現(xiàn)在又變成了一個不會笑的人。而在以前,笑容是整天掛在他的臉上的,爸爸說過,浩浩的笑是最美的,就像女孩子的笑。
跟木頭人不一樣,浩浩還會吃飯,還會睡覺,還會走路,還會到學校去上課。但是,他又是跟木頭人一樣的,他是被一個無形的人拉著動的,牽著走的,他是沒有心的。
他的心,就像一個裝了液體的塑料袋,突然破了,里面是血,血都流光了,他就沒有心了。
他只是被無形的手牽著,在路上走。那只手,牽著他這個木頭人,走過一條長長的街道,走過一座古老的小橋,走進學校,又從學校走出來,走過小橋和街道,走回到家里。
每天都是這樣。
這是一個寒冷的日子,天陰陰的,灰灰的,好冷??!木頭人也會感到冷嗎?浩浩縮著身子,走到小橋邊的時候,聞到了一陣香味,是很香很香的味道啊,這是烤紅薯的香味呢!
他感到餓了,饑餓像是躲在他肚子里的一只小動物,張開嘴呱呱叫了起來。
走近烤紅薯爐子,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個烤紅薯的人,長得多像他的爸爸?。「吒叽蟠蟮臉幼?,濃黑的頭發(fā),臉部剛毅的輪廓,跟他的爸爸簡直就是一模一樣??!
浩浩心里突然有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在滾動,不是餓,不是剛才那種饑餓的感覺,那只餓的小動物,已經(jīng)閉嘴,已經(jīng)不見了。這一刻他的心里,只有一股熱流在涌動,這是他從來都沒有過的感覺,他覺得自己被這股胸腔里的熱浪沖擊得快要站都站不穩(wěn)了。
賣烤紅薯的男人抬起頭來,他不是爸爸。
但是,他真的是太像爸爸了,浩浩覺得,他看人的眼神,都和爸爸很像,一樣的親切溫和,又是堅定的。
“餓了嗎?”賣紅薯的人問浩浩,他的嗓音很深沉。
浩浩呆呆地,說不出一句話來。他胸膛里那股熱乎乎的東西,還沒有平息下去。
這個與爸爸酷似的男人,從爐膛里夾出一只烤紅薯,他掰下半個,遞給浩浩。
烤紅薯的香味,是這么濃,它的顏色,黃得就像金子。
“吃吧!”他說。
浩浩接過半個烤紅薯,咬了一口。他胸口的熱浪,再一次涌上來,涌得那么猛,涌得那么有力。仿佛是有一股熱乎乎的水,沖上了他的腦門,從他的眼睛里漫了出來。
他流淚了,是的,浩浩這個生下來就不會哭的男孩,終于哭了!淚水從他的眼睛里流出來,嘩嘩地流出來,流得滿面都是,流進了他的嘴里。咸咸的淚水,和他嘴里還沒有咽下去的紅薯混在一起,是一種既甜又咸的味道,是一種讓他自己都感到非常陌生、非常奇怪的味道。
“怎么哭了?”賣紅薯的人很奇怪地問道,“燙著了嗎?”
浩浩透過淚光,看到眼前這個人的身影,是模糊的。這個模糊的身影,跟爸爸是一樣的。爸爸不見了,沒有了,原來他是跑進了浩浩的淚光里。
浩浩覺得,自己的眼淚,就像壞了的水龍頭一樣,沒有辦法把它關住。那么,索性就讓它流吧!他也不想把它關住了,流吧流吧,眼淚盡情地流下來,就讓它流吧!好像浩浩的身體里,有太多的眼淚,這些眼淚,在十年里,沒有流出來過一滴,直到現(xiàn)在,在這個寒冷的冬日,在飄著烤紅薯香氣的街頭,它突眶而出。它流啊流啊,流進浩浩的嘴里,也從他的下巴上,流到他的衣襟上,流到地上。
會不會把地上淋濕一大片呢?會不會流成一條河呢?
浩浩什么都不想,他就是讓自己的眼淚盡情地流出來,他完全沒有想到,原來流淚是這么難以克制的事,也是一件無比痛快的事!
作家寫完這個故事,發(fā)現(xiàn)有幾滴淚水,在他臉上,像小蟲子一樣爬動,熱熱的,癢癢的。
作家寫的這個眼淚的故事,其實就是他自己的故事,是的,是他小時候的故事,他就是浩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