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奇琦
根據法律行為三元素理論,每項法律行為都具有一些“元素”(elementos),這些“元素”又可分為“要素”(essentialia;elementos essenciais)、“常素”(naturalia;elementos naturais)與“偶素”(accidentialia;elementos acidentais)三類。(1)參見[葡] 曼努埃爾·德·安德拉德: 《法律關系總論》(第二卷),吳奇琦譯,法律出版社2018年版,編碼63;Manuel de Andrade, Teoria Geral da Rela??o Jurídica, Vol. II, Coimbra, 2003, n° 63;Carlos Mota Pinto, Teoria Geral do Direito Civil, Reimpress?o da 4.a Edi??o, Coimbra, 2012, n° 100.長久以來,這種被冠以“古典三分法”(2)參見前注〔1〕,安德拉德書,編碼63; Manuel de Andrade, supra note 〔1〕, n° 63.之名的理論在學說和判例上都占有顯要的一席之地,更同為大陸法系與英美法系所傳承,是橫跨兩大法系的重要方法論范式。然而在漢語法學界,該理論的專題研究至今尚付闕如。本文將從該理論的發(fā)生史入手,詳細考察其沿革,嘗試填補這一空白。
唐曉晴教授提道:“不僅僅一般的民法教科書沒有交代清楚合同元素或法律行為元素理論的源頭問題,甚至一些享負盛名的聯(lián)結起現代民法與古代法的研究(3)本文作者按: 引文所指的是James Gordley, The Philosophical Origins of Modern Contract Doctrin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2,以及Reinhard Zimmermann, The Law of Obligations: Roman Foundations of the Civilian Tradi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6。也對這一理論的源頭語焉不詳?!?4)唐曉晴、蘇建峰、吳奇琦編著: 《民法的一般論題與〈澳門民法典〉的總則》(下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年版(即將出版)。而且,“實際上,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民法教材或專著都很少關注這一理論的起源,只有一些博士論文(5)本文作者按: 引文所指的是Pedro Pais de Vasconcelos, Contratos Atípicos, Almedina, 1995。發(fā)現,坡蒂埃(Pothier)曾經追溯到屈雅斯(Cujacius),但沒有斷定其為該理論的源頭。順著坡蒂埃所給出的線索追蹤,則至少還可以推前到注釋法學派的代表阿庫修斯(Accursius),因為屈雅斯在這個問題上的論述是以評論阿庫修斯的相關論述開始的?!比欢?,下文將會指出,該理論的源頭絕對不只可以追溯到12、13世紀的阿庫修斯而已。阿庫修斯無疑對其影響深遠,但該理論中許多關鍵學說皆非始自阿庫修斯。
在研究方法方面,為清晰揭示羅馬法、中世紀共同法(ius commune)與近代法對現代法的影響,并使論述脈絡能更連貫分明,下文將按時序先后考察元素理論的淵源,尤其著重檢視中世紀法與近代法元素理論各個關鍵部分的誕生過程。此外,按本文作者的研究習慣,在考證較遠古的理論淵源時,將盡可能(且有必要)展示相關原始文獻,讓讀者們可引證對照本文觀點,而非純粹從二手文獻中簡單地、跳躍式地轉錄結論。這樣做也是為了使本文的論述更有依據和說服力。因此,本文的工作主要是詮釋性的,而且可被視為關于法教義學發(fā)展史的研究。考慮到本文所需引用的中世紀或近代原始文獻皆主要以拉丁文(少數為德文)寫就,而現時并無中譯本,而且可以預期的是,至少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都不會有中譯本面世,故筆者將自行對關鍵文本進行翻譯,以達到本文的文本展示與詮釋的目的。
眾所周知,對許多今天被采納的民法學說而言,羅馬法都是原材料供應者。這些原材料經由后世法學家的加工,逐漸脫胎成現在的面貌。法律行為三元素理論也不例外。該理論即濫觴自后世對《民法大全》(CorpusIurisCivilis)里《學說匯纂》(Digesta)所收錄的兩個片段的解讀。(6)Roberto Fiori, Il Problema dell’Oggetto del Contratto nella Tradizione Civilistica, in Modelli Teorici e Metodologicinella Storia del Diritto Privato, Jovene Editore, 2003, pp.182-183; James Gordley, supra note 〔4〕, at 62.因此,下文的檢視將從羅馬法開始。
第一個文本是D. 18, 1, 72 pr.:(7)以下的《民法大全》譯文,皆由本文作者自行翻譯。筆者在翻譯時也參照了以下西班牙文譯本: Justinianus I, Cuerpo del Derecho Civil Romano, traducido por D. Ildefonso L. García del Corral, Jaime Molinas, Editor-Valencia, 1889-1898.
帕比尼安,《問題》,卷十:
當在合同(8)在這里必須說明的是,在羅馬法領域,學界一般習慣將“contractus”翻譯成“契約”。而在現代法上,除日本和我國臺灣地區(qū)以外的漢字使用地區(qū)通常都會把英文contract、法文contrat、葡萄牙文contrato等以拉丁文contractus為詞源的詞匯翻譯成“合同”而非“契約”。為免中譯不統(tǒng)一而有礙學說史溯源,本文將“合同”和“契約”視作同義詞,并統(tǒng)一稱其為“合同”。下同。訂立后,當事人們透過訂立簡約(pacta conventa)而從買賣中去除一些東西時,這些東西被認為是合同所包含的,但當他們做出一些添加時,我們則不認為它們構成了合同的一部分。當一些東西被作為買賣的附屬(adminicula sunt emtionis)時,便會發(fā)生這樣的情況。例如,約定不給付雙倍擔保,或給付雙倍擔保并附同一名保證人,便是如此。然而,在買受人提起訴訟時,簡約并不有效,但當出賣人起訴時,買受人則將有權提出抗辯。有人問: 當價金后來被增加或減少時,是否也可以這樣說呢?提出這個問題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價金是買賣的實質(emtionis substantia)。保路斯指出,當一切維持原狀不變,但重新約定增加或減少價金時,則是脫離了先前的合同,而作成了一項新的買賣。(9)拉丁文原文如下:“Papinianus libro X. Quaestionum.-Pacta conventa, quae postea facta detrahunt aliquid emtioni, contineri contractu videntur, quae vero adiiciunt, credimus non inesse. Quod locum habet in his, quae adminicula sunt emtionis, veluti ne cautio duplae praestetur, aut, ut cum fideiussore cautio duplae praestetur; sed quo casu agente emtore non valet paetum, idem vires habebit iure exceptionis agente venditore. An idem dici possit aucto postea vel deminuto pretio, non immerito quaesitum est, quoniam emtionis substantia consistit ex pretio. Paulus notat: si omnibus integris manentibus de augendo vel deminuendo pretio rursum convenit, recessum a priore contractu, et nova emtio intereessisse videtur. ”
羅馬的法學家帕比尼安努斯(Papinianus,一般從英文“Papinion”譯為“帕比尼安”,以下稱“帕比尼安”)(142—212)留意到,在買賣合同訂立后所作的那些簡約,無論是排除還是添加了一些東西,這些東西都構成了所謂的“買賣的附屬”(adminicula emptionis)(或稱“買賣的輔助”)。約定排除給付雙倍擔保(cautio duplae)或約定給付雙倍擔保并附同保證人的協(xié)議,即為適例。然而,關于價金增減的協(xié)議卻不能被予以同樣的解說,這是因為價金有著某種獨特性質,如保路斯(Paulus,一般從英文Paul譯為“保羅”)所言,調整價金會導致一項新買賣的作成。依其術語,價金是“買賣的實質”(substantia emptionis)??梢姡瑢ε帘饶岚捕?,“實質”是指某種內在于買賣本身的東西,故必須存在才能使買賣存在,且其變動會影響到買賣本身;至于“附屬”則是外在于買賣的東西,因此在某種意義上并不觸及買賣本身,故即使欠缺也不會使買賣不存在。
羅馬一眾法學家中,并非只有帕比尼安有上述思考。在《學說匯纂》的另一個文本(D. 2, 14, 7, 5)中,烏爾比安努斯(Ulpianus,一般從英文Ulpian譯為“烏爾比安”,以下稱“烏爾比安”)(c. 170—223)同樣在提及買賣合同、簡約和訴權問題時,援引帕比尼安的意見,并表達了類似想法。然而,有別于帕比尼安,烏爾比安的用語并非“實質”,而是“本性”(natura):
烏爾比安,《告示評注》,卷四:
[……]
§5. [……]我知道帕比尼安也是這樣回答的,若在買賣之后,約定一些超出合同本性的東西(aliquid extra naturam contractus),則根據同一規(guī)則亦即“簡約不生訴權”,是不可基于此原因而提起買受之訴的[……](10)拉丁文原文如下:“Ulpianus libro IV. ad Edictum.-[...]§5. [...] Idem responsum scio a Papiniano, et si post emtionem ex intervallo aliquid extra naturam contractus conveniat, ob hanc causam agi ex emto non posse propter eandem regular, ne ex pacto actio nascatur [...].”
《學說匯纂》乃是由東羅馬帝國皇帝優(yōu)士丁尼安努斯一世(Iustinianus I,一般從英文Justinian I譯為“優(yōu)士丁尼一世”)于6世紀下令編纂,以收錄前人學說。從作品被收錄的烏爾比安的生活年代可見,早在羅馬古典時期(約公元3世紀中葉以前),法學家們已對所謂的“合同本性”(natura contractus)有所思考。然而,根據德國法史學家科英(Coing)的介紹,(11)Helmut Coing, A Typical Development in the Roman Law of Sales, in Gesammelte Aufs?tze zu Rechtsgeschichte, Rechtsphilosophie und Zivilrecht, I, Vittorio Klostermann, 1982, p.72-73.更細致的“合同本性”理論則是由拜占庭(東羅馬)法學家們所構筑的。在羅馬買賣法上,有個問題一直困擾著羅馬的法學家們: 在合同關系中,當事人們的意愿是應該得到重視的,既然如此,為何買賣雙方要受他們沒有明示表達同意的規(guī)則(例如關于追奪擔保的責任、因欺詐而生的責任)所約束?
拜占庭法學家們正是試圖以“合同本性”理論來解決這一問題。他們認為,一個法律制度(例如買賣合同制度)的所謂“本性”,是指這個制度所包含的一眾規(guī)則的核心內容。以買賣為例,出賣人因追奪或欺詐而生的責任,便屬于買賣的“本性”。拜占庭法學家們認為,一切來自某種合同的“本性”(natura)的東西,都會“依本性”或稱“自然地”(naturaliter)約束當事人們,即使他們并無明示協(xié)議該等規(guī)則亦然。當買賣雙方已就所售貨物和所付價金達成協(xié)議,則有關合同便顯然是買賣,如是者,出售人即會因追奪而負上責任,因為那是來自該種合同的本性。所以優(yōu)士丁尼時代的法學家斯堤方努斯(Stephanus)便說道:“來自一項合同的本性的東西,無須特別同意”;(12)Scholion 1 to D. 2, 14, 43 (Heimbach, Basilica, 1.629); apud Helmut Coing, supra note 〔11〕, p.73.“對來自合同本性的東西做出明示訂定,這樣做是多余不必要的”。(13)Scholion 1 to D. 12, 1, 3 (Heimbach, Basilica, 2.590); apud Helmut Coing, supra note 〔11〕, p.73.
由此可見,“合同本性”理論實際上乃是旨在將合同制度的諸項個別規(guī)則捆綁起來形成一個整體。這種讓法學家能夠自圓其說的理論,直讓拜占庭法學家贊嘆道:“合同本性的力量多么強大!”而且,值得一提的是,論及當事人即使無明示協(xié)議亦必須履行那些“依本性”或“自然地”(naturaliter)屬于其合同的義務的D. 19, 1, 11 pr.,據說也是由《學說匯纂》的編纂者后來加插進去的。(14)Helmut Coing, supra note 〔11〕, p.73.該理論受重視的程度,于此可見一斑。此外,對本文主題亦即元素理論的發(fā)展而言,拜占庭“合同本性”理論也是極其重要的。下文將會展示,早在6世紀(甚至更早)已出現的該理論,后來更經由中世紀注釋法學派的中介而進入元素理論之中。值得一提的是,19世紀意思主義論者,例如德國的普赫塔(Puchta)、阿恩茨(Arndts),認為法律效果純粹來自當事人意思、法律效果當然地或稱自然而然地(selbstverst?ndlich)被當事人所意欲,從而誤將“本性”與行為人意思互相聯(lián)系起來的極端見解,(15)Federico de Castro y Bravo, El Negocio Jurídico, Editorial Civitas, S. A., 1985, p.54;[德] 維爾納·弗盧梅: 《法律行為論》,遲穎譯,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94頁。關于當時學者們的具體論述,詳見James Gordley, supra note 〔4〕, p.208-213。其立論基礎即可溯源至此。
1. 伊爾內留斯對兩個文本的綜合: 元素三分法的開創(chuàng)者?
編纂于6世紀的《學說匯纂》在11世紀末在西歐重現,并經由注釋者們的注釋而獲得新生命。上述兩個文本的命運也是如此。這場漫長的羅馬法復興運動的先驅,是意大利波隆那法律學校兼注釋法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伊爾內留斯(Irnerius)(c. 1055—c. 1130)。根據學界考察,他也是首位對帕比尼安與烏爾比安的上述兩個文本(16)這兩個文本是否確為帕比尼安和烏爾比安所寫,抑或是由編纂者們所加插,學界以往常有討論。但現時學界已普遍認為,它們的確出自帕比尼安和烏爾比安之手。參見Roberto Fiori, supra note 〔6〕, p.184, n. 56。即D. 18, 1, 72 pr.和D. 2, 14, 7, 5進行重構的人。無論從用語抑或思路的角度看,他所寫的某則注釋都明顯是對上述兩個文本的演繹。伊爾內留斯寫道:
被加插的簡約得針對合同的實質(substantia contractus)或合同的附屬(adminicula contractus)或外在(extranea)而為之,此乃關乎合同內或合同外之分。(17)Gl. Dolia in borreis a D. 18, 1, 76; Cfr. E. Besta, L’opera d’Irnerio. II. Glosse inedite d’Irnerio al Digestum Vetus, Torino, 1896, p.180; apud Roberto Fiori, supra note 〔6〕, p.188, n. 70.此段中文譯文,由本文作者自行翻譯。拉丁文原文如下:“inseruntur pacta ut de substantia contractus vel adminicula contractus vel estranea et hoc circa rem vertentem in contractu vel extra.”
首先,在用語方面,在伊爾內留斯的上引注釋里,“實質”(substantia)與“附屬”(adminicula)這兩個術語顯然是來源自D. 18, 1, 72 pr.,而“外在”(extranea)則當屬D. 2, 14, 7, 5所提及的“超出本性”(extra naturam)的伊爾內留斯版本的提法;其次,從思路的角度觀之,該注釋所稱的“合同內或合同外”(in contractu vel extra)的區(qū)分,也正是D. 18, 1, 72 pr.和D. 2, 14, 7, 5所關注的。
然而,伊爾內留斯這則注釋短短的一句話,卻是寫得相當語焉不詳。究竟他在這里是做了一個二分法還是三分法?伊爾內留斯以“或”(vel)來隔開“實質”“附屬”“外在”三詞,由此看來,那似乎是“實質”“附屬”“外在”的三分;然而,他卻又只用了兩次“合同的”這一修飾語,而且最后又只提及“合同內”與“合同外”的區(qū)別,故又使人不禁懷疑他是否對“實質”“附屬”“外在”做了三分法。關鍵在于那兩個“或”: 伊爾內留斯是做了二分法還是三分法,要視乎他所用的兩個“或”是否有著同樣的語義。毫無疑問,前一個“或”是選言性(disgiuntivo)的,而絕不是解釋性(esplicativo)的。換言之,伊爾內留斯絕非將“合同的實質”和“合同的附屬”視為同義詞,因而想以“合同的實質或合同的附屬”這一表述來表示“合同的實質或稱合同的附屬”“合同的實質或者說合同的附屬”這樣的意思,因為無論是從詞的日常用法還是被解釋文本的內涵(在D. 18, 1, 72 pr.,“實質”與“附屬”是相對立的)的角度考量,都根本無法想象伊爾內留斯會這樣做。至于第二個“或”的語法功能,則成疑問。因此,伊爾內留斯這段話是有歧義的,并可以有兩種不同的解讀:(18)Roberto Fiori, supra note 〔6〕, at 188.
(1) 三分法:“實質”/“附屬”/“外在”
第一種解讀是: 他使用的是三分法,亦即“實質”“附屬”“外在”三分,因為第二個“或”與第一個“或”都是選言性的。假如真的如此,伊爾內留斯便是現今法律行為元素理論三分法的源頭。此外,由于他在提及“實質”和“附屬”時都是說“合同的”實質和“合同的”附屬,可見,若以伊爾內留斯自己的用語來說,則前兩者(“實質”和“附屬”)是“合同內”的,而最后者(“外在”)則是“合同外”的。這也和現今法律行為三元素理論中“要素”和“常素”處于“行為內”而“偶素”則處于“行為外”的思路相吻合。
(2) 二分法:“實質”/“附屬”或稱“外在”
第二種解讀是: 他使用的是二分法,亦即“實質”“附屬”(又名“外在”)二分,因為第二個“或”是 解釋性的,其含義有別于第一個“或”。換言之,伊爾內留斯想以“合同的附屬或外在”這一表述來指稱“合同的附屬,或稱外在”,故他的意思是“簡約得針對合同的實質,或針對合同的附屬或稱外在而為之……”。如是者,既然只有二分,則依其之見屬“合同內”的當然只能是前者(“實質”),至于屬“合同外”的也當然只能是后者(“附屬”或稱“外在”)了。
伊爾內留斯本人的想法為何,觀其論述,實在無從稽考。無論如何,伊爾內留斯的前述注釋是極其重要的,因為它是現有可查文獻中最古早的關于D. 18, 1, 72 pr.和D. 2, 14, 7, 5的演繹。其重要性并非只在于時間上最古早,也在于伊爾內留斯這位注釋法學派祖師對后繼者們的影響力。
有一點值得注意: 如前所述,無論是帕比尼安的D. 18, 1, 72 pr.,還是烏爾比安的D. 2, 14, 7, 5,所使用的都是二分法(“實質”對“附屬”、“本性”對“超出本性”)。那么,如果伊爾內留斯在這則注釋中同樣只是做了一個二分法,則似乎可以合理地認為: 他僅僅是整合了帕比尼安和烏爾比安的說法: 伊爾內留斯和帕比尼安的“實質”,相當于烏爾比安的“本性”,而伊爾內留斯的“外在”、帕比尼安的“附屬”、烏爾比安的“超出本性”三者則互相等同。然而,如果伊爾內留斯是從這兩個文本的二分法綜合出三分法的話,則問題就更復雜,因為此時原本的兩個二分法便應該有重疊之處: 要是伊爾內留斯的“外在”(extranea)相當于烏爾比安的“超出本性”(extra naturam),則究竟相當于烏爾比安的“本性”(natura)的,是伊爾內留斯的“實質”,還是“附屬”,還是“實質”與“附屬”兩者之和?
2. 雅各斯對“實質”與“本性”的同義使用: 回歸二分法?
對于上述問題,我們可以從繼承伊爾內留斯衣缽的其中兩位學生的討論中找到一些線索。伊爾內留斯在注釋中完全略去了烏爾比安的“本性”(natura)一詞不用。然而,據說伊爾內留斯的學生雅各斯(Iacobus)(?—1178)在論述同一主題時重新提及了“本性”,并將它視為“實質”的同義詞。本文認為,其見解無疑進一步促成了早由拜占庭法學家們構筑的合同“本性”理論與注釋法學派對合同“實質”的解讀的相互合流(在中世紀注釋法學派的元素理論出現之前,拜占庭的“合同本性”理論一直是獨立地發(fā)展的)。有古籍便記載了他和伊爾內留斯的另一位學生馬提努斯(Martinus)(?—1157)之間一場關于追奪簡約(pactum de evictione)和合同本性(natura contractus)兩者關系的爭論:
在以下問題上也有分歧: 追奪簡約是否涉及合同本性?馬提努斯說是。雅各斯則持相反意見,并說道,關于一旦欠缺即不可能存在合同的合同本性亦即合同實質的簡約,其例子有約定增加或減少價金的簡約;約定給予追奪的簡約,則涉及合同的附屬而非實質[……](19)G. Haenel (ed.), Dissensiones dominorum, Lipsiae, 1834, 37 ss. (vetus collectio §52); apud Roberto Fiori, supra note 〔6〕, p.190, n. 74.此段中文譯文由本文作者自行翻譯。拉丁文原文如下:“in eo etiam dissentiunt: utrum pactum de evictione sit de natura contractus; et dicit Martinus, esse. Iacobus contra: nam dicit, id pactum de natura, id est, de substantia contractus esse, sine quo contractus esse non possit, veluti pactum de augendo, vel diminuendo pretio; ut evictio praestetur, de adminiculis esse dicit et non de substantia contractus [...]”
可見,雅各斯更像是使用了二分法。由此推斷,其師伊爾內留斯亦使用二分法也并非沒有可能。至于馬提努斯是否和雅各斯一樣也將“本性”和“實質”視為同義詞,則無從判斷。然而,德國法史學家康托洛維茨(Kantorowicz)則認為,雅各斯和馬提努斯都使用了二分法來進行討論。(20)Hermann Kantorowicz & William Warwick Buckland, Studies in the Glossators of the Roman Law, Cambridge, 1938, p.211.
無論如何,本文認為,確實如以研究現代私法理論的哲學根源著稱的美國學者詹姆斯·戈德雷(James Gordley)所言,中世紀法學家們在元素理論中同時使用substantia和natura這兩個術語的做法是“有點不幸”的,因為即使在古希臘的亞里士多德(Aristoteles)(c. 384—c. 322 BC)關于物理學和形而上學的作品被重新發(fā)現之前,這兩個詞匯粗略而言其實在哲學上都已有著相同的含義(關于亞里士多德哲學如何向元素理論滲透,詳見下文分析)。(21)James Gordley, Good Faith in Contract Law in The Medieval Ius Commune, in Reinhard Zimmermann & Simon Whittaker eds., Good Faith in European Contract Law,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 p.104.
3. 羅格里烏斯對“實質”與“本性”的區(qū)分:“實質”“本性”“超出本性”(“外在”)三分法的確立
伊爾內留斯與雅各斯的現存文獻,都不能讓我們清晰確鑿地知道他們采用的是合同元素二分法還是三分法。但在注釋法學派再后一輩的羅格里烏斯(Rogerius)(?—c.1170)那里,則可看到三分法的清晰展示。他在其《法典大全》(SummaCodicis)中,便區(qū)分了關于實質的(de substantia)簡約、關于本性的(de natura)簡約、超出本性的(extra naturam)(在一些文獻中,則記為“外在”[extranea](22)Codex manuscriptus bibliothecae Laurentianae florentinae: Plut. V. sin., Cod. 10; apud Roberto Fiori, supra note 〔6〕, p.191, n. 78.)簡約三者??梢?,有別于雅各斯,羅格里烏斯并不把“實質”和“本性”用作同義詞。他舉例說道: 在買賣中增減價金的簡約(in venditionibus, si pactus sum de augendo pretio vel diminuendo)是關于“實質”的簡約;當協(xié)定具保證人的追奪(caveatur de evictione cum fideiussore)時,則是關于“本性”的簡約;當把一間屋出售但保留予自己居住(hac lege ut habitare liceret)時,則存在“超出本性”的簡約。(23)Rogerius, Summa Codicis, 2, 3, 20-21; 4, 54, in I; B. Palmerius (ed.), Rogerii Summa Codicis, in Scripta anecdota glossatorum (BIMAe, I), Bononiae, 1914, 65 et 129; apud Roberto Fiori, supra note 〔6〕, at 190-191.因此,現今法律行為元素三分法,其最早的源頭至少可追溯到羅格里烏斯(甚至可以追溯到伊爾內留斯,但正如上文所述,那是有疑問的)。
4. 普拉岑提努斯對亞里士多德哲學的借鑒: 術語的第一次關鍵變更(“外在”extranea→“偶性”accidentalia)
羅格里烏斯雖然比較明確地奠定了現今法律行為元素三分法的基礎,但在術語上,他仍沒有脫離伊爾內留斯以至羅馬法原始素材,其用語依然和現今三分法的用語有一段距離。由于羅馬以至整個中世紀的學術語言都是拉丁語,而且今天的大量法律術語都形成于當時,因此在現今一些以拉丁語為祖先的歐洲語言中,大部分法律術語都有拉丁語根源。以拉丁語族的葡萄牙語為例,葡萄牙法學界所使用的法律行為元素理論術語elemento essencial、elemento natural、elemento acidental(通常分別被譯為“要素”“常素”“偶素”;essencial、natural、acidental也就是英語的essential、natural、accidental)當中,只有elemento natural可以在帕比尼安、烏爾比安、努斯、伊爾內留斯、雅各斯和羅格里烏斯所使用的“本性”(natura)那里找到詞源。至于另外兩個用語,則要到后期才開始進入元素理論。
首先,是作為elemento acidental(偶素)詞源的accidentalia(偶性)。我們可以在Placentinus(普拉岑提努斯)(c. 1120—1192)的三分法中找到這一術語。普拉岑提努斯據說是羅格里烏斯的學生,也經常引用羅格里烏斯的論述(甚至還在羅格里烏斯死后續(xù)寫他未完成的、當時被用作教科書的前引《法典大全》),(24)Hermann Kantorowicz & William Warwick Buckland, supra note 〔20〕, at 125-126.因此他選擇沿用羅格里烏斯的三分法是不足為奇的。但他既有傳承,又有創(chuàng)新: 他不再使用前人們一直使用的“超出本性”或稱“外在”,而是在羅格里烏斯三分法的基礎上將其置換成“偶性”。因此,在他那里,三分法便變成了“實質”(substantia)、“本性”(natura)、“偶性”(accidentalia)三分:
在與買受人訂立的簡約中,有些是涉及行為的實質,有些是涉及本性,有些則是完全外在的或者說涉及偶性(extra sive accidentalia)。約定增加或減少價金者,涉及行為的實質[……]為追奪而作成的簡約,涉及行為的本性。至于屬于偶性者,例如出售典籍時給予范本。(25)在中世紀,印刷技術興盛之前,謄寫員(scriptores)這種職業(yè)十分重要。謄寫員是負責抄寫復制文本的人。謄寫員要跟從的作品的模板復本(model copy),稱為“范本”(exemplar)。在中世紀大學圈內,作品的原作者經常會親自核準一個范本,供書商、學生或謄寫員復制。中世紀的謄寫員們負責了幾乎所有的書寫作品,有些作品實際上更是由“作者”口述給他們的。他們在抄寫復制時忠于原文的程度因人而異,而且差異可以很大。許多類型的改動,以及文本添寫亦即手稿編輯者所說的“謄寫者的添插”(scribal interpolations),皆是出自謄寫員之手。See B. B. Price, Medieval Thought: An Introduction, Blackwell, 1992, p.193-195./(26)Placentinus, Summa Codicis, ad 4, 54 (ed. Moguntiae, 1536, 182); apud Roberto Fiori, supra note 〔6〕, p.191, n. 81.此段中文譯文由本文作者自行翻譯。拉丁文原文如下:“et quidam pactorum, quae cum emptoribus fiunt, quaedam sunt de substantia negocii, quaedam de natura, quaedam prorsus extra sive accidentalia. De substantia negocii sunt, quae de augendo sive diminuendo pretio fiunt [...] De natura negocii pactum est quod pro evitione fit. Prosus accidentale est, puta ut Codex venditus ad exemplum detur.”
在另一個文本中,普拉岑提努斯也有幾乎相同的說法:
所添補的(簡約),有的涉及行為的本性,如為追奪而作成者,有的涉及行為的實質,如為增加價金而作成者,有的則屬偶性,如為出售典籍時給予范本而作成者。(27)Placentinus, Summa Codicis, ad C. 2, 3 (ed. cit., 43); apud Ibid., p.191, n. 81.此段中文譯文由本文作者自行翻譯。拉丁文原文如下:“(pacta) accessoria alia sunt de natura negotii ut de evictione, alia sunt de substantia ut de agendo precio, alia sunt accidentalia: puta ut Codex venditus detur ad exemplum.”
那么, 普拉岑提努斯究竟為何會選用“偶性”一詞?答案是古希臘亞里士多德的哲學。“偶性”(希臘文σψμβεβεκοσ = symbebeks,拉丁文翻譯為accidens、accidentia)正是亞里士多德哲學的關鍵用語之一。但為何普拉岑提努斯會在元素三分法的論題上將羅馬法的這些術語聯(lián)結到亞里士多德哲學?本文認為,其中一個最主要的原因應該在于: 羅馬的法學家們和注釋法學派前人們的用語實在令人無法不聯(lián)想起亞里士多德哲學。
在羅馬法原始文獻中,除了帕比尼安和烏爾比安的前述兩個文本之外,尚有多處使用了實質(substantia)和本性(natura)這兩個詞: 前者例如買賣的實質(substantia emptionis)、債的實質(substantia obligationis)、血親的實質(substantia cognationis)、抗辯的實質(substantia exceptionis)、訴的實質(substantia actionis);后者例如寄托的本性(natura depositi)、委任的本性(natura mandati)。(28)買賣的實質: C. 4, 38, 3、C. 4, 44, 8 (a. 293);債的實質: C. 4, 2, 6 pr. (a. 293), Scaev. 2 quaest. D. 14, 6, 6、Paul. 56 ad ed. D. 46, 3, 54、Paul. 2 inst. D. 44, 7, 3 pr.、Inst. 3, 22. 1、Inst. 3, 27 pr.;血親的實質: Mod. 12 pand. D. 38, 10, 4, 2;抗辯的實質: Gai. 4, 118.;訴的實質: Inst. 4, 6, 7、Inst. 4, 6, 13.;寄托的本性: Pap. 9 quaest. D. 16, 3, 24;委任的本性: Paul. 5 quaest. D. 19, 5, 5, 4;apud Ibid., p.185-186.對亞里士多德哲學(尤其是形而上學)有所涉獵的人都會知道,substantia、natura是亞里士多德哲學傳統(tǒng)所經常談論的兩個術語(前者更位處整個形而上學體系的核心)。在亞里士多德著作的拉丁文譯本中,substantia是希臘文術語ο侳σ俄α(= ousía)的翻譯(29)關于亞里士多德哲學中的substantia(ο侳σ俄α)概念,參見吳奇琦: 《民法中的哲學: 民法上實質(substantia)與本質(essentia)理論的古典哲學起源與演變》,澳門大學2018年博士論文,第36—50頁。(雖然在當今哲學界這一翻譯普遍受到批評),而natura則是φ侶σι(= physis)的翻譯;在漢語哲學界前者一般譯為“存有”“存在”“是”“實體”“本體”“自立體”等,至于后者則一般譯為“本性”或“自然”。雖然籠統(tǒng)言之,羅馬的法學家們無疑受到希臘哲學的影響,但卻無充分證據顯示帕比尼安和烏爾比安在前述兩個文本中是從哲學技術意義上使用這兩個用語。實際上,意大利學者羅貝多·費歐尼(Roberto Fiori)便指出: 學界普遍認為,羅馬的法學家們在《民法大全》所收錄的這些文本中使用的substantia一詞,只是有著諸如“根本”“存在”“內容”這樣的日常語言上的含義,而natura則亦只是指某種“制度結構”,換言之,兩者不具有亞里士多德哲學意義。(30)Roberto Fiori, supra note 〔6〕, at 185 -186.
但必須注意,注釋法學派和羅馬的法學家彼此的文化背景有相當大的不同。論古希臘哲學向法學滲透的力度,古羅馬并不能與中世紀時期同日而語。到了普拉岑提努斯身處的時代,亦即12世紀,亞里士多德哲學隨著大學的誕生而開始在歐洲廣泛傳播,影響力愈趨巨大,而且許多亞里士多德哲學著作都已經被翻譯為拉丁文。(31)參見汪子嵩、范明生、陳村富、姚介厚: 《希臘哲學史》(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8—49頁。甚至與注釋法學派的注釋技術有著緊密關聯(lián)(32)Andrea Errera, The Role of Logic in the Legal Science of the Glossators and Commentators, translated by Philip Biss, in Andrea Padovani & Peter Stein eds. (Enrico Pattaro, editor-in-chief), A Treatise of Legal Philosophy and General Jurisprudence (Vol. 7), Springer, 2016, p.79 et seq.;舒國瀅: 《波倫亞注釋法學派: 方法與風格》,載《法律科學》2013年第3期,第33—44頁。的中世紀博雅教育的三藝(Trivium),即文法學、辯證(邏輯)學、修辭學,尤其是當中的辯證(邏輯)學,也是經由哲學家波愛修斯(Boethius)(c. 480—524/525)的中介而建立在亞里士多德哲學的基礎之上。因此,中世紀法學家可以利用而且實際上也經常利用三藝來演繹羅馬法,使文本之間互相協(xié)調。(33)Harry Dondorp & Eltjo J. H. Schrage, The Sources of Medieval Learned Law, in John W. Cairns & Paul J. du Plessis eds., The Creation of the Ius Commune: From Casus to Regula,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10, p.21.許多沿用至今的法學理論,實際上都是中世紀法學家將哲學思想和羅馬法素材共冶一爐而鍛造出來的產物。
雖然康托洛維茨和詹姆斯·戈德雷都認為,許多中世紀法學家由于沒有讀過亞里士多德的物理學或形而上學,因而并不非常了解substantia、natura這些術語在亞里士多德哲學中的真正意義,但他們都承認,這些中世紀法學家是至少認識被波愛修斯“平庸化”(trivialised)后的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的。(34)Hermann Kantorowicz & William Warwick Buckland, supra note 〔20〕, at 41; James Gordley, supra note 〔21〕, at 111.“愛好哲學思維”(35)Roberto Fiori, supra note 〔6〕, at 191.的普拉岑提努斯不可能沒有接觸過亞里士多德哲學(無論是直接地還是間接地接觸),而且也很難想象他在三分法中使用“偶性”一詞的做法與亞里士多德哲學無關。
如前所述,在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傳統(tǒng)中,accidens(“偶性”或稱“附性”“屬性”“依附體”)與substantia(“實質”或稱“實體”“本體”“自立體”)相對立,是指自身不能獨自存在者。accidens必須依附、系于substantia而存在。換言之,substantia是accidens的底基、載體或稱依托(拉丁詞語substantia字面意思正是“底基”,它來自亞里士多德所謂的侼ποκε俄μενον,亦即“基底”或者說“作為底層的東西”)。至于accidens,亞里士多德則認為有九種,分別是數量(量)、品性(質、性質)、關系(相對者)、地點、時間、位置(姿態(tài))、狀態(tài)(有)、施動(行動)、被動(遭受)。這九種accidens連同substantia一起,構成亞里士多德哲學的基本“十范疇”。(36)Aristoteles, Organon, 103b20. 在漢語哲學界,翻譯與注釋《范疇篇》的溥林教授,研究甚為詳實。參見[古希臘] 亞里士多德著,溥林譯箋: 《〈范疇篇〉箋釋——以晚期希臘評注為線索》,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而在中世紀法學家們的合同元素理論中,substantia表現為一項合同“最基礎的”東西,而extranea則是“外在的”“附加的”“不一定出現的”。對照上述哲學理論和法學理論的內涵并考慮到中世紀法學家的學術文化背景后可見,亞里士多德范疇模型的術語被借用于法學上的合同元素理論是不難理解而且不令人意外的。(37)參見前注〔29〕,吳奇琦文。
除了源自D. 2, 14, 7, 5的“外在”(extranea)之外,源自D. 18, 1, 72 pr.的“附屬”或稱“輔助”(adminicula)也同樣普遍被棄用。然而值得一提的是,也許是由于淵源上的緣故,以拉丁文adminicula為詞源的詞匯(譬如西班牙語adminículo)在當代有時候仍會被用來解釋偶素(偶性)。(38)Federico de Castro y Bravo, El Negocio Jurídico, Editorial Civitas, S. A., 1985, p.54.
5. 阿佐對“實質”“本性”“偶性”三分法的延續(xù)
到了注釋法學派的代表人物阿佐(Azo)(c.1150—c.1230)那里,普拉岑提努斯的合同元素三分法及術語仍被沿用。而且在許多方面,阿佐也只是在重復前人的老話。例如,阿佐便繼續(xù)以“為增加或減少價金而作成的簡約”“追奪簡約”作為“關于實質的簡約”和“關于本性的簡約”的例子:
應該知道的是,買受人和出賣人之間所訂立的簡約,有的涉及合同的實質,如為增加或減少價金而作成者。(39)Azo, Summa Codicis, ad C. 4. 54. n. 1; James Gordley, supra note 〔4〕, p.62, n. 125.此段中文譯文由本文作者自行翻譯。拉丁文原文如下:“Siendum est auttem quod pactorum quae fiunt inter emptorem et venditorem alia sunt de substantia contractus ut de angendo, vel diminuendo pretio.”必須指出,雖然詹姆斯·戈德雷的上述著作已由張家勇教授翻譯成中文出版(《現代合同理論的哲學起源》,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然而,中譯本僅僅對原著的英文部分進行了翻譯,原著全書所引用的一切拉丁文原典文獻卻并未譯出。此外,即使是英文翻譯部分,在若干重要術語的中譯上,該譯本的處理方法亦甚值商榷。下文將詳述之。
然而,若簡約乃是針對作為合同本性的東西,我們便說簡約是涉及本性的。例如,約定以某種形式或不具形式地給予追奪的簡約。(40)Azo, Summa Codicis, ad C. 4, 54, n. 2; apud James Gordley, supra note 〔4〕, p.63, n. 129.此段中文譯文由本文作者自行翻譯。拉丁文原文如下:“Sed nos dicimus pactum esse de natura quod sit super eo quod est naturalis contractus. Ut de evictione praestanda certo modo vel nullo modo.”
至于“偶性”方面,阿佐除了普拉岑提努斯舉過的“給予復本典籍”一例之外,還舉出了另一些不觸及買賣(non attingenti venditioni)的類似約定作為例子:
有些則是偶性或者說外在[……]例如,約定如果出賣人在若干日內向買受人返還價金即可要求歸還物、約定買受人就所拖欠的價金支付利息、約定買受人在所出售的土地上建造或不建造紀念碑或教堂。(41)Azo, Summa Codicis, ad C. 4, 54, n. 1; apud Ibid, p.63, n. 130.此段中文譯文由本文作者自行翻譯。拉丁文原文如下:“Quaedam sunt accidentalia sive extranea [...] Ut puta si venditor restituat emptori pretium intra certum diem reddatur ei res vel ut emptor praestat venditori usuram pretii tardius soluti vel ut emptor faciat vel ut non faciat monumentum vel ecclesiam in fundo vendito.”
總而言之,阿佐在元素三分法的發(fā)展上并無突出貢獻,但基于其權威及影響力,他對三分法的傳承而言亦非不重要。
6. 阿庫修斯的若干見解
(1) 關于“實質”的重要創(chuàng)見:“買賣三實質”及欠缺實質的后果
有別于許多前人,注釋法學派最負盛名的集大成者阿庫修斯(Accursius)(c.1182—c.1263)的論述是比較有新意的。我們知道,在D. 18, 1, 72中,帕比尼安說價金屬于買賣的實質。從上文所引注釋法學派法學家們的論述可見,每當他們談及買賣的實質時,帕比尼安的這個例子就如影隨形般一再被援引,從雅各斯、羅格里烏斯一直到普拉岑提努斯,莫不如此。而且,他們也只有舉出價金這個“例子”而已(如果他們認為買賣還有其他實質的話)。然而,阿庫修斯在對D. 18, 1, 72進行注釋時,卻進一步明確指出對整個元素理論日后發(fā)展極為重要的兩點: 其一,除價金(pretium)外,所售之物(res vendita)和合意(consensus)也屬于買賣的實質;其二,缺乏實質的后果是買賣不存在:
由于無價金即不能存在買賣[……]同樣,如果針對所售之物作增減[……]那同樣涉及買賣的實質,缺少了它也是不能存在買賣的[……]同樣地,合意也屬于實質[……]其他不是實質的東西,即使欠缺也好,合同仍能成立。(42)Accursius, Gl. ad D. 18. 1. 72 (ex pretio); apud James Gordley, supra note 〔4〕, p.62, n. 126.此段中文譯文由本文作者自行翻譯。拉丁文原文如下:“Quia sine pretio esse venditio non potest [...] Item si fiat super re vendita augenda vel minuenda [...] cum res similiter sit de substantia emptionis, nec sine ea esse posit [...] Item consensus est de substantia [...] Alia vero quae [...] non sunt substantialia, cum sine esi possit contractus consistere.”
阿庫修斯這一闡述的重要之處在于: 首先,在阿庫修斯的《大注釋》(MagnaGlossa)之前,注釋法學派的相關討論一直都沒有脫離過簡約(pactum)尤其是與買賣合同相關的簡約的領域。實際上,除了D. 2, 14, 7, 5、D. 18, 1, 72 pr.之外,對元素理論的討論,大都是在一些關于簡約的羅馬法原始文獻片段的注釋中為之,例如C. 2, 3《論簡約》(Depactis)、C. 4, 54 《論買受人與出賣人之間所作成的簡約》(Depactisinteremptoremetvenditoremcompositis)。在阿庫修斯以前,之所以一直沒有人指出買賣的各項實質是哪些,亦與此不無關系。當然,阿庫修斯自己的論述也有提及簡約(例如,他在論述合同的“本性”時仍然有提及“追奪簡約”這個老例子:“若簡約針對作為本性的東西,例如為給予追奪而作成的簡約,則我們說簡約是涉及本性的”(43)此段譯文為本文作者自行翻譯,文本出處及拉丁文原文如下: Accursius, Gl. ad D. 18, 1, 72 (nova emptio): “Sed nos pactum de natura dicimum esse quod sit super id quod est naturale, ut de evictione praestanda.”; apud James Gordley, supra note 〔4〕, p.63, n. 129.),然而,阿庫修斯卻是首度將后世的討論焦點革命性地從簡約領域逐漸移轉到買賣合同本身。從阿庫修斯開始,買賣成為由“合意”“價金”“物”三項實質構成的合同。當兩人同意用物的移轉來換取價金的支付時,則存在買賣合同;若缺少三者中的任一者,則不存在買賣合同。此外,“買賣三實質”更成為一個原型模版,為日后元素理論從買賣合同向其他合同的擴散埋下了伏線。
(2) 關于“實質”與“本性”詞義同一性問題的取態(tài)
如前所述,關于“實質”和“本性”是否具有相同意義的問題,曾經一度是注釋法學派法學家們(例如雅各斯)的爭論點。在這方面,阿庫修斯的論述表面上看來頗為混亂,而且有時會讓人以為他將“實質”和“本性”視為同義詞。例如,在其對D. 2, 14, 7, 5的注釋中,阿庫修斯在論及“超出本性”時,便說:“也就是說[超出]實質?!?44)以下數個片段的譯文為本文作者自行翻譯,茲列出文本出處及拉丁文原文(皆轉引自Roberto Fiori, supra note 〔6〕, p.191, n. 83): Accursius, gl. extra naturam ad D. 2, 14, 7, 5: “[...] id est, substantiam.”然而,他之所以這樣說,也許是由于受到將“實質”和“本性”視為同義詞的其他注釋法學派法學家的影響,因而跟隨了其術語表述方式。但阿庫修斯自己應該是偏好把“實質”和“本性”互相區(qū)分開來的。例如,在其對D. 18, 1, 72 pr.的注釋中,他便說:“我們說那是關于合同實質,但有些人則稱之為關于本性?!?45)Accursius, gl. nova emptio ad D. 18, 1, 72 pr.: “Quae de substantia contractus dicimus esse, eadem quidam vocant de natura.”而相同的說法亦見于D. 2, 14, 7, 5:“其他人說這是本性,我們則說是實質?!?46)Accursius, gl. extra naturam ad D. 2, 14, 7, 5: “alii dicunt id naturale, quod nos substantiale.”
實際上,從羅格里烏斯開始,關于“實質”和“本性”是否同義詞的問題,似乎已不再受到重視,因為對兩者進行區(qū)分已成通說。在阿庫修斯之后,看來更是如此。例如,13世紀的維維安努斯·圖斯庫斯(Vivianus Tuscus)便繼續(xù)追隨了這一見解,認為“此法律對關于合同實質的簡約與關于合同本性的簡約兩者進行了區(qū)分”。(47)Vivianus, casus ad D. 2, 14, 7: “Lex ista fecit differentiam inter pacta quae sunt de substantia contractus, et ea quae sunt de natura contractus.”
值得順道一提的是,阿庫修斯雖然和阿佐一樣都使用了“實質”“本性”“偶性”三個術語,但有學者在分析他的一些論述時,卻懷疑他是否只采納了二分法。例如,在阿庫修斯對D. 18, 1, 72 pr.的注釋中,他便提到“也就是說,合同的偶性或本性,而非實質”(48)Accursius, gl. adminicula ad D. 18, 1, 72 pr.: “[...] id est, accidentalia sive naturalia contractus, non autem substantialia.”;“上文所述者,乃是關于本性簡約或偶性簡約,現在則是實質”(49)Accursius, gl. adminicula ad D. 18, 1, 72 pr.: “Supra, dixit de naturalibus vel accidentalibus pactis: nunc de substantialibus.”。
(3) 關于從substantia、natura到substantialia、naturalia的術語調整
另一方面,在阿庫修斯那里,我們可以看到在元素理論的術語上有時候出現了輕微的調整。例如在他對D. 18, 1, 72 pr的注釋中,(50)Accursius, gl. adminicula ad D. 18, 1, 72 pr.: “id est, accidentalia sive naturalia contractus, non autem substantialia.”前人慣稱的substantia成了substantialia,至于natura則成了naturalia(本文則依然分別譯之為“實質”和“本性”),而普拉岑提努斯所用的accidentalia則仍然是accidentalia。將substantia和natura改稱為substantialia和naturalia,應該是因為受到普拉岑提努斯所引入的accidentialia影響使然。這純粹是使三個術語在表述上一致化的改動而已。而substantialia、naturalia、accidentalia這組術語也是現今較常用的。
1. 巴爾杜斯對亞里士多德哲學的借鑒: 術語的第二次關鍵變更——“實質”(substantialia)→“本質”(essentialia)
從上文論述可見,元素理論乃是建立于羅馬法文獻D. 18, 1, 72 pr.及D. 2, 14, 7, 5,但在發(fā)展過程中又不斷有脫離文本的傾向。這種傾向可清晰見于術語上。在元素理論中,最初被使用的術語“實質”“本性”“外在”,都可以在上述兩個文本中找到淵源。后來,在亞里士多德哲學影響下,“偶性”被作為“實質”的對立而引入元素理論,代替了“外在”一詞。在評注法學派的代表人物巴爾杜斯(Baldus)(c.1327— c.1400)之前,元素三分法所采用的術語正是“實質”“本性”“偶性”。巴爾杜斯則是首位以“本質”(essentialia)一詞代替?zhèn)鹘y(tǒng)表述“實質”(substantialia)的人。他在注釋相關文本時,有時同時提及這兩個詞,并視之為同義詞(“本質或實質”[essentialia sive substantialia](51)Baldus, In primam partem super Digesto Veteri, ad D. 2, 14, 7, 7, ed. Lugduni, 1558, 129v.; Baldus de Ubaldis, In secundam partem super Digesto Veteri, ad D. 18, 1, 72 pr. (ed. cit. 132r); apud Roberto Fiori, supra note 〔35〕, p.195, n. 95.),有時則只使用“本質”一詞。(52)Baldus, In secundam partem super Digesto Veteri, ad D. 18, 1, 9 (ed. cit., 128v); apud Ibid., p.195, n. 95.“本質”和“偶性”一樣,都是完全脫離了D. 18, 1, 72 pr.及D. 2, 14, 7, 5的用語。但巴爾杜斯為何棄“實質”而采“本質”?本文認為,答案同樣是亞里士多德哲學。(53)古典哲學尤其是亞里士多德哲學的substantia與essentia概念從中世紀開始便強烈滲透民法上人(persona)、物(res)、事(factum)三大領域的各個理論并深遠影響后世發(fā)展,以至在當代學說甚至立法上仍有殘留。相關研究詳見前注〔29〕,吳奇琦文。
首先,如前所述,在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中,“偶性”(accidens)除了與substantia相對之外,(54)關于亞里士多德《范疇篇》的substantia概念的論述,參見前注〔29〕,吳奇琦文,第42—46頁。也經常被對立于“本質”(essentia)。(55)關于亞里士多德“本質”與“本質屬性”的論述,參見前注〔29〕,吳奇琦文,第55—60頁。此外,在亞里士多德的認識論中,“本質”和“偶性”也扮演著重要角色: 他認為,“本質(essence)正是某事物之所是(what something is)”,并認為,認識某一事物不過是認識其“本質”。而且他重復提到,并不存在“偶性”的知識,而只有“本質”的知識。(56)Irving M. Copi, Essence and Accident, 51 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 706, 706-708 (1954).
在一些語境下,substantia和“本質”的含義實際上是相同的,至少是極為密切的。(57)見前注〔29〕,吳奇琦文,第15—30頁。的確,各個時代的許多哲學家,例如奧古斯丁(Augustinus)(58)Gillian Rosemary Evans, Christian Belief: A Short History for Toda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p.42.(354—430)和安瑟倫(Anselmus)(59)Eugenio Garin, History of Italian Philosophy, Volume I, translated by Giorgio Pinton, Editions Rodopi, 2008, p.14.(c.1033—c.1109),都經常將其與“本質”(以及“本性”)視作同義詞使用。值得一提的是,雖然substantialia(或substantia)和essentialia(或essentia)的內涵在法學上的元素理論中并無區(qū)別,但本文認為,由于原文用語有別,故在翻譯上始終有必要將兩者互相區(qū)分,否則將無法清楚地從源頭入手,展示兩者錯綜復雜的發(fā)展路徑。這也正是本文主張將它們分譯為“實質”和“本質”,并把natura譯為“本性”的原因(本文認為,漢語法學界對這個問題的處理卻不盡完善(60)例如,張家勇教授在翻譯詹姆斯·戈德雷的The Philosophical Origins of Modern Contract Doctrine一書時對這些術語的翻譯便頗為混亂。在其譯著中,他將essential terms、natural terms和accidental terms分別譯為“本質條款”“自然屬性條款”“附屬條款”(中譯本第77頁,原書第61頁),而substancial terms則譯為“實質條款”(中譯本第78頁,原書第62頁)。雖然本文對這些術語的翻譯與之有別,但本文對張教授的這一譯法并無異議。問題是,張教授并沒有將上述譯語貫徹始終。例如,他在數頁后卻將according to the nature of the contract譯為“根據合同的本質”(中譯本第80頁,原書第64頁),并將beyond its nature譯為“超出其本質”。然而,根據詹姆斯·戈德雷的介紹(從本文的論述亦可得出相同結論),essence和nature并不是同義的。若依張教授的譯語,則上述兩者便應分別譯為“根據合同的自然屬性”和“超出其自然屬性”始屬妥當。實際上,張教授也在另一處將nature譯為“自然屬性”(中譯本第81頁,原書第64頁)。簡言之,問題出于: 張教授將字面上和內涵上皆不相同的essence和nature不加區(qū)別地都譯為“本質”。同樣地,他在另一處又將nature譯為“本質”,并將拉丁文詞組extra naturam譯為“處于……本質之外”(中譯本第79頁注2,原書第62頁注128)。相同的問題亦見于中譯本第81頁(原書第64頁)。再例如,他將拉丁文詞組essentialem naturam contractus譯為“合同的實質條款”(中譯本第80頁注1,原書第63頁注132),但根據張教授的前述譯法,這里的譯語根本不應該是“實質”,因為此處根本沒有出現過substantia或substantialia。參見[美] 詹姆斯·戈德雷: 《現代合同理論的哲學起源》,張家勇譯,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James Gordley, supra note 〔4〕.)。
在巴爾杜斯將substantialia改為essentialia后,三元素便成了essentialia(本質)、naturalia(本性)、accidentalia(偶性)。這令人很容易聯(lián)想起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中的三種屬性: essentia(本質或稱本質屬性)、proprium(固有屬性,亦即“非本質但必要屬性”)、accidens(偶性或稱偶然屬性,亦即“非本質且非必要屬性”)。(61)關于亞里士多德的“本質”與“本質屬性”,以及其與“固有屬性”(ιδιον;proprium)的區(qū)別,詳見前注〔29〕,吳奇琦文,第55—60頁。那么,民法學上的naturalia(本性)與哲學上的proprium(固有屬性)究竟有沒有對應關系?
如前所述,亞里士多德在《論題篇》中所談及的proprium是一種“非本質但卻是必要(或者說必然)的屬性”(non-essential but necessary properties)。例如,“能夠學習文法,乃是人的固有屬性;因為如果是人的話,便能夠學習文法,而且,如果他能夠學習文法,那么他便是人”(《論題篇》102a18)。(62)同上注。不難發(fā)現,propium(固有屬性)的確與元素理論中的naturalia(本性)有著明顯的相同點: 兩者都不構成“本質”,但卻都是“必要”或者說“必然”的。根據元素理論,只要“本質”齊備,有一些東西(用現代法學術語來說,就是法律效果)便會隨之而自然地發(fā)生,此即“本性”之謂??梢?,“本性”在這種意義上可謂是“必然”地出現、是“必要”的東西。
實際上,科英便認為,中世紀元素理論中的“本性”,同樣是受到了亞里士多德哲學的影響。用科英的原話來說(雖然不盡清晰),在亞里士多德于《論題篇》中所區(qū)分的essentiale、proprium與accidens三者當中,essentiale是決定主體(63)在此,“主體”并不是指現代法學意義上的“主體”(人)。在亞里士多德主謂邏輯中,“主體”或稱“主詞”亞里士多德是指被“謂述”的對象,而絕不限于人。參見前文關于亞里士多德范疇論的論述?!氨举|”或substantia的東西;proprium并不決定主體的“本質”,但只可被用以談及這一主體,因而相當于主體的“特征”;accidens則是在主體上可能找到也可能找不到的,因而不必然與之相聯(lián)系??朴⒚鞔_指出,亞里士多德哲學中的proprium便相當于naturale。換言之,他認為,中世紀合同元素理論的“本質”“本性”“偶性”三分法是完全對應地在亞里士多德哲學的essentiale、proprium、accidens的影響下得到“理性基礎”的,而且他也認為巴爾杜斯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將這些哲學術語應用于元素理論。(64)Helmut Coing, supra note 〔11〕, at 73-74.
在12世紀中期到13世紀后期,亞里士多德哲學著作已全數被譯為拉丁文并流行于西歐各所大學。(65)參見前注〔31〕,汪子嵩等書,第49頁。幾乎可以肯定,在巴爾杜斯身處的時代亦即14世紀,他絕不可能沒有讀過亞里士多德的作品。實際上,巴爾杜斯在評論帕比尼安的D. 18, 1, 72 pr.時正提到,這個段落充滿了“哲學原理”的味道(constituta principis philosophicis)。(66)Baldus, In secundam partem super Digesto Veteri, ad D. 18, 1, 72 pr., ed. Venetiis, 1599, 133r.: “1. Costituta principis philosophicis”; apud Roberto Fiori, supra note 〔35〕, p.183, n. 53.從宏觀角度看,結合法學家們所處時代的知識背景以及可資運用的“亞里士多德工具”(參見上文論述亞里士多德哲學的“實質”和“偶性”時所作的分析)作考量,可以說,當元素理論中有著“實質”“本性”“偶性”這些具有哲學內涵的詞匯時,巴爾杜斯因而受啟發(fā)并將哲學色彩同樣濃厚的“本質”引入該理論中,這一做法是合乎常理的。從微觀的技術層面言之,根據中世紀法學家的元素理論,“實質”(以巴爾杜斯的術語來說是“本質”)是合同所不可或缺的元素。依阿庫修斯之見,合同一旦缺乏這種元素,即導致合同“不能存在”,或者以哲學語言來說,“不能是其所是”(esse venditio non potest)。相反,“偶性”則不是必要的,而是僅于當事人有協(xié)議時才會出現,故即使欠缺“偶性”,某項合同仍然不失為該項合同。對照亞里士多德哲學中的“本質”和“偶性”的關系,以及合同元素理論中的“本質”(或稱“實質”)和“偶性”的關系,該理論所摻雜的亞里士多德哲學色彩即昭然若揭。總而言之,正如德國學者齊默爾曼(Zimmermann)所言,(67)Reinhard Zimmermann, supra note 〔4〕, p.234, n. 27.行為本質、本性及偶性(essentialia, naturalia and accidentialia negotii)理論是在亞里士多德邏輯的影響下在中世紀得到發(fā)展的。由于亞里士多德傳統(tǒng)與經院哲學關系密切[這主要是因為托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1225—1274)],故亦有學者稱這種三分法為“經院式(經院哲學式)分類法”(la clasificacin escolstica)。(68)Federico de Castro y Bravo, El Negocio Jurídico, Editorial Civitas, S. A., 1985, p.54.
巴爾杜斯的這一術語改動影響至今。在巴爾杜斯那里,元素三分法成了“本質”(essentialia)、“本性”(naturalia)、“偶性”(accidentalia)三分。不難發(fā)現,現今較為流行的法律行為三元素術語正是脫胎自巴爾杜斯的這組術語。例如本文開首所示的葡萄牙語elemento essencial(本質元素,又可稱為必然元素、必要元素、根本元素、要素)、elemento natural(本性元素,又可稱為自然元素、常素)、elemento acidental(偶性元素,又可稱為偶然元素、偶素)即其適例。研究現代法的各國學者們亦經常使用拉丁文術語,但普遍只會使用essentialia、naturalia、accidentalia,而不再會使用較古早的substantialia。(69)例如下列各國具代表性的作品,皆是如此: 見前注〔15〕,弗盧梅書2013年版,第93頁;Emílio Betti, Teoria Geral do Negcio Jurídico, Tomo II, trad. por Fernando de Miranda, Coimbra, 1969, pp.67 et seq.;見前注〔1〕,安德拉德書,編碼63;Manuel de Andrade, supra note 〔1〕, n° 63.這種用語習慣正是來源自巴爾杜斯對亞里士多德哲學術語的借鑒。不過,在當代學界仍然有人會提及essentialia seu substantialia (本質或實質)。(70)Federico de Castro y Bravo, supra note 〔68〕, at 54.
2. 巴爾杜斯關于“本質”(“實質”)“本性”“偶性”三者關系的重要論述
這三者的定義,清楚見于巴爾杜斯的一個著名的評注中:
該注釋將一旦欠缺則合同即不能存在者,稱為實質。從合同推導而生者,稱為本性。僅源自當事人們之訂定,而無論如何不被理解成是因法律之規(guī)定使然者,稱為偶性。(71)Baldus, Commentaria ad D. 2, 14, 7, 7; apud Helmut Coing, supra note 〔11〕, p.74.此段中文譯文由本文作者自行翻譯。拉丁文原文如下:“Illa glossa appellantur substantialia sine quibus contractus esse non potest. Illa appellantur naturalia quae contractu inferuntur. Illud appellatur accidens quod devenit ex sola ordinatione partium nec ullo modo intelligeretur per dispositionem legalem.”
如前所述,三者的內涵其實在巴爾杜斯之前便已告奠立。至于巴爾杜斯的貢獻乃是在于: 他在解釋“本質”(“實質”)“本性”“偶性”三者之間的關系時,發(fā)展出一個比前人更完善的說理模式。首先他指出,“本質”是一項合同的“原本根基”(radix originalis)。(72)Baldus, Commentaria ad C. 4, 38, 13, n. 6; apud James Gordley, supra note 〔4〕, p.64, n. 135.他認為,這一根基是不能去除的;而且,他也采納了阿庫修斯的創(chuàng)見,在對D. 18, 1, 72 pr.進行評注時,指出物、價金、合意為“買賣三本質”:
[……]也不能在不影響合同本質的情形下以簡約去除之;在買賣中,那就是指物、價金及合意。(73)Baldus, Commentaria ad D. 18, 1, 72, pr., n. 3; apud James Gordley, supra note 〔4〕, p.63, n. 134.此段中文譯文由本文作者自行翻譯。拉丁文原文如下: “[...] nec per pactum removeri, salva essentia contractus; sicut in emptione, et venditione est res, et precium, et consensus.”
至于“本性”,巴爾杜斯則認為是從“本質”推衍出來的。他說,“本性”是“本質”“這一根基純因性質而生之延伸”(extensio illius radicis ex mera qualitate producta)。因此,對合同而言,“本質”是“首要”(principaliter)的,而“本性”則是“繼發(fā)”(consecutive)的。(74)Baldus, Commentaria ad C. 4, 38, 13, n. 6; apud Ibid., p.64, n. 135.這也就是他所說的“本性”乃是“從合同推導而生者”的意思。根據這一理論,合同當事人們僅須明示地對被認為是買賣合同“本質”的條款達成協(xié)議;一旦如此為之,合同即連同一切來自其“本性”的條款(例如因追奪而生的責任)一起存在。換言之,在當事人們訂立買賣合同的一刻,屬于“本性”的條款便已經存在了。(75)Helmut Coing, supra note 〔11〕, at 74.是故,就“本質”而言,合同必須是由當事人們去協(xié)議的事情(be the work of the parties),但交易效果則并不必然是由當事人們決定的(not necessarily the business of the parties)。(76)Reinhard Zimmermann, supra note 〔4〕, at 234.如前所述,此見解乃是繼受自拜占庭的“合同本性”理論。實際上,在巴爾杜斯之前,另一位評注法學派代表人物巴托魯斯(Bartolus)(1313—1357)亦采納了該理論。他認為,一些雖無明確約定但卻存在于合同中的東西乃是“來自合同的本性”(77)Bartolus, Commentaria ad D. 19, 1, 11: “[...] veniunt ex natura contractus.”; apud James Gordley, supra note 〔21〕, p.103, n.53.,是“依本性”或者說“自然地”屬于合同而無須當事人們明示協(xié)議:
[……]來自合同本性的東西,在法律上被推定為于當事人們之間默示為之。(78)Bartolus, Commentaria ad D. 12, 1, 3; apud James Gordley, supra note 〔4〕, p.63, n. 133.此段中文譯文由本文作者自行翻譯。拉丁文原文如下:“[...] illud, quod venit ex natura contractus presumitur a iure tacite agi inter partes.”
至于“偶性”方面,如上文所示,在中世紀法學家的理論中,“偶性”是“外在”,因為它在某種意義上“外在”于合同。因此,盡管“本質”和“本性”有上述不同,但卻有一個共同點,亦即它們都“內在”于合同。所以,巴爾杜斯便說,“本質”和“本性”都包括在所謂的“合同品性”(virtute contractus)之內。相反,偶性并不包括在合同的“品性”之內,因為它“既非首要地亦非繼發(fā)地為其設立”(nec principaliter, nec consecutive contractus ordinabatur ad hoc)(79)Baldus, Commentaria ad C. 4, 38, 13, n. 6; apud Ibid., p.64, n. 135.此段中文譯文由本文作者自行翻譯。。“偶性”之對立于“本質”與“本性”,亦可見于巴爾杜斯的以下一段評注:
[……]另一者則稱為偶性(accidens),它是以一種特別方式或者說透過簡約而被附加于實質和本性之上的形式;這一形式可以在不導致主體發(fā)生實質性轉變的情形下被附加或減去。(80)Baldus, Commentaria ad C. 4, 38, 13, n. 6 et 7; apud Ibid., p.64.此段中文譯文由本文作者自行翻譯。拉丁文原文如下:“[...] aliud vocatur accidens, quod est forma quaedam superaddita supra substantiam, et naturam ex aliquo speciali modo, vel pacto: et quae forma potest adesse et abesse sine substantiali transmutatione subiecti.”
這種對比同樣也是受益于亞里士多德哲學。對照前文所介紹的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中substantia與accidens的自立與依附關系并觀乎巴爾杜斯的用語,其元素理論的亞里士多德哲學即可見一斑(他所提到的所謂“主體”[subiectum]即為適例。這里所說的“主體”并不是現代法學意義上的主體亦即人,而應該是指合同本身?!爸黧w”或稱“主詞”,是亞里士多德“主謂邏輯”體系中經常使用的術語,它和“謂詞”(賓詞)相對,是后者所“謂述”[predicate]的對象。在這里,作為謂詞的“偶性”便是對作為主詞的“合同”進行謂述,以表達合同“是怎樣的”)。
巴爾杜斯又將“偶性”和“本性”進行了對比,以突顯其“外在”性質:
因此,結論是: 偶性是超越本性的;至于本性(naturalia)則是合乎本性(natura)(81)在這段評注中,naturalia和natura被區(qū)分開來使用。如前所述,早在阿庫修斯那里,就已經出現了naturalia一詞。但無論是naturalia還是natura,本文皆譯為“本性”,這是考慮到如果本文再使用不同譯語,恐怕會使論述更加繁雜。的[……](82)Baldus, Commentaria ad D. 18, 1, 72, pr., n. 4; apud Ibid., p.64. 此段中文譯文由本文作者自行翻譯。拉丁文原文如下:“Conclude ergo quod accidentalia sunt praeter naturam: naturalia sunt secundum naturam [...]”
與此相關,他認為可以視當事人之間就合同“本性”默示地進行了協(xié)議,但“偶性”則不然:
[……]在合同中,偶性并不是默示性的[……]本性,則是默示性的[……](83)Baldus, Commentaria ad D. 18, 1, 72, pr., n. 1; apud Ibid., p.64. 此段中文譯文由本文作者自行翻譯。拉丁文原文如下:“[...] in contractibus [...] quaedam accidentalia quae non insunt tacite [...] quaedam naturalia, quae tacite insunt [...]”
鑒于“本性”是如此固有于合同(雖然不及“本質”),因此巴爾杜斯又說道:
[……]問題是: 如果訂立簡約,借以從合同中移除其自然效果[……]會如何?答復是: 那就沒有出售,因為移除自然效果,即移除種別[……](84)Baldus, Commentaria ad C. 4, 38, n. 19; apud Ibid., p.64. 此段中文譯文由本文作者自行翻譯。拉丁文原文如下:“[...] quaeritur, quid si apponatur pactum, quod removet a contractu naturalem eius effectum [...]? Resp. non tenet venditio, quia a quo removetur naturalis effectus, removetur species [...]”
然而,他的這一說法卻似乎沒有得到后世學者的贊同,因為根據現今通說,“常素”(亦即中世紀學者所稱的“本性”)是可按當事人意思予以排除的;而不能被排除否則即導致該類行為不存在(亦即巴爾杜斯所謂的“移除種別”)的其實是“要素”(亦即“本質”)。關于此點,容后詳述。
經過12、13世紀的注釋法學派以及14、15世紀的評注法學派的構筑,元素理論已有相當的發(fā)展,但仍與其現今面貌尚有一段距離。本文認為,直到15世紀為止,元素理論仍然是狹隘的。這里所指的“狹隘”是就兩個層面而言: 從適用對象上言之,該理論仍未脫離買賣合同的領域;從內涵上言之,從羅馬法文本演繹而來的理論尚未能擺脫羅馬法的影子,因而從今天的眼光看來是顯得過度具體了。本文認為,中世紀元素理論因為16世紀的人文主義學派、17世紀的自然法學派以及19世紀的潘德克頓學派的理論而發(fā)生的幾次“泛化”,正是使該理論演化成現今面貌的重要契機。茲分述如下:
1. 人文主義學派的貢獻: 元素理論適用對象從買賣合同到其他合同的延伸
如前所述,注釋法學派的阿庫修斯將元素理論(尤其關于“實質”元素的學說)的焦點從關于買賣合同的簡約(pactum)開始轉移到買賣合同本身,并得到后繼者們的追隨。這是元素理論發(fā)展的一次重大突破。然而,在阿庫修斯之后,法學家們也僅限于在買賣合同的領域討論元素理論,相關分析尚未見于租賃合同等領域。這種現象并不難理解,因為作為整個元素理論出發(fā)點的D. 18, 1, 72 pr.和D. 2, 14, 7, 5兩則羅馬法文本都是關于買賣的,而注釋法學派和評注法學派受限于其研究方法,也都沒能或者沒有打算擺脫羅馬法原始文獻的牢籠,雖然法學家們早就留意到買賣和租賃非常類似。例如評注法學派的巴爾杜斯在一段評注中便提道:
正如合意締結的買賣一樣,若無租金,租賃亦不成立[……]在租賃合同中必須有為物本身而提供的價金亦即租金。(85)Baldus, In secundam partem super Digesto Veteri, ad D. 19, 2, 1; apud Roberto Fiori, supra note 〔35〕, p.195, n. 94.此段中文譯文,由本文作者自行翻譯。拉丁文原文如下:“sicut emptio et venditio consensu contrahit, ita locatio et conductio non procede sine mercede [...] quod in contractu locationes requiritur precium. i. merces, quae praestatur pro ipsa re.”
盡管如此,巴爾杜斯依然沒有將“實質”學說運用于租賃。實際上,雖然評注法學派在方法論上已經有所革新,但依然非常依賴于羅馬法文本。對買賣和租賃的這種相提并論,在16世紀以法國為中心的人文主義學派那里又再向前邁進了一步。例如,該學派的代表人物多內魯斯(Donellus)(1527—1591)便指出,由于租賃和買賣是近似的(proxima),因此受相同的法律規(guī)制(regulae iuris)所約束;(86)Donellus, Commentaria de Iure Civili, XIII, 6, 1, in Opera omnia, Lucae, 1762, III, 814; apud Ibid., p.198.此外,他又更全面地將租賃中的租賃物和租金與買賣中的物和買賣價金加以類比:
正如買賣無物一樣,無物即無租賃。[……]正如在買賣中為物而給付的價金一樣,在租賃中為物的使用或勞作而給付的租金。(87)Ibid., p.198. 此段中文譯文由本文作者自行翻譯。拉丁文原文如下:“ut emptio sine re; ita sine re locatio et conductio nulla est [...] ut in emptione pro re pretium; sic in locatione pro usu rei vel operae intervenire oportet mercedem.”
同為人文主義學派而且身處同一時代的迪烏尼修斯·戈度弗雷都斯(Dionysius Gothofredus)(1549—1622)在其對《民法大全》的評注中(1605—1624,第一版)更明確地識別出了“租賃三實質”:
這項合同具有三項實質: 合意[……]、租金或稱租費、所出租之物。(88)D. Gothofredus, Corpus iuris civilis, ad D. 19, 2, 2 pr., ed. Amstelodami — Lugduni Batavorum, 1763, 281; apud Ibid., p.198. 此段中文譯文由本文作者自行翻譯。拉丁文原文如下:“tria sunt substantialia huius contractus: consensos [...], merces seu pensio, res quae locatur.”
迪烏尼修斯·戈度弗雷都斯的這一創(chuàng)見很快得到一些學者的和應,例如同代人安托尼烏斯·法貝爾(Antonius Faber)(1557—1624)就在著述中引用了這一觀點:
因此,這項合同具有戈度弗雷都斯所指出的三項實質,亦即合意、被他稱為租費的租金,以及要么是作為某種有體之物、要么是作為事實的一項東西(quod)。(89)A. Faber, Rationalia in Pandectas, ad D. 19, 2, 2, 1, ed. Aurelianae, 1626, v, 541; apud Ibid., p.198. 此段中文譯文由本文作者自行翻譯。拉丁文原文如下:“sunt igitur tria substantialia huius contractus quae hic Gothofredus notat, consensus, merces, quam ille pensionem vocat, et id quod sive res sit aliqua corporalis, ut fundus, sive factum.”
雖然,迪烏尼修斯·戈度弗雷都斯的上述見解只是對阿庫修斯的模仿,但它在元素理論發(fā)展史上仍然是一件重要事件。實際上,本文之所以著重強調元素理論從買賣合同向租賃合同的延伸,是因為這是一個非常關鍵的轉捩點: 一旦發(fā)生此種理論延伸,則可以合理預期和理解的是,其他合同(例如脫胎自租賃合同的勞動合同或勞務合同,以及和租賃相類似的消費借貸與使用租賃等)也會受到這一理論的波及。事實上,這種理論延伸也的確開始于16世紀。(90)Roberto Fiori, supra note 〔6〕, at 200.然而即使到了現在,學者們在論述元素理論時仍經常以買賣作為例子(關于此點,可參照下文對當代學者們元素理論的展示)。這也許是受傳統(tǒng)影響,而且對買賣的“實質”或“本質”進行識別相對容易且不易招致疑問。
2. 自然法學派與潘德克頓學派的貢獻: 元素理論內涵的抽象提升
(1) 從“物”到“客體”
如前所述,在中世紀元素理論中,“實質”或“本質”是指合同中的一些根本性的元素,但由于該理論的羅馬法基因使然,在17世紀前,“實質”或“本質”所指的仍然是相當具體的東西,例如買賣中的“物”和“價金”。即使人文主義學派促使元素理論的適用對象從買賣合同擴展至其他合同,這一情況依舊沒有改變(例如租賃的“實質”或“本質”仍然是指具體的“物”和“租金”)。然而,當主體客體對立的哲學思想經由理性自然法主義而在17世紀席卷法學領域時(這尤其應該歸功于德國的哥特弗里德·威廉·萊布尼茲[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1646—1716]),隨著昔日羅馬法的“人(persona)物(res)對立”思維一躍抽象化為新時代的“主體(subiectum)客體(obiectum)對立”思維(91)參見吳奇琦: 《從“人物對立”到“主體客體對立”的近代法學暨哲學范式轉換: 論近代理性自然法主義的貢獻》,暫定刊于《羅馬法與現代民法》第十一卷,廈門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吳奇琦: 《現代法上主體客體理論的發(fā)展、困境與出路: 哲學的新路,法學的迷路?》,載《澳門法學》2020年第1期。,這次范式轉換也為元素理論的“實質”或“本質”開辟了新的發(fā)展路徑。
在現今一些學者關于元素理論的論述中,“客體”(而非具體的物等)被視為法律行為的“要素”(92)參見前注〔1〕,安德拉德書,第42頁;Manuel de Andrade, supra note 〔1〕, at 34;Carlos Mota Pinto, supra note 〔1〕, at 384.(以中世紀術語來說,亦即“實質”或“本質”)。本文認為,該種理論的發(fā)端便是在17世紀自然法主義背景下“從物到客體”的這一波思潮。實際上,即便是“物”(res)這一用語,在中世紀學者的論著中也不一定是指具有形體的東西(本義的“物”),有時還包括“事實”或“行為”。換言之,它有點像漢語中所說的“事物”?!皬奈锏娇腕w”的抽象化可謂是學者們透過術語置換,對既存的詞義模糊所作的一次更徹底的厘清而已。值得注意的是,“從物到客體”的提升既成,“主體”的觀念最終亦隨之而滲透進元素理論,但這種滲透則是以一種比較間接的方式為之: 從某種意義上說,在現代法中,“能力”(尤其是權利能力)的概念乃是重疊于“人”(在法律世界里,所謂“人”只是經由“能力”而接收權利義務的一個載體);現今一些學者在論及元素理論時將“能力”亦視為法律行為的“要素”的見解(93)Manuel de Andrade, supra note 〔91〕, at 34; Carlos Mota Pinto, supra note 〔91〕, at 383.正可溯源至此。
(2) 從“合意”到“意思表示”
另外,根據中世紀的合同元素理論,“合意”也是其中一項“實質”或“本質”。最終,德國法的“意思表示”(Willenserkl?rung)(其源頭同樣是這個時代亦即17世紀的萊布尼茲所提出的“意思表示”[declaratio voluntatis]),亦與傳統(tǒng)學說中的“合意”合流,從而進入元素理論之中。當代學者認為“意思表示”是法律行為的“要素”,(94)Manuel de Andrade, supra note 〔91〕, at 34; Carlos Mota Pinto, supra note 〔91〕, at 384.這實際上正是“從合意到意思表示”這一發(fā)展過程的產物。當然不可忽視的是,“意思表示”之所以會成為諸項元素的一員,也與下文即將提及的“法律行為”之進入元素理論有莫大關系。
(3) 從“合同”到“法律行為”
(I) 先驅者內特爾布拉特
由德國潘德克頓學派發(fā)揚光大、建立在“意思表示”之上的“法律行為”(Rechtsgesch?ft),一方面以“意思表示”為中介而與昔日重視“合意”的元素理論嫁接起來,另一方面也作為合同的上位概念而與元素理論互相結合,從而導致合同元素理論升格為法律行為元素理論(雖然合同仍然是該理論最重要的適用領域)。當然,這一轉變僅僅發(fā)生在德國法及其繼受者的體系之中,至于法國法以及英美法系,則仍然如同中世紀共同法傳統(tǒng)中那樣,談論的仍然是合同。
其實,“法律行為”與元素理論的接軌,早在“法律行為”概念的創(chuàng)始人(95)參見前注〔15〕,弗盧梅書,第93頁。、18世紀德國的理性自然法學者丹尼爾·內特爾布拉特(Daniel Nettelbladt)(1719—1791)那里便已發(fā)生。換言之,“法律行為”這個概念甫一誕生,便已然進入元素理論。因此嚴格而言,內特爾布拉特也是首位論及法律行為元素理論的人。雖然,這種講法有忽視前人們數個世紀以來的貢獻之嫌,但毫無疑問的是,內特爾布拉特在其《實定法學普遍基礎體系》(SystemaElementareUniversaeIurisprudentiaePositivae)中,的確首次將他所創(chuàng)造的“法律行為”(negotium iuridicum或actus iuridicus;rechtliches Gesch?ft),與元素理論接合在一起,而且做了比較體系化的綜合:
法律行為的實質(Substantialiaactuum iuridicorum),是指對行為的維持而言不可以不存在(saluo actu abesse nequeunt)的東西;至于對行為的維持而言可以不存在(saluo actu abesse possunt)的東西,若是常規(guī)而言都存在(ordinarie adsunt),則稱為常素,若是常規(guī)而言都不存在(ordinarie absunt),則稱為偶素。(96)Daniel Nettelbladt, Systema Elementare Vniversae Ivrisprvdentiae Positivae, Halle (Saale), 1749, §68 (S. 84). 此段中文譯文由本文作者自行翻譯(斜體為原文所標示)。拉丁文原文如下:“Substantialia actuum iuridicorum dicuntur quae saluo actu abesse nequeunt; quae vero saluo actu abesse possunt, si ordinarie adsunt naturalia, si vero ordinarie absunt accidentalia appellantur.”
至此,遠在“法律行為”概念未誕生時已經出現在中世紀文獻中(例如前文所引述的普拉岑提努斯的論述)的“行為實質”(substantialia negotii)或稱“行為本質”(essentialia negotii)、“行為本性”(naturalia negotii)、“行為偶性”(accidentalia negotii)這些表述,在仍然維持著相同名稱的情況下,卻在德國法及其繼受者的體系中有著嶄新的一重意義。有意思的是,這一語言現象反倒是在作為德國法“法律行為”繼受者的拉丁語系法律體系中才更加引人注目。例如,葡萄牙法與澳門法的negcio jurídico(法律行為)、意大利法的negozio giuridico(法律行為),皆是繼受自德國法的Rechtsgesch?ft(法律行為),但卻與后者的拉丁化表述negotium iuridicum有著更直接的詞源學對應。
值得一提的是,內特爾布拉特甚至將這種元素三分法進一步適用于物。他在另一部重要著作《自然法學普遍基礎體系》(SystemaElementareUniversaeJurisprudentiaeNaturalis)中寫道,封地(feudum)是一種物(res),亦即被分封之物(res infeudata),并再度套用了上述的三分法表述:
封地的實質或者說要素(feudisubstantialiaseuessentialia),是指對封地的維持而言不可以不存在的那些因素。其余的因素,對封地的維持而言可以不存在或存在,若是常規(guī)而言存在,則是封地的常素,若是常規(guī)而言不存在,則是封地的偶素。(97)Daniel Nettelbladt, Systema Elementare Vniversae Ivrisprvdentiae Natvralis, Halle (Saale), 1767, §969 (S. 359). 此段中文譯文由本文作者自行翻譯(斜體為原文所標示)。拉丁文原文如下:“Feudi substantialia seu essentialia dicuntur feudi determinationes quae saluo feudo abesse nequeunt. Reliquae determinationes vero, quae adesse et abesse possunt saluo feudo, si ordinarie adsunt, dicuntur naturalia feudi, si ordinarie absunt, accidentalia feuda.”
但無論如何,將元素三分法進一步適用于物的這種做法,在后世并不常見。甚至也許可以認為,內特爾布拉特的以上論述并非如字面上那樣是針對封地本身,而是針對分封行為。
(II) 傳承者達貝洛
內特爾布拉特關于法律行為三元素的上述說法雖然正確,惟精細不足,而且他接下來也完全沒有任何闡釋便跳到了其他論題。他的學生克里斯托夫·克利斯蒂安·達貝洛(Dabelow)(1768—1830)則在其《當代普通羅馬德國私法手冊》(HandbuchdesheutigengemeinenR?misch-deutschenPrivat-Rechts)中進一步厘清了內特爾布拉特所謂的常素“常規(guī)而言都存在”、偶素“常規(guī)而言都不存在”究何所指: 由于常素源自法律規(guī)定或所謂事物本性,因而可謂是“預設”或者說“默認”的意思,故行為人若無相反表示,便會存在,所以“常規(guī)而言都存在”,至于偶素則相反;而且他正確地指出了,如果針對常素進行改動,這種改動本身也當然屬于偶素,因為行為人沒說是這樣的話,便不是這樣:
一旦欠缺,便會令本應存在的法律行為不能存在的一切,構成其本質(Wesen)(要素[essentialia])。至于人們進一步在法律行為中,要么就法律規(guī)定(die Vorschrift der Gesetze)方面,要么就事物本性(die Natur der Sache)方面所找到的,則屬于其常素(naturalibus)。這些都是做法律行為者的意欲(Willkūhr),而且可以由他們改變,但只要并無明確改變,它們都會一直被假定維持相同。法律行為常素的改變,以及在法律行為上附加的特別東西,會導致法律行為偶素(Accidentalia)的出現。(98)D. Christoph Christian Dabelow, Handbuch des heutigen gemeinen R?misch-deutschen Privat-Rechts, Erster Theil, Halle, Hemmerde und Schwetschke, 1803, §117.此段中文譯文由本文作者自行翻譯(斜體為原文所標示)。德文原文如下:“Alles das, obne welches ein rechtliches Gesch?fft das nicht seyn kann, was es seyn soll, macht das Wesen desselben aus, (essentialia.) Dasjenige hingegen, was man auszerderm noch bey einem rechtlichen Gesch?fft entweder mit Hinsicht auf die Vorschrift der Gesetze oder die Natur der Sache antrifft, geh?rt zu den Naturalibus desselben. Diese sind der Willkūhr der das rechtliche Gesch?fft abschlieszenden Personen unterworsen, und konnen von ihnen abge?ndert werden, wenn sie gleich so lange vermuthet werden, als die Ab?nderung nicht ersichtlich ist. Aus der Ab?nderung der Naturalia eines rechtlichen Gesch?ffts so wohl, als daraus, dasz demselben etwas besonderes hinzu gefūgt wird, entstehen die Accidentalia desselben.”
(4) 例示: 馬克爾代的集大成
同屬德國法學家的費迪南·馬克爾代(Ferdinand Mackeldey)(1784 —1834),在其《當代羅馬法教程》(Lehrbuchdesheutigenr?mischenRechts)中,把法律行為的要素、常素、偶素,統(tǒng)稱為法律行為的“構成部分”(Bestandtheile)或譯“元素”。其論述已更趨細致,甚至還考慮到了訴訟舉證的問題:
一項法律行為的構成部分,可以分為以下三種: 1) 是對一項法律行為而言是本質性(wesentlich)的,一旦欠缺的話,行為便根本不存在(gar nicht existirt)的那種構成部分(所謂的要素[essentialia])。在這里,就算是透過合同也改變不了什么。2) 是假設行為真的根據其本質要件(seinen wesentlichen Erforderuissen)而成立(zu Stande gekommen ist)的話,便會依法(von Rechtswegen)成為其自然后果(einenatürliche Folge)的那種構成部分(所謂的常素[naturalia])。因此,這是自身使然地(von selbst)當然如此(versteht sich)的,即使沒有進一步的約定亦然,但它可以透過特別約定而被廢棄和變更,不過這需要由主張有此約定的人來證明。3) 是行為的偶然性旁屬訂定(zuf?lligen Nebenbestimmungen)(所謂的偶素[accidentalia])??偫ǘ?,這是指對一項行為而言不是自身使然地當然如此,而是必須被特別定出的一切,無論是透過合同還是遺囑定出亦然。以合同對法律行為常素所做的改變,亦屬此類。主張這種旁屬訂定的人,必須證明之,除非它被用來決定行為本身的完整性和有效性,這樣的話其相對人必須證明旁屬訂定并無被達成或實現。(99)Ferdinand Mackeldey, Lehrbuch des heutigen r?mischen Rechts, Erster Band, G.F. Heyer, 1833, §160.此段中文譯文由本文作者自行翻譯(斜體為原文所標示)。德文原文如下:“In Rücksicht der Bestandtheile eines rechtlichen Gesch?fts ist dreierlei von einauder zu unterscheiden, nemlich: 1) dasjenige, was bei einem rechtlichen Gesch?fte wesentlich ist, und ohne welches daher das Gesch?ft gar nicht existirt (s. g. essentialia). Hieran kann also auch durch Vertrag nichts ge?ndert werden. 2) Dasjenige, was unter der Voraussetzung, dasz das Gesch?ft nach seinen wesentlichen Erfordernissen wirklich zu Stande gekommen ist, schon von Rechtswegen eine natürliche Folge desselben ist (s. g. naturalia). Dieses versteht sich daher auch ohne weitere Verabredung von selbst, es kann indesz durch besondere Verabredung aufgehoben und ver?ndert werden, was alsdann von demjeuigen, der sich auf eine solche Verabredung beruft, zu beweisen ist. 3) Die zuf?lligen Nebenbestimmungen des rechtlichen Gesch?ftes (s. g. accidentalia). Darunter wird im Allgeweinen Alles verstanden, was sich bei einem rechtlichen Gesch?fte seiner Natur nach nicht von selbst versteht, sondern immer besonders festgesetzt seyn musz, sey es durch Vertrag oder Testament. Auch die vertragsm?szigen Ab?nderungen der Naturalien eines rechtlichen Gesch?fts geh?ren dahin. Wer sich auf solche Nebenbestimmungen beruft, musz dieselben beweisen, ausgenommen, wenn die Perfection und Gültigkeit des Gesch?fts selbst davon abh?ngig gemacht worden ist, wo sein Gegner beweisen musz, dasz die Nebenbestimmung nicht getroffen oder in Erfüllung gegangen sey.”
隨著元素理論在近代從買賣、租賃泛化到一切的法律行為,要素的概念從原本僅僅著眼于個別法律行為必須具備(否則便不是那種法律行為)的東西,轉而同樣關注一切法律行為都必須具備的東西,自是不足為奇。正是在這種背景下,馬克爾代明確和正確區(qū)分了“一般性要素”與“個別性要素”:
一項法律行為的本質構成部分,要么是一般性(allgemeine)的,亦即其必須出現在一切法律行為中,要么是個別性(besondere)的,亦即一類行為便是借其區(qū)別于另一類行為。(100)Ibid., §160(b)。此段中文譯文,由本文作者自行翻譯(斜體為原文所標示)。德文原文如下:“Die wesentlichen Bestandtheile eines rechtlichen Gesch?fts sind wiederum entweder allgemeine, welche bei allen Rechtsgesch?ften vorhanden seyn müssen, oder besondere, wodurch ein Gesch?ft der einen Art sich von einem Gesch?ft anderer Art unterscheidet.”
然后,馬克爾代在論述“本質要件”(Wesentliche Erfordernisse)時隨即指出,在這里只能論述一切法律行為的一般性要件。這些一般性要件分為三種: 其一關于人(Person),其二關于客體(Gegenstand或稱Object),其三關于意思決定與意思表示(Willensbestimmung und Willenserkl?rung)。這正是上文所說的“從物到客體”“從合意到意思表示”(意思決定只不過是意思表示的前期階段)那種演化的體現。茲分述之:
首先,是關于人的一般性要素: 每項法律行為要有效(Gültigkeit)的話,本質上(wesentlich)都要求一個可對其法律關系做出某種變動的人(eine Person, welche etwas an ihren Rechtsverh?ltnissen ?ndern kann)。因此: 1) 一般而言,都要求他有其理性使用(Vernunftgebrauch)和意思自由(Willensfreiheit);因此兒童、并非處于清醒期的瘋人以及精神錯亂者,還有高度醉酒者和憤怒者,都不能實施法律行為。2) 在國家里被認可為完全和獨立的人(vollkommne und sebstst?ndige Person),因此仍處于親權或監(jiān)護或保佐下的人,其法律行為的實施,在許多方面都受到限制。(101)Ibid., §161.
其次,是關于客體的一般性要素: 法律行為1) 不得以根本不存在的物為客體,但可以將存在或可能存在的物為客體;而且,它不能是不融通(extra commercium)的,也不能是物理上或倫理上不能(physisch oder moralisch unm?glich,所謂“倫理上不能”即指違反善良風俗,contra bonos mores)的舉動(Handlungen);2) 其客體不得太籠統(tǒng)不確定(zu allgemein und unbestimmt),而且不能只取決于債務人是否愿意給某東西或做某東西;3) 行為(Gesch?ft)一定不能違反任何法律禁令或干涉第三人的權利;4) 最后,根本不為其做出所針對的人帶來好處的許諾同樣并非有效。(102)Ibid., §162.
再次,是關于意思決定與意思表示的一般性要素: 對任何法律行為而言,行為人的意思決定和意思表示都是必需的。意思表示本身1) 要么是明示的,亦即以口頭或書面來表示,也就是用言詞來表示,或用標志代替言詞來表示;2) 要么是默示的,亦即某人所做的舉動(Handlungen)只能被合理地解釋為他想同意行為;3) 如果某人沒有在一開始便對行為給出同意,而只是事后給出同意,則稱為追認(ratihabitio),而且這通常跟事先同意有著相同效力。(103)Ibid., §163.然而,某人表示出其意思是不夠的。其意思決定必須是自由地和認真地被意欲的(frei und ernstlich gemeint)。下列者尤其被認為是自由和認真的意思決定的障礙(Als Hindernisse der freien und erustlichen Willensbestimmung): 錯誤、欺詐、強制和虛偽。(104)Ibid., §164, §165 (Irrthum und Unwissenheit;錯誤與不知), §166 (Bestrug und Hinterlist;欺詐與瞞騙), §167 (Zwang und Furcht;強制與恐懼), §168 (Simulation;虛偽).
然后,馬克爾代又簡述了法律行為的本性(Natur der Rechtsgesch?fte)或稱常素,但只是換句話重復前引段落(105)Ferdinand Mackeldey, Ibid., §160.的說法而已: 這些法律行為的自然屬性(Diese natürlichen Eigenschaften),是法律行為的要素或本質達致完備(wesentliche Vollkommenheit)時自動出現的后果和效力(Folge und Wirkung),無須特別約定。(106)Ferdinand Mackeldey, Ibid., §169.但值得注意的是,馬克爾代說它們是“依法”(von Rechtswegen)或者說“被法律決定的”(sind durch die Gesetze bestimmt),而不像其前人如達貝洛那樣(107)D. Christoph Christian Dabelow, supra note 〔98〕, §117.將其歸因于行為人的意思或稱意欲(Willkūhr),因而避開了極端意思主義無法回答的一個問題: 若行為人根本連想都沒有想過,為何這些法律效力仍會發(fā)生?
最后,他又把法律行為偶素(旁屬訂定)分為兩大類: 其一關于法律行為的模態(tài)(Modalit?t),包括條件、期限、負擔(modus)、原因(causa)、附約(pacta adiecta);其二關于法律行為的加強(Best?rkung),包括宣誓(Eid)、約定懲罰或者說違約金(Conventionalstrafe)、定金(Arrha)(108)Ferdinand Mackeldey, supra note 〔99〕, §§170 -178.。
1. 總說
下文將介紹兩次法典化時期法德兩國數位學者對元素理論的闡述。這樣做有幾個原因: 首先宏觀而言,眾所周知,法國與德國從18世紀以來一直是較重要的法學教義輸出國,故兩國所采納和發(fā)展的學說具有典范意義。其次具體而言,本文所選取的法德兩國學者皆是在元素理論的闡述上被學界認為(109)Helmut Coing, supra note 〔11〕, p.74, n. 47;Pedro Pais de Vasconcelos, Contratos Atípicos, Almedina, 1995, pp.71 -72;見前注〔15〕,弗盧梅書,第93頁,注2。較權威和經典者。再次,之所以選取法德兩次法典化時期的學者們,主要是為了下文關于葡萄牙法與澳門法繼受的論述作背景鋪墊,因為葡萄牙法學界正是分別在這兩個時期主要受到法國法與德國法的重大影響[葡萄牙史上僅有的兩部民法典(1867年民法典和1966年民法典)正是分別在葡萄牙法學界向法國法和德國法取經的背景之下被催生的],(110)關于20世紀初葡萄牙法的“德國法化”,詳見Antnio Menezes Cordeiro, Teoria Geral do Direito Civil — Relatrio, AAFDL, 1987, pp.239 et seq.。而且葡萄牙法又是澳門法所被動繼受的對象。最后,各家學者雖然都遵循著大致相同的方向,但在具體論述中卻有差異,故本文認為有必要具體引述其理論。應當指出,由于德國法在20世紀初葡萄牙法轉型以降一直是后者的主要參考對象,而且有別于葡萄牙法,法國法并無繼受德國法的法律行為(Rechtsgesch?ft)理論,故下文將側重于展示德國學者的論述。
此外,關于術語方面,前文之所以將essentialia、naturalia、accidentalia譯為“本質”“本性”“偶性”,主要是為了清晰揭示元素理論的亞里士多德哲學淵源,但隨著所檢視時代的推移,場景已轉而進入近現代法,故考慮到當代漢語學界以至外國學界的用語習慣(例如,在現代葡萄牙法中,拉丁文essentialia、naturalia、accidentalia已被葡萄牙語化為elementos essenciais、elementos naturais、elementos accidentais,而elemento則意謂“元素”),下文如非必要,將不再稱essentialia、naturalia、accidentalia為“本質”“本性”“偶性”,而改稱為學界較常用的“要素”“常素”“偶素”。在當今漢語學界,有學者則將拉丁文essentialia、naturalia、accidentalia分別譯為“生效要件”“法定規(guī)則”“附加約定”,(111)此乃遲穎教授所采用的譯法。參見前注〔15〕,弗盧梅書,第93頁。但本文認為這一意譯頗有過度創(chuàng)作之嫌,值得商榷,尤其“生效要件”這一譯語更是偏離了essentialia的含義。
2. 法國法的繼受
在18世紀末法國法典化預備階段,“法國民法典之父”坡蒂埃(R. J. Pothier)(1699—1772)關于元素理論的論述當屬經典,而且相當精辟。有別于德國法,法國法的元素理論一直只是作為“合同元素理論”而出現在債法(而非民法總論)領域。如前所述,在法國人文主義學派的影響下,元素理論擴展到了一切種類的合同,實際上,后來的坡蒂埃除了在闡述具體的買賣合同的時候論及有關合同的“實質”(substance)(112)Robert-Joseph Pothier, Treatise on the Contract of Sale, translated by L. S. Cushing, The Lawbook Exchange, 2002, p.3.之外,便在其著名的《債法研究》(TraitédesObligations)中一般性地介紹了合同元素理論。(113)Robert-Joseph Pothier, Traité des Obligations, in Oeuvres de Pothier, Tome Deuxième, Paris, 1848, pp.6-8.以下引文皆由本文作者自行翻譯自法文原文。
坡蒂埃首先批評了16世紀法國人文主義學派雅各斯·庫雅修斯(Jacobus Cujacius;法語為Jacques Cujas,一般譯為“屈雅斯”)(1522—1590)一反共同法傳統(tǒng)而只采納合同常素與合同偶素二分法的做法。更準確而言,庫雅修斯乃是完全用回了帕比尼安在D. 18, 1, 72 pr.處所用的一對術語“實質”(substantia)與“附屬”(adminicula),并認為買賣的實質“表現為物、價金與合意。這三者以外的所附加的東西,都是合同的附屬”(114)此段譯文為本文作者自行翻譯,文本出處及拉丁文原文如下: Cujacius, In Libros Quaestionum Papiniani, ad lib. X, ad D. 18, 1, 72 pr.: “consistit ex re, pretio et consensus. Extra haec tria, quae accedunt, adminicula sunt contractus”; apud Roberto Fiori, supra note 〔6〕, p.198, n. 103.。相反,坡蒂埃則認為,由17世紀法學家們所采用的三分法是遠遠更為精確的。他們區(qū)分了一項合同中三種不同的東西: 其一是那些屬于合同要素(l’essence du contrat)的東西;其二是那些屬于合同常素(la nature du contrat)的東西;其三是那些純粹屬于合同偶素(purement accidentelles au contrat)的東西。(115)Robert-Joseph Pothier, supra note 〔113〕, at 6.
關于要素方面,依坡蒂埃之見,一旦欠缺了那些屬于合同常素的東西,合同即不能繼續(xù)存在。若欠缺諸項合同常素中的其中一項,“則要么沒有任何合同,要么那是另一種合同”,后者換一種說法亦即“只會改變合同的種類(l’espèce du contrat)”(116)Robert-Joseph Pothier, supra note 〔113〕, at 6.。
關于常素方面,坡蒂埃認為,那些僅僅屬于合同常素的東西,雖不屬于合同的要素,但仍是合同的部分(partie du contrat)?!氨M管合同當事人們沒有對它們予以指明,但由于它們屬于合同的常素,因而這些東西將會被隱含其中(soient renfermées et sous-entendues)?!彼鼈冇袆e于作為合同常素的東西,因為合同即便沒有它們也能繼續(xù)存在;它們亦有別于作為合同偶素的東西,因為它們即便沒有被明示約定也好,也會成為合同的部分。(117)Robert-Joseph Pothier, supra note 〔113〕, at 7.
關于偶素方面,坡蒂埃則說道,那些作為合同偶素的東西,有別于合同的常素,乃是“被包含在任何附加于合同的個別條款之內”。(118)Robert-Joseph Pothier, supra note 〔113〕, at 8./(119)值得注意的是,坡蒂埃甚至將要素、常素、偶素三者和所謂的權能(faculté)概念互相掛鉤,進而認為源自要素與常素的權能不受時效約束,而源自偶素者則不然。學界似乎較少論及這一問題。然而,由于現今各國(即使是法國)法學界對權能(faculté)概念的繼受極為有限,甚至對權能(faculté)與時效之間關系這一課題的討論亦已告式微,是故本文略之。參見Robert-Joseph Pothier, Traité du Contrat de Vente, in Oeuvres de R. J. Pothier: Contenant les Traités du Droit Fran?ais, Volume 1, J.P. Jonker, 1829, p.379。
3. 德國法的繼受
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德國民法典頒行前后,該國一些具影響力的學者例如海恩里赫·戴恩伯(Heinrich Dernburg)(1829—1907)、路德維希·恩內策魯斯(Ludwig Enneccerus)(1843—1928)與漢斯·卡爾·尼佩代(Hans Carl Nipperdey)(1895—1968)、安德奈亞斯·馮·圖爾(Andreas von Tuhr)(1864—1925)、海恩里赫·列曼(Heinrich Lehmann)(1876—1963),皆論及元素理論。
戴恩伯認為,行為要素(essentialia negotti)是指法律行為的那些作為其特征的本質構成部分,例如買受人和出賣人關于物和價金的協(xié)議。當事人必須就一切要素達成協(xié)議,否則法律行為即不存在。常素(naturalia)是指一項法律行為通常會有但并非本質性,因而可由當事人所排除的那些屬性或效果,例如出賣人因物的隱藏瑕疵而對買受人承擔的責任。至于偶素(accidentalia),則是指那些對法律行為而言并非本質性的,也不是源自其本性,但在每一具體個案中被添加于法律行為的條款,例如約定可因欠缺支付價金而解除合同的條款。(120)Dernburg, Pandette, trad. italiana da 6a ed. Por Cicala, Vol. 1, Parte 1a, Ftatelli Bocca Editori, Torino, 1906, p.276; apud Pedro Pais de Vasconcelos, supra note 〔109〕, at 71.
根據恩內策魯斯與尼佩代所言,行為要素是指構成行為或使行為成為特定種類的行為的那些東西。因此,一旦欠缺要素,則要么不存在任何行為,要么使有關行為變成另一個種類的行為。例如在買賣中,買賣雙方關于價金與貸物協(xié)議的表示。至于常素方面,他指出,在確定行為要素后,若無相反協(xié)定,則法律體系便會由此推衍出一些沒有被當事人們所意欲的后果。不過,將之稱為法律行為的常素,并不十分準確,因為那不是行為的元素,而是行為的效果。最后,當事人們可就一些不關涉要素的事宜進行約定,并將常素排除。譬如在買賣中,關于給付地、瑕疵擔保的約定,即為偶素的適例。(121)Ludwig Enneccerus y Hans Carl Nipperdey, Derecho Civil, Tomo I (Parte General), Vol. II, Parte II, trad. por Blas Pérez Gonzlez y José Alguer, Bosch, Casa Editorial, S. A., 1981, pp.600 -601.
依馮·圖爾之見,要素是指: 為使合同(122)馮·圖爾是在債法總論教科書中論及元素理論的,然而該理論亦一般性地適用于法律行為,當屬無疑。存在,當事人們至少必須達成協(xié)議的東西。例如在買賣中,這些元素是物和價金;在租賃中則是物的享益的臨時讓與,以及租金。這些要素界定了合同的種類。常素是指: 當事人們習慣上會約定的東西,它們關乎那些不構成行為實質內容,然而即使無協(xié)議亦會由法律補充選定而產生的法律效果。例如,使債權人能保留請求遲延利息或在合同不履行的情況下請求賠償的權利的協(xié)定。這些合同條款無須被約定,因為其效果乃是基于法律規(guī)定而自發(fā)產生的。至于偶素則是指: 當事人們?yōu)槭购贤a生法律補充性規(guī)范以外的法律效果而訂立的那些協(xié)定。例如,加重或減輕債務人責任的協(xié)定、向任一締約人賦予不繼續(xù)維持合同的權利的協(xié)定,而更常見的是,使合同受期限或條件約束的協(xié)定。(123)Von Tuhr, Tratado de las Obligationes, trad. Castelhana, Reus, Madrid, 1934, p.112; apud Pedro Pais de Vasconcelos, supra note 〔109〕, at 71.
列曼指出,法律行為元素是指事實前提的構成部分,包括意思表示及其他有效性要件(例如要物合同中財產的移轉)。在意思表示中,則可區(qū)分為行為要素、行為常素與行為偶素三者。要素,是指使一項行為成為特定行為的那些當事人約定。這些約定創(chuàng)設了使行為歸入一個特定法定模型所需的最低限度的法律效果。例如在買賣中,是就貨品與價金所達成的協(xié)議。行為常素,是指那些所謂的自然規(guī)定,亦即法律后果的補充性規(guī)定,它們通常符應于所規(guī)管行為的特點,并關涉任意法規(guī)范。因此正確言之,它們并非意思表示的元素,而是法律后果的元素。例如,在買賣方面關于瑕疵責任的規(guī)定即屬常素。至于偶素,亦即那些意定規(guī)定,是指當事人們對由要素所決定的那些行為通常后果所作的意定偏離。(124)H. Lehmann, Tratado de Derecho Civil, Vol. I, Parte General, Editoral Revista de Derecho Privado, Madrid, 1956, p.241-242.
在19世紀中葉,要素(elementos essenciais)、常素(elementos naturais)、偶素(elementos accidentais)這一傳統(tǒng)三分法已見于葡萄牙法學界。然而,當時也有法學家并不采納該三分法,但他們仍經常談及常素(本性)。本文認為,這種現象不難理解,因為如前所述,拜占庭的“合同本性理論”在中世紀元素三分法學說形成之前,早已有自身的獨立發(fā)展,因而并不一定需要依附于元素三分法。
例如,戈雷亞·德勒斯(Corrêa Telles)(1780—1849)便僅僅提及了常素。他認為,如果一些屬于習慣(costume)的條款對合同的有效性而言并不是必需的,或者當它們來自合同的本性(natureza)時,則這些條款即被視為已經“隱含地”被協(xié)定了(subentendem-se etipuladas)。(125)Corrêa Telles, Digesto Portuguez, Imprensa da Universidade, Coimbra, 1845, pp.64-65; apud Pedro Pais de Vasconcelos, supra note 〔109〕, at 73.迪亞斯·菲雷拉(Dias Ferreira)(1837—1909)在注釋葡萄牙1867年民法典(“塞亞布拉法典”)時,亦僅僅區(qū)分了本性元素(elementos naturais,或譯為自然元素,亦即常素)與約定元素(elementos convencionais): 前者乃是基于事物本性(natureza da coisa)而固有于行為者;后者則是可由締約人們按意愿附加于合同者,例如支付期限。(126)Dias Ferreira, Cdigo Civil Portuguez Annotado, Imprensa da Universidade, Coimbra, 1895, p.19; apud Pedro Pais de Vasconcelos, supra note 〔109〕, at 73.古伊列爾梅·莫雷拉(Guilherme Moreira)(1861—1922)也區(qū)分了特有元素(elementos específicos;種別元素)與本性元素(elementos naturais;自然元素、常素): 作為特有元素的那些效果乃是作為相關的債的特征,不得以當事人們的意思予以變更;反之,作為本性元素的那些效果則可由當事人們按意愿予以規(guī)定,僅于當事人無表示時方適用法定規(guī)范。(127)Guilherme Moreira, Institui??es de Direito Civil Português, Vol. II, Coimbra, 1925, p.565.
19世紀中葉的戈埃留·達·羅查(Coelho da Rocha)(1793—1850)則采納了三分法,將法律上的行為(acto jurídico)的元素分為要素、常素、偶素。要素,是指一旦欠缺即使合同無效,或變質成另一個種別(espécie)的元素。要素分為“一般要素”與“個別要素”兩種: 前者是一切行為所必需的,例如能力(包括自然能力和法律能力)與同意;后者則使不同種別的行為能互相區(qū)分開來,例如遺囑中的要式、買賣合同中的價金。常素,是指法律向一項合法行為賦予的一切效果;它們即使沒有被表示出來,亦會被視為“隱含地”存在。例如,無償性屬于消費借貸的常素,追奪則是買賣合同的常素。有別于要素,常素可被當事人們變更,而且在此情況下行為仍然有效。至于偶素,則是指行為的那些附屬條款(clusulas acessrias);雖然它們并非推導自行為的本性,但當事人們可按意愿予以確立。有些偶素關乎債務履行所應遵的態(tài)樣(modalidade)或者說方式,這些偶素有條件、期限、負擔、原因等;(128)Coelho da Rocha, Institui??es de Direito Civil Portuguez, Tomo I, Coimbra, 1852, pp.65-71.有些偶素則關乎債的確認(confirma??o)。
20世紀初葉的若澤·達瓦雷斯(José Tavares)(1873—1938)也采用了三分法。他認為,要素有兩種: 其一,是指一切合同的一般和共通要件,例如能力與合意;其二,是指每種合同各自的特有客觀元素,例如在買賣合同中的物和價金。欠缺任一項要素,都會妨礙法律上的行為(acto jurídico)的創(chuàng)設,并導致其不存在,或者說絕對無效,或至少是可廢除或可撤銷,或者說相對無效。常素,則符應于每一種類法律行為的本性(natureza),亦即合乎其特質,故此為法律所確定,所以即使當事人們無約定,亦會“隱含地”存在。在買賣中,使出賣人所負的追奪擔保責任,即其適例。然而,由于當事人們可排除或變更這一擔保,因此它并非要素。偶素,則是一切由當事人們意思所設定者,但前提是要素允許這樣做。偶素旨在將一些變更或態(tài)樣(modalidade)引入法律關系之中。偶素是多不勝數的,當中最重要者為條件、負擔及期限。(129)José Tavares, Os Princípios Fundamentais de Direito Civil, Vol. I, Coimbra, 1922, pp.462-463 e 488-489.
庫尼雅·岡沙爾維斯(Cunha Gon?alves)(1875—1956)雖然采用了要素、常素、偶素三分法,但同時也對傳統(tǒng)元素理論進行了改造。首先,他將合同的元素區(qū)分為“內部或內在”元素(elementos internos ou intrínsecos)與“外部或外在”元素(elementos externos ou extrínsecos)。后者是指合同的外在形式或文書,而前者則包括“作為心理和經濟現象的一切合同形成元素”,并分為要素、常素、偶素三種。要素,是指那些一旦欠缺即導致合同在法律上不存在者。它們是合意和可能的客體。要素又可分為“特有”(específicos)要素和“使能”(habilitantes)要素: 前者是指為將一項有名合同分門別類所不可或缺的那些元素,一旦欠缺即導致該合同不存在,或導致其有可能轉換成他種合同;后者是一旦欠缺即導致合同可撤銷的元素。常素,則是那些不取決于締約者們的約定,并構成合同一部分的元素。特有要素一旦存在,常素便必然存在。常素是一切候補性質的法律規(guī)定,這些法律規(guī)定相當于合同的默示條款(claúsulas tcitas)。至于偶素,則僅于當事人們訂定法律不禁止或允許的明示條款時方會存在。(130)Luíz da Cunha Gon?alves, Tratado de Direito Civil em Comentrio ao Cdigo Civil Português, Vol. IV, Coimbra, 1929, pp.307-309.
在葡萄牙法學界,對法律行為元素理論傳統(tǒng)三分法闡述得最清晰翔實者,當屬在20世紀上半葉最具影響力的曼努埃爾·德·安德拉德(Manuel de Andrade)(1899—1958)。
依安德拉德之見,“要素”一詞經常在不同意義上被使用。有三種東西都被學界冠以法律行為要素之名: 第一種要素是“一般性法律行為要素”。它是指法律行為之得以有效所必需的那些一般性條件或要件,亦即當事人的能力、意思表示、(物理上及法律上)可能的客體三者。第二種要素是“各種個別法定類型法律行為的要素”。它是指構成每一法定種類的法律行為(例如買賣、租賃、委任、遺囑)的特征、使之與別不同的那些法律行為條款或訂定。它們使相關法律行為得以區(qū)別于其余的,尤其是相鄰種別的法律行為。例如,對買賣而言,支付價金的約定即為此種要素(葡萄牙1867年民法典第1544條)。第三種要素,則是以當事人意思的角度予以識別的。若某些條款對當事人雙方或一方做出法律行為的決意而言具有重要性,亦即假設沒有這些條款,當事人便不會做出法律行為的話,則此等條款即屬于這一意義上的要素。其重要性見于法律行為縮減理論。安德拉德認為,僅當我們談論的是上述第二種意義上的要素時,要素、常素、偶素這種三分所采取的標準才是統(tǒng)一的。該標準就在于法律行為的效力層面。
法律行為常素,是指無須訂定亦會產生、但得以相反條款排除的那些效果。由于這些效果是基于候補性法律規(guī)定(例如買賣方面,葡萄牙1867年民法典第1468條及第1470條;贈與方面,第1574條及第1583條第1附段)而產生的,所以,任何定出此等效果的條款,均屬冗贅。它們純粹是任意法(ius dispositivum)而非強行法(ius cogens)。這涉及當事人私法自治的空間,故尤其在債法上有所體現,但物權法律行為、親屬及繼承法律行為則不然。
至于法律行為偶素方面,他指出,有一些法律行為條款,雖然對法律行為抽象種類(例如買賣、贈與)的特征化或稱個性化而言可有可無,但卻又并非只是純粹把候補性法律規(guī)定的內容再重申一次。相反,這些條款對于它們所旨在追求的法律效果的產生而言,是必不可少的。這些法律行為條款,便是法律行為偶素。偶素又名法律行為附款(clusulas acessrias dos negcios jurídicos)。即使欠缺此等附款,亦不導致法律行為無法被識別。然而,僅當它們存在時,相應的法律效果方可產生,此乃因法律行為自由原則使然。例如,有別于候補性規(guī)范的關于債之履行地及履行期(在可適用的范圍內已有規(guī)定)的訂定、不同于法定利息的利息訂定,便是偶素。這些條款是多不勝數的,但當中有三種最為典型,亦即條件、期間和負擔。它們可以被加進大部分的法律行為內(負擔則是反例之一,它僅適用于無償法律行為,尤其是贈與及遺囑)。(131)參見前注〔1〕,安德拉德書,編碼63;Manuel de Andrade, supra note 〔1〕, n° 63.
安德拉德在葡萄牙科英布拉大學民法總論教席的繼承者卡路士·莫達·賓度(Carlos Mota Pinto[學界一譯平托])(1936—1985)一向對前者論述亦步亦趨,而在論述法律行為元素理論時亦不例外,而只是作了一些補充,(132)Carlos Mota Pinto, supra note 〔1〕, n° 100.例如他認為,除了能力之外,正當性亦為一般性法律行為要素(亦即上述第一種意義上的要素)。由于兩者見解基本上并無分別,茲不贅述。
安德拉德(以及后來的賓度)對法律行為元素理論的處理,尚有一個引人注目之處: 在上述學者的著述中,法律行為元素理論甚至具有架構編排上的體系功能: 賓度于其《民法總論》(TeoriaGeraldoDireitoCivil)一書里,沿用了安德拉德的《法律關系總論》(TeoriaGeraldaRela??oJurídica)的論述框架,在關于法律行為的一編中,將“概念、元素與分類”作為第一分編;而“法律行為之要素”則是第二分編,下面包括“能力與正當性”“法律行為意思表示”“法律行為客體”三章;至于“法律行為之偶素(一般典型附屬條款)”則被列為第三分編,下面包括“條件”“期限”“負擔”“違約金條款”等各章;以上三個分編連同關于法律行為效力的第四分編,完整地構成了關于法律行為一編的全部內容。換言之,法律行為理論的絕大部分內容,皆可歸結為法律行為元素理論的展開。其所處的體系內層階高度及論題涵蓋范圍,足以反映其角色的分量。
此外,在司法實踐方面,至今,大量葡萄牙法院判決一直運用這一理論為法律行為進行定性(qualifica??o),并明確(姑且勿論是否正確)提及諸種具體法律行為的要素(上述第二種意義上的要素)。筆者查找過的包括: 買賣合同的要素(例如1998年5月6日葡萄牙最高法院[Supremo Tribunal de Justi?a]合議庭裁判)、租賃合同的要素(例如1994年11月30日葡萄牙最高法院合議庭裁判)、勞動合同的要素(例如2014年5月7日葡萄牙最高法院合議庭裁判)、無代理之委任合同的要素(例如2011年3月2日葡萄牙最高法院合議庭裁判)、代辦商合同的要素(例如2012年2月14日葡萄牙最高法院合議庭裁判)、合伙合同的要素(例如2007年5月31日葡萄牙最高法院合議庭裁判)、消費借貸合同的要素(例如2006年6月27日葡萄牙最高法院合議庭裁判)、融資租賃合同的要素(例如1998年10月8日葡萄牙最高法院合議庭裁判)等。
葡萄牙法的法律行為元素傳統(tǒng)三分法,也隨著法律繼受而傳入澳門法(在以往尤其是20世紀90年代法律本地化之前,澳門法與葡萄牙法基本無異)。此繼受在一定程度上乃歸功于法律翻譯。例如,賓度的《民法總論》在上世紀便被翻譯成中文,(133)參見[葡] 卡路士·莫達·賓度: 《民法總論》,澳門翻譯公司、林炳輝、劉因之、歐陽琦、馮瑞國等譯,澳門大學法學院、澳門法律翻譯辦公室1999年版。并被澳門大學法學院采納為教科書,在澳門民法教學方面影響力不小。然而,本文認為應當一提的是,上述譯本在一些重要術語翻譯的處理上(134)同上注,編碼96。甚值詬病。這是由于在翻譯時并無確切把握相關理論的內涵所致。詳言之,本文所稱的“法律行為元素”,其“元素”一詞對應葡萄牙文elemento(亦即英文的element)。這一外語詞匯經常被譯為“要素”,而上述譯本亦將elemento譯成“要素”。然而,本文則認為將elemento譯為“元素”遠為妥當,而絕不應譯之為“要素”。個中道理不難理解:“要素”會使人認為是指“必要成分”,但葡萄牙法學界(包括賓度)在各個領域中使用elemento一詞時,往往只是指“成分”,而無“必要成分”之意。相關的元素(elemento)是否必要,應整體考慮作者的論述,不能一概而論。在某些論題上,相關的元素(elemento)的確是必要的,例如法律關系的元素(elementos da rela??o jurídica)(135)參見[葡] 曼努埃爾·德·安德拉德: 《法律關系總論》(第一卷),吳奇琦譯,法律出版社2015年版,編碼4;Manuel de Andrade, Teoria Geral da Rela??o Jurídica, Vol. I, Coimbra, 1997, no 4;Carlos Mota Pinto, supra note 〔132〕, no 42.、法人的構成元素(elementos constitutivos das pessoas colectivas)(136)見前注〔135〕,安德拉德書,編碼12;Manuel de Andrade, supra note 〔135〕, no 12; Carlos Mota Pinto, supra note 〔132〕, no 68.即為適例。(137)上引譯本亦將elementos da rela??o jurídica和elementos constitutivos das pessoas colectivas分別譯為“法律關系的要素”和“法人的組成要素”。但本文認為,譯之為“元素”為宜。但在其他一些領域卻不然,例如法律行為的元素(elementos do negcio jurídico)便正是如此。在elementos essenciais、elementos naturais、elementos accidentais這三種元素(elementos)之中,只有一種是“要素”(elementos essenciais)亦即必要元素而已。其余二者則絕不是必須具備的,相反,當事人可按意愿在行為中排除或附加。因此,若將elemento譯為“要素”,便會造成極大混亂,因為一來會把elementos和elementos essenciais的上下位概念混為一談,二來容易使人誤以為elementos naturais和elementos acidentais是必須具備的。茲事體大,不可不察。
雖然本文的一切發(fā)現、觀點與評論都已在上文各部分述及,但為方便檢視,不妨于此總結本文的些微見解:
第一,本文專題論述了法律行為三元素理論的學說史,以期彌補學界空白。
第二,本文較詳盡地展示了該理論從古羅馬、中世紀直至近現代的演進,包括該理論所受的亞里士多德哲學的影響,以及要素的內涵在近代被泛化的背景,這對理解其當今面貌而言有相當的說明力。
第三,一些學者對essentialia、naturalia、accidentalia的譯法是值得商榷的(或將前兩者混為一談,或過度創(chuàng)作),不利于學說淵源的追溯。若不以要素、常素、偶素譯之,可譯為本質、本性、偶性,以便與該理論的哲學起源接軌。
第四,有澳門民法教材(賓度《民法總論》譯本)將elemento(元素)誤譯為“要素”,導致了上下位范疇錯亂。
然而,關于法律行為三元素理論的教義學應用,尚有許多方面值得探討。礙于篇幅所限,關于20世紀學界對法律行為三元素理論的修正,筆者將另行撰文,結合該理論的方法論缺失,一并專文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