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孟姜女的故事在民間世代的流變中不斷被賦予新的內(nèi)容與意義,蘇童的長篇小說 《碧奴》作為對孟姜女神話傳說的“重述”,在大體延續(xù)其故事的原本脈絡之外,憑借其充滿浪漫和傳奇色彩的想象與虛構(gòu),呈現(xiàn)出民間集體失語的世俗性境遇與碧奴這一異質(zhì)性個體所傳達的自然性言語的神性轉(zhuǎn)變。本文在這樣一種世俗性與神性的雙重轉(zhuǎn)變中審視其現(xiàn)代性意義,即個體和群體性孤獨的生存范式以及人與自然和原始信仰之間關系形態(tài)的逐步異化。
關鍵詞:蘇童 《碧奴》 孟姜女 話語
根據(jù)顧頡剛先生的研究,孟姜女的故事最早見于《左傳》中所記載的“杞梁戰(zhàn)死,杞梁妻不受齊侯郊吊”的故事,而到了戰(zhàn)國中期的《檀弓》中,曾子在重述這個故事時加入了“其妻迎其柩于路而哭之哀”一句,于是,“哭”這一行為便在之后孟姜女故事的流變中一直被保留下來。從西漢劉向《說苑》開始,孟姜女的故事中除了“哭之哀”外又添加了“崩城”的內(nèi)核;到了清代,故事脈絡完整起來,在哭倒長城后還加入了孟姜女與秦始皇的抗爭情節(jié)。從歷時性來考察孟姜女這一民間傳說的流變,可以發(fā)現(xiàn)從最初的“不受郊吊”到“哭之哀”乃至“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變國俗”,寄寓了民間從恪守禮法、壓制個人情感到自由表達個人情感的立場轉(zhuǎn)變;從“哭之哀”到“崩城”則可見民間對于個體情感表達欲望和反抗意識的加劇以及神性的彰顯,為孟姜女賦予了神力;最終添加孟姜女與秦始皇之間的對抗,則可謂階級對抗的世俗性呈現(xiàn)。
那么,蘇童在對孟姜女神話傳說故事進行重述時,大體上延續(xù)了孟姜女故事的主線脈絡,而對于孟姜女在千里尋夫之路上的種種際遇則進行了充滿浪漫和傳奇色彩的想象與虛構(gòu)性的呈現(xiàn)。他在《神話是飛翔的現(xiàn)實》中談道:“當我們在談論神性的時候,其實我們是在談論世俗的另一面?!痹趯γ辖墓适逻M行重述時,蘇童呈現(xiàn)了兩種既相互對抗又相互交融的人的境遇:一方面是碧奴作為群體的一員,仍與百姓一起處在集體失語的世俗性社會境遇中;另一方面,碧奴作為其中一個異質(zhì)性的存在,憑借其眼淚作為另一種喚醒世俗、對抗世俗的語言,實現(xiàn)了由禁錮到解放,由人性到神性的轉(zhuǎn)變。而蘇童在對這樣一種世俗性境遇和神性轉(zhuǎn)變的呈現(xiàn)中,還折射了當下社會的圖景,寄寓了現(xiàn)代性的反思與審視。
一、集體失語的世俗境遇
在碧奴故事的開篇,北山曾經(jīng)的祖輩們因為不知國事,為自己的眼淚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因此,哭成了北山人們的禁忌。不僅僅在北山,在國家的任何地方,哭幾乎都是不被歡迎和允許的。廣納各式奇才的百春臺拒斥了淚人碧奴,稱其眼淚會把百春臺的風水哭壞;在五谷城的城門哭了便是死罪;修筑長城的工匠們哭了便要承受重罰。哭作為一種人類最為原始而自然的情緒表達,竟然被壓抑和剝奪了。除了哭泣這一特殊的情緒語言成為世俗禁忌,話語也遭到了一定程度的禁止,在五谷城的城門上示眾的一溜人頭便是“管不住舌頭”的昭示。碧奴因為多說了幾句話便遭到眾人的厭棄和捕吏的捉拿,即便是權(quán)勢顯赫的百春臺,在欽差來訪之際,也不得多語。這樣一種人民集體失語的境遇昭示了統(tǒng)治階級對于平民的壓迫與奴役,特別是對于人民自由表達思想、言語、情感等權(quán)利的剝奪,這種壓迫與剝奪是對階級之間不可消解的對立關系的呈現(xiàn)。從這個層面來看,蘇童在重述這一民間傳說時依舊保留了其原有的階級對立的世俗性背景,雖未通過書寫孟姜女只身與秦始皇的對抗來呈現(xiàn)這種階級之間的對立,卻通過民間集體失語的生存處境來揭示一個由古至今依舊存在的世俗性命題。
究其原因,這一集體性失語的境遇還源自民眾自身的軟弱性、奴性與劣根性。北山時代哭泣的禁忌是由于祖輩的慘遇而形成的某種極度畏怯的心理機制,他們并不明白當年慘禍的根源實則是“信桃君”而非“眼淚”,于是他們便世代傳承了“眼淚流出來便會死亡”這一蒙昧的宗族訓誡,被迫承受著種種身心不自由的痛苦,而無人敢去打破這樣一種宗族的規(guī)訓。即使碧奴流淚,也并非是發(fā)自精神意志的主動打破,而是身體不由自主的自發(fā)反應。碧奴并未忘記桃村的訓誡:“桃村人的眼睛里流出淚,死期也就不遠了?!边@樣一種將哭泣與死亡關聯(lián)的規(guī)訓,既是源于統(tǒng)治階級的殘忍鎮(zhèn)壓,也是一種極端的宗族自我保護機制,呈現(xiàn)出百姓自身的軟弱性與蒙昧性。百春臺的馬人、鹿人們,之所以成為馬人、鹿人,最初只是貧窮困窘的生活所致,但在被逐漸馴化的過程中,他們越來越只具有獸性,而失去了人性。馬人們的脊背習慣了壓迫與鞭撻,對自由的奔跑卻無所適從;鹿人們則完全喪失了憐憫與畏懼之心,他們忘卻了傳統(tǒng)世俗價值中“天”的存在與威嚴,也無法理解作為人的碧奴的淚水與言語。鹿人與馬人還經(jīng)常為爭寵而展開爭斗,他們身心皆被物化而不自知。這不僅是統(tǒng)治階級的殘忍,更是底層百姓自身奴性的可悲。
而民眾的失語不僅來自官府統(tǒng)治權(quán)力的威懾,還來自底層階級內(nèi)部的疏離。同樣被迫與丈夫分離而感到悲傷,北山女子們卻對碧奴“千里送寒衣”的舉動表示了鄙棄;同樣在藍草澗的人市上尋求渺茫的生存希望,碧奴卻遭遇了其他人的排斥與流言的攻擊;同樣被視作低賤之物,馬人們和鹿人們之間依舊呈現(xiàn)出由地位和話語權(quán)的不平等而產(chǎn)生的爭執(zhí)斗毆;同為五谷城的流民,他們中的男性仍然欺壓凌辱女性,健全人輕視嫌惡病患者,這樣一種社會角色的鄙視鏈讓人心寒。于是,蘇童在建構(gòu)與擴充這樣一個耳熟能詳?shù)拿耖g傳說時,并未僅僅局限于描寫封建世俗社會中普遍存在的階級對立與壓迫,也未僅僅局限于描摹人民以集體失語為代表性的一種被奴役與剝削的社會處境,而是憑借浪漫傳奇的想象和虛構(gòu),通過種種初看令人驚訝,細讀又覺得合情合理的事物來解構(gòu)底層人民內(nèi)心的軟弱無力、謙卑畏縮、物化而不自知、欺軟怕硬等卑劣而又可悲之處。而這種劣根性并非只是特定時代的產(chǎn)物,其仍存在于現(xiàn)代社會之中,具有現(xiàn)代性的意義與內(nèi)涵。
二、另一種話語——神性的觀照
在蘇童的筆下,碧奴既與眾人一樣處于失語的境遇下,又具有一種異質(zhì)性。碧奴對村里其他女性“千里送冬衣”的游說使人們嘲弄她,并像躲避瘟神一樣躲避她;在繁華的藍草澗,她的言行舉止也被視為瘋子,無人愿意相信她清白的身份,人與人之間充滿了隔膜與敵意;進入百春臺的鹿林,面對一群喪失人心的鹿人,她的言語更加無力;當她被賣為芹素的妻子,鎖在棺材上為自己和杞梁哀訴時,卻被人誤認為是為芹素哭靈,直至她與鬼魂進行爭辯和對話。碧奴言說的對象,一開始是人,然后是半獸半人的鹿人,最后則是完全非人的鬼魂;碧奴從桃村一路到異鄉(xiāng),沒有人認真聽她言說,沒有人相信她的話語,也沒有人能夠理解她的話語、情感和意志。在這樣一種極端孤獨的境遇下,碧奴的眼淚代替了貧瘠無力的話語,逐漸迸發(fā)出了極具神性的強力。
蘇童在重述碧奴的故事時,并未將碧奴淚水的神力集中爆發(fā)于“崩城”這一個核心事件上,而是將淚水的神性貫穿于碧奴的整個旅途中。從碧奴用發(fā)髻哭泣開始,淚水就以一種不同尋常的方式使世人為之驚訝;在遭遇了鹿人們的掠奪和欺辱后,她開始無意識地用手腳哭,用乳房哭;直至身體自發(fā)地沖破了眼淚的禁忌——淚水從眼睛里流出來,這個時候,碧奴的淚水初次發(fā)揮了它巨大的神力——淚水使那些早已泯滅了人的情感的鹿人們統(tǒng)統(tǒng)回憶起了家鄉(xiāng)與親人,人性的善意也重回他們心中。正是從這個節(jié)點開始,碧奴由哭的禁忌走向哭的解放。但是,值得注意的是,碧奴從禁忌走向解放的過程并非是出于她的自主意志。在她意識到自己不由自主地打破了禁忌后,她喪失了求生和尋夫的意志,因為在桃村的規(guī)訓中,“眼淚不值錢,命也不值錢,你只好去死了”??梢?,碧奴對于世代沿襲的規(guī)訓,在精神上是完全恪守的;但是,這樣一種精神上的恪守與束縛卻與對自然的順應是相悖的。在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中,眼淚被視為一種軟弱的象征。流淚本是悲傷的情緒最為直接和原始的表達方式,一種身體機能的自然反應,人們卻對其進行極端抑制,呈現(xiàn)出人們對身心主觀性的控制欲與壓制欲。但是,在孟姜女的傳說中,最后發(fā)揮神力的恰恰是最為人們輕視的眼淚,正如蘇童在序言中所說,他想借助碧奴的眼淚來“解決一個巨大的人的困境”。于是,碧奴的眼淚首先沖破了精神的牢籠,使得個體返歸到最為自然且自由的狀態(tài)與處境。當碧奴的眼淚發(fā)揮出強有力的神力時,當碧奴一點點忘卻了桃村的女兒經(jīng)時,她因為眼淚而逐步具備了更為完整的人性,直至神性。從這個意義上說,碧奴的眼淚也使她成為一個真正的、完整的人,一個具備情感且敢于表達情感,并最終以一人之力與整個世俗對抗的人。正因此,碧奴完成了千里尋夫這一不可能實現(xiàn)的舉動,并創(chuàng)造了以淚水哭崩長城的神跡。
蘇童在重述神話的過程中賦予了眼淚以巨大的神力,這神力不僅體現(xiàn)在最后的哭崩長城,也不只驅(qū)使碧奴返歸自然與完整,還具有對世俗萬物的感化作用。這種感化在一定程度上喚醒了世人心中的善良與溫情,使整個污濁而昏暗的俗世得到了凈化。碧奴初次流出的眼淚喚起了鹿人們對家園和親人的思念之情,以及他們幾近泯滅的善良之心;在被綁到芹素棺材上過青云關,遭到官兵們粗魯?shù)乃巡闀r,碧奴的眼淚化為淚箭襲擊了官兵,身體與情感迸發(fā)出的物質(zhì)性力量對抗著世俗的官府及男性的力量;到了五谷城后,碧奴的“五味”淚水被用來做藥引子,驅(qū)散詹府的邪氣,凸顯出其淚水稀有且巨大的凈化作用;在被當作刺客鎖在牢籠里后,碧奴的淚水再次化為淚咒,引得官兵與百姓紛紛在淚潮中不由自主地進行自我懺悔。從淚箭到淚藥引再到淚咒,碧奴的淚不斷喚醒人們埋藏在靈魂深處或溫情的回憶,或深重的罪孽,或善良的心性,以此凈化著整個俗世,并不斷以最為柔軟的淚化作最具力量的話語武器,與傳統(tǒng)的以官府與男性為主導的話語權(quán)力進行對抗。
三、現(xiàn)代性的審視
除了碧奴的淚水,蘇童還不忘渲染一種自然性的語言。神話的產(chǎn)生與人類低下的生產(chǎn)力以及對自然力量的敬畏有關,因此,“一切自然力都被他們的想象形象化、人格化了”。且古代神話體現(xiàn)出的“以己觀物、以己感物、推己及物”的移情思維,在蘇童的重述中也通過對自然的神化呈現(xiàn)出來。在人們普遍將自身命運與自然象征纏繞起來的時代,一位說著方言、無人理解的尋子盲婦化作了青蛙,流出的淚水喚起了馬人們對家鄉(xiāng)親人的思念之情;其他諸多神秘昆蟲的叫聲也紛紛引發(fā)了馬人們的思鄉(xiāng)之潮;碧奴在風沙中的哭聲引來了無數(shù)沙啞鳴叫的青蛙、會流淚的金龜蟲、由哭靈人的冤魂化成的金線蝴蝶,它們隨著碧奴一起哭泣,使山岳顫抖、城墻崩塌,將簡羊?qū)④姷男膸Щ丶亦l(xiāng)草原。從這樣一種對自然萬物充滿神性觀照的書寫中,我們可以窺見人們對于自己無法征服的自然具有敬畏且向往的情感。人們從自然中尋求自己生命的象征,破解自己的命運符碼,將自然人格化甚至神化。
而這樣一種對自然的神性觀照,實則也是人們在世俗生活中對于自身生存與情感體驗的一種隱晦而含蓄的折射與流露。馬人們深藏著思鄉(xiāng)之情,于是被青蛙與蚱蜢的聲音和淚水喚醒;簡羊?qū)④娙諒鸵蝗盏厮寄罴覉@,因此在碧奴到來之際敏銳地感知到風沙中的哭泣聲;哭靈人的冤魂難以平息,俗世的人們總有懺悔之事,因此金龜蟲和金線蝴蝶被賦予了淚水與冤魂的含義。在這樣一種自我與自然萬物的相互指涉中,我們可以窺見原始先民們“萬物有靈”“天人合一”的信仰。但是,在現(xiàn)代文明日益強大的當下社會,這樣一種敬畏天地、鬼神及自然萬物的原始信仰正隨著個體自主性、能動性的高漲而逐漸消逝,進而導致以民間信仰為基礎的神話傳說及其存在的文化語境正遭遇著被淡忘與被遺棄的現(xiàn)代性困境。
所以,從民間集體失語的世俗性境遇與個體自然性言語的神性轉(zhuǎn)變來看,蘇童對于孟姜女故事的重述具有兩重現(xiàn)代性意義:第一,不同社會群體之間所普遍存在的對抗性與階級性無法消弭。即使在同一群體內(nèi)部,也存在著爭執(zhí)、疏離、互相排斥等狀態(tài),這些狀態(tài)共同構(gòu)成了一種群體性孤獨的現(xiàn)代性境遇。而在群體中的每一個個體,猶如無法被理解的碧奴一樣,在踽踽獨行之路上呈現(xiàn)出孤獨的存在范式。第二,在工業(yè)化、信息化的現(xiàn)代文明中,隨著人與自然之間“以己觀物、以己感物、推己及物”的移情態(tài)度乃至敬畏天地、鬼神及自然萬物的原始信仰的逐漸淡化,以及對于自然之物、自然情感、自然欲望等的束縛與壓制,個體難以返歸到完全自由、自然且完整的靈與肉的同一,現(xiàn)代人在極力解放個體自主權(quán)利與意識的同時,也在某種程度上被規(guī)訓與約束了。于是,以民間信仰為基礎的神話傳說及其存在的文化語境正遭遇著被淡忘與被遺棄的現(xiàn)代性困境。如何通過世俗性與神性的雙重觀照,來賦予世代相傳的孟姜女神話之現(xiàn)代性內(nèi)蘊,正是重述的價值所在。
參考文獻:
[1] 蘇童.碧奴[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6.
[2] 游國恩.中國文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
[3] 蘇童,姚涵.神話是飛翔的現(xiàn)實[J].上海文學,2006(11).
[4] 吳義勤.“戴著鐐銬跳舞”——評蘇童的長篇新作《碧奴》[J].南方文壇,2007(3).
[5] 朱宏.中國遠古神話的文化意義與現(xiàn)代境遇[J].長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8).
[6] 吳雪麗,許巧云.民間·啟蒙·全球化——從《碧奴》看一個故事的幾種講法[J].理論界,2007(6).
作 者: 潘雨菲,南京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學科教學(語文)。
編 輯: 趙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