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意—言的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論
——從《文賦》到《文心雕龍·神思》

繆星淋

（湘潭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湖南 湘潭 411100）

1 “思”

1.1 道家之“思”

“思”，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的第一階段，其主體必須先轉化為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這和一般主體、接受主體或認識主體是不同的。而這種轉化，按道家的思路，就是通過心齋、坐忘的修養(yǎng)，以“損”即排除掉各種私心、欲心，轉化為虛靜之心，才能依此心進入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在對待文學藝術的問題上，道家并沒有體現(xiàn)出積極的傾向，因其講道法自然，強調道自身如此，而文學藝術是人為，是有違自然之道的。因此，才有道家所謂“滅文章”的說法[1]。但道家在談修道時，卻往往涉足到文藝，如“梓慶削木為鐻”一則，是借寓言來講養(yǎng)生之道的，但也可視之為陳鼓應所講的制作“鐻”的“用心的過程”。關于這個過程，梓慶是這么說的：首先是他在制作鐻之前，不敢消耗心神，并通過戒齋活動，讓自己“不敢懷慶賞爵祿”“不敢懷非譽巧拙”，甚至于“忘吾有四肢形體”，完全進入一種無我的虛靜境界，即修持有虛靜之心體，然后用此心體，發(fā)現(xiàn)可造鐻的樹木的天就是自然本性，達到“以天合天”的境界，這時，自己與自然之物合一，以自己虛靜之心也就是自然之心，便可以發(fā)現(xiàn)樹木自己如此的木質，從而形成鐻的意象，再依意象“加手”，鐻就創(chuàng)造出來了。

而陸機、劉勰的文學創(chuàng)作論，顯然是對道家這一思想的繼承，不過更鮮明地移植到文學上來了。陸機在《文賦》里說：“佇中區(qū)以玄覽”，后又補充說：“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游萬仞?！本褪钦f先通過“玄覽”“收視反聽，耽思傍訊”，來養(yǎng)就虛靜之心，再依此心體，用于“精騖八極，心游萬仞?！钡搅藙③模瑒t更為明確，他在《文心雕龍·序志》中批評其時的文論家，不能為文學“尋根”、“索源”，這從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來看，就是心體這一根基，陸機也在他的批評范圍之內。但其實陸機有心體之概念，不過還不像劉勰那么明確地提出而已。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中說：“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2]。這里的虛靜，與他在“文之樞紐”講的“道心”相呼應。正是基于此，才探尋到文思之所因，以及道心（心體）與為文（心用）的雙層含義。

在虛靜之心養(yǎng)就后，便像陸機所說“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盵3]劉勰所說“神與物游”，這些都是依虛靜之心而生發(fā)，并由此牽涉到文學創(chuàng)作的第二個過程“意”，這放在后面細說。

1.2 “思”之前的準備過程

“思”之前的準備過程，這里也歸入“思”來講。陸機在《文賦》中說，要“頤情志于典墳”“游文章之林府，嘉麗藻之彬彬”在古籍中陶冶情志，受前人林府之文、彬彬之辭的啟發(fā)；在《文心雕龍·神思》中，劉勰進一步闡發(fā)為“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辭”，將陸機的“頤情志”細化為積學、酌理、研閱、馴致四個階段。

1.3 文思與人力的關系問題

在陸機那里，他認為文思有通塞，或“方天機之駿利”或“六情底滯”，結果就是“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但他把文思開塞之所由，看成是天機使然，一種“非余力之所戮”的力量，就使得文思變得神秘而不可測了。這一點在劉勰那里，得到了很大的發(fā)展。繼陸機之后，劉勰同樣注意到了文思“時有通塞”。又說“樞機方通，則物無隱貌；關鍵將塞，則神有遯心?！钡@里的通塞，顯然是基于樞機、關鍵而言，前文說“神居胸臆，而志氣統(tǒng)其關鍵；物沿耳目，而辭令管其樞機。”在劉勰看來，志氣與辭令便是文思通塞的關鍵。志氣，即氣志，是心中非發(fā)不可的情感，志氣為神之關鍵，而“思”時，又要“神與物游”，志氣便通過神與物相連。辭令管物之樞機，又使辭令與物相連，顯現(xiàn)其志氣。如此，文思通塞就有法可循，人力也不再受制于天機而無能為力。陸機沒有總結出的文思通塞之所由，便在劉勰提出的關鍵（志氣）及樞機（辭令）中實現(xiàn)了全面深刻的發(fā)展。

2 “意”

作為“授于思”的“意”，標示著文學創(chuàng)作的第二個環(huán)節(jié)，王元化解釋意即“意象”，意想中之形象，是在文體作用下的文用構思成熟的產物，關于依虛靜之心而為文的具體過程，陸機提出：“其致也，情瞳眬而彌鮮，物昭晰而互進”，這是說在藝術構思成熟時，情意就由暗而明，所接物象也就越來越清晰，進而就形成“思”的新創(chuàng)造——意象。劉勰繼承之，說：“我才之多少，將與風云而并驅矣”“故思理為妙，神與物游”。這里的物，實際上就是在虛靜之心與自然之心合一的觀照下，“窺意象而運斤”窺見意象中之形象。這也就承接了“思”養(yǎng)就心體，到達心用的階段。

3 “言”

對“言”，王元化解釋為“文辭”。作為“授于意”的“言”，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第三個階段。在這個最后階段，“言”是將馳神遠思的過程（思）中形成的意想中的形象（意），轉化為質實的語言文字符號（言）。對意象如何通過語言實現(xiàn)物質化，陸機做了詳細的闡釋：“然后選義按部，考辭就班，抱景者咸叩，懷響者畢彈?；蛞蛑σ哉袢~，或沿波而討源，或本隱以之顯，或求易而得難，或虎變而獸擾，或龍見而鳥瀾?；蛲滋资?，或岨峿而不安。罄澄心以凝思，眇眾慮而為言，籠天地于形內，挫萬物于筆端。”而劉勰說：“物沿耳目，而辭令管其樞機。”如果說陸機側重于講寫作“考辭”的復雜性的話，那么劉勰則旨在強調“辭令”的重要；如果說陸機還是將寫作“選義”與“考辭”的作用并提的話，那么劉勰則直接單獨將言辭提高到了“樞機”的核心地位。

4 具體到某一種辭的種類與功能，則可細化為以下幾點

1）關于“拙辭”。陸機說：“言拙而喻巧”，劉勰則說：“拙辭或孕于巧義”劉勰下以布麻為比喻，說明他對拙辭但有巧義是肯定的。而陸機雖只是在談文辭繁簡時提到拙辭，也未明確態(tài)度，但是依其上文“因宜適變”，及下文“襲故而彌新”等等并列成分來看，也當持肯定態(tài)度。2）關于中心言辭。陸機《文賦》中說：“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雖眾辭之有條，必待茲而效績?！眲③某兄?，在《文心雕龍·神思》中說：“貫一為拯亂之藥。”陸、劉都從中心言辭的功用來論述。陸機認為有片言居要，那么其它的話也有意義。眾辭盡管有累，但因片言功多而取足，累也為寡故不易了。而劉勰則認為有了一個中心思想，就可以糾正文辭的雜亂無序。

從以上關于劉勰《文心雕龍·神思》對陸機《文賦》的繼承和發(fā)展中，我們可以看出，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論，到了陸機這里，已經(jīng)具有了空前的系統(tǒng)性。但陸機在《文賦》中提出的很多問題，如文思之所由等，還沒有給出具體的解釋。也正因此，陸機為后人留下了可以深入探討的廣闊空間。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中，不僅對《文賦》的創(chuàng)作過程繼而闡發(fā)，而且給出了一些抽象問題的較好回答。清人孫梅在《四六叢話》中說：“士衡《文賦》一篇，引而不發(fā)，旨趣如水，彥和則探幽索隱，窮形盡狀?！边@種評述是中肯恰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