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文斌
清代文學家、書法家、江西南城人饒符九熱愛故園山水,留下一組《旴江棹歌》,其中一首道:“阿婿寧州買翠茶,阿姑渡背種新瓜。小郎無事劃船去,夜蘚松脂斗鐵叉?!庇星槿さ奶飯@日子,雖然清苦,卻也自得其樂。
而在南城縣邊遠之地潯溪鄉(xiāng)太坪村,有這樣一群來自省城南昌的扶貧人,他們耕耘著夢想田地,釀造著一壇壇情誼交融的水酒,化苦為樂,向陽而行。
他們,有一個統(tǒng)一的“番號”,叫江西省文聯(lián)駐太坪村扶貧工作隊。
群山喜歡戴著大片的云朵打開潯溪鄉(xiāng)的早晨。
陽光滑過樟樹、棗樹,悄悄駐足于坡下的一棟老式木樓上,遲遲疑疑地想敲開木門。江西省文聯(lián)駐太坪村第一書記兼扶貧工作隊隊長彭勇按照約定的時間,騎著那輛踏板摩托車,準點出現(xiàn)在坡上。隨著一聲清脆的叫喚,木門吱呀開了,一個瘦小的黑臉漢子背著一袋東西跨了出來。
他叫饒文丁,太坪村里洋組人,因肝臟患了慢性病,每月醫(yī)藥費要花將近兩千元,因病致貧,家境困難,考慮要照顧一雙讀書的兒女,便舉家搬遷到了潯溪鄉(xiāng)政府所在地,房子是好心的蚊香廠老板免費提供的。饒文丁時常要進山砍竹子,或者回里洋看望年邁的父母,他不會騎車,靠兩條腿走路,每天徒步四十華里是司空見慣的事。偶然間,彭勇得知這個情況,便主動找到饒文丁,自告奮勇做他的“摩的”司機。
這次,要配合有關(guān)部門前來開展國家脫貧攻堅普查,饒文丁得回里洋組一趟,順便給老人捎帶了剛剛上市的葡萄。
太坪是南城縣最偏遠的山村,距離縣城有四十六公里,山路崎嶇不平,蜿蜒陡峭,半山、蔡家山、萬家、里洋、桃木塢、曾家?guī)X和黃家七個村民小組散落于莽莽群山間,自然條件非常艱苦,村組間最遠的相隔幾十里,交通是最棘手的問題。摩托車,成為扶貧隊的“坐騎”。
清風掠過耳際,攜帶著淡淡的野花香、泥土香、林木香。溪流偎依著山路,斗轉(zhuǎn)蛇行,發(fā)出悅耳的吟唱。饒文丁的目光時而凝定在這片熟悉的山嶺,時而默默地盯著彭勇的背影發(fā)呆。或許因為在部隊待了十八年,彭勇的騎車技術(shù)十分穩(wěn)健。
偶爾,饒文丁會打破沉寂。
“彭書記,前面苔蘚多,注意防滑?!?/p>
“彭書記,左邊有危石,怕山體滑坡?!?/p>
“彭書記,注意蛇,尤其是竹葉青?!?/p>
提到蛇,彭勇忽地倒吸一口涼氣。他情不自禁地想起2019年6月5日那個驚魂的夏夜。
那天,彭勇和扶貧隊隊員、省音樂家協(xié)會的干部成源忙著籌備慶祝“七一”活動,回到住處,已是晚上九點多鐘。彭勇像平常一樣,去露天陽臺取毛巾、衣物,準備洗澡。陽臺沒有照明燈,幾顆慵懶的星星鑲嵌在深邃的穹隆上,遠山仿佛天庭滴落的濃墨。忽然,彭勇下意識地停止了腳步,他發(fā)現(xiàn)水龍頭上有異常情況,頓時警覺起來,往后迅速退了幾步,隨即掏出手機,一晃,頭皮一陣發(fā)麻。一條蛇正蜷縮在那兒,吐著信,眼睛發(fā)出瘆人的綠光。他悄悄返回房間,找到一根木棍,躡手躡腳靠近洗臉池,猛然襲打,蛇應(yīng)聲掉落。彭勇不容它喘息,連續(xù)擊打其頭部,蛇很快沒了動靜。待成源等人聞訊趕來時,彭勇已經(jīng)在打掃戰(zhàn)場,那條一米多長的毒蛇僵臥于水泥地板上。
在鄉(xiāng)村公路騎行,與蛇遭遇是家常便飯,而野豬,也會來助興。某個中午,在半山組附近的溪流邊,彭勇與一大兩小三頭野豬不期而遇。雙方隔著窄窄的溪水對峙。彭勇沒有防身之物,赤手空拳,難免緊張,手心攥出了汗。空氣凝滯,時間似乎停止流動。兩只小野豬忽然怯陣,發(fā)狂跳過溪流,橫過公路,往前面的叢林里竄。大野豬受了驚嚇,掉頭逃進了背后的深山。一場危機總算化解。
摩托車突突突地劈開綠野碧浪。翠竹猶如正在梳妝的女子,而清澈的溪流,仿佛天然鏡子,映照著一道道裊娜的身影。
一個急轉(zhuǎn)彎,饒文丁的身體往前一傾,臉頰貼到了彭勇的背脊,他感受到了對方的體溫。饒文丁喜歡這種感覺。前段日子,在南昌的醫(yī)院里,他不止一次熱切地默默盯著這個背影,想說什么,卻終究什么也沒說。他是一個不善辭令的人。
今年4月,正在讀小學五年級的兒子總感覺腰椎不適,饒文丁連忙帶著孩子跑到南城縣城醫(yī)院去檢查,卻徒勞無功。屋漏偏遭連夜雨,想到自己的病情,想到孩子的狀況,饒文丁成天愁眉不展,心事重重。這時,彭勇笑瞇瞇地出現(xiàn)了:“走,老饒,去南昌的大醫(yī)院檢查?!别埼亩∶竽X勺,不好意思地道:“彭書記,你別笑話我,我南昌的門都摸不著,怎么看啊?!迸碛赂嬖V他,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江西省兒童醫(yī)院,南城這邊,馬上可以辦理醫(yī)??ó惖亟Y(jié)算手續(xù)。彭勇拍了拍饒文丁的肩膀,“放心,我陪你們?nèi)?。?/p>
掛號。住院。檢查。一切有彭勇張羅,饒文丁倒像個局外人。不過,看著兒子樂呵呵的樣子,饒文丁漸漸舒展開了眉頭??紤]到孩子第一次到省城,彭勇提出帶他們?nèi)ンw驗一次坐地鐵的感覺,順便找家土菜店“打牙祭”。孩子的眼睛看向饒文丁。饒文丁慌忙謝絕,他的理由是:疫情期間,少坐公共交通工具。其實,他是怕彭書記破費啊。彭勇見狀,也不好勉強,臨走前,他塞了兩百元錢到饒文丁的手上。
看見半山組的涼亭了。一棵古老的紅豆杉如禪師入定一般。一座橋梁通往云深處。饒文丁有時覺得像做了一場大夢,一個個曾經(jīng)荒敗貧窮的村莊,被這些省城來的干部化腐朽為神奇,整得有模有樣。樹木追著云朵,云朵追著蒼穹,饒文丁的心哪兒也不追,只呆呆地定在彭勇的背影上。兒子從南昌看病回來后,彭書記送來一堆物品,有臺燈,有筆記本,有訂書機,說是給孩子學習用。兒子歡呼雀躍,妻子兩眼發(fā)紅,饒文丁則緊緊握著彭勇的手,感受著那種讓人平靜的體溫。
彭勇自然并不知道饒文丁的心情。他只是覺得特別愉悅,尤其是每次看到饒文丁的父親、一位老黨員喜盈盈地迎出門來的情景,心間無比愜意。彭勇會不由自主地想起2020年3月去世的父親。從2018年10月15日入駐太坪村以來,這兩年間,家里發(fā)生了太多的變故。兒子剛上高一,學習壓力大,正處于叛逆期。妻子身體一直不太好。耄耋老父在最后的日子里,雖然奄奄一息,但嘴里時常念叨著彭勇的小名。時值新冠肺炎疫情防控關(guān)鍵期,蹲守在太坪村的彭勇心急如焚,卻只能裝作若無其事,他不可以臨陣脫崗啊。作為省文聯(lián)文藝理論研究室副主任的他,第一次向組織“瞞報”了個人的重要事項,堅持跟村民們一起抗擊疫情、復(fù)工復(fù)產(chǎn)。多少次夜深人靜時,彭勇仰看著星空,似乎穿越到童年光陰里:自己翹著腿躺在竹床上,父親一邊講著民間故事,一邊輕輕搖著蒲扇替他驅(qū)蚊納涼……
翻過最后一座山,就是里洋了。聽著摩托車突突突的聲音,饒文丁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笑容。那是幸福的聲音。那是夢想掛果的笑容。
“老夏,快來看這一棵,形狀飄逸,石塊像牛頭!”林蔭深處,傳來江西省書法家協(xié)會副秘書長、駐太坪村扶貧工作隊干部劉帥驚喜的聲音。
半山組的貧困戶夏天丁抓起撬棍、小鐵鍬,大步流星逆溪而上,水花飛濺,與一縷縷陽光在空中親密接觸,瞬息又回歸溪流。
此時,劉帥正蹲在溪畔,細細端詳著一棵長在石頭上的菖蒲,眼鏡片后散發(fā)出一種癡迷、一種喜悅。
2020年4月的一個黃昏,剛到太坪不久的劉帥與彭勇等人沿著溪流散步,無意間發(fā)現(xiàn)溪流里的石頭上隨處生長著一種根莖橫走、稍扁、分枝、外皮黃褐色的植物,劉帥一個激靈,記起鷹潭市的一位書法家朋友經(jīng)常在朋友圈“曬”植養(yǎng)菖蒲的圖片。難道,這就是石菖蒲?他激動不已,立即跳下溪去,掏出手機一口氣拍攝了多張圖片,發(fā)給朋友,向?qū)Ψ接懡?。朋友很快回?fù):這是貨真價實的石菖蒲。
劉帥有了主意。接下來的幾天,他沿著太坪村的溪流摸底,結(jié)論是,這種石菖蒲遍布幾十里水域,只不過沒有哪位村民會想到,這種隨處可見的草本植物竟然是“寶貝”。
“我想搞一個石菖蒲養(yǎng)殖基地。”當劉帥亮出其想法時,彭勇呆了,潯溪鄉(xiāng)黨委書記吳冬良呆了。
劉帥趁機給大家簡單地普及了關(guān)于菖蒲的知識。他說,菖蒲與蘭、菊、水仙并稱“花草四雅”,從唐宋開始,文人士大夫開始流行種植菖蒲,有“無菖蒲,不文人”之說。如今的菖蒲市場,大多數(shù)是利用了其藥材價值,而疏忽了其觀賞、怡情內(nèi)涵,太坪村可以放手一試。按劉帥的想法,第一步,利用野生的石菖蒲加工盆景,面向文學藝術(shù)界拓展市場;第二步,舉辦石菖蒲書法展,由省書法家協(xié)會邀請名家助陣,宣傳太坪,并將義賣所得捐贈給村里;第三步,考慮保持水土和可持續(xù)發(fā)展,利用溪石,移植菖蒲,同時細分市場,既讓石菖蒲走向作家、藝術(shù)家的案頭,也讓石菖蒲進入普通百姓家的客廳。
吳冬良興奮不已,當場拍板,將潯溪鄉(xiāng)文化站的一樓作為石菖蒲基地,并安排了一名專職人員負責溪流的巡視,防止村民一擁而上搶挖野生菖蒲、破壞生態(tài)。
說干就干,劉帥帶著夏天丁出發(fā)了。
在別人眼里,夏天丁有些懶散,而在扶貧隊的干部們看來,老夏其實是干活的一把好手。站在冬天的竹林里,夏天丁一眼便可以發(fā)現(xiàn)哪兒有竹筍。養(yǎng)起“五黑雞”來,夏天丁比誰都內(nèi)行,他的雞不瘟不病,格外精神。而彎腰挖菖蒲,夏天丁的手腳好生利索,像猛張飛,粗中有細,撬、鑿、挖,一氣呵成,從不拖泥帶水。
買來瓷盆,撒上細沙,蓄了水,石菖蒲安了家。劉帥認真算過,一個盆四十多元,加上給老夏支付的工錢,每個石菖蒲的成本價在六十元左右,而市場價穩(wěn)在一百五十元以上。一盆盆石菖蒲擺進了文化站,像一個小型盆景市場,植物有靈性,滿室生氤氳。劉帥還發(fā)揮自己的特長,在墻壁上寫了幾幅書法作品作為點綴,其中一幅正是:“無菖蒲,不文人?!?/p>
如今,潯溪文化站成為太坪村石菖蒲的“新家”,也成為鄉(xiāng)里的一張文化名片。以菖蒲為主題的書法展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備,即將給山鄉(xiāng)吹來一股文化之風。
工作之余,劉帥堅持用日記記錄著自己與石菖蒲的情緣,記錄著一個扶貧干部的心情劇本,尤其是他與夏天丁的親密交往。
—6月2日,星期二,小雨。終于迎來了鷹潭市書協(xié)主席、省蘭花協(xié)會副會長王暉。我們陪著王暉主席溯流而上,在太坪村幾個村小組找尋著石菖蒲的蹤影。調(diào)研結(jié)束后,王暉主席跟我說,要做好菖蒲文化的文章,它不是一棵簡單的草,是一種有文化內(nèi)涵的草,只有打好文化牌,采養(yǎng)結(jié)合,才能走得遠,不然就是竭澤而漁、讓菖蒲在太坪村絕跡。
—6月29日,星期一,天氣悶熱。菖蒲跟大山里的鄉(xiāng)民一樣,久居于深山,這片水土滋養(yǎng)了它們,它們也最適合這片鄉(xiāng)土。對于菖蒲,有心人方可得之,要善待之。菖蒲也在悄悄地改變著這個寂靜的山鄉(xiāng)。夏大哥(夏天?。┟看我姷剿?,便會打電話給我說,小劉,我看見了,那個長在石頭上的草……菖蒲如我們一樣,如夏大哥,如我,如每一個來山里扶貧的干部,沒有一股子堅忍不拔的勁頭,哪能行走于這深山老林之中呢?
—7月2日,星期四,晴。今天一早我打電話給夏大哥,對他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現(xiàn)在是鄉(xiāng)文化展菖蒲展區(qū)的管理員了,這是一個公益性崗位。我心里替夏大哥高興,因為他喜歡跟大自然親近,這個工作對他來說是興趣相投的。我向他演示如何給菖蒲澆水,如何打理葉子。他站在我身邊,認真得像個孩子。
—7月23日,星期四,晴。我跟老夏說:“可能后面會有景觀專家來我們這里?!彼f:“是嗎?我要好好學學,讓我們的菖蒲變得更好看些?!笨梢钥闯?,老夏已經(jīng)開始喜歡菖蒲了,這個被他看慣了的草,又在他心中重新發(fā)芽,成為一棵可以用來展現(xiàn)自己才能的草。老夏真的變了,變得有些文藝范,有時猛然間我覺得他有些像鄰家的叔叔,而不是我們幫扶的對象。他猶如褪去淤泥的菖蒲,暗香四溢,說不定哪一天,他將成為潯溪鄉(xiāng)最為亮眼的鄉(xiāng)村盆景專家。我們一起等待。
—7月27日,星期一,晴。老夏自從接觸了菖蒲,也開始有了文人的夢想,甚至有了做藝術(shù)家的夢想。今天我約他到文化站查看菖蒲的長勢。在廣場上,我與幾個孩子約定,今后周二、周四晚上七點鐘在鄉(xiāng)文化站二樓進行義務(wù)書法教學。老夏拽了一下我,紅著臉說:“我也要學書法,行不行?”我說:“你是認真的嗎?”他肯定地說:“我要學,學書法才能叫文人,不然我養(yǎng)菖蒲沒啥用了?!蔽液芤馔?,也很欣慰,因為有夢想的人都是可愛的,向著夢想拼搏的人都是值得尊敬的。
從潯溪鄉(xiāng)政府走過鄉(xiāng)里唯一的街道,朝右拐,不多遠,就是一個叫羊坑新村的小區(qū),夏天丁和妻子李冬香帶著讀初一的兒子便居住在這兒。2017年9月1日,由國家補貼三十萬元、江西省文聯(lián)資助十萬元建成了一幢平房,按人均二十五平方米的標準安置從太坪村易地搬遷過來的四戶人家。萬家組的李國凡、萬先平,蔡家山組的黎小平,與夏天丁做起了鄰居。最令夏天丁驕傲的是,兒子的成績名列全年級前三甲。
劉帥自己也記不清走進這個小區(qū)有多少回了。不知為何,只要一看到夏天丁那張鍋底一般的臉,心底便涌起一種天然的親近感。也許,這就是血濃于水的干群關(guān)系吧。
李冬香在附近的蚊香廠上班,自然而然,大家的話題中,經(jīng)常會提到一個名字:甘萍。
江西省美術(shù)家協(xié)會干部甘萍是部隊通信兵出身。2015年8月8日,她走馬上任江西省文聯(lián)駐太坪村第一書記。可以說,她是太坪村扶貧工作的拓荒牛。
彼時的太坪村有多落后?甘萍有文字為證:“(蔡家山組)整個村子的房屋幾乎都是半木制半磚瓦結(jié)構(gòu),砍柴燒火做飯,屋里幾乎沒有家電。這里的一切仿佛停滯于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偶爾,一兩個村民掏出手機,像是剛從現(xiàn)代社會穿越過來,令人唏噓?!?/p>
落后的原因有多種多樣,但無不跟交通休戚相關(guān)。甘萍在走訪調(diào)研中發(fā)現(xiàn),從潯溪鄉(xiāng)往太坪村行走,越是山深處,越是道路閉塞處,經(jīng)濟越是困難,村莊越是蕭條凋敝。當城里人忙著減肥、忙著因“三高”而節(jié)食時,有誰能想象,太坪村的貧困戶們還在為溫飽問題而奔波發(fā)愁。甘萍的心堵得慌,雙腿如同灌鉛。她豁出去了,丟掉面子,紅著臉,一次次找人、求人,一次次奮筆疾書,要資金、要項目。首當其沖的是,維修蔡家山組到主公路之間的一點二公里的水泥路,為連通桃木塢與曾家?guī)X之間四點五公里的建設(shè)立項。希望,像入夜后的燈火,一點點亮起來。
誰說女子不如男?那段日子,弱小的甘萍頻頻出現(xiàn)在蔡家山的工地上。機器轟鳴,打破群山多年的沉寂。村民們的熱情高漲,如同受熱的水銀。進村公路開建了,新農(nóng)村建設(shè)項目也水到渠成,拆除危房,整治池塘,蔡家山如同上演一出鳳凰涅槃的壯劇,高潮迭起,點燃前行的火炬。得知桃木塢至曾家?guī)X道路的測繪工作啟動后,甘萍像過大年一般,興奮得徹夜難眠。她能不歡喜嗎?這條公路一旦修成通車,從太坪村去南城縣城的路程將縮短將近一半。次日一早,甘萍便趕到現(xiàn)場,跟著工作人員一頭扎進荊棘草木,在懸崖峭壁間奔來跑去,不亦樂乎。
一時之間,太坪村七個村小組迎來久違的熱火朝天的勞動場景。修路。修橋。修房。村莊正一天天走向新生。
甘萍忙得像一個急速旋轉(zhuǎn)的陀螺。甘萍每一天的工作寫實里,都有著太坪村一草一木變化的影子。曾家?guī)X的貧困戶饒春榮在甘萍的協(xié)調(diào)下,獲得政府資助,在原址重建。搬家那天,甘萍和村干部登門祝賀。饒春榮樂滋滋地端上糖果,泡了香茶,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他養(yǎng)的五黑雞已經(jīng)兩斤重了,春節(jié)前肯定能賣個好價錢。甘萍在這一天的日記里寫道:“貧困戶能自食其力過上好日子,是我們這些幫扶干部最大的心愿?!?/p>
羊坑新村小區(qū)易地搬遷工程建設(shè)期間,只要有空,甘萍便要去工地轉(zhuǎn)轉(zhuǎn)。施工方打心眼里佩服這個貌似柔弱、實則堅韌執(zhí)著的女子,打趣稱之為“編外監(jiān)理”。四戶貧困戶喬遷之后,甘萍前去夜訪。萬家組的李國凡悄聲耳語道:“甘書記,我這次年底在拉絲廠做工,一口氣掙了將近兩千元?!备势夹老驳乜粗@個曾經(jīng)被人貼上“永遠也脫不了貧”標簽的人,忍不住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兩個字:“好棒!”
產(chǎn)業(yè),是脫貧的關(guān)鍵。甘萍深諳這個道理?!澳锛摇笔∥穆?lián)慷慨解囊,投入三十萬元,建設(shè)100KW十50KW光伏發(fā)電基地,使太坪村貧困戶每年每戶可增加收益兩千五百元,村集體經(jīng)濟每年可收入八萬元;向星都蚊香廠投入二十萬元,推動成立了南城星都電子商務(wù)有限公司,除了解決貧困戶就業(yè)外,還為村集體經(jīng)濟每年增收四萬元。
太坪村素有養(yǎng)殖五黑雞的傳統(tǒng)。所謂“五黑雞”,是因其具有黑冠、黑羽、黑皮、黑肉、黑骨的特性,這種雞內(nèi)含豐富的黑色素、氨基酸和黑色膠體,被譽為“中國黑寶”“雞中珍品”??墒?,由于五黑雞生長周期長,且多半只能長到兩斤多重,村民們沒有什么積極性。甘萍經(jīng)過調(diào)研,篤定地認準了這一發(fā)展思路。她從撫州市東鄉(xiāng)區(qū)引進雞苗,免費發(fā)給貧困戶,由點帶面,集腋成裘。如今,太坪村的養(yǎng)雞規(guī)模擴展到兩千多只,“像鉆石一樣漂亮”(用戶評語)的雞蛋進入鄉(xiāng)鎮(zhèn)、縣城、省城相關(guān)機關(guān)的食堂。
忙碌之余,最難熬的是孤獨。尤其是風雨之夜,沒有電視,電腦網(wǎng)速又慢,遇到停電時,只能蜷縮于房間,哪兒也去不了。更讓甘萍愁腸百結(jié)的是年邁的父親母親多病,自己卻不能陪護在側(cè)。有時候,想念女兒,想念雙親,夢里全是一家相聚的歡樂場景,醒來,卻淚濕枕巾。
三年,對于一位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女性,是多么的珍貴。而甘萍,毫無怨言地將這樣的三年交給了太坪村。
三年,對于太坪村而言,是翻天覆地的變化期。太坪人感言,我們的家園,重生了。
山重水復(fù),柳暗花明。太坪,到了。
我是一個遲到者,抑或說,我是一個收割者。是的,當我披著一身陽光走進南城星都電子商務(wù)有限公司,目睹一派忙碌的景象時,我有如是感覺,自己正走在另一片金黃的稻浪里。
李冬香一邊麻利地做蚊香,一邊笑吟吟地跟我交談。她說,太坪村有好幾個貧困戶在這兒就業(yè),既可照顧讀書的孩子,又有一份固定的工作,大家很滿足。新冠肺炎疫情不可避免地沖擊了蚊香廠的生意,這段時間李冬香每日上半天班,每天有幾十塊錢收入,加上丈夫夏天丁負責半山組的保潔工作、擔任文化站石菖蒲管理員,還養(yǎng)了五黑雞,日子越過越有盼頭。
太坪村支部書記饒友良是山鄉(xiāng)蝶變的見證者。
我們坐在村委的院落里嘮嗑。一彎溪流從門前潺湲而過,風搖曳著一棵棵石菖蒲,將陽光搖落在清亮亮的溪水里。漫山遍野的翠竹仿佛綠色瀑布,朝我們奔騰下來。
“以前,砍毛竹,種幾畝薄田,是村民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許多年輕人熬不住苦,跑到山外打工去了。”饒友良對往事記憶猶新。他說,很長的時間里,村干部無所事事,幾個村莊一片荒蕪,無人打理,蘆葦甚至把房屋給包圍了。一切,隨著省文聯(lián)扶貧工作隊的進駐,徹底改寫。饒友良感慨道:“近千萬元的投入,讓太坪打了個漂亮的翻身仗,通水、通廁、通車,老百姓情不自禁豎起大拇指,滿意啊?!?/p>
村委會主任饒興發(fā)給省文聯(lián)駐村扶貧隊的幾位主要負責人一一“畫像”:拓荒書記甘萍,繪制了太坪村的幸福圖;摩托書記彭勇,用細節(jié)溫暖貧困戶的心;葉晨紅、徐健待的時間雖短,卻給太坪村送來了“愛心大禮包”。
太坪人沒有忘記葉晨紅?,F(xiàn)在她是江西省雜技協(xié)會的副秘書長,于2017年冬天剛一走進這片熱土,便給貧困戶萬先平的母親送來一輛愛心輪椅。老人至今記得這位端莊、和善、溫婉的女干部,當葉晨紅突發(fā)疾病被送往醫(yī)院搶救的消息傳來,老人濁淚橫流,雙掌合十為葉書記祈福。幾年來,葉晨紅心心念念不忘太坪,手機里一直保留著多幅太坪山水、村落、人物照片,有空時,她便會慢慢翻看,細細品味兩個多月的扶貧光陰。
太坪人記住了徐健。這位江西省美術(shù)家協(xié)會的秘書長由于工作需要,跟山村群眾只打了三個月交道,但其務(wù)實的作風,讓太坪村的貧困戶印象深刻。他和劉帥等人積極取得南城縣郵政局的支持,將太坪村五黑雞雞蛋上線江西郵政網(wǎng)絡(luò)銷售平臺—郵樂小店,并作為江西省郵政局自有品牌老表情優(yōu)先選用商品進行后期包裝推介。
太坪人也記住了這些像石菖蒲一樣芳香的扶貧干部:徐澤俊、成源、楊旦。2018年5月,五黑雞在太坪村擴大養(yǎng)殖規(guī)模,徐澤俊每天六點鐘跟著貧困戶鉆進竹林搭雞舍,由于天熱,從撫州市東鄉(xiāng)區(qū)送來的雞苗須晚上抵達,他得陪著商家挨家挨戶送,經(jīng)常折騰到凌晨四點多。作為音樂專業(yè)人士,成源發(fā)揮個人特長,義務(wù)給太坪村的孩子上音樂課,甚至指導(dǎo)潯溪鄉(xiāng)合唱團在全縣慶祝建國七十周年大型合唱比賽中取得優(yōu)異成績。楊旦通過遴選,今年七月從基層調(diào)入省文聯(lián),沒待幾天,便背著行囊奔赴太坪村,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積極奔走,給當?shù)氐奈搴陔u注冊商標。涓滴成江河,跬步致千里。他們把扎實的腳步留在了大山,堅信:授人玫瑰之手,日久尚有余香。
陽光浩蕩。山嶺聳翠。我與彭勇站在萬家組的村頭俯瞰,五十多畝“麻姑有機米”禾苗郁郁蔥蔥,長勢喜人。彭勇笑著說,防疫形勢剛剛好轉(zhuǎn),我們就和村民們一起搶種搶插,有人對我的插秧速度表示很驚訝,其實,我生在農(nóng)村、長在農(nóng)村,對農(nóng)村有著太深的情感,來到太坪村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鄉(xiāng)一樣,村里泥土散發(fā)的清香,天空飄蕩的縷縷炊煙,總是讓我感到那么熟悉、那么親切。
汽車從萬家組出發(fā),沿著山道行駛了幾分鐘,忽然左拐,往山谷間滑翔,一大片灰色清水磚建筑呈現(xiàn)于山谷之間。田園菜圃生機盎然,一盞盞LED路燈靜守路口,籬笆上掛著大大小小的南瓜、冬瓜、苦瓜。我們遇見了農(nóng)戶饒云峰的妻子,她招呼我們留下吃午飯。彭勇微笑著搖手,轉(zhuǎn)身對我說,他們家養(yǎng)了四百多只五黑雞,一天可以收獲幾百枚雞蛋。饒云峰的妻子點著頭,臉膛上泛著光彩。我已然看見,屋后的養(yǎng)雞棚里,一只只五黑雞氣定神閑地踱著步子,像一個個“黑將軍”。
重新回到盤山公路。彭勇說,這就是從桃木塢去曾家?guī)X的道路,全長四點五公里,當初是羊腸小道,如今是水泥硬化路,并安裝了護欄,共投入項目資金四百多萬元。彭勇很自信地稱,這兒的風景可以跟井岡山媲美。
我半信半疑。
漸漸地,汽車行走在云霄中,不,是行走在懸崖之上。倏忽間,我的腦海里跳出河南郭亮掛壁公路的驚險情景,此刻,不正在活生生上演嗎?青峰競秀于蒼穹下,白云如海,以縱橫捭闔之勢睥睨天宇,萬丈陽光踴躍地跳進谷壑。壯闊,悠遠,磅礴。這,就是太坪的山。這,就是太坪的路。
我頂著白花花的陽光,與群峰對視,辛棄疾的句子忽然躍上來:“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
側(cè)身,看見彭勇也正默默注視著遠方。我想起他寫的一段話:“駐村扶貧是辛苦的,從城市來到了大山,遠離單位和家人,其中的心酸和無奈只我們自己心中最清楚;駐村扶貧又是溫暖的,能與群眾同坐一條板凳,同奔一個目標,收獲了濃濃的情意;駐村扶貧更是光榮的,能有幸參與這么一場特殊的攻堅戰(zhàn),為群眾脫貧致富發(fā)出自己的光和熱,倍感驕傲和自豪!”
下山,秀美的曾家?guī)X與我們撞了個滿懷。無窮的荷葉、粉嫩的花朵、簇新的民居、蔥蘢的山林,構(gòu)成一幅幅畫,也構(gòu)成了我行走太坪村一日的語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