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曉凡
(河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24)
馬作為一種交通、農耕和軍事工具,在中國古代的生產生活和對外關系中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為保障馬匹的供給,包括宋朝在內的歷代王朝都有官府主導的養(yǎng)馬業(yè)。宋朝由于失去了傳統(tǒng)的牧馬良地,便在內地開辟牧場,豢養(yǎng)官馬。受多重因素的制約,宋代官營養(yǎng)馬業(yè)的發(fā)展狀況并不理想①,處于中國歷史時期的低谷階段。但不能因此忽略乃至否定宋朝官馬的飼養(yǎng)技術成就,事實上,在前代的基礎上,宋代官馬飼養(yǎng)技術也實現(xiàn)了一定的進步,表現(xiàn)出了自身的時代特色。
學界對宋代官馬飼養(yǎng)技術的研究尚未有專門的論文著作,皆是附于兩宋時期的馬政和畜牧史的探討中②,以白描式的歷史鋪陳為主,缺乏與其他歷史時期飼馬技術的聯(lián)動分析,更沒有從大的歷史維度去關照飼馬技術在有宋一代呈現(xiàn)出的具體特征。但作為轉折時期的宋朝,其官馬的飼養(yǎng)管理表現(xiàn)出明顯的承上啟下的特點,很有深入探討的必要。本文以長時段的理論為支撐,將宋代飼馬技術置于更長遠的動態(tài)發(fā)展脈絡上,以尋求兩宋官馬飼養(yǎng)技術與其前后歷史時期之間的聯(lián)系,最終揭示出兩宋時期飼馬技術并未出現(xiàn)質的提高和飛躍的結論。在這一過程中,仍然會有很多問題得不到深究,這將是對今后研究的期待。
在探討宋代官馬飼養(yǎng)技術時,有必要對宋以前乃至其后歷史時期的馬匹飼養(yǎng)技術做一說明,因為在時間上,處在轉折時期的宋朝,其上承十世紀以前的馬匹飼養(yǎng)經驗,下啟元明清三朝的飼馬實踐;就馬匹的飼養(yǎng)技術本身而言,一個斷代時期內的文本記錄往往包含該時期以前的歷史經驗,有前朝積累沉淀的技術方法,故對宋代官馬飼養(yǎng)技術的分析一定不能囿于該時期,而應當進行通貫的考察。
歷史時期內,官馬多是用于軍事活動和交通驛傳上,故對官馬的飼養(yǎng)管理格外重視。宋以前在馬匹飼養(yǎng)方法上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主要體現(xiàn)在飼料的加工及飼養(yǎng)方式兩方面。具體而言,在飼料加工方式上,《詩經》中就有了“摧之秣之”[1]776“言秣其駒”[1]55的記載。鄭注:“摧,莝也;秣,粟也”,表明先秦時在馬匹的喂養(yǎng)上,已經注意到將粗料鍘碎,并在必要時喂精飼料。至秦漢時,繼承了莝粗喂精的方法,這從該時期的簡牘文獻中可以看出。如云夢秦簡中有“駕傳馬,一食禾,其顧來又一食禾”[2]18的記載,漢代喂馬的粗料仍要“斫莝”[3]3208。北魏賈思勰的《齊民要術》中有“食有三芻”、“飲有三時”的具體要求。所謂“食有三芻”,則是根據(jù)質量的優(yōu)劣程度將飼料分為“善芻(精飼料)”、“中芻”和“惡芻(粗飼料)”,“饑時與惡芻,飽時與善芻”的合理搭配飼養(yǎng)法。所謂“飲有三時”,則是根據(jù)一天之中的不同時間來調整飲馬水量的多少,即“一曰朝飲,少之;二曰晝飲,則酌其中;三曰暮飲,極之”[4]77?!叭c三時法”對北魏以前的飼馬技術進行了精煉的總結,影響深遠。
此外,在飼養(yǎng)方式上,野牧與舍飼相結合的飼養(yǎng)方法在周朝時已經出現(xiàn),如《周禮·夏官》中敘“圉師”一官職掌時談到:“圉師掌教圉人養(yǎng)馬,春除蓐、釁廄、始牧,夏庌馬,冬獻馬”[5]2631-2633,將節(jié)氣變化與馬性結合起來,周人很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洱R民要術》中有“服牛乘馬,量其力能;寒溫飲飼,適其天性”[4]77的馬、牛等牲畜飼養(yǎng)使役原則,提出飼養(yǎng)牲畜要順其天性,掌握規(guī)律,將飼馬技術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
隋唐時期,馬匹的飼養(yǎng)方法更加完善和精細。唐人張說在《大唐開元十三年隴右監(jiān)牧頌德碑》碑文中進行了高度總結和概括。摘其部分如下:
(日中而出,)日中而入,焚原燎牧,除蓐釁廄:時其事也。潔泉美薦,庌涼棧濕,翹足而陸,交頸相靡:宣其性也。攻駒教駣,講馭臧仆,刻之剔之,羈之策之:就其才也。[6]86
張說從馬匹飼養(yǎng)管理的時節(jié)、牧地、馬廄、水源、庌廡、調習等方面進行了扼要的說明,究其根本,還是在強調馬匹飼養(yǎng)要以順應馬性為中心,“宣其性”“就其才”即是此意。
宋朝在馬匹的飼養(yǎng)方法上,既有繼承前代的經驗成果,又有其自身的發(fā)明。有宋一代官營牧馬業(yè)雖未達到唐朝時的盛況,但在馬匹的飼養(yǎng)技術和水平上,還是取得了一定的進步。這一時期涌現(xiàn)出了許多有關牲畜養(yǎng)育的杰作,而最突出的當數(shù)《蕃牧纂驗方》一書。該書是記錄馬匹保健醫(yī)治的方劑匯編,由北宋后期京西路官馬主管官王愈撰寫,北宋以后收入《司牧安驥集》中。《蕃牧纂驗方》一書也涉及到了馬匹的飼養(yǎng)技術和原則,現(xiàn)摘錄其“四時調試之法”如下:
春季……每日麩料各八分。卯時騎習馳驟,辰時上槽,喂罷飲新水,申時再喂罷,搐拽調勻行步,令馬頭平,至夜半再喂。每日三次喂。[7]390
夏季……須打棚令馬于風涼處,不得著熱。每日喂飼比春季加料減麩。寅時騎習馳驟,卯時上槽,喂罷,飲新水,未時再喂,亦飲新水,申后搐拽調習行步,至二更時喂第三次。每五日一次于河內深處浸之。[7]391
秋季……每日麩料各八分。卯時騎習馳驟,辰時喂,巳時飲新水,申時再喂罷,搐拽調習行步,半夜喂第三次。自八月以后,勿令馬于雨露處霖泥,勿令久臥濕地。至九月宜上糞場歇臥。[7]391
冬季……每日麩料各八分。卯時騎習馳驟,巳時上槽罷,飲新水,未時乘騎搐拽調習行步,酉時再喂,至夜上糞場歇臥,四更時喂第三次。[7]392
上述“四時調試之法”詳細說明了一年內不同季節(jié)馬匹的飼養(yǎng)、運動、調習、使役,具體入微,在當時必然成為牧監(jiān)養(yǎng)馬的指南。
除負責馬政的官員外,北宋統(tǒng)治者對官馬的飼養(yǎng)管理也格外重視。宋太宗于“淳化二年(991)十二月,詔圉人取善馬數(shù)十匹于便殿,設阜棧,教以芻秣。帝以其法親諭宰執(zhí),仍頒于諸軍,復以馬醫(yī)方書數(shù)本賜近臣。其法:馬上槽時先飼空草,然后加麩料伴喂,不得水多。飼畢,歇一兩食時,乃可飲以新水。春、夏宜數(shù)飲。不明乘騎來,候喘定汗解,方得飲喂。仍不得飼以舊草,多成腸結。冬月勿飲水,水草中無使有沙石、糞土,食之,肺及腸胃成病。初乘時勿便縱走,驟走多,肺病皆由此致也?!盵8]7187太宗令牧人進行飼馬實踐,將飼馬之法傳于大臣和軍隊,并賜近臣有關馬匹醫(yī)治的方劑,足見其對馬匹牧養(yǎng)的重視。這套飼養(yǎng)之法雖只寥寥數(shù)句,卻包含了不同季節(jié)喂飲時的程序和禁忌、飼料的搭配、飼后的騎乘注意事項以及馬匹的病因等內容。作為統(tǒng)治者的宋太宗對飼馬技術已知曉到這種程度,那么牧監(jiān)中專門負責養(yǎng)馬的牧人應當掌握得更為詳盡。真宗大中祥符年間,曾命人刻印朱峭編著的《療馬集驗方》和《牧馬法》二書,并頒賜給內外坊監(jiān)[8]7182,以作諸坊監(jiān)養(yǎng)馬之指導。雖說真宗時頒賜的二書內容已不得而知,但北宋時期飼馬技術的進步和發(fā)展卻是毋庸置疑的。
宋以后的馬匹飼養(yǎng)技術也有必要進行一番考察,這是因為宋之后的農書內容除了有對本朝本代牧馬之法的匯集,也有對之前經驗的總結,體現(xiàn)出了明顯的繼承性,所以在分析方法上,既要瞻前,還須顧后,打破斷代史研究的限制,從長時段的角度來觀察其演變。在這一歷史時段內,明清時期的飼馬技術經驗農書保留下來的十分豐富,現(xiàn)茲舉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例子來說明。
明代載有養(yǎng)馬牧馬之法的主要有《便民圖纂》和《馬書》等著作?!侗忝駡D纂》中有關馬匹喂飲技術的記載集中在第十四卷“牧養(yǎng)類”里。在“牧養(yǎng)類”“養(yǎng)馬法”條中載道:
馬者,火畜也。其性惡濕,利居高燥之地。日夜喂飼。仲春群蓋,順其性也;季春必啗,恐其退也;盛夏午間必牽于水浸之,恐其傷于暑也;季冬稍遮蔽之,恐其傷于寒也。啗以豬膽、犬膽和料喂之,欲其肥也。喂料時,須擇新草,篩簸豆料。若熟料用新汲水浸淘放冷,方可喂飼。一夜須二三次起喂草料。若天熱時,不宜加熟料,止可用豌豆大麥類生喂。夏月自早至晚,宜飲水三次,秋冬只飲一次可也。飲宜新水,宿水能令馬病。冬月飲畢,亦宜緩騎數(shù)里。卸鞍,不宜當檐風下,風吹則成病。[9]209-210
“熟料”、“生料”是按飼料的性狀所做的分類,大體而言,粱米(即秈米,水稻的一種)、硬米(粳米,此處指晚收的大米)、糯米、粟米、赤黍米(粘小米)、陳倉米(入倉年久的小米或大米)、大麥、小麥、面麩九種作物為生料部;黃豆、黑豆、豌豆、紅豆、白豆、綠豆六種豆類為熟料部,其中以黃豆質量為最。生熟料各具有特定的功效,一般是作為飼料中的輔料來喂馬的。分析上引史料可知,馬匹在四季中的注意事項與自《周禮》以來的記載并無差異,而其飼料中拌以豬、狗之膽,則是兩宋時期未有的。諸如飲馬之水不能為過夜之水等禁忌,這在宋朝官營養(yǎng)馬業(yè)中當是人盡皆知的經驗。
再看成書稍晚于《便民圖纂》的《馬書》, 該書“喂養(yǎng)事宜”條中,記載了“三飲三喂”的飲飼方法,這是在繼承《齊民要術》“食有三芻,飲有三時”經驗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的。其具體操作方法如下:
凡飲喂芻水者,其則有三,故云三飲、三喂也。夫、三者:一曰少飲、半芻,二曰忌飲、半芻,三曰戒飲、禁芻。是故,少飲者,饑渴休飲足,尪羸休飲足,妊娠休飲足。半芻者,饑腸休喂飽。出門莫喂飽,遠來亦忌飽,此謂一飲一喂也。忌飲者:濁水休教飲,惡水休教飲,沫水休教飲。凈芻者:谷料須當節(jié),灰料須當潔,毛發(fā)須當擇,此謂二飲二喂也。戒飲者:騎來不得飲,料后不得飲,有汗不得飲。禁芻者:脿大休加料,騎少休加料,炎暑休加料,此謂三飲三喂也。[10]21
此“三飲三喂”法與《齊民要術》中“食有三芻,飲有三時”之法相比,更加完善精細。比如在馬匹飲水的控制上,后者只是籠統(tǒng)地談到早上要少飲,中午要適中,晚上要多飲,前者則具體到馬匹饑渴時、疲乏瘦弱之馬以及懷孕母馬要少飲水,馬匹騎畢、食料之后以及出汗時不能飲水。另外,在水的飲用上還應注意,污濁起沫的水不能給馬飲用。
通過對比北魏時期的《齊民要術》和明代的《馬書》,可以明顯地觀察到:就馬匹的飼養(yǎng)技術而言,從北魏至明朝的一千多年里,其基本原則并未發(fā)生顯著的變更,有的只是局部技術上的充實和細化。基于這樣的認識,那么從明代乃至其后的清朝向前回顧,兩宋時期牧監(jiān)的官馬飼養(yǎng)技術當與明清兩代差別不大,甚至說是微乎其微也不為過。
以上通過梳理我國古代自周朝至明清時期飼馬技術的大致發(fā)展脈絡可以看出,其經歷了一個漸趨完善化、精細化、科學化的過程。以“食有三芻,飲有三時”法為例,雖然是在北魏時期的農書中記錄的,但在北魏前必然已形成了該方法的基本內容,只不過是未被總結整理;北魏之后,該法內涵不斷得到充實和細化,在歷經了隋唐、宋元時期,到明清時成為“三飲三喂芻水歌”而廣泛流傳。在這一發(fā)展過程中,宋朝處于過渡階段,兩宋上承隋唐的經驗,下為明清飼馬方法的總結作了鋪墊,這一特征不僅體現(xiàn)在飼馬方法上,在下文論述的馬匹飼料種類和飼料配給標準皆如此。
宋之前馬匹的飼料種類在漢朝時發(fā)生了歷史性的變革,主要是苜蓿的引入。西漢鑿空西域后,在與西域諸國的交流中,大宛寶馬和苜蓿種子傳入漢境,初入中國時,其種植范圍僅限于長安、洛陽一帶,以后逐漸推廣開來。到唐代時,顏師古曾說:“今北道諸州舊安定、北地之境往往有目宿者,皆漢時所種也?!盵3]3895唐代官府規(guī)定:“凡驛馬,給地四頃,蒔以苜?!盵11]1198,隴右地區(qū)的牧地“蒔茼麥、苜蓿一千九百頃,以茭蓄御冬”[6]86-87。從西漢時引入苜蓿種到唐代成為馬匹的重要飼料,苜蓿的種植范圍不斷擴展,作用也越來越突出。這一時期的苜蓿種類是紫花苜蓿,因該品種比較耐寒、耐旱,故栽培于北方,至遲到北宋時期,有了苜蓿的變種——黃花苜蓿,此類苜蓿比較適應長江流域以南的氣候環(huán)境,也稱南苜蓿。清人汪灝在《廣群芳譜》中記載了苜蓿的種植分布:“三晉為上,秦齊魯次之,燕趙又次之,江南人不識也?!盵12]321此書既言“江南人不識”,可知應是紫花苜蓿,明清時期紫花苜蓿在我國西北、華北的廣大區(qū)域內普遍種植。
苜蓿具有很高的食飼價值,《齊民要術》載:“春初既中,生噉為羹甚香。長宜飼馬,尤嗜此物?!盵4]43唐時,建立了以苜蓿為主的飼草基地,極大地解決了官營養(yǎng)馬業(yè)冬季飼草供應的關鍵問題。成書于唐末五代初的《四時纂要》在《齊民要術》的基礎上進一步補充,“凡苜蓿,春食,作干菜,至益人。紫花時,大益馬。六月已后,勿用飼馬;馬吃著蛛網,吐水損馬”[13]261。就馬匹飼用苜蓿而言,生苜蓿應在剛開花時,農歷六月之后就不能飼馬了;將苜蓿曬干,可作馬匹冬飼之用。因苜蓿(主要是紫花苜蓿)的適應性強,可以在各類土壤、地形上生長,而且耐旱耐寒,作為飼料,其產量高,草質優(yōu)良,為馬匹等牲畜所喜食,所以在唐朝時已然成為重要的馬匹飼料,故“北人甚重此”,宋朝的牧監(jiān)馬料中苜蓿也是必不可少的。北宋時期牧監(jiān)多設立在黃河中下游沿岸地區(qū),這與紫花苜蓿的地理分布相一致,故被應用到牧監(jiān)官馬的喂飼之中,尤其是在陜西一帶。宋代醫(yī)書《本草衍義》載道:“苜蓿,……陜西甚多,飼牛馬,嫩時人兼食之?!盵14]109而在河北等地官馬飼料中,更多的還是禾藁和粟。
除了苜蓿之外,見于宋代史料的還有“草料”、“芻粟”、“芻秣”、“芻秸”、“菽”等飼料稱謂?!捌c”指禾藁、苜蓿等粗飼料,“秣”指粟、豆類為主的精飼料,“菽”就是豆類的總稱。兩宋時期牧監(jiān)養(yǎng)馬的馬料來源除了監(jiān)內牧地上的牧草外,還有對農耕區(qū)的征收。春夏之時,官馬以野牧為主,主要食用牧地上的牧草;秋冬季節(jié),馬匹采用舍飼的方式,除了干草之外,粟、豆、麩料一類也是其主要飼料,這是就一年來說的。就馬匹喂養(yǎng)的飼料結構來看,粗細要搭配,不能以一種飼料為主,這也是為了保證馬匹營養(yǎng)攝入的均衡,所以農耕區(qū)的糧食作物也是官馬飼料的重要組成部分。
完整明確地記錄飼料配給標準是在唐代,據(jù)《唐六典》載,普通馬一匹日給藁一圍(每圍以三尺為限),蜀馬(按:唐成都府出產的小型馬[15]15)日給八分(十分之八圍),五匹幼馬日給一圍,若飼料是青草則加倍。供給粟、鹽的標準是普通馬一匹日給粟一斗,鹽六勺,乳駒加倍。馬食青草的時節(jié),粟要減半,鹽則照常;若喂飼稻谷和青豆的馬匹,不須喂粟,沒有青草時,喂粟依舊[16]484。這是唐代太仆寺下典廄署所管御馬的喂飼標準,另外尚乘局所管御馬的喂飼標準也與典廄署相同:“春、冬日給蒿一圍,粟一斗,鹽二合;秋、夏日給青芻一圍,粟減半。”[16]311這里涉及到唐代度量衡和現(xiàn)代長度、容積、重量單位之間的換算,筆者采用胡戟先生的推算結論來分析。御馬日給藁一圍,即三唐尺,但唐代的度量衡制度有大、小制之分,小制僅應用在音樂、天文、冕服等特定方面,除此之外的領域都用大制[16]81,那么此處草“三尺”則是唐三大尺。按胡戟先生的結論,一大唐尺合今29.5厘米[17],三大尺即88.5厘米,可見唐時一御馬一天的草料是周長近90厘米的一捆,相當于一個成年人雙臂伸展開環(huán)抱的量。另有“粟一斗”,此處的“斗”也是指大斗,唐一大斗粟的重量合今9市斤[17]?!胞}二合”,唐一合相當于今42.5克[17],二合就是85克的鹽量。這是唐代御馬的喂飼標準,而牧監(jiān)馬匹由于多未成年,耗料當較御馬低,據(jù)馬俊民、王世平二位先生估算,每匹監(jiān)馬年耗料應在十石左右[18]46,即625唐斤,一唐斤合今680克[17],十石合今425千克。這十石應是指監(jiān)馬秋冬季節(jié)舍飼的消耗量,而不包括春夏野牧時的耗料,若再算上后者的話,則在十石以上。另外,監(jiān)馬同御馬一樣,也需要鹽等配料,配給標準唐代史料中未提及,但應高于御馬日二合的量。
北宋時關于馬匹飼料配給標準史料中語焉不詳,本文只能依據(jù)相關數(shù)據(jù)推測個大概?!端螘嫺濉分杏羞@樣的記載:“每歲京城市草六十六萬六千余束,麩料六萬二千余石,鹽、藥、油、糖九萬五千余斤、石、(枚),校諸州軍所費不在焉。左右騏驥院、六坊監(jiān)止留馬二千余,皆三月出就放牧,至秋冬而入?!盵8]7179這是北宋時期在京左右騏驥院及其統(tǒng)轄下的左右天駟四監(jiān)、左右天廄二坊所常養(yǎng)的兩千匹官馬的年耗料量,稍加計算可知,每匹官馬年耗草333束,日耗草接近1束;麩料每匹馬日耗約0.08石;至于鹽、藥、油、糖,每匹馬每天需用約0.13斤、石、枚。對比唐代御馬,可知北宋時官馬飼料供給標準基本沒有變化,日耗草均為1束(唐為1圍。就草料的計量來看,唐1圍相當于宋1束),1束草重13宋斤[8]5498(1宋斤同1唐斤,唐代1斤約合今680克,則1束草的重量合今17.68市斤);日給鹽量也相差甚微(每匹馬日給鹽0.13斤,即88.4克)。區(qū)別在于,唐代御馬飼料種類中有粟,而上引《輯稿》中未有粟,卻有麩料的記載,每匹馬日給麩料0.08石(0.8斗,即今0.72市斤),這與《蕃牧纂驗方》中馬匹春、秋、冬三季每日喂麩料八分的記載是吻合的(按:此處的“八分”是指一斗的十分之八)。但沒有粟的記載并不表明在京這兩千匹官馬日常的喂飼沒有粟,因為《輯稿》中的草、麩料以及鹽、藥、油、糖等物料,是京城有司購置的,粟是常見的農作物,從民間課征可以滿足馬匹需要。另外,大中祥符五年(1012)四月群牧制置使曾言:
近置中牟縣淳澤監(jiān)。在京自來歲留準備供使馬多至萬七千匹,少亦不減萬余匹。于左右騏驥院及六坊監(jiān)養(yǎng)飼,歲費芻粟不啻四百余萬石。今欲分定色額,在京每歲各比留二千匹,約撥馬五千匹赴淳澤監(jiān)牧養(yǎng)?;蚓熞R填闕構抽,止經宿便到,歲可減草三百余萬束,粟豆稱是。[8]7183
史料中提到由于京城養(yǎng)馬過多,導致飼料供給壓力大,群牧制置使建言每年只需在京城留兩千匹馬,這樣可以省三百余萬束草和三百萬斗粟豆。茲以京城原有馬一萬匹,現(xiàn)只留兩千,那么離京的八千匹馬的年耗料量就是這三百萬束草和三百萬斗粟豆,則每匹馬的日給料量是一束草和一斗粟或豆,這也再次驗證了北宋與唐代春、冬時期御馬飼料供給標準的一致性。而史料中的“芻粟”、“粟豆”表明,至少在京城開封的馬監(jiān)中,官馬飼料配給結構是粗飼料(芻,即禾藁、苜蓿一類)和精飼料(秣,即粟、豆類)相搭配的,這就是見諸于宋代史料中的“芻秣”,除了“芻秣”以外,還有麥麩、鹽、油、糖等輔料。由于開封以外諸州牧監(jiān)馬匹的飼料配給標準史書脫載,但有一點是恒定的,即馬匹日常所需的飼料量是不變的,此為馬性使然,這從唐宋時期馬匹飼料標準的基本一致性上可以看出。故北宋其他地區(qū)牧監(jiān)的飼料配給標準應與開封二院、六坊監(jiān)官馬相差不大。
通過對兩宋時期官馬飼養(yǎng)方法、飼料種類和飼料配給標準的分析,可以看出該歷史時期內官馬飼養(yǎng)技術呈現(xiàn)出明顯的過渡性,這恰恰與宋朝的時代性格相契合。但這樣的分析還遠遠不夠,只有不囿于特定的斷代史,跳出兩宋的時空限制,從長時段的視閾考察飼馬技術發(fā)展的歷史脈絡,才能得到較為合理的結論。自上古以來,人們對馬性的認識經歷了一個逐漸清晰明朗的過程,從西周至唐的一千五百多年的歷史時段內,前有秦人先祖非子因善養(yǎng)馬而得周天子賞識,獲封秦地之事;后有唐太仆卿張萬歲執(zhí)掌馬政四十載,致官馬有七十萬匹的空前盛況。從秦非子到張萬歲,由于對馬性的認識程度不斷深化,飼馬技術也在不斷地邁向新高度。但不可忽略的是,一方面,唐以前飼馬技術的傳承主要是通過一線飼養(yǎng)人員的口耳相傳,有文字記錄并保存下來的極少;另一方面,即使得以保存下來的有關馬匹飼養(yǎng)管理方面的專門文本,也往往被視作“不入流”的知識技能而游離在主流的古代政治知識體系之外。所以,對歷史時期內馬匹飼養(yǎng)管理技術的考察,不能視作線性的發(fā)展模式,而應當是一個螺旋式演變的過程。
在這一螺旋式,抑或說波浪式的發(fā)展過程中,唐代的飼馬技術就處在波峰之上。就官營養(yǎng)馬業(yè)而言,發(fā)達的養(yǎng)馬業(yè)必然以科學、規(guī)范、高效的飼馬技術為基礎和保障,那么唐代官馬昌盛的局面與其時人們對馬性的深刻認識是密不可分的,我們因此可以推斷,在現(xiàn)代養(yǎng)馬技術發(fā)軔之前,唐代已然站在了中國古代飼馬技術水平的最高峰。繼唐之后的歷代都是在其基礎上進行的經驗充實與技術細化,而未有質的突破。但這并不意味著唐以后歷代的飼馬技術就陷入了停滯的境況,事實上,宋及宋之后的歷史時期內,馬匹的飼養(yǎng)技術進入了一個總結和歸納的階段,這一狀況不僅僅體現(xiàn)在飼馬技術上,而遍及整個官營養(yǎng)馬業(yè)中的各個技術要素中。
注釋:
①宋代官馬不昌的局面學界早已達成共識,并已進行了深入的探討,有關這方面代表性的論著主要有韓茂莉:《唐宋牧馬業(yè)地理分布論析》,《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87年第2期;杜文玉:《宋代馬政研究》,《中國史研究》1990年第2期;江天健:《北宋市馬之研究》,臺灣:國立編譯館,1995年;張顯運:《宋代畜牧業(yè)研究》,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9年;魏天安:《宋代監(jiān)牧制度及其興衰》,《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2010年第4期等。
②論及宋代馬匹飼養(yǎng)管理技術的論著主要有謝成俠:《中國養(yǎng)馬史》,北京:科學出版社,1959年;李群:《我國古代的養(yǎng)馬技術》,《古今農業(yè)》1996年第3期;張顯運:《宋代畜牧業(yè)研究》,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9年等。以上所列論著或限于篇幅,或因為體例,未能將宋代的馬匹飼養(yǎng)技術詳盡。從研究的方法來看,對馬匹的飼養(yǎng)管理技術多就某一時期論某一時期,缺乏貫通的分析,這樣的方法雖是為了研究的便利,但卻易忽略各個斷代之間的聯(lián)系。本文從長時段的視角來考察,試圖來彌補斷代研究的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