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澤清
(青海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青海 西寧 810016)
才子佳人類一直以來都是文人青睞的寫作題材。創(chuàng)作這類題材一則不易惹禍,二則故事輕松歡快,有大量前作可以模仿,創(chuàng)作有可供參考的范式。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對于才子佳人類作品多次作出批判,卻又屢屢對《牡丹亭》提出贊賞,細思之下便能發(fā)現(xiàn),曹雪芹對《牡丹亭》的敘事成就具有深刻的認識。
《紅樓夢》對于才子佳人類作品是持徹底否定態(tài)度的,原因是這類作品敘事模式死板僵化,情節(jié)人物設(shè)置不切實際。因此在小說中,曹雪芹多處直言自己的不滿,同時通過自己的創(chuàng)作,表達自己的文學(xué)態(tài)度。
《紅樓夢》開篇言青埂峰下一顆頑石生出凡心,欲到人間煙柳繁華之地走一遭,回歸大荒山后,石頭說:
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于淫濫……故假擬出男女二人之名姓,又必傍出一小人期間撥亂,亦如戲中小丑然。[1]3
這段話中,曹雪芹對才子佳人類作品的反對出于兩個原因,一則是創(chuàng)作模式已經(jīng)僵化,其次是這類作品中情節(jié)色情骯臟。傳奇本是“非奇不傳”的文體,但由于明清兩朝戲曲市場上對新作品的需要遠超過文人的創(chuàng)作速度,為了滿足市場,同模式的作品批量生產(chǎn)導(dǎo)致了戲曲創(chuàng)作落于窠臼,為了吸引觀眾,作品中難免加入情色橋段。李漁在《閑情偶記》中發(fā)出“窠臼不脫,難語填詞,凡我同心,急宜參酌”[2]的高呼,便是這一時代戲曲創(chuàng)作問題的反映。
五十四回,賈家夜宴時女先兒要說一段《鳳求鸞》的故事,而結(jié)局卻被賈母猜透,于是賈母說:
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開口都是書香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子,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詩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是佳人……自這樣大家子人口不少,奶母、丫鬟、服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這些書上,凡有這樣的事,就只有小姐和緊跟的一個丫鬟?[1]574
賈母反對才子佳人類的作品也是從三個方面,一則作品落于窠臼,二則情節(jié)不符合貴族家庭的實際情況,三則私會情人違背禮教的行為不能被容忍。脂硯齋在庚辰本此回的回前批說:“首回楔子內(nèi)云,古今小說千部共成一套云云,猶未泄真,今借老太君一寫,是勸后來胸中無機軸之諸君子,不可動筆作書?!保?]570賈母的評述從情節(jié)和價值觀著手,仔細分析了才子佳人類作品的弊病,可以說是曹雪芹本人文學(xué)觀的全面體現(xiàn)。
正是因為曹雪芹對于才子佳人類作品深刻的認識和強烈的厭惡,因此在創(chuàng)作《紅樓夢》這部小說時極力擺脫才子佳人作品的窠臼。這讓《紅樓夢》中的情愛故事雖多,但是情節(jié)各不相同,又共同走向了悲劇的結(jié)局,真正讓“悲涼之霧,遍披華林”[3]270。
小說中第一對情侶是賈雨村和嬌杏,一對有命有運卻無情的關(guān)系。只因為嬌杏在雨村讀書時的一聲無心咳嗽和回頭看了兩眼,這讓賈雨村以為女子有情慧眼識英雄,于是嬌杏便因這一著錯,成了人上人。舒蕪在《才子佳人的漫畫》一文中將賈雨村和嬌杏的故事看作是《紅樓夢》對才子佳人作品漫畫式的嘲諷。
秦鐘與智能兒、賈璉與尤二姐,都是看似為情,實則求淫,而在封建大家庭中,私情是無法如《西廂記》中崔鶯鶯與張生那樣秘密進行不被人發(fā)現(xiàn)的。智能兒偷偷探望秦鐘,被秦鐘父親發(fā)現(xiàn),把秦業(yè)氣死,秦鐘自己的病也每況愈下。賈璉娶尤二姐,卻沒能享齊人之福,最終偷腥被王熙鳳發(fā)現(xiàn),尤二姐被逼自殺,而賈璉卻對賈母面前的大紅人王熙鳳無可奈何。賈璉與王熙鳳的愛情從一開始的新婚熱戀到最后夫妻反目,在這里沒有小人從中作梗,有的只是一個憤怒的妻子懲治自己貪淫的丈夫。
在司棋的愛情中,曹雪芹反諷式地將她的表哥命名為潘又安,二人在園中茍且被平兒發(fā)現(xiàn),這個小故事是對才子佳人故事的套路表達強烈不滿,讓觀眾看到了最真實的世界。因此魯迅評價《紅樓夢》“正因?qū)憣?,轉(zhuǎn)成新鮮”[3]273。
紅樓女兒們命運與日漸衰頹的賈府是兩面一體的[4],賈府的末世也是女兒的末世。在紅樓女兒的愛情走向悲劇的背后,是封建社會中強大的力量正在阻撓著愛情走向團圓。在這樣的末世里,女性的命運無法自主。迎春被賣入孫家,探春被迫遠嫁,巧姐遇上狼舅奸兄皆由此而出。這一樁樁的悲劇都是時代的產(chǎn)物非人力所能改變,而更大愛情的悲劇則發(fā)生在尤柳愛情與寶黛釵愛情之中。
尤三姐與柳湘蓮雖然只有一面之緣,但尤三姐對柳湘蓮一見鐘情。尤三姐對情是有追求的,“我如今改過守分,只要我揀一個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保?]705她的身上有才子佳人作品中女性的兩個面向:一方面對愛情自由有強烈的渴望;另一方面她的情也有倫理化傾向。拿到柳湘蓮的鴛鴦寶劍后,尤三姐一改之前浪蕩的生活,轉(zhuǎn)而每日清修,但既已有浪蕩的名聲,而且二人并無更多的了解,柳湘蓮便因為對賈府的認識而錯看三姐,最終三姐隨著愛情一起毀滅了。誤會一直是創(chuàng)作中擺脫窠臼求新求奇的好方法,妓女從良更是才子佳人作品中的常見主題,而我們的讀者對于妓女從良也抱有樂天的接納。但是曹雪芹的誤會是致命的誤會,對于淫也是無法容忍的,行淫之人必定遭受“刀斧之筆”。脂硯齋在六十六回回前批說:
余嘆世人不識情字,常把淫字當(dāng)作情字。殊不知淫里有情,情里無淫,淫必傷情,情必戒淫,情斷處淫生,淫斷處情生。[1]710
尤三姐臨死終究頓悟出一生行淫,淫中之情實非真情,如今恥于淫情,破滅淫欲,終歸正情;柳湘蓮看似對三姐的態(tài)度是無情,實則是無淫的至情。最后毀滅他們的,是封建社會中被誤作真情的淫情與社會倫理之間不兼容的矛盾。
寶黛釵的愛情則是一個家族衰敗的寫照,更是一段有情人終不成眷屬的悲劇。清代少有知道后四十回為程偉元高鶚所補,因此對調(diào)包結(jié)婚的寶釵口誅筆伐。清人陳其泰在第三回的評點中說:“王熙鳳之為小人,無人而不知之;寶釵之為小人,則無一人知之者?!保?]仲振奎在創(chuàng)作戲曲《紅樓夢傳奇》后,在序中說“哀寶玉之癡心,傷黛玉、晴雯之薄命,惡寶釵、襲人之陰險”[6]。由于程偉元高鶚在后四十回的改編中將寶釵大婚與黛玉夭折并舉,因而讓后世評點家,將木石前盟的悲劇矛頭指向?qū)氣O,似乎寶釵就成了這段才子佳人故事中的小人,全然忘記了曹雪芹寫作《紅樓夢》是為了懷金悼玉,這樣的續(xù)寫就讓《紅樓夢》這部反才子佳人的小說落入了“小人作亂”的窠臼之中,實非曹雪芹本意。
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談到三種悲劇,而寶黛悲劇正是“第三種悲劇”,是“由于劇中人物之位置及關(guān)系而不得不然者”“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7]產(chǎn)生的悲劇。隨著家族情況的急轉(zhuǎn)直下,個人利益必須服從于家族利益,與薛家聯(lián)姻的功利需求成了拋棄木石前盟走向金玉良緣的決定因素。這個悲劇的產(chǎn)生來自于家族興旺的現(xiàn)實需要和個人幸福之間不可調(diào)節(jié)的矛盾。“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保?]55賈寶玉雖然沒有享齊人之福,但終究抱得美人歸。曹雪芹利用才子佳人作品中的大團圓結(jié)局,在這之中注入正情的因素,讓這個團而不圓的結(jié)局到《紅樓夢》中卻成了三個人的悲劇。
什么才是曹雪芹真正認同的精神,在《紅樓夢》第五回寶玉夢游太虛幻境之時,警幻仙姑便對他說:
更可恨者,自古以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飾。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丑之語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1]60
脂硯齋在此處有一句批語言道:“色而不淫四字,以濫熟于各小說中,今卻特貶其說,批駁出矯飾之非,可謂至切至當(dāng),亦可以喚醒眾人,勿謂前人之矯詞所惑也”[1]60。警幻仙姑的話語戳破了才子佳人作品看似求情,實則求淫的本質(zhì)。
曹雪芹作《紅樓夢》本是“大旨談情”,故事起于青埂峰終于情榜,作者因情著筆,終成一篇情文,情是作品最重要的主旨。在情天情海之上幻化出一個情身,在人間便是秦可卿,“此人是情變所孕、因情而生”[8]。她本是警幻仙妹,癡情司司長,鐘情首座,天下第一大情人。但落入凡間之后卻被拋棄,又被秦業(yè)(孽)收養(yǎng),秦可卿(情可情)與秦業(yè)(情孽)的相逢,最終導(dǎo)致的是一段原本的純情化作了淫邪,鐘情被污染成淫情,最終淫喪天香樓,這是一段癡情的毀滅。
曹雪芹愛情,卻痛恨以情飾淫的淫情,他認為值得被歌頌的是癡情、正情、鐘情、是一種情而不淫。這與湯顯祖所說的至情異曲同工。
湯顯祖的至情說是王陽明心學(xué)發(fā)展的產(chǎn)物。王陽明的“四句教”說:“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保?]王陽明將“四句教”當(dāng)作自己的宗旨,但“四句教”卻是與王陽明本身的理論是矛盾的。如果心體是無善無惡的,意、知、物皆由心生,那么意、知、物又怎么會有善惡之分呢?王陽明死后,泰州學(xué)派王艮接受其思想中對人欲的肯定,將圣人之道與百姓日用等同,在這樣思想的引領(lǐng)下,明中后期掀起了一股思想解放的狂潮。李贄宣稱“蓋聲色之來,發(fā)乎情性,由乎自然”[10];袁宏道更是直接問出“夫世界果有不好色之人哉?”[11]166這樣的社會風(fēng)氣隨著市民階層的興起持續(xù)發(fā)酵,釀成了明末的一股淫風(fēng)。明人呂祖師便對當(dāng)時的時風(fēng)感到擔(dān)憂:“嘗見讀書才士,與一切伶俐俊少,談及淫污私情,必多方揣摩,一唱百和,每因言者津津,遂使聽者躍躍?!保?2]讓人民擺脫程朱理學(xué)“滅人欲”之說的心學(xué)卻在此時將欲望推到了另一個極端,天理和人欲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這個命題重新引起了人們的思考。
面對這樣的亂象,晚明時,王艮的三傳弟子羅汝芳對王艮的主張做了新的調(diào)整。一方面,羅汝芳依舊贊同對人欲的肯定,認為“順風(fēng)張棹,解纜放船”[13]123。認為天理是人性的延申,同時也認為“志氣在心性上透徹安頓,則天機以發(fā)嗜欲,嗜欲莫外天機也;若志氣少差,未免軀殼著腳,雖強從嗜欲以認天機,而天機莫外欲也”[11]183人欲出于天理,但人欲有正邪之分,如果人欲是正義的,那么人欲就是天理,反之則會把天理變成人的惡欲。湯顯祖師從羅汝芳,提出“性無善惡,情有善惡”之說,他的《牡丹亭》高揚至情的旗號,成為晚明劇壇揚情風(fēng)氣的主力。
杜麗娘的情是一種典型的“嗜欲莫外天機”的正義人欲。父親對她心中之情不認可;母親管教甚嚴,甚至“怪她裙袖上,花鳥繡雙雙”[13]29。杜麗娘就活在這樣一個滅人欲的環(huán)境里。但人欲無法壓制,她以夢會柳夢梅的方式,躲避了壓抑的現(xiàn)實,讓自己被壓抑的春心得到釋放,重回現(xiàn)實的落差讓她無法承受,最終一病而亡。死后的杜麗娘因胡判官允許回到人間,于是杜柳幽媾。而當(dāng)杜麗娘回生之后,人間杜麗娘則必須回歸父權(quán)的控制之下,因此在《婚走》一折中,她對柳夢梅說:“秀才,比前不同。前夕鬼也,今日人也。鬼可虛情,人須實禮。”[13]123杜麗娘經(jīng)歷了多次性行為,但這些情節(jié)要么是《驚夢》要么是《幽媾》,這些都不是杜麗娘用肉身與柳夢梅發(fā)生性關(guān)系。杜麗娘回生后與柳夢梅的交往中守身如玉,甚至敦促柳夢梅參加科舉,她的人欲終究順應(yīng)了天理。這些情節(jié)都顯示出杜麗娘因欲生情,卻最終因情滅欲,她的情與欲的合理性是得到湯顯祖認可的,但同時她的情與欲終究是要歸順禮法。有的學(xué)者因此認為這是一種復(fù)古保守的傾向,根本上是復(fù)古以倡導(dǎo)禮樂教化的作品[14]。這種觀點是片面的,《牡丹亭》其實是面對泰州學(xué)派矯枉過正導(dǎo)致淫風(fēng)盛行的問題,湯顯祖匡扶人欲讓時風(fēng)重歸正軌的嘗試。
情而不淫,這是《牡丹亭》被曹雪芹大力追捧的原因,故而在《紅樓夢》中多次提及《牡丹亭》。元妃省親的時候點《游園》《驚夢》,在清虛觀打醮的時候演《離魂》,林黛玉在梨香院墻角聽《牡丹亭》,就連賈母這一個厭惡才子佳人故事的人也會點一出《尋夢》。無論是在公眾場合、正式的大型宴會還是姐妹們的私下聚會中,賈府無處不見《牡丹亭》的影子,這背后表達了曹雪芹本人的態(tài)度——這篇才子佳人作品是不尋常的。
從敘事主題看,《紅樓夢》之情與湯顯祖的“至情”有異曲同工之妙,在敘事結(jié)構(gòu)上,《牡丹亭》對于才子佳人作品的窠臼更是做了極大的顛覆。從才子佳人作品敘事的結(jié)構(gòu)來看,相遇、受阻、大團圓這三個部分是無法改變的,湯顯祖的《牡丹亭》便是在這一框架下構(gòu)建出的一棵奇葩。
從相遇來看,《牡丹亭》中才子佳人的相遇是分層次的,并非一次完成,而這一次次的相遇背后,情感又各不相同。柳杜初次相遇在夢中,此時杜麗娘心中已有對情和欲的渴望,此時一個不知名姓的夢中情人在夢中滿足了自己的性幻想和愛的需求。這段初會中,二人雖然初次相見,但心中卻覺得“是哪處曾相見,相看儼然”[13]29;第二次相遇是柳夢梅從太湖石下找到杜麗娘的畫像,他對這個畫中美人是“小生待畫餅充饑,小姐似望梅止渴”[13]86,二人雖然沒有交流,但已經(jīng)因色生情;直到杜麗娘還魂人間與柳夢梅幽媾,此時二人有性也有情,但杜麗娘她要的是真正的符合人間倫理的愛情;于是直到《回生》一折,二人才終于以人身相見。杜麗娘尚未還魂之時二人每夜纏綿,但以人身相交之后則是恪守人的禮法“鬼可虛情,人須實禮”[13]123,一對戀人就這樣經(jīng)過一次又一次的相遇相交,最終在真人相遇的時候才真正走到一起。
在相遇相交的故事合理性上,《牡丹亭》更是讓曹雪芹贊嘆。曹雪芹借賈母之口說才子佳人作品的不合理在于兩處,一方面佳人才子讀遍詩書,卻做奸淫勾當(dāng);另一方面,大戶人家的小姐與男人相會,身邊唯獨一個丫鬟,其余的竟然沒有一人看見,這是不合理的。曹雪芹筆下的賈府人數(shù)眾多,幾乎在寧榮宅中處處都是人,要想偷情是不可能的。在賈家這個人多嘴雜的環(huán)境里,每個人的私生活幾乎都是透明的。
《牡丹亭》的相遇,奇妙之處來源于使用了夢境這一奇特的敘事空間,這讓以上問題迎刃而解。夢境這一敘事環(huán)境有三大好處:一是對于夢中事件帶來的危害具有強大的挽回力量,雖然在現(xiàn)實層面可以挽回人物的損失,卻會對人物的心理產(chǎn)生長遠的影響。二是夢境中的話語時間(discourse-time)可以和故事時間(story-time)[15]產(chǎn)生不對等,從而出現(xiàn)“黃粱一夢”的時間落差效果。三是夢中的空間和情節(jié)可以完全為作者的需要而作修改,這種修改甚至可以是無邏輯的、理想化的。
杜麗娘作為未出閨門的名門小姐,每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是毫無可能與異性相見的,而在這樣的情況下,湯顯祖使用夢境,讓她在一個下午的時間里與一個素昧平生的男子相遇相愛了,讓這場幽會變得絕對保密,二人夢中云雨,夢醒之后杜麗娘依舊能保留處子之身,這便讓這個故事可以在情與淫的交界處徘徊。
爾后杜麗娘死了,杜寶舉家搬走,原本的杜宅成了庵堂,原本應(yīng)該下人成群、常人進不來的杜宅就成了施善且人丁稀少的公共場所。她的魂魄找到柳夢梅,只有柳夢梅看得到杜麗娘的魂魄,這又讓陳最良這樣好事之徒也無法發(fā)覺端倪。最終開棺回生時,人們認為杜麗娘已死,這樣杜麗娘擺脫了杜寶之女這一身份,杜柳私奔就完全擺脫了身邊人的監(jiān)視。湯顯祖用夢境與死魂的方法神不知鬼不覺地讓杜柳完成了他們的相會。
這樣的敘事讓《牡丹亭》的相會變成了漸進而復(fù)雜的過程,從一開始的《驚夢》中不認識對方卻一番云雨,再到二人《幽媾》暗生情愫互相熟悉,最后《回生》《婚走》《如杭》二人終于以人身的方式相識相知,在這三個階段里,二人的關(guān)系從始于淫欲到后來的有情有淫,最終蛻變?yōu)闊o淫至情,在夢、魂、人這三個階段里,他們的心態(tài)不一樣,他們對對方的認識也不一樣,二人逐漸深入了解,因此他們的愛情是培養(yǎng)出來的,而非虛假而套路的一眼定情。
從受阻來看,杜柳愛情受到的阻礙也是別具一格的。杜麗娘初次愛上夢中書生,她面對的困難是夢中虛幻的愛在現(xiàn)實中無從尋找;第二次二人遇到的阻礙來自于杜麗娘已死,二人人鬼兩隔;但隨著杜麗娘開棺回生,他們遇到的阻礙便來自于開棺這一罪名帶來的抓捕,直到公堂上與杜寶相見,盜墓淫奔這一問題都沒有解開。杜寶出于“子不語怪力亂神”[16]的思想,不相信女兒回生,聽了柳夢梅如何開棺之后憤怒的鞭打柳夢梅。在整個過程里,《牡丹亭》中沒有刻意破壞愛情的小人,二人的顛沛流離來自于時代的動亂;而最終面對家長的阻礙,阻止的原因不是嫌貧愛富,而是天理和人欲的沖突。
在結(jié)局上,雖然《牡丹亭》走向了大團圓,卻并非圓滿結(jié)局,柳夢梅與杜寶對峙到皇帝面前,二人鬧到最后也沒有相認,最終只能以杜麗娘暈倒勾起杜寶的愛女之心而收場,杜麗娘象征人欲(愛情)對天理的服從和反叛,讓杜寶這一象征天理的人物也歸順人欲(愛女之情),以善情順應(yīng)天理,使天理人欲統(tǒng)一。但杜寶和柳夢梅之間對淫奔這一行為的矛盾其實并沒有解決,只是通過一個大的戲劇沖突掩蓋了這對矛盾而已。可以說雖然走向奉旨成婚,但終究團而不圓。這樣的不圓滿已經(jīng)為《紅樓夢》的悲劇提供了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