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明代汪瑗所撰的《楚辭集解》頗具特色,趙靜在充分占有材料的基礎上,主要采用實證的方法,對其進行全面深入的研究,撰成《發(fā)以辯理,悟以證心:汪瑗及其〈楚辭集解〉研究》一書。是書或析訓詁成就,或探其思想內(nèi)蘊,或評其研究方法,并提出應當以一分為二的態(tài)度來看待《楚辭集解》的成就及其局限性,在楚辭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 《楚辭》 《楚辭集解》 汪瑗
《詩經(jīng)》與《楚辭》,是中國古典文學的兩大淵源和并峙高峰?!冻o》自其誕生以來,在兩千多年的歲月中,歷代學者對其進行輯、注、傳、說、記、故、箋、微、通、音、集注、集解、集釋、解誼、疏、義疏、講疏、訓、釋、論、述、學、訂、校、考、證、隱、疑、義、正義、疏證以及擬效創(chuàng)作等,形成了蔚為大觀的楚辭學史。其間,漢有王逸《楚辭章句》,宋有洪興祖《楚辭補注》與朱熹《楚辭集注》,清有王夫之《楚辭通釋》 和蔣驥《山帶閣注楚辭》,近代有謝無量《楚辭新論》、聞一多《楚辭校補》、游國恩《楚辭論文集》、蘇雪林《屈賦論叢》、劉永濟《屈賦通箋》、姜亮夫《屈原賦校注》,當代則有周建忠《當代楚辭研究論綱》、金開誠《屈原集校注》、湯炳正《楚辭講座》以及黃靈庚《楚辭集?!返龋@些論著都如同碩辰閃耀于楚辭研究史的天幕之上。
其中,較為獨特者,當屬明代汪瑗所撰的《楚辭集解》。但是,這部在楚辭學史上占據(jù)重要席位的著作,卻自明以來爭議不斷,對其評價簡直各趨一極:褒之者如明代歸有光《楚辭集解序》稱其“如日月之明,光被四表,連城之璧,見重當時”,明代焦竑亦對汪瑗及其《楚辭集解》贊譽有加;而貶之者如《四庫全書總目·楚辭集解提要》稱其“以臆測之見,務為新說,以排詆諸家”。那這部書的價值到底如何?
“拿證據(jù)來!”胡適認為這是現(xiàn)代學術與傳統(tǒng)學術一個最大的不同。他一直提倡科學的實證主義,曾教導青年:“沒有證據(jù),只可懸而不斷;證據(jù)不夠,只可假設,不可武斷;必須等到證實之后,方才可以算作定論?!睂嵶C研究以求真、求實為宗旨,追求事實的確認。學術研究離不開實證,想要最大程度的還原歷史,研究者就必須進行史料的搜集、梳理、鑒別和考證,其包括所涉文本的編纂、輯佚、辨?zhèn)?、??焙凸{注,所涉作者生平事跡與交游的考證,所涉思潮與風氣資料的輯校以及相關歷史事件的鉤沉與索隱等。否則,基于其上的結論,就是鑿空之論,也許能一時炫人耳目,但絕不會令人心服首可。對于如何認識和評價汪瑗的《楚辭集解》,趙靜博士最近出版的《發(fā)以辯理,悟以證心:汪瑗及其〈楚辭集解〉 研究》 (以下簡稱趙著) 一書,就力舉實證主義大纛,從版本考證、作者考辨、論題辨析、路徑驗證等方面,對汪瑗的《楚辭集解》進行了系統(tǒng)、全面的研究和評價,既做到了胡適所謂的“不受人惑”,也極大限度地刷新了當前學界對汪氏及其著作的認知。
趙靜博士整部書煌煌二十余萬言,除緒論之外,析為七章,分別為《楚辭集解》的成書研究、汪瑗《離騷》研究重要論題辨析、汪瑗《九歌》研究重要論題辨析、汪瑗《九章》研究重要論題辨析、其他篇目研究以及對《楚辭集解》的再評價。通過這七章的篇幅,其最終達成了五大目標:一是在綜合研究《楚辭集解》基礎上,針對《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對《楚辭集解》所作出的評價,進行了辯證分析,認為“擇其一端而全盤否定的做法,有失公允”,并提出應當以一分為二的態(tài)度來看待《楚辭集解》的成就及其局限性。二是考證了《天問注補》的作者,重新評價了《天問注補》,并提出《天問注補》是汪仲弘在“少繼伯父之志”的基礎上的“一家之言”。三是將汪瑗的《離騷》訓詁與諸家進行比較,對其訓詁成就進行了歸納總結,并找出其訓詁的成就、局限性及其所產(chǎn)生的社會背景。四是從章法方面對《楚辭集解》的價值進行歸納總結,提出汪瑗注重分析屈辭的層次結構,對屈辭的承上啟下之闔辟處多予以分析,這有力推進了《楚辭》的篇章結構研究。五是總結了汪瑗研究《楚辭》的路徑,并予以驗證,著重分析了“以意逆志”的解詩法和“以《楚辭》注《楚辭》”的訓詁法,更能體貼屈原的本意。這對后世的相關研究也頗有啟發(fā)。
趙著的研究不僅系統(tǒng)全面、細致深入、時出己見,此外,也尤其值得稱道的就是本書特別注重實證的方法,這為《楚辭》學中的??弊志?、訓釋文義、品評文藝、考核事跡等研究,提供了值得效仿的樣本。
其一曰考實切入。相對而言,傳統(tǒng)學術多重考實,無論是訓詁派、義理派、考據(jù)派,還是音韻派,都總歸不離考據(jù)和文本,但是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學界空疏之風日熾,研究者多操作空洞的階級分析,通過探討《楚辭》時代的社會發(fā)展形態(tài)、階級關系、階級斗爭的形勢,來評論《楚辭》的主題思想、藝術形式,之后又歷經(jīng)民俗學解讀、文化研究、跨學科研究等思潮,但其中仍不乏“空疏”之論。對此,秦瑋與劉培的《新時期楚辭研究的開拓與反思》曾舉例道:“僅以宋玉流傳下來的幾篇作品,期望概括戰(zhàn)國時期楚辭的創(chuàng)作情況。另外,當下部分《楚辭》作品選,只為成書而輯選,不認真研讀作品,沒有規(guī)范的選擇標準,也沒有考論作品真?zhèn)?,更不用說詞語箋釋和內(nèi)容解讀的準確性了?!迸c上述之弊相反,趙著肇基于史料文獻的考證,其在第一章中,首先對“汪瑗的生平及其著述”“《楚辭集解》的撰寫動機”“《楚辭集解》的版本、體例”以及“《天問注補》作者考辨”展開考據(jù),這樣就把其人事、其時代、其著述等,全部確定清楚,為之后幾章的論述奠定了堅實基礎。
其二曰“同情”始終。從事研究的學者,都會因為當下的主客觀條件限制,而不能完全把握研究對象的客觀實際。對此,近代史學家陳寅恪提出“了解之同情”說,要求在全面了解古人著書立說時的社會環(huán)境和時代背景外,還需同情式理解古人立說之用意,只有這樣才能批評古人學說的是非得失。趙著在評論汪氏及其著作時,就始終懷抱“了解之同情”,既不迷于褒者的贊揚,也不溺入貶者的斥責,而是結合其交游、師承以及自我言說等,從王逸、洪興祖到朱熹所形成的《楚辭》注解譜系出發(fā),對汪氏撰寫《楚辭集注》的動機加以探賾,以發(fā)前人未發(fā)之覆?;诖耍w著提出了能令人心服首肯的結論:“汪瑗是因為不滿于前注,而本著發(fā)前人之所未發(fā)的態(tài)度,飽含著‘無失扶抑邪正之意以及悼念不得志者的情感撰著了《楚辭集解》。”
其三曰文化觀照。為實證而實證,不是科學精神。趙著屬于專書研究。當代學者傅璇琮曾論道:“專書的研究,實際上是對研究者功力的一種考驗,也是我們整個研究不可或缺的支撐?!钡?,專書研究容易流入兩個弊端,一是缺乏歷史縱向和時代橫向的比較,二是忽略與大文化的關系。趙著不僅避免了這兩個“誤區(qū)”,而且尤其注重以文化史觀來考證《楚辭集解》。如在其看來,王逸《楚辭章句》可見漢儒風韻,朱熹《楚辭集注》則是程朱理學之體現(xiàn),而汪瑗生于陽明心學興盛之際,又受歸有光“毋事口耳剽竊,以吾心之理而會書之意,以書之旨而證吾心之理”的教導,故其《楚辭集解》能夠恣肆臧否前人,大膽沖決舊說。這樣的“己見”,書中頻現(xiàn),不再一一列舉。
其四曰文學本位。汪瑗《楚辭集解》雖然位列“集部”,但是后世自經(jīng)、史、子部視角對其加以評論者,代不乏人。尤其自20世紀末至今,不少學者,或是在社會學、宗教學、文獻學、史學、文化學等視域下展開《楚辭》研究,或是反過來以《楚辭》去論證這些學科中的某個論斷,這類研究體現(xiàn)了楚辭學的包容性,但是不免疏離了文學本位。趙著則不同,其雖然屬于考證類研究,但是這些考證始終立足于文學本位,關注點一直聚焦于文人、文人的“作品” 以及作品的“文學性”。如書中考證了汪瑗作為學者兼文人的成長歷程和思想轉(zhuǎn)變,也梳理了汪氏的詩學成就:曾注過《李太白五言律詩辨注》 《杜律五言補注》 《南華》與《楚辭》,并撰有《巽麓草堂詩集》。尤其值得稱道的是,趙著還以專章考察并總結了汪瑗研究《楚辭》的諸種方法包括以意逆志、知人論世,“不以文害辭,不以詞害意”以及句法釋讀等,而這些方法都是文學本位研究的基本方法。
二十年前,殷光熹在《新世紀楚辭研究仍有廣闊的天地——關于建立楚辭研究系統(tǒng)工程和《楚辭》 學體系的初步設想》 中指出,建立當代《楚辭》 學,首先要對過去的《楚辭》 研究進行總結,吸取經(jīng)驗和教訓。十年前,周建忠與施仲貞在《朝華已披 夕秀方振——楚辭學的形成因由和發(fā)展態(tài)勢》中也提到,未來的《楚辭》 研究,要加強《楚辭》 注本的研究,除了進行輯佚、??薄⒖加?、標點外,還要注意從學術史上評判它們的得失?,F(xiàn)在,趙著的問世,無疑是對楚辭學前賢的一種強烈呼應。
作 者: 羅海燕,文學博士,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天津歷史文化研究中心副研究員,研究方向: 中國古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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