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雪里蕻

張寄寒

隆冬時節(jié)，大晴天干冷干冷的。媽媽每年在這個時節(jié)，要腌一大缸雪里蕻，供一家人半年飯桌上的菜。放寒假的第一天，我和妹妹從小學(xué)里領(lǐng)回了成績報告單。到家時，只見家門口堆滿了一捆捆生青碧綠的雪里蕻 ，媽媽正在用三節(jié)架，擱著長竹竿，讓我和妹妹趕快幫忙曬雪里蕻。我和妹妹丟下書包，就在門口，拆開一捆捆雪里蕻。我把一棵棵雪里蕻遞給妹妹，妹妹把它拿去遞給媽媽。周而復(fù)始，媽媽晾滿了兩竹竿的雪里蕻。

晌午時分，媽媽在石河橋畔開始洗雪里蕻。我和妹妹把曬癟了的雪里蕻運(yùn)到石河橋畔，再把媽媽洗干凈的雪里蕻拿到門口的一張破方桌上。我們不知拿了多少個來回，桌上的雪里蕻堆積如山。媽媽又把一只腌菜缸，一塊腌菜石，從里屋斜滾到門口，讓我提水給它們清洗。媽媽圍上圍裙，在方桌上用菜刀把雪里蕻的老菜頭切下，剝?nèi)ニ狞S葉，放在一只團(tuán)匾里。媽媽說：“待會兒我燒菜頭給你們吃！”

我和妹妹一聽吃菜頭，便樂不可支地幫媽媽干活。媽媽切完后，開始腌菜。妹妹拿鹽罐頭，我遞雪里蕻。媽媽把一棵棵雪里蕻鋪排在缸內(nèi)，用手抓一把把晶瑩的小鹽粒，均勻地灑在雪里蕻上，一層又一層，腌到齊缸口。媽媽用力把面上的雪里蕻再壓下去，然后，再加一層，灑上鹽粒，把一塊又厚又圓的腌菜石壓在上面。媽媽松了一口氣說：“一缸雪里蕻腌好！半年菜不用愁！”然后，媽媽把切下的菜頭，放在鍋里，放水、放鹽煮，煮熟了，盛了一大碗放在桌上，讓我和妹妹吃著玩。我們嘴里一個，手上一個，在門口有滋有味地嚼著雪里蕻的菜頭?；匚镀饋恚悬c(diǎn)苦澀。

媽媽的腌菜缸上的雪里蕻一天天地陷下去，我發(fā)現(xiàn)腌菜缸的面上洇出一層薄薄的、黃黃的菜鹵。媽媽把一缸雪里蕻兜底翻了個身。

隔了半個月的星期日的上午，媽媽說，雪里蕻熟了。她從腌菜缸里撈起一把雪里蕻，切細(xì)后，放在青邊大碗里，加入少量的菜油，放在飯鑊上蒸煮，這道菜就叫“鹽雞菜”。第一次吃媽媽的“鹽雞菜”，感覺它的味道特別好，又鮮又肥，不過回味后有點(diǎn)辛辣。媽媽說，雪里蕻還沒腌熟。后來，我們每天吃，一天天地把雪里蕻吃“熟”了。

一連幾天，天天吃“鹽雞菜”，我和妹妹都說吃厭了，對它不感興趣。一天上午，媽媽買回兩塊豆腐，中飯時，媽媽用雪里蕻燒豆腐，我和妹妹邊吃邊贊。媽媽說，天天吃“鹽雞菜”是沒有辦法，你爸的錢沒寄來！雪里蕻只是當(dāng)配角，沒有主角，只好讓它當(dāng)主角，真正的主角就是：魚、肉、豬肝、豆腐……

于是，我和妹妹伸長了脖子，盼望爸爸從上海給我們寄錢，每天下午盯著那個郵遞員，盼星星，盼月亮，依然沒有盼到。

一天上午，媽媽從街上買回來半籃螺螄。她說：“今天媽要燒一個經(jīng)典小菜給你們吃。”于是，媽媽先把螺螄放在鍋里煮熟，再倒在桌上，放一只青邊大碗，發(fā)給我們一人一根縫衣針。媽說：“你們把螺螄?yán)锏娜馓舫鰜?，尾巴掐掉?！蔽液兔妹眠€比賽誰挑得快，很快，我們挑了大半碗螺螄頭肉。媽媽熬了一個油鑊，把螺螄頭肉一爆，澆上少些黃酒，再把切細(xì)的雪里蕻倒下去翻炒，不多一會，香氣撲鼻。吃飯時，我和妹妹邊吃邊贊媽的手藝不輸飯店大廚。媽媽說自己是“英雄無用武之地”。

一個星期日的下午，下著滂沱大雨，我和妹妹剛剛吃罷中飯，在客堂里做作業(yè)。忽然有人推開客堂的落地長窗，一連進(jìn)來五個大人，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淋濕了。三個男人和兩個女人，都叫媽媽“大姐”。媽媽立刻倒了一盆熱水，讓他們洗個臉，把濕衣服脫下，在后屋里用幾塊木板，放在一只鐵畚箕里點(diǎn)燃，讓他們圍著火烘衣服。一個男人對媽說：“今天上街買點(diǎn)東西，準(zhǔn)備上午趕回家。誰知剛要開船，下起大雨，越下越大，船上又沒有雨具，只好上街東躲西躲。老天一直不停地下，我就想到鎮(zhèn)上還有我們同村人沈大姐哩！”媽說：“都是我娘家人，你們還客氣啥！”

于是，媽給他們泡了一壺?zé)岵?，叫他們烘好衣服喝茶去。媽便打了雨傘，匆匆出門，買回一塊豬肝、一塊網(wǎng)狀的豬油。媽媽一只鑊子燒飯，用網(wǎng)油放在另一只鑊子里熬油，把切小的豬肝一炒，再把雪里蕻放進(jìn)鑊燜煮。不多一會，媽媽盛了兩大碗雪里蕻炒豬肝，五大碗米飯。五個大人狼吞虎咽地邊吃飯，邊贊媽做的菜太好吃了！吃完后，雨停了，他們一邊對我媽道謝，一邊急于趕路回家。我們送他們出門?；丶視r，妹妹對媽說：“你看他們吃得一點(diǎn)不剩！”我對妹妹說：“你也想嘗嘗媽媽的杰作嗎？”妹妹反駁我說：“你不也想嘗嘗嗎？”媽媽說：“我也是沒有辦法，中午肉店都要關(guān)門，走到肉店，他們正打烊，我一看桌案上有一塊賣剩的豬肝，還有一堆網(wǎng)油，就說，家里來了客人，這點(diǎn)豬肝網(wǎng)油賣給我吧！”我說：“你對他們多好！”“寧可自己苦一點(diǎn)，待人一定要好一點(diǎn)！”我們看到媽媽說話時一臉燦爛的笑容，也被感染得高興起來。

沒隔幾天，媽媽村上的人來看媽媽了，一個拿了一大袋米，一個拿了一大袋黃豆，一個拿了一只老母雞，一個拿了一只鴨。媽媽不肯收他們的禮物，媽對他們說：“我們從小一起長大，誰不會遇到難處？我不幫誰幫！”于是，他們一邊說：“大姐說得對，我們小小的心意！你要收的！”一邊匆匆地走了。

媽媽每年都要腌一大缸雪里蕻，我們就是吃著媽媽的雪里蕻長大的。記得我考上縣城中學(xué)的那年，上學(xué)前，媽媽給我準(zhǔn)備了一副被頭鋪蓋。媽媽知道我喜歡吃零食，她特地把毛豆炒熟，然后在雪里蕻菜缸里舀一勺菜鹵，撒在炒熟的毛豆上。媽說，這叫“菜鹵毛豆”。媽讓我嘗幾粒，我放進(jìn)嘴一咬，又松又鮮，太好吃了！妹妹也伸出手向媽媽要，媽媽給她兩粒，妹妹吃完了還要！媽媽說：“這是給你哥帶到學(xué)校的。別人有錢買零食，你哥沒錢就吃這個！”妹妹聽話不討了，我偷偷地抓了一把，塞進(jìn)妹妹的口袋。

開學(xué)的那天早晨，媽媽和妹妹送我去輪船碼頭，輪船開了，我從船艙里向她們揮手。坐了大半天的輪船，縣城到了。我背著行李步行到縣中。我辦好入學(xué)手續(xù)，走進(jìn)了宿舍，宿舍里已有新同學(xué)，相互介紹，彼此熟悉起來，打成一片。

宿舍里有四張雙層床，都貼上名字，我幸運(yùn)地在下鋪。我們宿舍的同學(xué)來自大江南北，有縣城的、有大城市的。他們各自都把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零食拿出來，分給大家吃。我一邊尷尬地接受他們各種高檔的零食，一邊想，我的土里土氣的“菜鹵毛豆”拿得出手嗎？他們的奶油蛋糕、巧克力、魚皮花生、夾心餅干、口香糖、奶油西瓜子、杏花樓月餅……看得我眼花繚亂，讓我更加不敢輕舉妄動，免得出洋相。他們的目光正好奇地盯著我，看看這個鄉(xiāng)下同學(xué)帶的什么好東西。我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只好把媽媽給我的一布袋“菜鹵毛豆” 分給大家。我正等待他們的批評，誰知聽到一片驚人的贊揚(yáng)聲，都說從未吃過這么好吃的毛豆！有人說，這才是原汁原味的好食品！有人說，這才是天下美食！大家圍著我，向我伸出手再要。我把一布袋的“菜鹵毛豆”當(dāng)場分光。宿舍里一片咀嚼聲中伴隨著一句句贊美。

熄燈鈴響了，宿舍里安靜了。窗外透進(jìn)一片月光，摸著放“菜鹵毛豆”的空布袋，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