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熙勤
(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西南夷風土記》是作者據(jù)親身見聞寫就,記載明代滇西南“三宣六慰”山川物產(chǎn)、族群種類、社會風俗的具有民族志性質(zhì)的歷史文獻,為我們展現(xiàn)出萬歷年間(1573—1620年) 滇西南多元族群的生活圖景。以往學界在研究滇西南歷史或民族時,對《西南夷風土記》多有引用,但對其內(nèi)容本身的專題性研究卻很少。方國瑜先生在將《西南夷風土記》收入《云南史料叢刊》第五卷時,對《西南夷風土記》進行了開拓性的研究[1](P487)。此后,學界對于《西南夷風土記》的關注漸多,段會珍、吳迪、范春義、任程亮、王麗嘉先后都有相關研究。但除了范春義專門研究《西南夷風土記》與絲綢之路的關系外,其他三篇均是對該書內(nèi)容的展示性介紹,缺乏深入的分析,在作者考訂方面也未超出方國瑜。另外,《西南夷風土記》在流布過程中產(chǎn)生多個版本,各版本彼此之間又各有異同,存在影響文意解讀之處,以往研究竟無一人指出。
《西南夷風土記》“風氣”條記載作者在癸未“歲除之日,師度沙木籠山……已而軍蠻莫,夷人日獻青豆、紫茄、匏瓜之類”[5](P437),這與萬歷十一年明將劉綎進軍緬甸的路線相同[3]。方國瑜先生提到今蠻莫有出土石碑,大書“威遠營”三字,旁有“大明征西將軍劉筑壇誓眾于此,萬歷十二年二月十一日立”,認為作者曾隨劉綎在蠻莫威遠營駐軍[1](P486)。
一些人因該書最早的版本附在《游宦余談》之后,認為作者是朱孟震。然早在清代,《四庫全書總目》收錄《游宦余談》時便對書末所附《西南夷風土記》的作者產(chǎn)生質(zhì)疑:“末附《西南夷風土記》二十六條,頗為詳明。然孟震序中自言未至滇云,則惟據(jù)傳聞書之,恐亦未盡確實矣”[6](P1101)?!端膸烊珪偰俊反苏f乃是因朱孟震在《游宦余談》“自序”中記載:“生平宦轍所至,殆遍九州,所未游目者僅閩粵滇云遼海而已”[5](P409)。該序作于萬歷二十年(1592年),說明在此之前朱孟震確實未到過云南,《西南夷風土記》并非其所作。方國瑜認為作者是劉綎征緬軍中的一個幕僚,萬歷十三年(1585年) 劉綎移軍四川后,朱孟震時在四川任官,才有機會得見此書[1](P486)。
《西南夷風土記》成書之后,目前未見有單行本傳世。最早的版本見于朱孟震的《游宦余談》?!队位掠嗾劇烦蓵谌f歷二十年(1592年),后被收入《朱秉器全集》,現(xiàn)有《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 影印本。清初,曹溶將《西南夷風土記》從《游宦余談》中單獨析出,輯入《學海類編》,題名朱孟震著。20世紀40年代,民國學者李根源據(jù)《學海類編》本將《西南夷風土記》收入其所編《永昌府文征·紀載》卷五,以此為底本進行了標點[7]。 《叢書集成初編》 (商務印書館,1936年) 也據(jù)《學海類編》 收錄《西南夷風土記》,又被方國瑜《云南史料叢刊》卷五收錄并簡單標注[1](P485-494)?!秾W海類編》本與其兩個子本的內(nèi)容相同,其中《叢書集成初編》本是目前流傳最廣的版本,以往研究者也多使用此本。
除此之外,明萬歷時人游樸《諸夷考》也收錄了《西南夷風土記》,這是較少被人注意到的一個本子?!吨T夷考》成書于萬歷二十三年(1595年),比《游宦余談》 晚3年。游樸在《諸夷考》前言中云“適中丞朱明虹公□予《西南夷紀》”;又在文末附言:“萬歷壬午、癸未間,緬甸交訌,滇云騷驛,發(fā)數(shù)道軍食往討。朱中丞孟震時為川貴藩臬,長與其事,以上二十六條皆其所手錄者,核而且詳,故備著焉。”[8](P497、567)游樸與朱孟震私交甚篤,二人之間常有詩文往來,《諸夷考》所錄《西南夷風土記》應是朱孟震抄錄后贈予游樸?!吨T夷考》被收入《游樸詩文集》,目前有校注本可供參考。
筆者經(jīng)過詳細比對3個版本發(fā)現(xiàn),在《西南夷風土記》無單行本的情況下,《游宦余談》本與《諸夷考》本都是較早的版本。但《游宦余談》本的影印本有部分內(nèi)容缺漏,且游樸在收錄過程中,也對一些字句進行了改動。 《學海類編》 本在《游宦余談》本基礎上刊刻流布,因時代久遠,出現(xiàn)的訛誤較多,有些甚至使得文意發(fā)生變化。因此,使用時應以《游宦余談》本為主,結合《諸夷考》本來使用,且在使用《學海類編》本以及其子本《叢書集成初編》本、《永昌府文征》本時應更加謹慎。
《西南夷風土記》全篇由序言和正文組成,共6400 余字。序言簡要述及西南夷的歷史及六宣慰司(車里、老撾、木邦、八百、孟養(yǎng)、緬甸)、三宣撫司(南甸、干崖、隴川)、一安撫司(孟密)的設置。因其成書背景為明廷征討緬甸,作者又追溯了緬甸與中原王朝往來的歷史以及緬酋莽瑞體(莽噠喇) 的崛起。序末作者提到西南夷地區(qū)“各夷分境而治,風土既殊,氣習頗異,而勇怯情偽,不能無差別焉。草木禽獸,尤互有異同也”,因此“咸據(jù)見聞而載記之”,以達到“備事經(jīng)略”“務該博者考”的目的[5]。簡言之,作者寫作此書的目的在于為之后經(jīng)略西南者提供參考。正文部分篇幅不長,共由二十六條組成,分別描述了作者在隨軍隊出征緬甸途中所見西南夷的天度、風氣、地理、山川、草木、鳥獸、魚蟲、五谷、種類、飲食、居所、婚姻、治理、治生、俗尚、交易、城郭、器用、歲時、禮節(jié)、邪術、土產(chǎn)、戰(zhàn)斗、形勝等內(nèi)容,在文末還表達了對當時西南局勢的看法。
《西南夷風土記》所記族群多分布在劉綎軍隊途徑的滇西地區(qū),如隴川、蠻莫、孟養(yǎng)、孟密、木邦、緬甸等地。書中共提及西南夷15種。“種類”條記載:“曰阿昌,曰百夷,曰老緬,曰蒲人,曰僰人,曰剽人,曰杜怒,曰哈喇,曰古喇,曰得稜子,曰遮些子,曰安都魯,曰牛噠喇,曰孟艮子,曰赤發(fā)野人?!逼渲校⒉?、百夷、蒲人、僰人、老緬、剽人、哈喇、古喇等8種,在此之前的《百夷傳》、景泰《云南圖經(jīng)志書》 (以下簡稱“景泰志”) 等文獻中已多有詳細記載。其中, 《西南夷風土記》 對古喇以及車里、老撾、八百等地的百夷的記載簡略,與前書無二致。但是在記載蒲人、僰人、阿昌時,作者特別強調(diào)他們“雜華而居,漸變于夏,間有讀書登芹泮,納粟為吏承者矣”,使讀者直接感受到明廷對西南的移民以及西南夷華夏化的直接結果。又,因明軍最終在緬甸阿瓦城駐軍,故該文對緬甸及其附近族群與社會的描述最是詳細,也更能體現(xiàn)明廷對西南夷認識的更新。
著者初到滇西南,最先接觸的是三宣、六慰的官目?!胺N類”條載:“三宣官目,蓄發(fā)加冠;六宣土官、舍把,亦惟禿頭戴六舍五彩尖頭夷帽。其余部夷,男髡頭,長衣長裙;女堆髻,短衣桶裙。男女無貴賤皆穿耳徒跣,以草染齒成黑色?!贝硕螌θ抗賳T、部眾外貌和衣著的記載與《百夷傳》所記明初百夷相比有較大變化?!栋僖膫鳌?載:“男子衣服多效胡服,或衣寬衣長衫,不識裙苦袴。其首皆髡,脛皆黥。不髡者殺之,不黥者眾叱笑,比之婦人。婦人髻綰于后,不諳脂粉衣窄袖衫,皂統(tǒng)裙?!盵10](P89-93)可見,在歷經(jīng)近200 年的發(fā)展之后,三宣官員的穿著對中原的仿效逐漸增多,最為明顯的就是“蓄發(fā)加冠”行為。而在地理位置相對靠外的六宣慰司地區(qū),則仍在外觀上保留了較多夷俗,這說明三宣比六慰更多接受了漢文化的影響。同時也可以看到,在與中原社會交往的過程中,最先受到漢文化影響的是邊疆社會的上層精英階層,故變化多發(fā)生在官員層次,三宣六慰的部眾仍舊保留男髡發(fā)、女衣桶裙的傳統(tǒng)習俗。
文中著者花費了較大的篇幅記載緬人,“種類”條載:
緬人男女,自生下不剃頭發(fā),以白布纏之。陽物嵌緬鈴,或二或三。三宣、六慰酋目,亦有嵌之者。男子皆黥其下體成文,以別貴賤。部夷黥至腿,目把黥至腰,土官黥至乳。涂體男以旃檀,女以郁金,謂極黃為美。自阿瓦以下,女色亦多艷麗,濮水關外有等。緬夷男子駝頭驍勇,女亦便捷。夫死則髡其頭,不再適。
此處提及的緬人男女以白布纏頭的習俗見于《百夷傳》,涂體習俗見于《景泰志》。黥足習俗在西南夷中也是歷來便有,但《西南夷風土記》首次指出不同階層的男性在紋身部位上的不同,紋身被賦予區(qū)別貴賤的意義。關于男子佩戴緬鈴和緬人女子夫死不適的習俗也是首見于此。在此之前,元代文獻中已出現(xiàn)緬鈴類似物的記載[11],但直到《西南夷風土記》才正式改稱緬鈴。同一時期,《萬歷野獲編》記載隴川叛酋岳鳳之死時也提及緬鈴[12](P182)。緬鈴的名稱以及出現(xiàn)的時機,難免會使得我們將之與萬歷前后明緬對峙的歷史背景聯(lián)系起來。可以說,明朝的征緬戰(zhàn)爭使得中原人對滇西南族群認識更新的同時,也產(chǎn)生了更多的想象。在此之后,緬鈴作為一種緬甸的特有之物屢次出現(xiàn)在明清典籍文獻和世俗小說中。正如朱和雙前文所言“緬鈴”被逐漸表述成為了“夷化族群”的一種文化象征符號,集中來表達漢人對華夏邊緣群體的復雜心理。
《西南夷風土記》“種類”條還記載了其他7種族群,有些是分布見于之前文獻,但該文首次記載其族群特征,如得稜子、孟艮子;有些是與之前所記名稱不同,如赤發(fā)野人、遮些子;有些名稱首見于其中,如安都魯、牛噠喇;有的則是記載僅見于《西南夷風土記》,如杜怒。作者對這些族群的分類雖不能代表當時西南夷各群體間真正的區(qū)別,卻也能反映出明人對西南夷認識的更新。
得稜子(得棱) 又記作“得冷”“得楞”“得冷”,是緬甸孟人的先民。孟人自稱“孟”,得棱是緬人對孟人的蔑稱[13]。元代史料中稱之為“登籠國”,大德二年(1298年) 云南行省曾遣管竹思加出使其國?!栋僖膫鳌份d“金沙江之南有東胡、得冷、緬人三國”[10](P125),此“得冷”即得棱;東胡又稱洞吾,指緬甸東吁王朝,《西南夷風土記》又載其名為“整古”,為莽噠喇的興起之地;緬人,即老緬、緬甸宣慰司所在?!靶蜓浴陛d:“擺古,舊得稜地”,可知得稜子主要分布在緬甸南部擺古城等地,即明廷所設大古剌宣慰司所在[14](P1146)?!段髂弦娘L土記》對得稜子記載比較簡略:“男駝頭,不著上衣,下體以尺布蔽之;女蓄發(fā),亦不著上衣,止以花帨圍腰下。”“男駝頭”“女蓄發(fā)”的習俗與《西南夷風土記》所記緬人相似,但其所記的稜子男女均不穿上衣的習俗則不見于其他史料記載。
孟艮子 孟艮子是對分布在孟艮府的族群的統(tǒng)稱?!段髂弦娘L土記》載孟艮子“性猛好斗,遍體黥以花草魚鵲”。《景泰志》曾載孟艮府“蠻名孟指,……其俗與木邦、八百同”[15](P347)。明代,木邦、八百和車里一直都是百夷的主要分布區(qū),孟艮與車里、木邦、八百等宣慰司相鄰,孟艮子也應是百夷的一種。在此之前,孟艮子并沒有單獨作為一個族群被列出。《西南夷風土記》將孟艮子單列為一類應與當時明代西南邊疆形勢有關。明廷于永樂三年(1405年) 設孟艮御夷府,以土酋刀哀為知府;正統(tǒng)年間,孟艮地多為木邦吞并;景泰年間(1450—1457年),孟艮知府慶馬辣來朝貢,朝廷已經(jīng)“不知于刀氏何屬也”[14](P8134)。這說明明朝廷對孟艮的了解已經(jīng)減少。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 以后,緬甸逐漸內(nèi)侵,占有木邦、怒江等地,孟艮也隨之被緬甸占據(jù)。朝廷此后對孟艮更是知之甚少。萬歷十一年(1583年),當《西南夷風土記》作者隨劉綎到西南時,孟艮百夷重新出現(xiàn)在了漢人書寫者的視野中,遂以地名被冠之“孟艮子”之名。
赤發(fā)野人 《西南夷風土記》記載的赤發(fā)野人“無部曲,不識不知,熙熙皞皞,巢居野處,遷徙不常。狀類山魈,上下以布圍之。猿、猴、麋、鹿,皆與之游,蓋與禽獸幾希也?!痹撟迦簯翘品b《蠻書》和元李京《云南志略》所載之“野蠻”為同一族群。野蠻分布在尋傳蠻(按,阿昌)以西,即瀾滄江以西,“散居巖石,無衣服,以木皮蔽體。形貌丑惡?!皇罗r(nóng)畝,入山林采草木及動物而食。無器皿,以芭蕉葉籍之。”[16](P95)關于赤發(fā)野人的具體分布地,成書晚于《西南夷風土記》的《滇略》記載茶山、里麻之外,生活著一種野人,“赤發(fā)黃睛,以樹皮為衣,首戴骨圈,插雉尾,纏紅藤,丑惡兇悍,登高涉險如飛,男女漁獵為生,茹毛飲血,夜宿樹上,逢人即殺,無酋長約束”[17](P779),蓋屬同類。被稱為野人的這一部分人散居山野,仍以漁獵為生,未形成統(tǒng)一的部族政權,且自唐至明生活方式也沒有顯著變化,屬于西南夷中發(fā)展較慢的族群。
安都魯、遮些子 《西南夷風土記》 對安都魯、遮些子記載簡略?!鞍捕剪?、遮些子,皆迤西遺種。男子藤盔藤甲,不畏刀槍;女子上下圍以花帨,手束紅藤為飾”。明人將大理、永昌以外的滇西地區(qū)稱之為迤西,“其地上抵麗江,下接擺古,左至西竺,右倚金沙。內(nèi)有孟倫、安都六之勁兵,中有謙底、底乃之險峻,外有孟戛里、孟掌之兩卒”,大致相當于明代孟養(yǎng)宣慰司轄區(qū)。上引文中安都六即安都魯,據(jù)其所述,安都魯與孟倫長官司同在孟養(yǎng)宣慰司境內(nèi)東部。孟養(yǎng)宣慰司在明代屬于百夷的分布地,可知安都魯、遮些子都是百夷的一種。
牛噠喇《西南夷風土記》載:“牛噠喇,男戴黑帽,有須者剃之,止留左畔一縷;無須者,引發(fā)下系于腮以當之?!标P于牛噠喇的記載只見于萬歷年間。萬歷十九年(1591年),因滇事久未見平定,兵科給事中張應登為征緬事上疏:
暹羅國在緬地之后,牛噠喇在緬地之旁,皆與緬世仇。先年俱見侵掠,計者謂得暹羅攻其后,牛噠喇擾其左,我為之搗其中,使彼狼狽不暇顧應,未必即滅其種,亦可使之喪氣落魄。牛噠喇可徑為之,初其暹羅國須乞朝廷命使宣諭,令其先聲討賊,冬進兵,與牛噠喇兩路并進[18]。
可知,牛噠喇的方位在緬甸的西邊,在萬歷年間應是有獨立的政權和軍事力量,且曾與緬甸有較長時間的爭端。囿于材料稀少,其具體族屬尚需要再進一步考證。
杜怒《西南夷風土記》 還提及了一種名為“杜怒”的人群,但文中并無對該族群的進一步說明。也不見于明代其他史料。則文中“杜怒”的出現(xiàn)有兩種情況:(1) 確實存在名為“杜怒”的西南夷族群,其記載僅見于《西南夷風土記》。(2) 杜怒乃“哈杜、怒人”合寫或漏寫之誤。在《西南夷風土記》成書之前,《百夷傳》記載西南“俗有大百夷、小百夷、漂人、古剌、哈剌、緬人、結些、哈杜、弩人、蒲蠻、阿昌等名,故曰百夷”[10](P42)。弩人即怒人。據(jù)錢古訓、李思聰?shù)挠涊d可知,蒲人、阿昌、哈喇、哈杜、怒人都是居住在山林間的族群,以種苦蕎為食,且他們與古喇、緬人一樣,都屬于“男女色甚黑”的人種,多分布在孟養(yǎng)、戛里等地,與緬國連接。作者在文中對于孟養(yǎng)、緬甸兩地的族群著墨較多,舍哈杜、怒人不記令人費解。因此,筆者認為文中出現(xiàn)的“杜怒”所反映的族群應就是這兩種。只是無法確定是對這兩個族群的合稱,還是在版本流布過程中各自被奪一字,變成了“杜怒”。
滇西南地處炎熱濕潤之地,當?shù)鼐用裥纬闪伺c之相應的飲食習慣?!帮嬍场睏l提到西南夷飲食“蒸、煮、炙、烤,多與中國同,亦精潔可食”,但“不用匙箸,以手搏而嚙之”。作者還特意提到,除了食用稻谷以外,西南夷還有食昆蟲的習慣,“昆蟲蚱、蜢、蝸、蜒之類,夷人皆生啖,云解煩熱”。又之,西南夷中普遍盛行飲酒習俗,“自孟密而下,所食皆樹酒。若棕樹,葉與果房皆有漿可挹,取飲不盡。煎以為飴,比蔗糖尤佳。又有樹類枇杷,結實頗大,取其漿煮之,氣味亦如燒酒,飲之尤醉人”。
同樣,西南夷的建筑也多與其環(huán)境有關?!熬铀睏l記載:百夷“所居皆竹樓。人處樓上,畜產(chǎn)居下,苫蓋皆茅茨”。竹樓即典型的百越“干欄”(又作麻闌、擖欄) 建筑,多臨水筑建,百夷“每日侵晨,男女群浴于野水中,不如此則生熱病”。除了竹樓這種傳統(tǒng)居住形式,滇西南的城市也有一定發(fā)展?!俺枪酗糗Χ鵁o樓櫓。孟密、準古、緬甸、普干、普坎、得亞、洞吾、等溫、白古、馬高、江頭,皆古城也?!苯^城四面有十二門,“東入者東出,西入者西出,南北如之?;虺鋈氩挥晒实勒吡P之”。緬甸及擺古城中“咸僣蓋殿宇,以樹皮代陶瓦,飾以金,謂之金殿”。另有一部分生活在山林之間的族群如阿昌則仍舊是“枕山棲谷,以便刀耕火種也”。
《西南夷風土記》“種類”條記載西南夷“女多男少,蓋西南坤極也。貧者亦數(shù)妻,富者亦數(shù)十?!薄吨芤住坟韵笠晕髂蠈の唬弧扒莱赡?,坤道成女”(周易·系辭上),而滇西南為在明朝版圖的最西南端,故作者以其為“坤道之極”。造成作者如此認識的原因應有兩個:一是西南夷中普遍盛行多妻制;另一則是,女性在傳統(tǒng)的生產(chǎn)生活中承擔了大部分勞動?!敖灰住睏l載西南夷男耕女織,“貿(mào)易多婦女”;“治生”條載因土地肥饒,米谷、木棉高產(chǎn),所以造成“男反好閑,女顧勞力治外、負戴貿(mào)易,以贍其夫。蓋女壯健而男萎靡也”的情形。類似記載也見于《云南志略》和《百夷傳》。因西南夷與中原漢人的男女勞動力分配截然不同,所以在漢人書寫者眼中,西南地區(qū)“其俗賤婦人,貴男子”[10](P95)。
西南夷“婚姻不用財,舉以與之。先嫁由父母,后嫁聽其自便。……同姓自相嫁娶,雖叔、侄、娣、妹,有所不計?!边@種婚俗也與中原傳統(tǒng)的倫理觀念相左。作者提到“莽著娶莽瑞體之女,叔娶侄也;著女嫁莽應理,妹適兄也”,斥之為夷狄禽獸。當然,也有例外的情況?!胺N類”條記濮水關有緬人女子“夫死則髡其頭,不再適”。蓋此種“夫死不嫁”的習俗符合中原漢人所提倡的婦女守節(jié)觀念,因此被特意記錄了下來。書中還記載了西南夷的生活禮節(jié)。西南夷與漢人禮節(jié)不同,“不知揖讓,見人惟掌作恭敬狀”,但又注重長幼尊卑之禮,“凡見尊貴,有所稟白,必俯伏盡恭。子之于父,不命坐不敢坐,侍側(cè)亦不敢怠忽”,作者感慨這種行為頗具古風。
滇西南多崇尚佛教,佛教建筑遍布各地,“寺塔遍村落,且極壯麗”。城市中也有各種佛塔,“俗尚”條記載了準古城、支更城、猛別城、溫古城有大大小小的各種金塔、金飾寺,以及“妖精洞”“曬經(jīng)臺”“流沙河”等與唐僧取經(jīng)有關的各種遺跡與傳說。
普及的佛教信仰以外,西南夷民間傳統(tǒng)的鬼怪信仰也仍有遺存。作者提到了西南夷社會中的邪術——卜思鬼和地羊鬼?!靶靶g”條記載:
三宣有曰卜思鬼,婦人習之。夜化為貓犬,竊人家,遇有病者,或舐其手足,或嗅其口鼻,則攝其肉,唾于水中,化為水蝦,取而貨之。蠻莫之外,有曰‘地羊鬼’,髡頭黃眼,面黑而貌陋惡者是也。能以泥土、沙、石換人及牛、馬五臟,忤之必被其害。
卜思鬼,又作“撲死鬼”“拔廝鬼”“仆食鬼”,明代關于西南的文獻對其多有記載,且存在不同的故事敘述形式。但較統(tǒng)一的故事框架就是特定的男女(大多數(shù)時候是婦女) 可以在晚上化為貓、狗、虎等動物來危害他人。王明珂在《羌在漢藏之間》一書中提及西南羌族盛行的“毒藥貓”故事也是此類傳說變種之一[18]。不同于卜思鬼,地羊鬼有著“髡頭黃眼,面黑而貌陋惡”的具體形象,并能實施幻術害人?!段髂弦娘L土記》成書之前,關于西南夷的漢文文獻中未見有關于“地羊鬼”的記載?!段髂弦娘L土記》之后,地羊鬼逐漸作為一種西南夷群體被記錄下來。《滇略》載:“猛密在騰越南千余里,……花果瓜蔬與中國同,但多地羊鬼,為行人祟”[19],指明地羊鬼主要分布在孟密。朱雙和認為“從今天的眼光來說,所謂地羊鬼乃是緬甸、孟密的野蠻人為了同朝廷派遣的差役爭奪寶井(因盛產(chǎn)寶石而得名)控制權而建構的一系列報復性措施,抑或是漢族官吏和商賈對異邦所固有的恐懼心理的反映”[20]。在《西南夷風土記》的文本中,作者認為地羊鬼和卜思鬼都屬于西南夷鬼怪、邪術之類。且破邪術也有特有的方法:“卜思鬼,惟狗可以碎之。地羊鬼,貼身服青衣,自不能相害?!边@種簡單的應對方法與兩種邪術的危害程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西南夷風土記》交代了西南夷的地域范圍以及明廷在其間設置的土司機構。西南夷“總諸夷而度,六千余里。東通中國,南濱海,鄰暹邏界;西抵西洋,大小古喇、赤發(fā)野人、小西天,去天竺佛國一間耳;北接羌、戎、吐番”。在此范圍內(nèi)明廷設置了六宣慰司、三宣撫司、一安撫司,即上文所云明代通常稱呼為“三宣六慰”的地方,其范圍大致上相當于今日云南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西雙版納,以及緬甸、老撾和泰國北部地區(qū)?!毒疤┲尽穼ⅰ叭俊睔w為“外夷衙門”[15](P345)。概言之,《西南夷風土記》所云西南夷,不但在地理上處于西南極邊煙瘴之地,在文化上也是內(nèi)外分野中的“外夷”。
經(jīng)過元代的統(tǒng)治,云南、楚雄、臨安、大理等地設立府、州、縣機構,不再設宣慰司、宣撫司等土司機構,逐漸完成了內(nèi)地化進程。而在永昌、元江以西以南地區(qū),仍需借助土司進行間接統(tǒng)治,明廷視之為未歸入明朝版圖的地域,以之為西南夷。也就是說,隨著西南族群社會漢化程度的加深,中原王朝對西南夷的定義不斷發(fā)生著變化,華夷之間的邊緣線也不斷向外擴展。明初,邊緣線推至永昌、元江一線。而處在這條邊緣線附近的麓川(按,即三宣區(qū)域) 和車里等地便被視為是華夷之間的“藩籬”。明廷在這些地區(qū)的統(tǒng)治力度處于逐漸滲透狀態(tài),分布在這些區(qū)域的族群雖仍被歸為西南夷,但又被中原人視為漸披華風的向化之民。
故而,在《西南夷風土記》中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在多處強調(diào)“三宣”與“六慰”的區(qū)別。書中記載分布在三宣以內(nèi)蒲人、僰人、阿昌等族群時,云其“乃在邦域之中,雜華而居,漸變于夏,間有讀書登芹泮,納粟為吏承者矣”,對比明初朱元璋感慨麓川未入版圖,此時的三宣儼然被視為在“邦域之中”。再如,作者描述西南夷婚俗時也提到“惟三宣稍有別,近華故也”。不斷地強調(diào)漢文化對隴川、干崖、南甸等地的影響,強調(diào)這些地區(qū)已經(jīng)漸披華風,不再是完全的化外之地。也就是說,朝廷對西南夷的經(jīng)營在三宣之地已經(jīng)取得了一定成功。隨之而來,明朝經(jīng)略西南的重點就是六慰地區(qū)的歸化。對此,作者也給出了自己的一些思考。
明廷要經(jīng)略西南,首先要解決的問題便是長途轉(zhuǎn)運糧草的困難。在此之前,明廷已經(jīng)在云南內(nèi)地多處設置衛(wèi)所、招民屯墾,并且取得成效。滇西南氣候濕熱、土地肥沃,水稻易于耕種,又產(chǎn)量巨大,“自蠻莫之外,一歲兩獲,冬種春收,夏作秋成。孟密以上,猶用犁耕栽插,以下為耙泥撒種,其耕猶易”。但可惜的是地廣人稀,地力開發(fā)不足,“凡田地近人煙者,十墾其二三,去村寨稍遠者,則迥然皆曠土”。因此,作者建議由華人引導當?shù)匾娜藦氖罗r(nóng)耕,“若待營堡既固,地方稍寧,募彼熟夷,給以牛種,擇厥田之上上者,每歲冬春,屯種一番,可以代轉(zhuǎn)輸之勞也”,且為了避免華人在夏秋瘴氣多發(fā)的季節(jié)在西南留駐,耕種活動應在“冬春瘴消”時舉行。
同時,面對近年來緬甸數(shù)次擾邊的現(xiàn)狀,作者將緬甸視為經(jīng)略西南最大的防范對象。在“形勝”條,作者分析了西南夷各地的戰(zhàn)略地位,特別強調(diào)了蠻莫、迤西等地在防范“莽賊”方面的重要性。此前,明廷對緬甸在西南邊緣的騷擾一直苦無良策。萬歷十三年(1385年) 劉綎班師之后,明廷很快實行了一些列措施。萬歷十三年(1585年),明廷升孟密安撫司為宣撫司,又添設了蠻莫、耿馬二安撫司,孟璉、孟養(yǎng)二千戶所;并在蠻莫設立了大將行營,任命劉綎以副總兵署臨元參將,移鎮(zhèn)蠻莫。《明史》記載這一系列設置是“從云南巡撫劉世曾之議也”[14](P8123)。劉世曾時任云南巡撫,也是劉綎征云南的發(fā)起人。作者作為劉綎軍隊的幕僚,呈報的信息必會先到達劉世曾處,再由劉世曾上報給了朝廷。
《西南夷風土記》 是作者親歷其地的所見所聞,記載的是麓川平緬宣慰司衰敗被析分為隴川、南甸、干崖三宣撫司之后,緬甸宣慰司強大、盡有滇西南之地時的西南夷。該書是繼《百夷傳》《滇程記》之后詳細記載滇西南族群與社會的民族志文獻,反映出萬歷年間(1573—1620年) 西南夷的整體面貌。萬歷以后,明代再無中原人親往三宣六慰之地留下的記載?!段髂弦娘L土記》中關于三宣六慰的記載便顯得尤為珍貴,一度成為明末乃至清代人們認識滇西南的知識來源。書中記載了許多不見于其他史料的族群,這些族群在今天或許歸屬于同一民族、同一國家,但在當時的不同記載恰恰可以幫助我們認識歷史上滇西南的政治格局,或者說明朝廷在當?shù)氐男姓ㄖ谩?/p>
除了作為一位無意識的民族志記錄者的身份外,作者的另一重身份是征緬軍隊的幕僚,這使得他在觀察對象、建構文本時,有意無意地加入了經(jīng)世致用的因素。書中記載的內(nèi)容多服務于經(jīng)略西南的寫作主旨。如作者對開發(fā)滇西南土地的記載,對各地形勝險要的分析,都成為日后明朝廷經(jīng)略西南的重要參考。且事實證明,作者提出的一些經(jīng)略西南的措施很快被朝廷采納、運用,一定程度上達到了其寫作目的。
滇西南孟密、孟養(yǎng)等地是明代金銀礦產(chǎn)、寶石的主要開采地,萬歷中后期更是變本加厲。作者在文中對西南夷各地土特產(chǎn)的描寫恰好反映了這一現(xiàn)狀。伴隨著西南夷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而來的漢地與西南之間的技術交流、貿(mào)易往來的增多在文中也有體現(xiàn)。與此同時,社會發(fā)展過程中基于構建自我認同時對“他者”的想象,西南夷社會中出現(xiàn)了“卜思鬼”“地羊鬼”等傳說,這些傳說的痕跡在當今社會仍有遺存,成為當今人類學家進行田野考察的重要研究對象。凡此種種,都有助于我們更深入地認識歷史上和今天的滇西南的經(jīng)濟與社會。
總而言之,除了作為傳統(tǒng)的歷史文獻外,《西南夷風土記》作為一部古代民族志文獻的意義更值得我們進一步挖掘。只有運用多個視角、多種方法展開研究才能對歷史上的族群與社會有一個整體而清晰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