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說,《野草》里一種拒斥意義價值之假象的意志,或者說,寧可求虛無的意志,寧求體味虛無的意志,由隱而顯,從《秋夜》一直流貫到《復(fù)仇》,其關(guān)鍵性的語匯,大抵可布陣如下:
“直刺著天空中圓滿的月亮”“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一無所有”(《秋夜》)→“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里,我不愿去”“不如彷徨于無地”“不如在黑暗里沉沒”“愿意只是虛空”“那世界全屬于我自己”(《影的告別》)→“我將用無所為和沉默求乞”“至少將得到虛無”(《求乞者》)→“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罷”(《我的失戀》)→“也不擁抱,也不殺戮,而且也不見有擁抱或殺戮之意”“這樣地至于永久,圓活的身體,已將干枯,然而毫不見有擁抱或殺戮之意?!保ā稄?fù)仇》)
但是——在《復(fù)仇(其二)》里一種精準(zhǔn)的微調(diào)出現(xiàn)了。
我們是知道的,耶穌、釋迦牟尼、孔子這類的人都是人類浩瀚的文化、文明史上的大有作為者——可以說,都是有著某種創(chuàng)世般大作為的人物,是人類全部生活中屈指可數(shù)的幾種古典信仰的先知者、創(chuàng)立者,而《復(fù)仇(其二)》就寫了他們中間的那位叫作耶穌的“人之子”的受難。
然而,這僅僅是寫一個人的受難嗎?該如何言說《復(fù)仇(其二)》?
首先看,令耶穌這個生命受難的人間,在《野草》文本主體的眼里,究竟是怎樣的:
十字架豎起來了;他懸在虛空中。
遍地都黑暗了。
這樣的“虛空”,這樣的“遍地黑暗”,指向了什么呢?耶穌的意義在《新約》里,是人間大愛的意義:“愛你的鄰居”“愛人如己”“不愛兄弟的人永遠(yuǎn)是死”“有兩件衣服的,當(dāng)分給那沒有的?!薄^人間的“福音”,是召喚世上悲憫之愛的大音!盯殺了人間悲憫、至愛的世界,絞殺著人類生活中最根本的意義價值,《野草》又一次劍指虛無狀態(tài)中的人世、人眾——于此是直接呼應(yīng)著《復(fù)仇》的!
但此時的這個耶穌,不是“一無所有”(《秋夜》),不是“不如彷徨于無地”“只是虛空”(《影的告別》),不是“至少將得到虛無”(《求乞者》),不是“由她去罷”(《我的失戀》),不是“處乎干枯”(《復(fù)仇》),而是——
他不肯喝那用沒藥調(diào)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樣對付他們的神之子,而且較永久地悲憫他們的前途,然而仇恨他們的現(xiàn)在。四面都是敵意,可悲憫的,可咒詛的。
這可以先解釋比較容易說的?!俺鸷匏麄兊默F(xiàn)在”,仇恨的是這幫人眾的此刻現(xiàn)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絞殺了召喚人間悲憫、至愛的生命,處乎生存意義的終極性虛空而不知不覺,而自以為高明,而借絞殺,以及圍觀絞殺而悅樂,“戲弄”“譏誚”他:“給他穿上紫袍,戴上荊冠,慶賀他;又拿一根葦子打他的頭,吐他,屈膝拜他”;又或自以為嚴(yán)正、崇高:“路人都辱罵他?!?/p>
然而,這瀕死的耶穌,卻還在“較永久地悲憫他們的前途”——是祈愿他們的未來可以美好,可以悟得至愛之召喚者的神光?這是怎樣的大愛大智大勇大作為呢?!這一創(chuàng)世般的大作為在《復(fù)仇(其二)》里涌現(xiàn)了,反復(fù)涌現(xiàn),極精短的文本里,近乎“悲憫”(愛)的“話語意向”共計出現(xiàn)八次,不可謂不執(zhí)著、不強烈。
至于拒絕喝沒藥之酒,玩味虛無人間給予自身的鉆心之痛,是要倒逼絞殺人間之悲憫、至愛的人們的血肉痛感的,以“離奇之舉”倒逼他們想象鉆心之痛的精神萌蘗:這個人何以自甘于極其不可忍受的肉身之苦呢?因何機密?到逼人群之中的心靈悟知,呈現(xiàn)自身指涉人間至愛的意義于萬一。
“人之子”的耶穌,猶太女子瑪利亞生出來的耶穌,肉身的耶穌,因召喚人間悲憫、至愛的福音而蒙難,他就要赴死了,但因此而死卻也是他所意味的神圣意義得以完整呈現(xiàn)的路跡之一,或者說,這是他生命里最極致的活的路跡之一。所以——
他在手足的痛楚中,玩味著可憫的人們的釘殺神之子的悲哀和可咒詛的人們要釘殺神之予,而神之子就要被釘殺了的歡喜。突然間,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了,他即沉酣于大歡喜和大悲憫中。
在詛咒(仇恨)絞殺者們空虛(同時也勢必酷虐)的此刻現(xiàn)在之外,在悲憫、至愛,寄希望于他們的未來前路(也許會一朝醒轉(zhuǎn)吧,會悟知人間悲憫、至愛的意味,悟知絞殺人間悲憫、至愛的極錯,從而啟動悔罪前途)之外,“人之子”的耶穌,因召喚人間至愛而蒙難的耶穌洞悉著他自身的大歡喜:蒙難——但畢竟生出了意義。
凡此,是《復(fù)仇(其二)》可解讀得到的內(nèi)涵。
最后的數(shù)段:
“以羅伊,以羅伊,拉馬撒巴各大尼?!”(翻出來,就是:我的上帝,你為甚么離棄我??。?/p>
上帝離棄了他,他終于還是一個“人之子”;然而以色列人連“人之子”都釘殺了。
釘殺了“人之子”的人們身上,比釘殺了“神之子”的尤其血污,血腥。
給出的信息,重在強調(diào)耶穌作為人的愿力,他并無萬能之神(上帝)的庇護(hù),他所要召喚的人間悲憫、至愛,源自“人之子”有死、有痛的肉身,正是一個肉身之人忍承著極痛的作為。這一懂得召喚人間悲憫、至愛的肉身,足可悍然源自虛無的人間,當(dāng)然也會泯滅于人世的虛無的:
十字架豎起來了;他懸在虛空中。
沒錯,他的肉身死了。
但是,人類生命是一種奇怪的物種啊,她/他有記憶,還會用符號記錄自己的記憶,這就變成文化,就世代流傳,于是,肉身雖滅,精神卻真的永存!對于耶穌及其殉難(也許純屬某位或者某些猶太大智大仁者的虛構(gòu)吧?)這實在是千真萬確的。時至今日,耶穌及其耶穌所意味的基督悲憫、至愛,依舊縈繞在我們的生存時空中,不息不亡,與有死的諸人相伴。
那么,在《野草》的第六篇,它的文本主體借人類的文化記憶而說話,除了繼續(xù)針砭(詛咒)圍觀者們的處乎虛無而無知無覺之外,間接地,但也是悍然地說出來了:
永久地悲憫他們的前途大悲憫。
如果說,《新約》里的耶穌寓言是猶太先民們關(guān)于肉身赴死,但人間生命的悲憫(至愛)卻足可為不絕的文化記憶的話,那么,魯迅筆下的《野草·復(fù)仇(其二)》則是20世紀(jì)中國人關(guān)于肉身赴難、關(guān)于人世的虛無、關(guān)于永生之悲憫(至愛)的文化記憶,那個叫魯迅的人勘破、穿越虛無的腳步愈來愈堅實了,那個誕生過魯迅的國族也會愈來愈幸運嗎?
有整體感的讀者不禁可以問啊 那位在《秋夜》里隱身為直剌高天、滿月式意義假象的棗樹的話語主體,如今已經(jīng)側(cè)身在隱喻著人間悲憫(至愛)的耶穌基督的身形里了?《秋夜》里伴隨惡鳥之聲出場的“我”自己的笑聲,我們說過的,那是意味著自嘲(自我懷疑)的。如今,在《復(fù)仇(其二)》里,還覓得到《野草》話語主體(可聯(lián)想至魯迅本人)的自嘲——自我懷疑嗎?似乎是,真的難以尋見了。
那么,在1924年12月的《復(fù)仇(其二)》這里,《野草》的話語主體積極作為的身影已經(jīng)躍躍欲試,就要直接顯身出場了嗎?不妨拭目以待緊隨《復(fù)仇(其二)》的《希望》一篇吧。
但這個要請讀者諸君,且聽下回分解了。
2019年11月
大羅山下
作者:彭小燕,溫州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出版有《存在主義視野下的魯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