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會說鳥語的人
秋稻收割之后,贛東北的田野,似乎一下子空了。秋水如一支漸喑的曲子,枯瘦又低暗。田野里,多是松鴉和灰背鶇,濕淋淋的叫聲,讓我聽出了寒露的氣息。我一直在等待深秋的到來。我有一種迫切上路的欲望,去鄱陽湖。我似乎聽到了候鳥在叫:快來吧,快來吧。
己亥年九月,我在蓮湖,見了李昌仕之后,我便決定秋冬交替之際,再來鄱陽湖。記得臨別之時,我一再對李昌仕說:我們一起去蓮湖的草洲,一起去瓢山,從早走到晚,看鄱陽湖的候鳥。他卷起腰上的汗衫,挽著褲腳,憨厚地對我笑。
鄱陽湖畔,有一些鮮為外人所知的神秘人。四月份,在鄱陽縣認識的龍哥對我說:我知道一個能聽魚說話的人,你下次來,我?guī)阏J識,他把耳朵貼在湖面,就能聽出水下有什么魚。我說,我想找一個會說鳥語的人,和他說話,多么有意思。龍哥默默地抽了一支煙,搖了搖頭,說:世界上,哪有會說鳥語的人呢?
會說鳥語的人,我相信有。我猜想,美國作家約翰·巴勒斯就是一個會說鳥語的人——他依據(jù)鳥的鳴叫,來判斷是什么鳥。沒有他聽不懂的鳥叫聲。
八月底,省城的謝女士打電話給我,說,鄱陽蓮湖有一個叫李昌仕的人,一個人在百余平方公里的草洲,巡護候鳥二十四年,我們找個時間去拜訪一下。九月一日,我從南昌輾轉(zhuǎn)到鄱陽縣,再輾轉(zhuǎn)到蓮湖鄉(xiāng)龍口村,找到了李昌仕。驕陽似火。鄉(xiāng)村公路在田疇和丘陵間彎來拐去,熱浪從地面上水蒸氣一般蒸騰。齊腰的禾苗旺旺地漾,低矮的山梁如咆哮的波浪,翻卷地涌。三五只小白鷺在田頭飛。
蓮湖因島嶼如蓮花盛開于鄱陽湖而得名,是一個島鄉(xiāng),位于縣城西南,鄱陽湖東南岸邊,地域?qū)拸V,以沙洲、湖泊、丘陵、田疇為地貌,是候鳥遷徙鄱陽湖主要越冬地之一。蓮湖鄉(xiāng)人口稠密,均為漢族江右民系。雖是島鄉(xiāng),文化底蘊卻十分豐厚。朱氏先祖禹二公因不堪黃巢起義兵戈攘擾,于公元834年,自金陵沿長江南下,來到蓮湖定居,歷五世而人煙繁盛,興建宗祠,后稱五湖祠。公元1130年,宋高宗趙構(gòu)南渡,至蓮湖,賜建樓閣,環(huán)依五湖祠,名為“環(huán)樓”。公元1375年,朱元璋見此樓閣,贊曰:“青山影影,綠水凄凄,環(huán)樓聳翠,御筆親題。”蓮湖鄉(xiāng)瓦燮坽村,古稱瓦屑壩,是一個古老的渡口。洪武三年至永樂十五年(1370—1417年),歷時四十七年,有二百余萬人,經(jīng)瓦屑壩,遷移至湖北、安徽,開田墾荒。自古以來,煙波浩渺的鄱陽湖和豐厚的漁民文化,塑造了蓮湖人剽悍堅韌的性格和淳樸浪漫的心靈。
在蓮湖龍口碼頭,我一眼便判斷出,那個身材敦實、臉龐古銅色的老漢,便是李昌仕。我和他握手。他的手很粗糙,很厚實,很有力。他讓我有這樣的感覺:他的身形樣貌,因鄱陽湖如火的烈日和尖刀般的寒風(fēng)所雕塑。
李昌仕生于1956年,地地道道的蓮湖鄉(xiāng)人,世代漁民。他個子不算高大,但魁梧結(jié)實,皮膚黝黑。他寬闊的腦門,像湖面灑滿了和煦的陽光:靜謐的、樂觀的,有著湖波般的笑容??赡芩龊惯^多,臉上有鹽白。他厚實粗大的腳,像煅燒出來的,走路沉穩(wěn)有力,每踏出一步,路面揚起輕輕灰塵。他的腳趾似有吸盤,緊緊抓住空空蕩蕩的皮涼鞋。他挽起褲腳走路——在我眼里,他不像是走路,而是在蹚河或走淤泥灘——在龍口碼頭到他家的路上,他在前面帶路,我一直看著他的腳和他的后背。他的后背寬且厚實,灰褐色的短袖衫貼背濕出一塊南瓜葉大——他是個容易出汗的人。他的鬢發(fā)綴著細細白白的汗珠。他一邊走一邊說:“鄱陽湖的冬天,刮骨一樣冷。天越冷我越得去沙洲走走。鳥冷,也沒個地方躲風(fēng)。”
他的膚色,他的身材,他的笑容,他沉穩(wěn)的腳步,讓我想起哈德遜西岸的約翰·巴勒斯。
約翰·巴勒斯是個博物學(xué)家,李昌仕是個農(nóng)民。
約翰·巴勒斯是個鳥類觀察者和記錄者,李昌仕是個護鳥人。
約翰·巴勒斯出行帶一個望遠鏡,李昌仕帶一把鏟子。望遠鏡用于觀鳥,鏟子用于埋鳥。
“我從小就喜歡鳥,看到鳥在天空飛,看到鳥吃東西,我心里就快活。”李昌仕說,“我看到鳥死,會難受?!?/p>
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期,龍口村常發(fā)生捕鳥獵鳥的事情。龍口在鄱陽湖邊,秋冬交替之際,天鵝、大雁、等水鳥從西伯利亞,飛越千山萬水,來到鄱陽湖越冬。龍口周邊的草洲,是候鳥主要越冬地之一。草洲開闊,有百余平方公里面積,草芽鮮嫩,魚蝦螺蚌豐富,水鳥很愛棲息在這片草洲。附近村子的村民,在草洲上架絲網(wǎng),捕鳥。網(wǎng)一般是晚上架,清早收鳥。有一次,李昌仕撐船去瓢山島附近的湖里捕魚,見鳥網(wǎng)把瓢山島全圍住了。瓢山是個小島嶼,島一平方公里,距離龍口村約三十里。在豐水期,瓢山半沉于水中;在枯水期,瓢山完全露出來,像一艘停泊的巨船。瓢山有豐富的植被,郁郁蔥蔥,是候鳥夜宿的理想之地。瓢山遠離人煙,成了非法捕鳥人偷獵鳥的首選之地。李昌仕爬上瓢山,拔鳥網(wǎng),整整拔了半天,堆起來,比柴垛還大還高。他從漁船里拎了一桶柴油,澆在漁網(wǎng)上,一把火,把鳥網(wǎng)燒了。
鳥網(wǎng)上,掛了十幾只死鳥,羽毛零散,翅膀折斷。李昌仕把鳥埋在了土里。他心里有說不出的難受。鳥從萬里之遙飛來,來到了鄱陽湖,卻死在一張絲網(wǎng)里,逃脫不了非法捕鳥人的毒手,他一邊埋鳥,一邊默默流淚。
龍口人是世世代代的漁民,晚上撒網(wǎng),早上收網(wǎng)。他們迎著日出,出湖;送著日落,晚歸。湖養(yǎng)育了龍口人。李昌仕是漁民,和朋友合伙買了一條漁船,出沒風(fēng)波里。每次出湖,李昌仕多帶了兩件東西,一件是鏟子,一件是鐮刀。
在鄱陽湖區(qū),偷獵天鵝大雁,也十分常見,尤其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浙江、廣東等地不法商販,來到鄱陽湖區(qū),大量收購天鵝、大雁等野生動物,運往沿海發(fā)達地區(qū),賺取高額利潤。湖區(qū)少數(shù)不法分子,便以獵殺候鳥為生。李昌仕在草洲,也常見鳥網(wǎng),一排排掛起來。
有一次,他正在割鳥網(wǎng),被架網(wǎng)的人看見了。架網(wǎng)人是鄰村的熟人,他咄咄逼人,問李昌仕:“你憑什么割我鳥網(wǎng),你要賠一副鳥網(wǎng)給我?!?/p>
“網(wǎng)是你的,鳥不是你養(yǎng)的,鳥屬于鄱陽湖,你非法捕獵。”李昌仕說。網(wǎng)鳥人拉開架勢,想和李昌仕動手。李昌仕四十出頭,一副好身板,撩起衣袖,說:“打架,我從沒怕過誰,你敢動手,我就把你撂倒在這里,憑你一個偷鳥人,還敢跟我動手?”
1996年10月,龍口村委會組織成立了老年護鳥協(xié)會。協(xié)會有會員十五人,年齡在五十歲至七十歲,主要職責(zé)是看護龍口村轄區(qū)內(nèi)的冬候鳥。四十歲的李昌仕是最年輕的一個。
從這一年開始,每逢冬候鳥來臨,他一個人扛起鏟子,帶上干糧(面包、泡面、饅頭)和兩包香煙,背一個水壺,腰上插一把鐮刀,去瓢山島、長山島、珠山島護鳥。這幾個島都是小島,單個島嶼面積僅兩三個平方公里,但樹木蒼郁,茅草蔥蘢,是候鳥主要營巢地,距龍口,有二十余里。李昌仕隔天去巡查一次,巡查一次至少走(往返)七個小時灘涂或沙洲。
在李昌仕家里,我見到了他的水壺:不銹鋼外形,套了一個黑皮套,皮套有一條黑帶子,可以背在肩上。水壺足足可以灌一升水,保溫半天。李昌仕說,雨靴、水壺、雨衣、香煙、鏟子、干糧、打火機、鐮刀,每次出門檢查一遍,一樣不能落下。鏟子既可以埋死鳥,也可以防身。以前,他不怎么抽煙,可他一個人走在一眼望不到邊的沙洲上,草枯草黃,忍著寂寞,只有抽煙。
他早上八點出門,到了傍晚才回家。巡護了一個多月,他的愛人李九枝對他意見很大,常常數(shù)落他:“家里的地也不種,孩子長大了,要娶媳婦,處處都是用錢的地方,你也不去賺錢,這個日子怎么過下去?”李昌仕是義務(wù)護鳥人,沒有一分錢報酬。他理解愛人的想法。每次李九枝數(shù)落他,他彌勒佛一樣笑哈哈,安慰他愛人:“孩子大了,自己會去掙錢,錢哪掙得完呢?可以過日子就行了??渗B被人網(wǎng)住了,或者被人投了毒,鳥便死了。死一只少一只。有人架網(wǎng),有人投毒,鳥第二年不會再來。鳥不來,鄱陽湖沒了鳥。沒了鳥的鄱陽湖,就不是鄱陽湖?!?/p>
鄱陽湖的天氣,變化莫測。早上是暖暖的冬陽,到了中午,烏云蓋頂,暴雨傾瀉。草洲沒有路,每一次走的路線,也不一樣,外地人不敢進入湖區(qū)草洲,會在雨中迷路。李昌仕不會迷路。暴雨之后,便是猛烈的寒風(fēng),呼呼呼,整個草洲卷起一團團的風(fēng)聲。
風(fēng)是寒風(fēng),刮骨般吹在臉上,似乎可以把臉肉割下來。李昌仕戴一頂大棉帽,把頭裹起來。雨后的草洲黏濕,泥漿裹著雨鞋,每走一步都十分艱難,雙腳像灌滿了鉛,回到家里,已是摸黑了。
村里有人取笑李昌仕,說:“你冒寒風(fēng)暴雨巡查,一個人走十幾個小時,沒一分錢回報,你活雷鋒??!”
有人說得更惡毒:“政府是不是每年發(fā)獎狀給你,獎狀可以當(dāng)人民幣用,以后娶兒媳婦沒錢,獎狀可以當(dāng)聘禮啊?!?/p>
也有好心的人,問:“李昌仕啊,防身的東西要帶上,我們這一帶,野豬多,野豬可傷人了。”
村里取笑他的人,他不理睬,他淡淡說一句:“我不想看到鳥死在鄱陽湖。”
他走遍了百余平方公里草洲,一個冬季下來,沒人架天網(wǎng),沒人投毒,候鳥在來年四月,平平安安地回到了故鄉(xiāng)。村里再也沒人取笑他了。他老婆也不數(shù)落他了。
2002年,老年護鳥協(xié)會名存實亡,除了李昌仕,再也無人巡查護鳥。護鳥人是孤獨的人,在寒風(fēng)雪雨中,獨走天地間。像鄱陽湖邊的牧人,放牧著孤獨和寂寞。
2003年春,村里大部分青壯年去浙江、上海、江蘇、廣東等發(fā)達地區(qū),進工廠賺錢,或做手藝,或做小生意。李昌仕自己的同胞兄弟也在浙江賺錢。在城市討生活,雖然艱難,但和捕魚相比,還會更輕松一些,來錢也會快一些。他兩個兒子也在浙江做事。李九枝比李昌仕小一歲,對他說:“我們?nèi)フ憬沂伦?,得積一些錢?!崩畈苏f:“我得想想?!?/p>
想了一個月,也沒給他愛人李九枝答復(fù)。李九枝說:“我知道你想法了,你不會外出掙錢了,天塌下來,你也不會離開龍口,你舍不得天上飛的鳥?!?/p>
2006年初夏,身強力壯的李九枝突然得了腦梗。幸好,搶救及時,命留了下來,但右邊半身不遂,沒有了行動能力。李昌仕種地?zé)?,照顧愛人。他哪兒也不去了。秋冬交替之時,候鳥來了,李昌仕把女兒叫回了家,幫忙照顧病人——他放不下鳥,他得去看護著鳥。為了候鳥,再大的生活困難,他都要克服,他一個人克服不了,請全家人一起來共同克服。
從2008年1月3日開始,南方連降暴雪,發(fā)生大面積特大冰雪災(zāi)害,鄱陽湖淺水區(qū)完全冰凍了,沙地和草洲滿是皚皚白雪。沒膝深的積雪,鋪得天地茫茫如白野。村里的樹,被雪壓斷,倒了一片。村里的人窩在家里,再也不出門。李昌仕穿著厚厚的大衣,扛著洋鏟,去沙洲了。雪大,蓋住了草,天鵝、灰雁、灰鶴、鶴鷸、鳳頭麥雞會很難覓食。這個時候,假如有不法分子,給鳥投毒,鳥會大面積死亡。李昌仕天天冒著大風(fēng)雪,去廣袤的草洲,走瓢山島,走珠山島,走長山島,一趟來回,得走十幾個小時?;氐郊遥麅龀闪艘粓F,疲倦得一句話也不想說。
冬天的鄱陽湖草洲,食物豐富,除了鳥類,還有野生哺乳動物來覓食。野豬成群結(jié)隊,神出鬼沒,拱地下的植物塊莖吃。狐貍和鼠狼也會來,在草洲打洞安家。2017年冬,李昌仕去瓢山島,走到草洲中間地帶,突然闖出一群野豬,有十幾頭,領(lǐng)頭野豬的獠牙像兩把鋼刀。野豬張開嘴巴,噢,噢,噢,叫得讓人心驚膽戰(zhàn)。野豬追著他跑了好幾百米地。
因為守護候鳥,李昌仕離開龍口村,從來不超過兩天。去年他在江蘇的外甥女結(jié)婚,他待了一個晚上就回來。親戚間十幾年難得走動一次,想多留李昌仕幾天,去蘇州、揚州走走看看。李昌仕謝絕了,說:“候鳥多,一天不看,睡不著?!彼惶斓沽巳塑囉只氐搅她埧诖?。
李昌仕已有十余年不出船捕魚了。他身體很健康、壯實。他是個樂觀的人,說:“我看到鳥滿天飛,比什么都開心。任何鳥都好看,任何鳥聲都好聽。我喜歡做快樂的事?!?/p>
去年,即2018年,冬天。李昌仕去瓢山、去外湖區(qū)護鳥,多了一個伴。這個伴只有十四歲,叫李小龍,一個初中生。李小龍是他孫子。每次去護鳥,他給孫子講鄱陽湖的故事,講鳥的故事。他有講不完的鄱陽湖的故事,鳥故事。李小龍聽得津津有味。在茫茫草洲,一老一少,一高一矮,天地之間,他們顯得無比親密。
見了李昌仕,我便很想和他一起去瓢山,去茫茫的草洲,便盼著深秋早日到來。我翻著日歷,算著節(jié)氣,秋分之后,冬候鳥駕著風(fēng)車,來了。
深秋的鄱陽湖,露出了無邊無際的草洲和深黑色的灘涂。草半青半黃,風(fēng)逐草浪。在草洲和灘涂之間,有彎曲悠長的淺湖,像無源之河,在晨光下,泛起霞色。天鵝在淺湖吃著藨草。豆雁在沙洲掠著翅膀,“gar,ger”叫。李昌仕也“gar,ger”應(yīng)和。
我問:“你會說鳥語嗎?”
他側(cè)過頭,看看我,說:“鄱陽湖上,絕大部分的鳥叫聲,我都會模仿,聽多了,就會了?!彼自诓輩怖?,亮開嗓子,“ar,ar,ar”叫了幾聲,三只灰鶴從灘涂飛了過來。
我驚訝地看著灰鶴。李昌仕說,一個人在草洲走一天,除了鳥叫和風(fēng)聲,一聲人聲也沒有,聽鳥叫,比聽人說話還熟悉。
“鳥的表情,鳥的叫聲,我可以讀懂?!崩畈苏f,“鳥的性靈和人的性靈相通?!蔽蚁肫鸢桌颉さ医鹕?830年12月10日—1886年5月15日,美國傳奇詩人,二十世紀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先驅(qū)之一)的詩歌《如果我能讓一顆心不再疼痛 》:
如果我能讓一顆心不再疼痛,
我就沒有白活這一生;
如果我能把一個生命的憂煩減輕,
或讓悲哀者變鎮(zhèn)靜,
或者幫助一只昏迷的知更鳥
重新返回它的巢中,
我就沒有白活這一生。
“因為你,百余平方公里上的候鳥,免于遭人毒手。你太不簡單,也太不容易?!蔽艺f。
“沒有鳥的鄱陽湖,哪叫鄱陽湖呢?鳥是天上游的魚?!崩畈苏f。他跺了跺雨鞋上的爛泥,又說,“只要我的腿骨沒壞,我會一直走下去。這是我對自己的交代,也是對候鳥的承諾?!?/p>
朝陽升起來了,淺湖的霞光在蕩漾。草洲無邊,我們加快了去長山島的步伐。
孤人與鳥群
瓢里山,一個漂浮在水上的名字,珠湖內(nèi)湖中的一座小島,它就像懸掛在鄱陽湖白沙洲上的一個巨大鳥巢。從空中往下看,瓢里山像一只浮在湛藍湖泊的葫蘆,也像一把魚叉。對岸就是珠湖黃犧渡,古稱黃犧津。津即渡口。“黃犧”是“瓢”的別名。陸羽《茶經(jīng)·器》稱:“瓢,一曰犧、杓,剖匏為之,或刊木為之?!?/p>
我從黃犧渡坐漁船去瓢里山。船是拱形篷頂?shù)男O船,請船夫做我的向?qū)?。這是初冬的清晨,微寒撲面,雨后的空氣濕潤。湖面如鏡。瓢里山又名黃溪山,是一座孤山,如一片漂在湖面上的青青荷葉。
船夫以捕魚捕蝦為生,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漢,胡茬細密,個兒小但結(jié)實,臉色因為酒的緣故而顯得酡紅。他對我說:“山很小,除了鳥,也沒什么看的,也沒什么人,是一座很孤獨的山?!蔽艺f:“有鳥,山就不孤獨了,山有了樹,有了鳥,山就活了。”
“以前,山上有黃溪廟,供觀音菩薩。前幾年,廟搬遷了,讓鳥有一個清凈的棲息地?!贝蛘f:“不多的幾戶人家,也搬遷了?!?/p>
一群群鳥從島上飛出來,在湖面盤旋,又向北邊的沙洲飛去。船夫又說:“你別看島小,可是出了名的鳥島,一年四季,鳥比集市上的人多?!?/p>
“你經(jīng)常上島嗎?”
“一年來幾次,我從小在這里生活,哪個角落,我都熟悉?!?/p>
船靠近島,鳥叫聲此起彼伏。嘎嘎嘎嘎,呱呱呱呱,呃呃呃呃。我一下子,心怦怦跳起來。我從來沒聽過這么盛大濃烈的鳥叫聲。我也分辨不出哪種鳥的叫聲。
船靠了岸,鳥拍翅的聲音,又響徹起來,啪啪啪。像是有鳥在跳舞,有鳥在振翅欲飛。樹枝在沙沙響。樹枝在嘩啦嘩啦搖動。我下了船,望望濃密的闊葉林,樹上站滿了鳥。我站在船邊,不敢挪步,也不敢說話——鳥機警,任何的響動,都會讓鳥驚飛。
“我?guī)闳グ?,樹林里有一個茅棚,一個叫鲅魚的人常在那里歇腳。在那里看鳥,視野很好?!贝蛳盗死|繩,扣上斗笠,往一條窄窄的彎道上走。他把一頂斗笠遞給我,說:“你也戴上,不然鳥的糞便會拉在頭上?!?/p>
彎道兩邊都是樹和茅草。樹是闊葉喬木,有楓樹、樟樹、小葉榕、土肉桂、木蓮、杜英。鳥站在樹梢上,樹梢顫動。我看見了天鵝、大雁、斑頭雁和。樹上有很多鳥巢,有的大如臉盆,有的小如袋瓤。我仰起頭,看見兩只東方白鸛,站在高高的楓樹上,舉起翅膀,扇動著,歡快地跳舞。
走了百米遠,看見一個茅棚露出來。一個四十多歲的人在茅棚前,用望遠鏡,四處觀望。船夫說,那個人就是鲅魚,鲅魚在城里開店,候鳥來鄱陽湖,他每天都要來瓢里山,已經(jīng)堅持了十多年。
“他每天來這里干什么?每天來,很枯燥?!?/p>
“這里是鳥島,夏季有鷺鳥幾萬只,冬季有越冬鳥幾萬只。以前常有人來獵鳥,張網(wǎng)、投毒、槍殺,鳥都成了驚弓之鳥,不敢來島上。這幾年,沒有了。鲅魚可是個兇悍的人,偷鳥人不敢上島。”船夫說,“其實,愛鳥的人,心地最柔軟?!?/p>
船夫是個善言的人,在路上,給我們說了許多有關(guān)候鳥的故事。他把我當(dāng)作普通的觀鳥客。也許他是從我不斷發(fā)出啊啊啊的感嘆詞,從我驚喜詫異的臉色,從我追蹤候鳥飛翔的眼神一一捕捉到的。只有初到小島,初見候鳥群飛的人,才會像我這樣手舞足蹈。而船夫不知情的是,我是想找一個僻靜的地方,躲一躲,以逃脫城市的嘈雜。是的,我是個熱愛城市生活的人,尤其我居住的小城,信江穿城而過,山岡葳蕤,但我還是像患了周期性煩躁癥一樣,不去鄉(xiāng)間走走,人很容易暴躁——我不知道城市生活缺少了什么,或者說,心靈的內(nèi)環(huán)境需要一種什么東西來填充。初冬,我正處于這種焦灼的狀態(tài),正是候鳥來臨時節(jié),給了我去鄱陽湖的理由——去看一場湖光美景,群鳥歌舞。
被南宋饒州知府范仲淹譽為“小南?!钡钠袄锷?,滿眼樹木蔥翠,鳥影綽綽,樹上一片“白”。香樟高大濃密,從視野里噴涌而出,天鵝像戴在樹上的帽子,遠遠望去,仿佛是一片在銀色湖面上游弋的船帆。白鷺、天鵝、鸛、鶴,不時地驚飛,俯沖低空,與茫?;野咨奶炜杖跒橐惑w。茅棚隱在樹林里。
鲅魚對我意外的造訪,很是高興,說:“僻壤之地,唯有鳥聲鳥舞相待?!?/p>
“這是瓢里山最好的招待,和清風(fēng)明月一樣?!蔽艺f。
我們在茅棚喝茶。茶是糙糙的手工茶,但香氣四溢。茅棚里有三只塑料桶和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壁上懸著一盞馬燈和一盞可以戴在頭上的礦燈。塑料桶里分別放著田螺、泥鰍和小魚。鲅魚說,這些是給“客人”吃的。茅棚里,還有一個藥櫥,放著藥瓶和紗布。
鲅魚四十五六歲,有一圈黑黑的絡(luò)腮胡,戴一副黑邊眼鏡,土墩一樣厚實,皮膚黝黑,手指短而粗,他一邊喝酒一邊說起他自己的事。他在城里開超市。他愛攝影,經(jīng)常陪攝影界的朋友來瓢里山采風(fēng)。有一年冬天,他聽說一個年輕人為了抓獵鳥的人,在草地上守候了三夜,在抓人時被盜賊用獵槍打傷,滿身硝孔。之后,鲅魚選擇了這里,在年輕人當(dāng)年受傷的地方,臨時搭了這片茅棚,與鳥為鄰,與湖為伴。
湖上起了風(fēng),樹林一下子喧嘩了,鳥在驚叫。后面“院子”里傳來嘎嘎嘎的鳥叫聲,鲅魚說,那是鸛餓了。鲅魚提著魚桶,往“院子”走去。我也跟著去。“院子”里有四只鳥。鲅魚說,這幾只鳥都是受傷的,怕冷。他又說:“不同的鳥叫聲不同,體形和顏色也不同。天鵝形狀似鵝,呃呃呃地叫,像婦女敞開嗓子練歌,體形較大,全身白色。白鷺羽毛白色,嘎嘎嘎,叫聲里透露出一種孤獨,腿很長。鸛嘴長而直,羽毛灰色或白色或黑色。鶴頭小頸長,叫聲尖細,嗨嗨嗨,羽毛灰色或白色。”
這四只鳥,像四個失群離家的小孩,一看見鲅魚,就像見了雙親,格外親熱——伸長脖子,張開細長的嘴,一陣歡叫。我辨認得出,這是三只鸛和一只白鶴。我想,它們就是鲅魚所說的“客人”吧。鲅魚把小魚一條條地送到“客人”的嘴里,他臉上游弋著捉摸不定的微笑。他一邊喂食一邊撫摸這些客人的脖頸。鲅魚說,過三五天,我把這幾只鳥,送到省動物救助中心去。
“在這里,時間長了,會不會單調(diào)呢?!蔽覇桍阳~。
“怎么會呢?每天的事,做不完。在島上走一圈,差不多需要一個小時。上午、下午,都得走一圈?!宾阳~說。
瓢里山北高南低,地勢平緩,北邊是懸崖,南邊是沙地,草茂樹密。夏季,白鷺棲息在南邊,池鷺棲息在北邊。鷺鳥試飛時,鲅魚整天都待在林子里,去找試飛跌落的小鳥。島上有蛇,跌落的小鳥沒有被及時發(fā)現(xiàn),會被蛇吞噬。鲅魚把小鳥送回樹梢,讓它們繼續(xù)試飛。也有飛疲倦了的鳥,飛著飛著,落了下來,翅膀或者腳跌斷了,再也回不到天空。鲅魚說的一件事:2000年冬,鲅魚救護了一只丹頂鶴,養(yǎng)了兩個多月,日夜看護,到遷徙時放飛了,第二年十月,這只丹頂鶴早早地來了,整天在院子里走來走去,鲅魚一看到它,緊緊地把它抱在懷里。以后每年,它都在鲅魚家度過一個肥美的冬季,而去年,它再也沒來,使鲅魚失魂落魄,為此還喝悶酒醉過兩次。
“鳥是有情的,鳥懂感情?!蔽覀冊跇淞肿叩臅r候,鲅魚一再對我說,“你對鳥怎么樣,鳥也會對你怎么樣。鳥會用眼神、叫聲和舞蹈,告訴你。”
我默默地聽著,聽鲅魚說話,聽樹林里的鳥叫。
船夫?qū)阳~說:“你走在樹林里,鳥不驚慌,我走在樹林里,鳥會飛走,鳥認識你?!?/p>
“鳥是接受了神的派遣,才來到人間的。鳥多美啊,它飛起來是美的,站在樹上是美的,孵雛是美的,喂雛是美的,低頭覓食是美的,它睡覺時也是美的。鳥的羽毛是美的,眼睛是美的,叫聲是美的。你見過丑陋的鳥嗎?沒有。世界上,沒有丑陋的鳥。這么美的東西,一定是神的使者?!宾阳~說,“我見不得鳥受傷,見不得鳥死去。雖然我常常見到死鳥。看見了死鳥,像看見了冤魂,我會非常難受?!?/p>
在林子走了一圈,已是中午。鲅魚留我和船夫吃飯。其實也不是吃飯,他只有饅頭和一罐腌辣椒。在島上,他不生炊,只吃饅頭花卷面包之類的干糧。熱水,也是他從家里帶來的。
吃飯的時候,鲅魚跟我講了一個故事。2014年冬,瓢里山來了一對白鶴,每天,它們早出晚歸,雙棲雙飛,一起外出覓食,一起在樹上跳舞。有一天,母白鶴受到鷹的襲擊,從樹上落了下來,翅膀受了傷。鲅魚把它抱進茅棚里,給它包扎敷藥。公白鶴一直站在茅棚側(cè)邊的樟樹上,看著母白鶴,嘎嘎嘎,叫了一天。鲅魚聽?wèi)T了白鶴叫,可從來沒聽過這么凄厲的叫聲,叫得聲嘶力竭,叫得哀哀戚戚。他聽得心都碎了。鲅魚把鮮活的魚,喂給母白鶴吃。公白鶴一直站著。第二天,公白鶴飛下來,和母白鶴一起,它們再也不分開。喂養(yǎng)了半個多月,母白鶴的傷好了,可以飛了。它們離開的時候,一直在茅棚上空盤旋。第二年春天,候鳥北遷了,臨行前,這一對白鶴又來到了這里,盤旋,嘎嘎嘎嘎,叫了一個多小時。鲅魚站在茅棚前,仰起頭,看著它們,淚水嘩嘩地流。
秋分過后,候鳥南徙,這一對白鶴早早來了,還帶來了一雙兒女。四只白鶴在茅棚前的大樟樹上,筑巢安家。晚霞從樹梢落下去,朝霞從湖面升上來。春來秋往,這對白鶴再也沒離開過這棵樟樹。高高的樹丫上,有它們的巢。每一年,它們都帶來了美麗可愛的兒女,和和睦睦。每一年,秋分還沒到,鲅魚便惦記著它們,算著它們的歸期,似乎他和它們,是固守約期的親人。
可去年,這對白鶴,再也沒來了。秋分到了,鲅魚天天站在樹下等它們,一天又一天,直到霜雪來臨。它們不會來了,它們的生命可能出現(xiàn)了詭異的波折。鲅魚難過了整個冬天。他為它們牽腸掛肚,他因此默默地流淚。
“我要守著這個島,守到我再也守不動了?!宾阳~說。
有人,有鳥,島便不會荒老。
這是一個人與一座孤島的盟約。
人人都說,現(xiàn)在的人浮躁,急功近利,要錢要名。來了瓢里山,見了鲅魚,我不贊同這個看法。人需要恪守內(nèi)心的原則,恪守屬于生命的寧靜,去堅持認定的事,每天去做,年年去做,不平凡的生命意義會綻放出來。
島嶼的南面,是碧波萬頃的珠湖。珠湖是鄱陽湖中內(nèi)湖,古時盛產(chǎn)珍珠,遂稱珠湖。鳥在湖面上,一群群地低飛,上百只,上千只。橘色的陽光在水面蕩漾。鳥群,猶如在天空中飛卷的白云。珠湖濤聲遠遠傳來,依然令人驚駭。那一只只鳥,就像一團團白色的火焰,在燃燒。天空布滿了鳥的道路,大地上也一樣。瓢里山不會荒老,即使是荒老,也是一種堅韌,也是一種信仰。鲅魚坐在茅棚前的臺階上,吃饅頭,就著腌辣椒。他喝水的時候,搖著水壺,把頭揚起來,水淌滿了嘴角。他戴著一條黑頭巾,看起來像個風(fēng)塵仆仆的牧師,在無人的荒島布道。
他如唯一的孤鳥。
責(zé)任編輯? ?韋 露
→ 傅 菲 1970年生,居于江西上饒。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南方鄉(xiāng)村和大自然研究者。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xué)獎、儲吉旺文學(xué)獎、方志敏文學(xué)獎,獲多家刊物年度獎。著有《我們憂傷的身體》《河邊生起炊煙》等十余部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