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靈慧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430079)
《行香子》是宋代以來較為常用的一個詞調,《全宋詞》[1]中共收錄63首,《全金元詞》[2]中有97首,《全明詞》[3]中有74首①。其中不乏名家名作,如張先的《行香子》(舞雪歌云)、蘇軾的《行香子·述懷》(清夜無塵),等等?!缎邢阕印冯m不是兩宋以來的流行金曲,但此調自創(chuàng)調以來創(chuàng)作不衰,且在創(chuàng)作流變中形成了獨特的格調與聲情特征,厘清此調的相關問題當有一定的價值。
但目前對《行香子》的專門研究并不多,在一些詞調研究著作中,如謝桃坊的《唐宋詞譜粹編》等,對此調有所介紹,認為其與佛教有關,作為詞調首見于張先詞中,而對其他許多問題并未展開探討,《行香子》詞調的調名何解? 其創(chuàng)制于何時? 詞調之聲情及體式有何特點? 創(chuàng)作經歷了怎樣的流變? 這些問題皆有待進一步考察。
現存文人詞作中,最早創(chuàng)作《行香子》的是北宋的張先。謝桃坊認為此調為北宋新聲,張先詞為創(chuàng)調之作[4]70-71。《行香子》調名不見于唐代崔令欽的《教坊記》,亦不見于曾昭岷等人編的《全唐五代詞》[5]。吳藕汀《詞調名辭典》[6]載此調又名《爇心香》《讀書引》,然而《全唐五代詞》及《全宋詞》中俱未有以《爇心香》《讀書引》二名為調名之詞,又考《爇心香》之名始于金代王喆,即全真教王重陽,此調名僅為全真教人所用。而《讀書引》調名惟明朱有燉用之,《全明詞》中根據此詞字數、句法實為《行香子》故將調名改回《行香子》[3]241,此外尚未發(fā)現其他人以此調名填詞,因此可斷定張先詞為創(chuàng)調之作。田玉琪言《高麗史·樂志》有《行香子》[7]398,此調應為北宋時進入文人視野,但其音樂在此之前或已存在,其淵源頗值得探究。
在佛教和道教中,香是一種可以溝通佛或者神仙的媒介,同時也是常見的供養(yǎng)之物,而行香是一種具有濃厚宗教意味的活動,狹義上指佛教法會中的一種儀式。在丁福保所編《佛學大辭典》中,“行香”一條下注明為 “儀式”,“行者,施與之義,香者為對佛信心之使,故施與僧而燒之以使勸請佛也……此事為法會之嚴儀,非大會不作,作之者多系上位之人……又,燒香謂為行香。”[8]可知行香有兩種含義,一種是佛教法會的儀式,一種即普通的燒香。若以燒香之義言,不惟佛教,道教亦有 “行香”,北周武帝時《無上秘要》中便多有 “行香”之記載,道教的科儀中,多數法事活動前亦須先燃香,但與佛教中作為法會儀式的行香并不盡相同。南宋程大昌《演繁露》卷七“行香”一條記載:“(行香)即釋教之謂‘行道燒香’也。行道者,主齋之人親自周行道場之中;燒香者,爇之于爐也?!盵9]佛教法會行香的具體儀式是由法師或者主齋者持香爐繞行壇場中,燒香者爇香于爐以禮佛。
行香作為佛教儀式在中國出現的時間最早可上溯至東晉。梁慧皎《高僧傳》卷五 “晉長安五級寺釋道安”傳載:“安既德為物宗,學兼三藏,所制《僧尼軌范》、《佛法憲章》,條為三例:一曰行香定座上講經上講之法;二曰常日六時行道飲食唱時法;三曰布薩差使悔過等法。天下寺舍,遂則而從之?!盵10]183由此可知東晉道安法師制定了一種行香之法,成為后世行香儀式的濫觴。北宋贊寧《大宋僧史略》“行香唱導”條言:“經中長老請佛,宿夜登樓,手秉香爐,以達信心。明日食時,佛即來至。故知香為佛信心之使也?!洞筮z教經》曰:比丘欲食,先燒香唄贊之。又經中有蛇呼比丘,自說宿緣,令為懺悔,并將仙提來取我行香。此方教法既行,經律散漫,故安法師三例中,第一是行香定座上講,斯乃中夏行香之始也?!盵11]74道安之前雖然行香可見于佛經記載,但漢地行香的具體儀式卻是由道安始制定。然道安制定的行香儀式不知運用于何種具體場合,或與講經儀式有關,而侯沖認為道安三例中的行香與齋僧儀式有淵源,“道安布置的行香法,源自齋僧時僧人食前為施主燒香唱贊,適用于說戒、設供、齋僧、供養(yǎng)三寶等佛教儀式。行香的具體做法,則是將施主所炷香傳到上座手中,上座受香后,為施主作唄,贊揚施主功德”[12]。
至南北朝時,多有法會行香的記載。慧皎《高僧傳》卷七 “宋壽春石磵寺釋僧導”傳載:“會虜俄滅佛法,沙門避難投之者數百,悉給衣食。其有死于虜者,皆設會行香,為之流涕哀慟?!盵10]281僧導為鳩摩羅什弟子,經后秦,后入劉宋,此處所引便是僧導于寺院中設會行香之事?!赌鲜贰分卸嘤蟹〞邢阒涊d。唐朝亦曾舉辦行香法會,由朝廷開設,特許官僚前往行香。
行香本為佛教法會儀式,后又發(fā)展成國忌日、圣壽節(jié)行香之國家習俗,以及其他民間習俗。至晚在唐時已有國忌日行香于寺的規(guī)定①關于國忌日行香的習俗,吳曾《能改齋漫錄》卷一事始 “忌日行香”條認為,“忌日行香,始于唐貞觀五年八月,敕天下諸州,并宜國忌日,準式行香”(吳曾《能改齋漫錄》(上),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全宋筆記》第五編(三),大象出版社,2012,第44頁),而程大昌《演繁露》所引畢仲荀《幕府燕閑錄》言 “國忌行香起于后魏”(程大昌《演繁露》,遠方出版社,1970,第78頁)。,只是此習俗不是禮佛儀式,而是祭祀儀式,唐武宗會昌滅佛后,國忌日行香之場所亦不限于佛寺,可以在道觀舉行。宋代國忌日行香又由寺觀改為在宮內進行。除了祭祀,行香還見于唐時皇帝誕辰的祝壽儀式,如《唐會要》卷二十九所載:“(開成)五年四月,中書門下奏請以六月一日為慶陽節(jié),休假三日,著于令式。其天下州府,每年常設降誕齋,行香后,便令以素食宴樂,惟許飲酒及用脯醢等?!盵13]637“(會昌)二年五月敕:‘今年慶陽節(jié),宜準例,中書、門下等并于慈恩寺設齋,行香后,以素食合宴,仍別賜錢三百貫文,委度支給付?!盵13]637五代后梁時也有百官于大明節(jié)行香佛寺的記載,見諸《舊五代史》卷三梁書三之《太祖本紀》。宋初建隆元年長春節(jié),亦有百僚詣寺行香的記載。
除了史書,唐宋詩歌中對行香之記載也不少,足見自唐朝以后,佛教法會、國忌日、皇帝誕辰行香以及私人入寺燒香非常普遍,王公貴族、官僚文人多有參加。這為《行香子》詞調的創(chuàng)制提供了可能性。
行香既源于佛教法會儀式,且這一儀式歷史悠久,又是法會中的嚴儀,行香之時當有特定的梵唄之聲。謝桃坊言:“此調當為佛曲”[4]71,確有很大的可能性。唐道宣《四分律刪繁補闕行事鈔》卷下載:“行香時唄,未見經文。而諸經律多有唄匿比丘?!盵14]由此可知行香之時確有佛樂為伴。
此外,宋陳旸《樂書》卷一五九 “胡曲調”載:“樂有歌,歌有曲,曲有調。故宮調胡名婆陁力調,又名道調,婆羅門曰阿修羅聲也。商調胡名大乞食調,又名越調,又名雙調,婆羅門曰帝釋聲也……李唐樂府曲調有《普光佛曲》《彌勒佛曲》《日光明佛曲》《大威德佛曲》《如來藏佛曲》《藥師琉璃光佛曲》《無威感德佛曲》《龜茲佛曲》并入婆陁調也?!夺屽饶材岱鹎贰秾毣ú椒鹎贰队^法會佛曲》《帝釋幢佛曲》《妙花佛曲》《無光意佛曲》《阿彌陀佛曲》《燒香佛曲》《十地佛曲》并入乞食調也……”[15]由此則材料可以看出唐代確實有關于燒香的佛曲,后來的《行香子》或許就是改造此類燒香佛曲而來。
后來的國忌日行香和皇帝壽誕之節(jié)行香,國忌日雖可能罷樂,但佛教梵唄之樂應不受約束,而圣節(jié)這樣的節(jié)日,作為祈福祝壽的重要環(huán)節(jié),行香之時更當有音樂為伴。但唐崔令欽的《教坊記》中并無與行香有關的曲名,《教坊記》記玄宗時教坊之事,記載了開元、天寶間教坊諸曲名,其時行香習俗已有,然何以無行香之曲? 有兩種可能:一是《教坊記》殘佚以使曲名流失,又或本有曲,而崔令欽未記入。二是崔令欽之時教坊中尚沒有行香專用之曲,或者行香所用樂不由朝廷音樂機構所轄,行香既在佛寺之中,崔令欽所處時代及之前或伴以佛寺本有之佛樂。
《唐會要》卷二十九載:“(開成)五年四月,中書門下奏請以六月一日為慶陽節(jié)……京城內,宰臣與百官就詣大寺,共設僧一千人齋,仍望田里借教坊樂官,充行香慶贊,各移本廚,兼下令京兆府別置歌舞。依奏?!盵13]637而在會昌二年五月,武宗敕令慶陽節(jié) “京兆府量事陳設,不用追集坊市歌舞”[13]637。由此可知,慶陽節(jié)行香之時確實需要音樂作慶贊之用,而在唐文宗開成五年之前,便已有借教坊樂官演奏行香慶贊之樂的事實,但名為 “借”,便知其本不在教坊職責之內,本來或許由佛寺自行以佛樂充當。《行香子》曲也有可能為教坊因慶陽節(jié)而創(chuàng)制。因為是在佛寺行香之時所用,行香之曲極可能是借鑒了佛樂,以與行香之場所、氣氛相符。武宗會昌二年后不再追集坊市歌舞,是指京兆府的娛樂慶祝而言,并不是指行香而言。但教坊是否參與行香之樂、參與多少,不可確知。
另外值得討論的是,唐白居易可能有一首佚作,其句式與入宋以后流行的《行香子》詞調極為相似:“文殊菩薩,出化清涼,神通力以現他方。真座金毛師子,微放珠光。眾生仰持寶蓋,絕名香。 我今發(fā)愿,虔誠歸命,不求富貴,不戀榮華。愿當來世,生凈土,法王家。愿當來世,生凈土,法王家。”[16]此首為丁如明、聶世美校點的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年版《白居易全集》中的補遺之作,題名《行香子·清涼山文殊贊》,錄自日本長惠所編《魚山詩鈔》(應為《魚山私鈔》)?!遏~山私鈔》中原題為《文殊》,題下注及所附考訂言白樂天所作,但并未言及《行香子》之名。任半塘《敦煌歌辭總編》于《洞仙歌· 戍客流浪》后言:“饒編(作者注:指饒宗頤《敦煌曲》)引日人中田勇次郎之說,謂白居易作《文殊贊》之句法,為‘四四七六四四五’言,與《云謠集》之《洞仙歌》相似。按白氏之《文殊贊》用《行香子》調,其特征在上片末三句皆三言,又葉平,北宋之作守之。中田勇氏殆將其末三句‘眾生仰,持寶蓋,絕名香’誤讀為‘眾生仰持,寶蓋絕名香’,然后謂與《洞仙歌》相似。”[17]任半塘所言《文殊贊》即上述《清涼山文殊贊》,他認為此贊從句法和用平韻方面與《行香子》接近,而非與《洞仙歌》相似。在《隋唐五代燕樂雜言歌辭集》中,任先生不僅將《文殊贊》歸入白居易佚作,且直接題名為《行香子·清涼山文殊贊》,并認為此 “乃行香唱辭,用在說偈之前”,“按白氏晚年佞佛,集中亦有《行香歸》詩可驗,此辭出于白氏,可信。宋蘇軾等詞集內,風行《行香子》調,其受唐辭影響,及此調早有于唐,均可概見”[18]。但也有學者認為此《文殊贊》是否為白居易所作、是否為《行香子》仍需存疑[5]1004。筆者以為,這首《文殊贊》雖然不能確定為《行香子》,也不能確定為白居易所作,但它可以說明,在《行香子》詞調定型之前,或許存在一些與《行香子》相似的作品,這些作品雖不能稱為真正的《行香子》,但卻體現了該調的原初形態(tài),且這些早期作品不管從內容還是從音樂層面,都可能與佛教有關?!缎邢阕印吩~調的淵源和形成過程與佛教有著密切的關系。
概而論之,依筆者目前所掌握的資料來看,《行香子》的來源與佛教淵源極深,此調或為歌詠行香拜佛之儀而創(chuàng)制,或為改寫行香儀式中所伴之佛樂而來,也可能是教坊專門為圣節(jié)行香而創(chuàng)制。此種聲調后或流入民間,為民間所改寫,漸漸演變成詞調,可供填詞歌唱。觀張先《行香子》詞,所寫為一 “舞雪歌云,閑淡妝勻”之女子,“奈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1]103表達的也是唐五代以來詞作中常見的相思之愁,去此調本事甚遠,當為張先依聲填詞之作。因此,真正的《行香子》音樂,其創(chuàng)制時間雖難以確考,推斷當不晚于北宋初張先填詞之時,但成為文人所用詞調則是自北宋張先始。
《行香子》詞調最早見于張子野詞,最初的宮調歸屬現已不清楚,田玉琪《詞調史研究》在分析張先所創(chuàng)之調時注明此調為般涉調[7]398,實誤①張先《行香子》(舞雪歌云)一詞在鮑廷博《知不足齋叢書》及朱孝臧《彊村叢書》中皆編入《張子野詞》補遺卷上,未有宮調歸屬。以彊村叢書本為底本并校以明吳訥《唐宋名賢百家詞》本、清侯文燦《名家詞集》本以及諸宋明選本的吳熊和、沈松勤《張先集編年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中亦未標明《行香子》宮調,事實上張先詞中般涉調只有《漁家傲·和程公辟贈別》一詞,而《行香子》(舞雪歌云)一詞并非般涉調。。要探討《行香子》的聲情特征可從其作為佛樂時開始探討?!缎邢阕印氛{名來源與佛教有關,音樂也很可能是從佛教音樂中發(fā)展而來,創(chuàng)調之時的樂聲當仍保留了佛樂之特點。要了解《行香子》的聲調特征,我們首先可以從其作為佛樂時的音聲特點著眼。從佛樂的樂理和審美追求來說,佛樂具有中和清雅的特點。《大宋僧史略》“贊唄之由”有載:“或曰:‘梵唄之聲此何益也?’通曰:‘一者佛道法樂也,此音韻雖哀不傷,雖樂不淫,折中中和故為法樂也?!盵11]83佛樂確如此中所言,是一種中和安寧之聲,雖哀而不傷,雖樂而不淫,其義理與中國古代雅樂之義理有異曲同工之妙。而具體表現在音樂審美上,“佛教音樂尤其是傳統(tǒng)的寺院梵唄在長期的實踐、傳承、發(fā)展過程中,形成清、靜、定、肅、遠、和的美學追求”[19],《行香子》的音樂,當也保留一般佛樂中和清雅的本質,以及清、靜、定、肅、遠、和的美學特點。
然而佛樂亦有南北之別,且又依不同場合有不同風格,行香之樂的聲調特征究竟為何? 唐代道宣《續(xù)高僧傳》卷三十《雜科聲德篇論》云:“至如梵之為用,則集眾行香,取其靜攝專仰也??计涿麑?梵者凈也,實為天音,色界諸天來覲佛者,皆陳贊頌,經有其事,祖而習之,故存本因詔聲為梵,然彼天音未必同此。故東川諸梵,聲唱尤多,其中高者,則新聲助哀般遮掘勢之類也。地分鄭魏,聲亦參差,然其大途,不爽常習。江表關中,巨細天隔,豈非吳越志揚,俗好浮綺,致使音頌所尚,惟以纖婉為工;秦壤雍梁,音詞雄遠,至于詠歌所被,皆用深高為勝。然則處事難常,未可相奪。若都集道俗,或傾郭大齋,行香長梵,則秦聲為得,五眾常禮,七貴恒興,開發(fā)經講,則吳音抑在其次?!盵20]這則材料提示了兩點,一是行香之時確有音聲相伴,二是行香之樂采用秦聲,具有雄遠深高的特點。據此我們可知佛門行香音樂的音聲特征。如果《行香子》詞調確從佛門行香之樂而來,其早期聲調當亦保留雄遠深高的特征。
再者,即使《行香子》之樂并非從佛教行香之樂演變而來,其聲情特征仍與佛教行香之事有著密切關系。田玉琪說:“詞調聲情與命名本意關系密切,調名本意往往即從某個角度展示了詞調特有聲情?!盵7]61《行香子》既然是以 “行香”為名,其調本為行香而作,此處的行香不管是佛教法會的行香,還是皇帝誕日行香,抑或個人入寺燒香,其本身皆體現了佛教色彩。所以此調無論是借用佛教行香之樂,或是借鑒佛教行香之樂另創(chuàng)新樂,都會帶有佛教音樂中和清雅的義理特征與雄遠深高的音聲特點。
而結合《行香子》的用韻與句式來看,《行香子》的聲調特點仍與佛教行香之樂的音聲特點有相通之處。《行香子》詞調押平聲韻,平聲韻的用韻效果總體來說較為流美。再從用韻的疏密效果分析,《行香子》每片八句,韻字三到五字不等,中間不轉韻,雖然不是均勻地隔句用韻,但也并非密集地句句用韻,其聲情必然不是急促怨抑的,而是舒揚明快中又有婉轉流美。
而在句式組成上,《行香子》詞調句式既整齊又錯綜。依最常用的《行香子》格式來看,此調單片的句式依次為:四言句,四言句,七言句,四言句,四言句,最后以一字領三個三言句為結。上下片句式相同。從中可以發(fā)現,此調的主體句式為四言句,較為整齊,而在整齊之中又雜用七言句、三言句,因而聲情效果既有整齊明快之特征,又暗含婉轉搖曳的特點。從字數來說,《行香子》的句式多為三四言的短句,除了上下片的第三句外,皆由四言句和三言句組成,其第三句也多為上三下四句法,故也可看作三言句與四言句的組合。沒有長句,便少紆徐不暢之氣,三言句、四言句句式簡短,每一句又可分為兩個節(jié)奏,簡單而明快,且句式字數相近但不完全相同,較為整齊,但有參差錯綜,如此,氣勢便有跌宕,但卻不至于太過激烈沖突。謝桃坊言:“每段前半和緩,結尾由一個領字領三個三字句而又流暢奔放?!盵4]72這樣的句式組合,由和緩漸至流暢奔放,音節(jié)越來越響亮,節(jié)奏越來越明快,氣勢暢達,再配合此調平聲韻的使用,使得余韻悠揚向上而又婉轉流美,最終形成了此調明快深高且悠揚流美的特點。由此可見《行香子》在一定程度上確與雄遠深高的行香佛樂特點相契合。
但在具體的填詞和歌唱中,詞作的具體聲情特征可以突破本來的聲情特點,而且詞調隨著不斷地被填詞演唱,聲情特點可能會有改變。《欽定詞譜》中《行香子》調下注:“《中原音韻》《太平樂府》俱注雙調,蔣氏《九宮譜目》入中呂引子。”[21]966此外,元代陶宗儀《南村輟耕錄》[22]356、明代朱權《太和正音譜》[23]291中《行香子》亦入雙調。雙調為商乘夾鐘之調,是夾鐘商的俗名。而上引陳旸《樂書》卷一五九“胡曲調”中《燒香佛曲》為乞食調,乞食調屬于商調,如果《行香子》從此《燒香佛曲》而來,其本來的宮調歸屬即為商調,與后來作為曲調時的宮調歸屬相近。
同時《中原音韻》中對于各宮調的聲調特點有過歸納,雙調的特點是 “健捷激裊”[24],《南村輟耕錄》中 “燕南芝庵先生唱論”亦曰“雙調唱健捷激裊”[22]358,《太和正音譜》中亦采此說[23]89。雖然周德清在《中原音韻》中所列為北曲曲譜,但北曲很多都是從宋詞而來,如《行香子》便是從詞調演變成北曲,其保留的聲情特征應離作為詞調時不遠。周德清所列的十七宮調,也是承襲前代宮調而來,他所歸納的各宮調的聲情特征,當為可信。所謂 “健捷激裊”,其節(jié)奏當短促明快,氣韻當灑脫暢達,音聲當深遠高亢、激蕩回旋,且激昂中有搖曳,明快中有婉轉。考之詞人多以此調述懷或寫景,抒發(fā)人生感悟或隱逸情懷,表達一種感慨、嘲諷或輕快的情意,且即使寫閑愁、閨怨,也并無凄苦之感,而有一種哀而不傷之美,如張先《行香子》(舞雪歌云)一調,田玉琪稱其“聲情俊爽清麗”[7]398,與一般艷情詞的纏綿悱惻不同,由此更可看出此調本來的聲情特征確為明快流美,灑脫暢達。元代王惲《行香子》(秋霽遙岑)序中言:“乙丑歲九月二十五日,過林氏西圃,與主人公洎張道士看花小酌。林曰,若作數語,以記其事,使通俗易解甚佳。既歸不百步,得樂府行香子一闕,醉立斜陽浩歌而去?!盵2]685又盧摯《行香子》(社里詩人)序中言:“潭名士黃古山,名其北郭別業(yè)曰塵外江村,屬予賦詞,與里中樵漁歌之?!盵2]728由此兩則材料可知元代《行香子》仍可歌,且適合浩然歌之或與樵漁歌之,其灑脫暢達之聲情特征仍非常明顯?!缎邢阕印返穆暻樘卣?從雄遠深高到清麗流美、灑脫暢達,再到健捷激裊,其聲情特征有所沿襲,也隨著詞調的流傳有所改變。
《行香子》的體式多樣,但較為固定,流變性不大,其創(chuàng)作內容的流變卻非常明顯。《行香子》的內容題材與其他詞調一樣,具有逐漸擴大的趨勢,并在這流變過程中形成了獨具本調特色的寫作類型。
《行香子》詞調為雙片式,用平聲韻,其有多種格式,萬樹《詞律》卷九《行香子》調下列有六種格式,而《欽定詞譜》列有八種。但實際上《行香子》的格式從創(chuàng)調之初就已基本定型,其后變化并不大?!稓J定詞譜》中第一種格式為晁補之《行香子》(前歲栽桃),后注曰:“此調以晁詞、蘇詞、秦詞、韓詞為正體,而韓詞一體填者頗少。按此五首字句悉同,所辨者在前后段起二句或押韻或不押韻耳。若杜詞之或添字、或減字,趙詞之減字,李詞之添字,皆變體也?!盵21]967此語已大致說明《行香子》八種格式的區(qū)別。可以看出此調的格式雖然多樣,但總體特征較為穩(wěn)定。
此調最明顯的句式特征便是每片最后三句多以鼎足對出現,以一仄聲字逗領三個并排的三言句,三個三言句互為對仗,甚至以保持某一字相同為特色。這一特點自張先創(chuàng)調之詞便已奠定,其《行香子》(舞雪歌云)一首的上下片結句分別為 “更巧談話,美情性,好精神”“奈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1]103,二片的結句皆是鼎足對的形式,后句更是鼎足對中保持一字相同的典范。后蘇軾在張先的基礎上又有所發(fā)展,在他的《行香子·述懷》(清夜無塵)中,“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1]390,上下片結句皆是這種鼎足對的形式,且保持了句中某一字的一致。在其他人的《行香子》詞作中我們也會發(fā)現這種句式的盛行,三句由一字為領,形成鼎足對,鼎足對中以同一字相呼應,而即使不是鼎足對,最后三句也會盡量保持兩句相對,或者保持句法結構的一致?!缎邢阕印分谐私Y句常用對仗,其每片第一二句、四五句也容易出現對仗的形式,這些句式,使得句法嚴整而又變化,聲調和諧,節(jié)奏明快。
《行香子》一調自宋代流行至今,詞作流存頗多,其寫作內容涉及多個方面,既有填詞的傳統(tǒng)內容,又有獨具本調特色的內容。大致來說,《行香子》詞調的主要創(chuàng)作內容可分為以下五類:閨怨與戀情,人生感悟與隱逸之思,詠物與題景,閑愁與旅思,道教與佛教。除此之外,還有用此調贈人、送別、祝壽、戲謔的詞作。在這五種類型中,以第二種、第五種為本詞的寫作特色。
從此調的創(chuàng)作流變來說,《行香子》進入文人填詞視野之初,其內容題材已離詞調本事甚遠,其時的詞作,如張先的《行香子》(舞雪歌云),汪輔之或者晏幾道的《行香子》(晚綠寒紅),繼承的是晚唐五代以來的閨怨相思題材。張先填作此調最早,對此調的體式有奠定之功,且以此調寫艷情,掙脫了調名和聲情的束縛,將填詞的一大傳統(tǒng)題材引入了《行香子》的創(chuàng)作領域。
張先之后,蘇軾對《行香子》的創(chuàng)作流變影響極大。蘇軾一共有7首《行香子》,題材涉及寓意述懷、寫景、詠物、贈人多種內容,大大擴展了此調的題材范圍,其寓意述懷之作奠定了《行香子》最為典型的創(chuàng)作模式。蘇軾《行香子》中 “清夜無塵”及 “三入承明”二首,表達對人生的感悟和哲思,又展現一種閑適的生活狀態(tài),體現一種瀟灑淡泊的人生態(tài)度,使《行香子》詞調一洗言情與閑愁,風格清曠,奠定了此調宜于曠達灑脫的情感基調和輕快明麗、自然深遠的格局。如謝桃坊所說,“蘇軾此詞與‘清夜無塵’影響極大,確立基本情調格局,故多用以感悟人生哲理。”[4]71而在這種類型中,詞的內容及風格與雄遠深高、健捷激裊的聲調特征得以更好地融合,形成了此調的特色。蘇軾所奠定的《行香子》格調,深刻影響了后來的詞人填作此詞,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寫作模式。如蘇門四學士之一的晁補之,其 “前歲栽桃”便是題其東皋野居時的閑適生活,明顯是學蘇軾之詞。此外,沈瀛3首、辛棄疾5首、汪莘2首,也是寫山居生活或所遇清景,借以道人生之感悟、抒閑適逍遙之情,及至明清,以《行香子》述人生之思、表隱逸之趣的詞作仍然不少,可見詞人對借此調寓意人生感悟或隱逸情懷的鐘愛,而從他們的這類詞作中可以清晰地看到蘇軾的影響。
蘇軾之后,對《行香子》的創(chuàng)作產生極大影響的是全真教王喆。王喆作為全真教的創(chuàng)始者,平生致力于用文字傳教,其流傳下來的詞作皆為其唱道及勸導布教之作。蘇軾的《行香子·寓意》(三入承明)結句 “除竺乾學,得無念,得無名”[1]390已在人生的思考中寓意了佛教內容,金代趙元的《行香子》(鏡里流年)一首在感嘆時光和名利后,以 “有洗心經,傳燈錄,坐忘篇”[2]58為結,同樣皈依于宗教思想。士人既以此調述懷人生、書寫閑居或隱逸,而隱逸生活與宗教修行方式相通,感懷人生又必然與宗教思想相通,再加上調名的宗教含義,此調自然而然會暗含一些宗教內容。從金代全真教王喆開始,真正的宗教人士便以此調更加明顯地書寫宗教內容,或詠調名本義,或表達修行感悟,或借以宣揚教義。王喆還將此調調名改為《爇心香》,其含義如王喆在另一首《踏莎行·詠燒香》中所言:“身是香爐,心同香子。香煙一性分明是?!盵2]206《爇心香》此調名只有全真教人士使用,宗教色彩濃厚。除《行香子》之外,王喆實際上還改過多種詞調名,但僅易調名而不改調律,如左洪濤所說,“這不過是王重陽出于傳道的需要,有意把一些調名換為一些富于道家色彩的名字?!盵25]不管是《行香子》還是《爇心香》,兩種調名均帶有濃厚的宗教意味?!缎邢阕印吩~調至此重新與宗教相關聯(lián),成為弘揚宗教的詞調載體之一?!度鹪~》中全真教派創(chuàng)作了大量《行香子》或《爇心香》,王喆有12首,馬鈺有27首,譚處端2首,王處一9首,劉處玄2首,丘處機5首,侯善淵1首,王吉昌5首,劉志淵4首,一共67首,此外還有無名氏6首,所寫亦為道教內容?!度鹪~》中《行香子》一共97首,全真教唱道之作占了極大的比例。其后佛教人士也重新認識到此調的宗教適用性,元代明本以9首《行香子》表達修行感悟并倡導佛教,明代有夏樹芳《行香子》2首贈居士,直到清代仍有以《行香子》書寫佛教相關之詞,如毛奇齡《行香子·即事》等。宗教人士所寫的《行香子》詞往往較為直白淺切,而宗教思想深刻。雖然,在王喆、馬鈺等全真教徒之后,以《行香子》書寫宗教內容的詞作銳減,但他們畢竟為此調開辟了一類獨特的、非常契合其本源的題材內容,且對此調灑脫深高的聲情有進一步的奠定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