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明
(南京師范大學(xué),江蘇南京,210097)
船子和尚(約766—836),法號德誠,四川遂寧人,師嗣藥山惟儼,為唐代著名禪師。船子和尚“率性疏野,唯好山水,樂情自遣,無所能也”[1]275。惟儼去世后,船子隱居于秀州華亭(今上海松江縣)。他每日駕一小舟垂綸度日,因而被時人稱為“船子和尚”。船子將禪法傳于弟子夾山善會后,駕舟覆水而逝。他一生高稻脫俗,為禪林和士子們贊嘆不已。船子和尚有《撥棹歌》[2]39首流傳于世,但目前學(xué)界關(guān)注并不多,盡管有的研究者已從版本研究、詞史研究、影響比較研究等方面展開了探索①華風(fēng)《﹤船子和尚撥棹歌﹥出版》(《法音》,1988年,第7期)、高慎濤《唐釋德誠﹤船子和尚撥棹歌﹥考論》(《江漢論壇》,2010年,第11期)等論文介紹了《撥棹歌》的版本情況,木齋《論佛經(jīng)俗講寺院梵唱對曲辭通俗化歷程的推動——兼談釋德誠歌詩的意義》(《山西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3年第1期)、劉遵明《唐五代詞調(diào)和用調(diào)的統(tǒng)計與分析》(《黃岡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1年第4期)以及鄧喬彬的著作《唐宋詞藝術(shù)發(fā)展史》(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均從詞史的角度揭示了《撥棹歌》的創(chuàng)作意義,張則桐的《李壽卿散佚雜劇﹤船子和尚秋蓮夢﹥考釋》(《西藏文學(xué)》,2014年第1期)分析了船子和尚《撥棹歌》對于戲曲創(chuàng)作的影響,吉曲·旦增尼瑪《解讀與發(fā)現(xiàn):倉央嘉促詩歌與釋德誠詩歌之比較》(《西藏文學(xué),2014年第1期》)一文則比較分析了船子與倉央嘉措詩歌的異同,陸永峰《船子和尚與﹤撥棹歌﹥》(《佛教文化》,2004年第5期)、張則桐《船子和尚和他的偈頌》(《中國典籍與文化》,1998年第3期)、蔡榮婷《唐代華亭德誠禪師﹤撥棹歌﹥所呈現(xiàn)的意涵》(《新國學(xué)》,2008年,第7卷)等論文均考察了《撥掉歌》的內(nèi)容和形式,刁淼成《船子和尚研究》(揚州大學(xué)碩士論文,2018年)、劉怡君《船子﹤撥棹歌﹥研究》(安徽師范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2019年)等論文均對船子和尚《撥棹歌》展開了相對全面的研究,但惜乎許多問題只是淺嘗輒止,并不深入。,但并不充分。本文嘗試著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從詞與禪關(guān)系的視域下,對《撥棹歌》反映的禪宗思想及其藝術(shù)魅力做深一層剖析,并進一步揭示船子和尚《撥棹歌》對傳統(tǒng)漁父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突破。
“禪宗在表征生命體驗、禪悟境界時,于‘禪不可說’的無目的性中建構(gòu)起一個嚴(yán)謹(jǐn)而宏大的禪宗哲學(xué)體系。這個哲學(xué)體系主要由本心論、迷失論、開悟論、境界論四大基石構(gòu)成”[3]224。船子的《撥棹歌》以詩歌的形式,形象的揭示了禪宗的這套哲學(xué)體系。于“本心論”,《撥棹歌》闡明了本心“澄澈無染、圓滿自足”的性質(zhì);于“迷失論”,《撥棹歌》說明了本心迷失的緣由;于“開悟論”,其揭示了實現(xiàn)“清凈本心”的方法;于“境界論”,其描述了“禪悟”后的精神境界和心靈體驗。以下逐一進行論述。
船子在《撥棹歌》中,對人之本心的澄澈圓滿有著形象的描述,如第23首:
釣下俄逢赤水珠,光明圓澈等清虛。
禪宗典籍中禪師往往有以“水中晶珠”喻指人之“真如本性”的傳統(tǒng),這里船子則以“赤水珠”之“光明圓澈”,說明本心的澄澈無染。船子還以形象的語言,描繪了本心虛空廣大、能含萬物的性質(zhì),他在《撥棹歌》第29首中寫到:
有鶴翱翔四海風(fēng)。往來蹤跡在虛空。圖不得,算何窮。日月還教沒此中。
禪宗認(rèn)為“何期自性,能生萬法”,“一切萬法不離自性”,六祖惠能云:
心量廣大,猶如虛空……世界虛空,能含萬物色相,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澗草木叢林,惡人善人,惡法善法,天堂地獄,一切大海,須彌諸山,總在空中……自性能含萬法是大,萬法在諸人性中[4]86-89。
惠能以心量廣大虛空,故能容納世間萬法,“一切大海,須彌諸山,總在空中”。在這里我們能夠看到船子的詞作實際上是化用了六祖的這段話,船子以翱翔之鶴、四海天風(fēng)之往來蹤跡,喻自性之虛空;以乾坤日月皆沒此中,喻自性之廣大,借助自然意象,暗示本心的性質(zhì)。
船子認(rèn)為,人之所以會丟失原本清明澄澈的本心,在于人有妄念執(zhí)著。他在《撥棹歌》第37首寫到:
逐愧追歡不識休。津梁渾不掛心頭。霜葉落,岸花秋。卻教漁父為人愁。
描述了被欲望驅(qū)使的人們“逐愧追歡”不知停休,迷失本心的狀態(tài)?!读鎵?jīng)》亦云:“由妄念故,蓋覆真如。但無妄想,性自清凈?!盵4]134-135船子不只寫人對欲望的執(zhí)著需要摒棄,還寫到人對于“真如本性”的執(zhí)著同樣需要摒棄,如《撥棹歌》第3首:
莫學(xué)他家弄釣船。海風(fēng)起也不知邊。風(fēng)拍岸,浪掀天。不易安排得帖然。
在禪宗語境中,“垂釣”“海風(fēng)”“波浪”等意象均有特殊的含義,“垂釣”喻指對“真如本性”的求索,“海風(fēng)”“波浪”則往往指人心因妄念執(zhí)著而生起的擾動②禪籍中有眾多諸如此類的比喻,這里不再一一舉例,下文亦同。在船子看來,當(dāng)參禪者心中有了對“真如本體”的執(zhí)著,反而“不易安排得帖然”,正如六祖惠能所言:
但行直心,于一切法勿有染著。迷人著法相,執(zhí)一行三昧,直言常坐不動,妄不起心,即是一行三昧。作此解者,即同無情,卻是障道因緣[4]128。
船子在《撥棹歌》第8首中寫到“著氣力,用精神,莫作虛生浪死人”,在第34首中寫到“誰教日夜強施功”,均旨在說明這層思想;但另一方面,船子也看到,在否定對“真如本性”的執(zhí)著后,又有可能使弟子形成“道不用修”的片面認(rèn)識,于是他又在《撥棹歌》第7首中寫下:
道無修便不修。菩提癡坐若為求。勤作棹,慧為舟。這個男兒始徹頭。
可以說,船子對于“參禪修道”秉持了一種否定之知否的辯證態(tài)度,這與禪宗的基本理念是相符合的。
船子認(rèn)為,人之所以逐物迷己,使清凈本心被妄念執(zhí)著所遮蔽,主要在于人有“分別心”。因此要想悟道,則首先需超越分別。船子在他的詞作中以“持取對邊”的方式,表現(xiàn)了超越分別的思想。如《撥棹歌》第5首云:“兩岸映,一船紅。何曾解染得虛空?!倍U宗講自性虛空,船子卻偏言“不解虛空”,他的說法是有據(jù)可依的,六祖慧能曾云:
善知識,莫聞吾說空,便即著空。第一莫著空;若空心靜坐,即著無記空”[4]87。
又云:
道需通流,何以卻滯?心不住法,道即通流。心若住法,名為自縛……又有人教坐,看心觀靜,不動不起,從此置功。迷人不會,便執(zhí)成顛[4]128-129。
禪宗對于學(xué)人容易執(zhí)著“虛空”、產(chǎn)生“法執(zhí)”的認(rèn)識是非常清醒的,而船子的“不解虛空”則表明自己不著意虛空,按禪宗的觀點,此可謂之“真空”,而非妄想執(zhí)著的“斷滅空”。這種思想在船子在其他詞作中同樣有表現(xiàn),如《撥棹歌》第6首云:“靜不須禪動即禪,斷云孤鴻兩蕭然?!币话愣U宗講“住靜觀心”,由靜入定,定而生慧,由此悟道,而船子則偏言“動即禪”,這種持取“對邊”的態(tài)度,體現(xiàn)了船子心無執(zhí)著、超越分別的思想。六祖慧能在囑托后學(xué)如何參禪時采取的也是這種方法,他說:
若有人問汝義,問有將無對,問無將有對;問凡以圣對,問圣以凡對。二道相因,生中道義[4]223。
以刻意相反的答語,來啟示學(xué)人超越分別,從而使“二法盡除,更無去處”。再如他在《撥棹歌》第18首中寫到“拋歲月,臥煙霞。在處江山便是家”,家鄉(xiāng)不必別求,在處即是,從本心上把握家鄉(xiāng)的存在,泯滅了一切地理性的分別。再如他的“大釣何曾離釣求”(《撥棹歌》第4首)“莫道無修便不修”(《撥棹歌》第7首)等等,均表現(xiàn)了禪宗“二道相因,生中道義”超越分別的思想。
禪宗超越分別的方法,主要表現(xiàn)在對欲求對象的“不即不離”,惠能稱之為“無念”“無相”“無住”:
善知識!我此法門,從上以來,先立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無相者,于相而離相;無念者,于念而無念;無住者,人之本性……于諸法上,念念不住,即無縛也。此是以無住為本[4]129-130。
以平和灑脫的心態(tài)應(yīng)機接物,不生執(zhí)著,不做分別。船子在《撥棹歌》第22首中寫到:
不妨輪線不妨鉤。只要鉤輪得自由。擲即擲,收即收。無蹤無跡樂悠悠。
“擲即擲,收即收”,無滯無礙,但行“直心”,表現(xiàn)的是一樣的道理。
船子亦時常在他的詞作中描述悟道者“通用無滯”,“來去自由”的徹悟境界,如《撥棹歌》第32首:
晴川清瀨水橫流,瀟灑元同不系舟。長自在,恣優(yōu)游。將心隨逐幾時休。
以不系之舟的隨波逐勢,比作身心的逍遙自在。再如船子在《撥棹歌》第36首:
媚俗無機獨任真。何須洗耳復(fù)澄神。云與月,友兼親。敢向浮漚任此身。
《六祖壇經(jīng)》云:
若識本心,即本解脫……用即遍一切處,亦不著一切處。但凈本心,使六識出六門,于六塵中無染無雜,來去自由,通用無滯,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脫,名無念行[4]104。
詞人筆下青山秀水、閑云明月,無不和藹可親。詞人一任此身,忘懷得失、拋卻執(zhí)著,與自然融為一體,展現(xiàn)了船子來去自由、無所滯礙的心靈境界。此外船子還通過塑造安閑淡泊、無欲無求的漁父形象,暗示“一切圓滿自足、不假外求”的徹悟境界,如他在《撥棹歌》第31首中寫到:
“閑”是《撥棹歌》中時常出現(xiàn)的一個詞,船子詞中另有“山卓卓,水潺潺,忙者自忙閑者閑”“一葉虛舟一副竿,了然無事坐煙灘”,這里的“閑”并非指無事可做,而是在體悟到禪宗“實無一法可得”“本自具足”后,所達到的心靈上的安閑富足。
惠能曾云:
若于一切處而不住相,于彼相中不生憎愛,亦無取舍,不念利益成壞等事,安閑恬靜,虛融澹泊,此名一相三昧”[4]229。
可以說,船子在他的詞中,也正是以富有詩意的語言,形象的表述了這層思想。
船子和尚的39首《撥棹歌》具有極高的藝術(shù)價值,主要表現(xiàn)在他擅長通過富有象征意味的意象表現(xiàn)禪理,并在言說禪理的過程中融入自我感情,以達到情理兼?zhèn)涞乃囆g(shù)境界,呈現(xiàn)出空靈蘊藉、超逸灑脫的美學(xué)風(fēng)格。
船子和尚《撥棹歌》在唐五代禪師們的詞作中是獨樹一幟的,一般禪師填詞創(chuàng)作時,語言相對淺顯直白,最典型例子莫過于那些以《十二時》《五更轉(zhuǎn)》等為詞調(diào)的組詞,如《五更轉(zhuǎn)·南宗贊》其一:
一更長。一更長。如來智惠化中藏。不知自身本是佛,無明障蔽自慌忙。
了五蘊,體皆亡。滅六識,不相當(dāng)。行住坐臥常注意,則知四大是佛堂[5]1225。
再如《十二時》其十二:
人定亥。人定亥。湍波澄澄清凈海。更不回流生死河,永別泥犂辭渴愛。
辭渴愛,歸妙海。取舍之心俱窒礙。不空不有不處中,若能如此真三昧[5]1149。
這類詞幾乎使用純粹的佛禪語言寫成,與其把它們視為詩歌,不如將其視為具備詞調(diào)形式,以宣傳經(jīng)義為目的,流行于唐代的“俗講”更為合適。船子則完全不同,他在《撥棹歌》中頻繁使用的“垂釣”“游魚”“水波”“明月”等自然意象,在佛禪語境中都是帶有固定含義的,這使他的詞作既富有象征意義,又飽含詩意,避免了一般禪師詩歌直白淺露、質(zhì)木無文的弊病。如他在《船居寓意》中,就曾以“千尺絲綸直下垂”喻指參禪者對“真如本性”的求索,以“一波才動萬波隨”喻指參禪者一念才起、念念相續(xù)的心靈狀態(tài),以“夜靜水寒魚不食”喻指參禪者對于真如本性的不執(zhí)著,以“滿船空載月明歸”喻指參禪者澄澈無染、圓滿自足的徹悟境。
佛禪哲學(xué)本極重視比喻,《法華經(jīng)》中分別以“火宅”“窮子”“藥草”“化城”“衣珠”“髻珠”“醫(yī)子”七個比喻來說明修道者由迷到悟的過程;禪宗亦時常以日月比作自性澄澈圓滿,以浮云比作妄念塵埃,《六祖壇經(jīng)》云:
如是諸法在自性中,如天常清,日月常明,為浮云蓋覆,上明下暗。忽遇風(fēng)吹云散,上下俱明,萬象皆現(xiàn)。世人性常浮游,如彼云天[4]144。
船子的詞作在很大程度上繼承了佛禪典籍中的這些比喻意象,但他隱去了喻托的本體只留下喻體,因此使他的詞作富有極強的象征意味。
僧侶的詞作往往只有枯燥的說理,缺乏感情,這與傳統(tǒng)佛教推崇禁欲、漠視個人情感有關(guān)。而相較之下,船子的《撥棹歌》則較好的實現(xiàn)了情與理的兼容。
如他的《撥棹歌》第15首:
鼓棹高歌自適情。音稀和寡出囂塵。清風(fēng)起,浪元平。也且隨流逐勢行。
該詞一方面借“清風(fēng)”與“波浪”的關(guān)系暗示本心的擾動,另一方面又展現(xiàn)了詞人隨緣任運、隨流逐勢的情感。再例如第20首中的“心蕩蕩,笑怡怡。長道無人畫得伊”,可以說,船子是完全不忌諱在詞作中透露個人感情的。實際上禪宗相比較傳統(tǒng)佛教,對于個人情感是持一種相對通達的態(tài)度的?!读鎵?jīng)》云:
但行直心,于一切法勿有執(zhí)著。迷人著法相,執(zhí)一行三昧,直言常坐不動,妄不起心,即是一行三昧。作此解者,即同無情,卻是障道因緣[4]128。
對禪宗來說,“妄不起心”“無情”等都是“障道因緣”,最關(guān)鍵的不是排斥感情,而是對待感情的態(tài)度。禪宗認(rèn)為禪者可以起心動念、生起感情,但是要做到對其無染無著,也就是所謂的“直心”。一方面,禪宗對個人情感在理論上的確認(rèn),為船子在詞作中表現(xiàn)個人情感提供了理論支持;反過來,船子在詞作中表露個人感情的行為,本身就是對禪宗“但行直心”思想的踐行,因此在這個層面可以說,情與理在船子的《撥棹歌》中是融為一體的。
船子在《撥棹歌》中以極富詩意的語言,塑造了一個瀟灑自在、自由無礙的漁夫形象,呈現(xiàn)出曠逸灑脫、空靈蘊藉的美學(xué)風(fēng)格。以下逐一進行說明。
1.曠逸灑脫
曠逸灑脫的美學(xué)特質(zhì)是由船子所塑造的逍遙樂道的漁夫形象所帶來的。如他的《撥棹歌》第十一首:
蒼苔滑靜坐忘機。截眼寒云葉葉飛。戴箬笠,掛蓑衣。別無歸處是吾歸。
該詞化用了張志和的《漁歌子》,塑造了一個“靜坐忘機”,恬然自樂的漁父形象,詞的末句“別無歸處是吾歸”,以“無歸處”為“歸”,既表現(xiàn)出漁父在自然山水中盡情徜徉的情感,也體現(xiàn)了禪宗泯滅分別、超越分別的開悟論思想。再如《撥棹歌》第18首中的漁父一任孤舟橫斜,拋去歲月流逝,臥倒煙霞之中,暢游江山,處處為家,可謂逍遙灑脫至極。船子通過塑造一個遨游山水之間,忘懷是非得失的漁父形象,使他的詞作具有了超逸灑脫的格調(diào)。
2.空靈蘊藉
船子的《撥棹歌》之所以具有空靈蘊藉的美感,從創(chuàng)作技巧來看,與他擅長提煉明凈秀麗的山水意象有關(guān),而這些意象又往往暗含禪理。如他的“揭卻云篷進卻船,一竿云影一潭煙”、“一片江云倏忽開,翳空朗日若為哉”、“波沃日,浪涵虛。萬象籮籠號有余”、“一屏云山一罨風(fēng)。身放蕩,性靈空”、“晴川清瀨水橫流,瀟灑元同不系舟”、“波渺渺,霧濛濛。卻成江上隱云中”等等,既以優(yōu)美的筆觸描摹山水美景,又借山水美景暗示了心靈“迷”與“悟”的狀態(tài)。因此讀來給人一種含蓄不盡、韻味無窮的審美享受。
船子《撥棹歌》對于意境的營造,還與禪宗特有的觀物方式有關(guān)。禪宗主張以一顆無染無著的心靈容納世間萬物而不將其滯留,如同天光云影倒映于湖面。如丹霞子淳禪師所云:
寶月流輝,澄潭布影。水無蘸月之意,月無分照之心[1]890。
蘇軾在《送參寥師》中也寫到:“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盵6]177揭示的也正是這種觀物方式與詩歌創(chuàng)作之間的聯(lián)系。以“水月相忘”、以“空”“靜”之心容納和觀照萬物的心態(tài)進行審美和創(chuàng)作,詞人便傾向于不對描摹對象做加工渲染,而是使其自然而然的呈現(xiàn)。我們看到,船子那些描寫江嵐、云彩、湖面的詞句,幾乎無不具有這樣的特點。這種使山水風(fēng)光如其“本來面目”呈現(xiàn)的“現(xiàn)量”式描摹,使得船子的詞句給人一種寧靜淡然、空靈剔透的美感。
另一方面,禪宗認(rèn)為萬法不離自性,一切都在自性中,因此便可以通過體察世間萬物的澄澈無染,來內(nèi)證自性的澄澈無染,即“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7]308山水自然皆蘊含真如佛性,并以人之自性與世間萬物之間存在一種相互印證的關(guān)系:自性是清凈無染的,以清凈無染之心洞察世間萬物,則世間萬物也是清凈無染的;反過來,證見世間萬物清凈無染時,也是證見自性澄澈無染之時。船子在他的詞作中所描繪的那些空靈明凈的山水佳境,正是他以一顆澄澈無染的心靈對自然山水加以體察的結(jié)果;反過來,通過船子所塑造的山水美景,我們也能夠從中體會到船子自性圓滿、澄澈無染的人生境界與禪宗思想,在這個層面上,我們可以說船子的《撥棹歌》是空靈蘊藉、耐人尋味的。
“漁父”是中國古代文學(xué)中重要的描寫對象,它是在以儒家入世思想為主流的文化背景下,承載文人出世情懷的重要載體。中國古代文學(xué)中的漁父形象源于《莊子》和《楚辭》?!肚f子·漁父》中的“漁父”是一位隱逸避世的得道者,作為道家思想的代言人,他指責(zé)孔子“苦心勞形以危其真”,批判了儒家的忠孝仁義觀念和禮樂制度,宣揚了道家謹(jǐn)慎修身、保持本真的思想?!冻o·漁父》中也有一位遁身避世、欣然自樂的漁父,面對屈原“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高風(fēng)亮節(jié),漁父提出“圣人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的觀點。漁父的超然避世與屈原的積極入世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自此以后,莊騷所塑造的漁父形象,為后世文人同題材類型的創(chuàng)作奠定了一個基調(diào)。
在唐以前,文學(xué)作品中的漁父主要作為山水詩的點綴出現(xiàn),入唐以后,漁父開始作為一個完全獨立的審美意象,廣泛地出現(xiàn)在文人的詩歌作品中,如高適的《漁父歌》、岑參的《漁父》、儲光羲的《漁父詞》等等,這些詩歌大多具備閑適、放曠、忘機等固定的思想內(nèi)涵。中唐詩人張志和創(chuàng)作的五首《漁歌子》在漁父形象的經(jīng)典化過程中發(fā)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這幾首《漁歌子》在當(dāng)時就被人廣為傳唱,顏真卿宴會賓客時,也曾與陸羽、徐士衡等人“共和二十五首,遞相夸賞”[8]695,后世文人如蘇軾、黃庭堅、朱敦儒、周紫芝等,也均有在自己的漁父詞中化用張志和《漁歌子》的情況。
總的來說,傳統(tǒng)文人對于漁父形象的書寫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這里略舉幾例:一是描寫漁父所處的環(huán)境,以秀美的山水風(fēng)光以及閑適自得的日常生活為主,如:
《漁父》③此為顏真卿等人應(yīng)和張志和《漁歌子》之作,具體作者未詳。
殘霞晚照四山明。云起云收陰又晴。風(fēng)腳動,浪頭生。定是虛篷夜雨聲[5]29。
《漁父引》李夢符
村寺鐘聲渡遠灘。半輪殘月落前山。徐徐撥棹卻歸灣。浪迭朝霞錦繡翻[5]440。
二是表現(xiàn)漁父拋卻世俗羈絆、澹泊忘機的樂道情懷,如:
《漁父》歐陽炯
擺脫塵機上釣船。免教榮辱有流年。無系絆,沒愁煎。須信船中有散仙[5]456。
《漁父》李珣
棹警鷗飛水濺袍。影隨潭面柳垂絳。終日醉,絶塵勞。曾見錢塘八月濤[5]609。
三是表現(xiàn)詞人對于漁父生活的歆羨,如:
《漁父》李煜
閬苑有情千里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身。快活如儂有幾人[5]766。
《漁父》李珣
水接衡門十里余。信船歸去臥看書。輕爵祿,慕玄虛。莫道漁人只為魚。[5]609
船子是一個具備較高文化修養(yǎng)的禪僧,通過他對張志和《漁歌子》詞的化用可以發(fā)現(xiàn),他對漁父文學(xué)創(chuàng)作傳統(tǒng)是熟知的。船子的39首《撥棹歌》在繼承傳統(tǒng)漁父文學(xué)文化內(nèi)涵的基礎(chǔ)上,又進行了擴展。
首先,以往文人士子往往以旁觀者視角刻畫漁父形象,以此展現(xiàn)士人渴望超越世俗羈絆、追尋心靈自由的情懷。船子則完全不同,他的漁父詞是他個人生活的寫照,相比較士大夫描寫假想中的漁父,船子的描寫更加符合漁家本色。同時,船子將禪宗思想融入進漁父詞的創(chuàng)作中,為傳統(tǒng)的漁父詩歌文學(xué)注入了理趣,進而擴展了漁父詞的文化內(nèi)涵。相比較依托于道家隱逸思想創(chuàng)作的漁父詞,船子的39首《撥棹歌》則可稱之為“禪宗漁父詞”,這為中國古代漁父文學(xué)的創(chuàng)作增添了一種新的類型。在船子以后,不只禪門僧侶創(chuàng)作漁父詞,參禪的文人士子亦常常借其表現(xiàn)自己對于禪理的體會,甚至于在自己的詞中化用船子的詞句以及徑直歌詠船子其人其事,因此在一定程度上船子的“禪宗漁父詞”影響了后人的創(chuàng)作。
其次,傳統(tǒng)漁父文學(xué)從本質(zhì)上來看,承載的是中國古代有識之士在出世與入世之間如何做抉擇的母題。而出世與入世之間的矛盾在船子的筆下則完全被消解了,船子所塑造的漁父形象,并不像文人筆下的漁父,寄托著他們渴望超越世俗生活的情懷,船子在《撥棹歌》第25首中寫到:
雖慕求魚不食魚。網(wǎng)簾篷戶本空無。在世界,作凡夫。知聞只是個毘盧。
在士人看來,逍遙自在的漁父生活無疑是對世俗生活的超越,而在船子看來,哪怕?lián)碛羞@樣的生活,但也不過是“在世界,做凡夫”。也即說,船子并不刻意追求人生的超越,這其中蘊含著禪宗“和光同塵”“凡圣一體”的思想。如果說傳統(tǒng)文人的創(chuàng)作體現(xiàn)的是對“超越境”的執(zhí)著,那么船子的漁父詞則恰恰取消了這種執(zhí)著,取消了漁父生活在人們心目中的“神圣地位”。
再次,船子創(chuàng)作的漁父詞是心境化的。如果說文人創(chuàng)作的漁父詞描寫的是具體生活場景,那么船子的創(chuàng)作則更多揭示一種心境——迷失時的心境與徹悟時的心境,并用富有象征意味的意象對其“現(xiàn)量化”的呈現(xiàn)。如他《撥棹歌》第3首表面看來是寫海風(fēng)巨浪,實際上寫的卻是人之心靈因妄念執(zhí)著而生起的擾動;再如他在《撥棹歌》第2首表面來看寫的是漁父伴隨明月晚歸的場景,但實際上寫的卻是對自性澄澈圓滿的證悟。之所以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是由于禪宗中用以表現(xiàn)“迷”“悟”境界的意象,與漁父的生活場景是高度重合在一起的,小舟、海風(fēng)、波浪、明月,這些漁父每日面對的事物,在禪宗語境中都有著特定的含義,因此當(dāng)詞人使用這些意象來塑造漁父形象時,就潛在的傳達了禪宗的一些思想,而禪宗是一門極為重視自性、重視本心的人生哲學(xué),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船子的漁父詞是心境化的。
這種心境化的描寫也影響了后來文人的創(chuàng)作,尤其是參禪文人的創(chuàng)作,最典型的莫過于黃庭堅,他在《訴衷情》一詞寫到:
一波才動萬波隨。蓑笠一鉤絲。錦鱗正在深處,千尺也須垂。呑又吐,信還疑。上鉤遲。水寒江靜,滿目靑山,載月明歸。
該詞前有小序云:“戎州登臨勝景,未嘗不歌漁父家風(fēng),以謝江山。門生請問:先生家風(fēng)如何?為擬金華道人作此章?!盵9]398該詞可謂幾乎全部化用了船子和尚的《船居寓意》。后人無論是禪林還是士林,對船子和尚《撥棹歌》的追和模仿之作頗多,這些創(chuàng)作都收錄在由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的《船子和尚撥棹歌》中,這里不再舉例??偟膩碚f,船子和尚的《撥棹歌》對于傳統(tǒng)漁父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突破主要表現(xiàn)在,出世與入世之間矛盾的消解,心境現(xiàn)量化式的描寫,以及哲理意味的增強等三個方面,從本質(zhì)上來看,這是禪宗在滲透進詩歌創(chuàng)作后所自然而然帶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