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月
脂硯齋是繼湯顯祖之后的“至情”論者,其批語中出現(xiàn)了“至情”“至情至神”“至情至理”“至情至性”等詞。湯顯祖以情抗理,認(rèn)為文學(xué)作品“無情者可使有情,無聲者可使有聲”[1]1188,情可以戰(zhàn)勝一切世俗的阻礙而最終達(dá)到兩情相悅。脂硯齋認(rèn)為“淫里無情,情里無淫”[2]494,強調(diào)至情即至性,至情即至理,開拓了“至情”的新境界。
夏志清先生在《中國古典小說導(dǎo)論》里談道:“在莎士比亞《把精力消耗在恥辱的沙漠里》這首著名的十四行詩里,愛情主要是從占有和破壞這一方面來看的,而寶玉正是因為完全擺脫了這種毀滅性的激情,才得以成為他周圍所有的姑娘們的至交?!毕闹厩逑壬J(rèn)為寶玉和霍爾頓·考菲爾德十分相似,他“作為一個‘麥田里的守望者’,將那些可愛的少女從習(xí)慣勢力中、從淫蕩的邊緣上拯救出來”。[3]300曹雪芹在第二回中借賈雨村之口評價寶玉為“情癡情種”,有正本第九回脂硯齋評價寶玉“天生成三字,真正寫盡古今情種人也”[2]146,庚辰本第五十二回脂硯齋評價寶玉“至情至神”[2]471。第二回中,寶玉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敝唬骸罢媲Ч牌嫖钠媲?。”[2]35其實質(zhì)是強調(diào)少女青春純潔未嫁之前的純情,對于耽于肉欲的男子和年長已婚的女人便覺黯然失色。脂硯齋否定世俗的“淫”,高舉情的旗幟,認(rèn)為這樣的“奇情”超越古今。第六十六回有正本總批可以看作脂硯齋對“情”的總論:“余嘆世人不識情字,常把淫字當(dāng)作情字;殊不知淫里無情,情里無淫,淫必傷情,情必戒淫,情斷處淫生,淫斷處情生。三姐項下一橫是絕情,乃是正情,湘蓮萬根皆削是無情,乃是至情。生為情人,死為情鬼,故結(jié)句曰,‘來自情天,去自情地’,豈非一篇情文字。再看他書,則全是淫,不是情了?!盵2]494這一段話有三層意思:其一,將情與淫區(qū)別開來,認(rèn)為情里無淫,淫里無情,兩者不可混談。其二,為情而死是正情,是絕情,也是無情,卻是至情。其三,認(rèn)為情是生命的靈魂,是世界生死輪回的根本。全書都是情,是一篇盡情文字。
“情”與“淫”有別?!墩撜Z·八佾》曰:“《關(guān)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盵4]30“淫”有放縱、過度的意思?!墩f文解字》曰:“淫,侵淫隨理也,從水聲,一曰久雨為淫?!盵5]231“淫”字由“久雨”引申出過度、無節(jié)制、邪亂、貪欲、惑亂、恣肆等意。脂硯齋批語中多次談到“淫”,如第二回,甲戌本眉批曰:“可笑近時小說中,無故極力稱揚浪子淫女……強媒硬保,得遂其淫欲哉?!盵2]28第五回“嫩寒鎖夢因春冷,芳?xì)饣\人是酒香”,批曰“艷極,淫極”[2]80;第五回“意淫”一詞,脂批闡釋為“按寶玉一生心性,只不過是體貼二字,故曰意淫”[2]94;第七回焦大醉罵,批曰“一部紅樓淫邪之處,恰在焦大口中揭明”[2]123;第三十六回,總批云“梨香院是明寫大家蓄戲,不免奸淫之陋”[2]419;第四十八回,批曰“寶玉情是夢,賈瑞淫又是夢”[2]463;等等。綜觀脂批對“淫”的使用,可以看出其對“情”與“淫”的認(rèn)識。
第五回在“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句有甲戌本夾批“二字新雅”[2]94,可見脂硯齋對“意淫”一詞持褒揚之意。從脂批對寶玉的幾處態(tài)度可以推測,脂硯齋認(rèn)為寶玉的“淫”是一種精神之淫,是一種情淫。第十九回襲人評寶玉一段,有“性格異?!薄胺攀幊诳v”“任性恣情”幾詞,庚辰本雙行夾批依次是:“四字好。所謂說不得好,又說不得不好也?!薄八淖置钤u。脂硯?!薄八淖指?,亦不涉于惡,亦不涉于淫,亦不涉于驕,不過一味任性耳?!盵2]267有正本第六十三回總批曰:“寶玉品高性雅,其終日花圍翠繞,用力維持其間,淫蕩之至,而能使旁人不覺被人不厭。”[2]490這些均是指寶玉天生成的癡情、任性,“不涉于淫”,或雖“淫蕩之至”而不使人厭;而“賈蓉不分長幼微賤,縱意馳騁于中,惡習(xí)可恨”。在“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一回中,脂硯齋認(rèn)為若別部書寫寶玉,“一進來便生不軌之心,突萌茍且之念”,而“此卻反推醒他,毫不在意”,所以“說不得淫場(蕩)是也”。[2]271寶黛愛情從始至終沒有涉及肉欲,只有精神的慰藉、心靈的默契和情感的激蕩。這種類似于西方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與儒家溫柔敦厚的禮教相契合,所謂“發(fā)乎情,止乎禮”。第二十八回“寶釵羞籠紅麝串”一節(jié),甲戌本夾批論寶玉曰 “忘情,非呆也”[2]411。脂批用“忘情”來評價寶玉這一“呆雁”的狀貌,而寶玉看見寶釵,想到的卻是黛玉,還是回到“情情”這一根本,是一種“情淫”?!耙狻笔菍η榈淖非蠛兔詰?,“淫”是對色的欣賞和愛慕,是對愛的想象,這是一種藝術(shù)審美的愛。劉夢溪先生對此評價說:“寶玉是情癡、情種,同時也有愛紅的毛病,亦即‘好色’。但寶玉決然是反世俗而行之,真正做到了發(fā)乎情,止乎情,好色而不涉淫欲?!盵6]31
曹雪芹在第五回中借警幻仙姑之口道出“淫雖一理,意則有別”,世俗之淫則是“皮膚淫濫”。脂硯齋主情反淫,如焦大所罵“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脂批稱“一部紅樓淫邪之處”[2]123。第二十一回寫多姑娘一段,庚辰本夾批曰“淫婦勾人慣加反語,看官著眼”[2]306,批賈瑞、秦可卿、賈珍、賈蓉等都是指其“調(diào)笑無厭,云雨無時”之皮膚淫濫,稱其“淫邪、淫浪、奸淫”。脂批所謂“淫里無情,情里無淫”,就是批判肉體之欲。這種欲望建立在非情感交流的基礎(chǔ)上,更加隨意、泛指,表現(xiàn)為時間的偶然性、發(fā)生的隱蔽性,容易為外界力量所阻礙,是一種身體性、非倫理性、非節(jié)制的個人行為。
第八回甲戌本雙行夾批論寶釵曰:“知命知身,識理識性,博學(xué)不雜,庶可稱為佳人??尚e小說中一首歪詩,幾句淫曲,便自佳人相許,豈不丑殺?!盵2]133-134這里談到的“近時小說”,是指明末清初流行的才子佳人戀愛小說,早期代表作有《玉嬌梨》《平山冷燕》《好逑傳》《定情人》等,雍正、乾隆以及以后的代表作品有《鐵花仙史》《雪月梅傳》《駐春園小史》等。代表小說家天花藏主人在《天花藏合刻七才子書序》中說“不得已而借烏有先生以發(fā)泄其黃粱事業(yè)”[7]362,可作為才子佳人小說家寄托之所在。曹雪芹在第一回中批判了兩種文學(xué)作品:一種是“風(fēng)月筆墨”,“淫穢污臭,屠毒筆墨”,性情庸俗,生活荒淫,溺于肉欲的低級趣味。一種是“佳人才子等書”,“千部共出一套”,以至于淫濫,寫的只是兩首“情詩艷賦”。脂硯齋與曹雪芹彼此呼應(yīng),認(rèn)為才子佳人小說以“題詩”為媒介,最后結(jié)局通常是奉旨成婚“遂其淫欲”,有模式化、庸俗化的傾向。脂硯齋談到的“幾句淫曲”,按第五回“嫩寒鎖夢因春冷,芳?xì)饣\人是酒香”批“艷極,淫極”[2]80來看,當(dāng)屬“艷曲”,意為綺靡艷秾之曲,格調(diào)低下,香艷纏綿。
總體來看,脂硯齋強調(diào)文學(xué)作品應(yīng)是 “一篇情文字”,應(yīng)與“淫穢污臭”截然區(qū)別開來,不能走時人小說賜婚團圓的老路,也不能堆砌一些淫詞艷曲作為主人公戀愛之詩媒,而是應(yīng)該寫“情”的深刻性、復(fù)雜性、矛盾性,寫“情”的純粹、藝術(shù)、審美之境。
第五十二回,寶玉探黛玉問:“你一夜咳嗽幾遍?醒幾次?”庚辰本雙行夾批云:“此皆好笑之極,無味扯淡之極,回思則皆瀝血滴髓之至情至神也,豈別部偷寒送暖私奔暗約,一味淫情浪態(tài)之小說可比哉?!盵2]471回顧整部小說中涉及寶黛愛情的章節(jié),都是充滿詩情畫意的情境,譬如寶黛初會、寶黛葬花、共讀西廂、寶黛論心、畫上漁婆、舊帕題詩、呆雁之謔等,純是為情,不涉男女艷情。從《葬花吟》的“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到《桃花吟》的“淚干春盡花憔悴”,黛玉的感情從激烈、期盼、悲痛歸于枉然、無奈、悲哀。脂硯齋敏感地抓住了寶黛愛情的精神內(nèi)核,即“兒女之真情”,寫出古今情的至高境界,即心神的完全契合。這是“月中無樹影無波”的無聲境界,即“瀝血滴髓之至情至神”。
“瀝血滴髓”寫出情的心靈交匯的深刻、痛苦、愛而不能的實質(zhì)。明代在思想解放運動、人文思潮的影響下,人們追求愛情的自由、平等、相知、相助,講究才情、思想、信仰、觀念上的諸多契合,特別是明末清初的才子佳人小說追求一種志同道合的境界。《紅樓夢》是在前人小說成就上的更進一步的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它保持了才子佳人小說追求現(xiàn)代人文思想的自由平等的婚姻觀念,又摒棄了其過于追求情的形式美的特點。譚邦和先生在《明清小說史》“才子佳人小說”一章中總結(jié)了這一類型小說的婚姻理想的三個方面,即容貌美、才智美、情愛美[8]223-224,首先以男女主人公驚艷的美麗為雙方互相吸引的基礎(chǔ),然后突出表現(xiàn)青年男女的學(xué)識才華和智慧膽略,最后統(tǒng)一于堅定不移的愛情誓言,排除了世俗的阻撓,在外界的幫助下定情大團圓。才子佳人小說中“偷寒送暖私奔暗約”的情節(jié)常見,比如《玉嬌梨》中盧夢梨愛慕蘇友白的才情,以嫁妹妹之名義與之暗訂婚約,并慷慨贈金助其赴考。《定情人》中雙星與蕊珠一見鐘情,以詩為媒,私訂終身。正如《紅樓夢》第五十四回賈母所評,這些戲中的女子只要一見了清俊男子,便想起自己的終身大事來。曹雪芹在寶黛初會一節(jié)里集中描摹了兩者的氣質(zhì)容貌,又在諸多詩詞歌賦中展現(xiàn)了兩人的詩情才情,但這些并不是小說的重心。寶黛愛情之所以成為古典小說愛情的經(jīng)典,令人蕩氣回腸刻骨銘心,最重要的是深入人物的內(nèi)心,追魂攝魄,描摹了人物情感真摯體貼入微漸深漸入骨髓的過程。脂硯齋在批語中多次剖析了這種情感深入的精神體驗。寶黛初會重在寫出人物的似曾相識以證木石前盟之緣,以心理活動繼而表露神態(tài)簡練勾勒。如第三回,甲戌本眉批曰:“黛玉見寶玉寫一‘驚’字,寶玉見黛玉寫一‘笑’字,一存于中,一發(fā)乎外?!盵2]59小說還擅長在人物關(guān)系的矛盾沖突中寫情的細(xì)微掙扎變化之態(tài)。第十七至十八回,黛玉誤認(rèn)為自己送的荷包被小廝們分了,嗔怒間寶玉連忙把貼身佩戴的荷包拿出,“林黛玉見他如此珍重帶在里面”句下有庚辰本雙行夾批:“按理論之,則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若以兒女子之情論之,則事必有之事,必有之理,又系今古小說中不能寫到寫得,談情者亦不能說出講出,情癡之至文也?!盵2]232黛玉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莽撞,“未見皂白,就剪了香袋”,庚辰本雙行夾批又曰:“情癡之至,若無此悔,便是一庸俗小性之女子矣?!盵2]232脂批一再揭示“情癡之至文”,認(rèn)為“系古今小說中不能寫到寫得”,便是指作者拋棄了以往小說只論男歡女愛、私奔暗約之類的情欲淫濫庸俗模式,轉(zhuǎn)向捕捉愛情中的男女主人公起伏不定、彼此試探、驚喜交加的復(fù)雜變化過程。與清初才子佳人小說“遇-分-合”的情節(jié)演變模式不同的是,《紅樓夢》中的情更多的是一種悲情,是愛而不能的痛徹心扉。例如,第三十二回,寶黛互訴衷腸,“寶玉站著,只管發(fā)起呆來”,甲辰本雙行夾批曰“兒女之情畢露,至此極矣”[2]415。黛玉因自身多病未知后事如何,又無父母庇佑,婚事無人做主,加之金玉良緣、金麒麟等間或雜之,雖有寶玉引為知己,唯恐最終不免鏡花水月,所以終日心疲神傷,寶玉心領(lǐng)神會卻絲毫不能做主。兩人情思恍惚,“心中也有萬句言語,不知從那一句上說起”而致“怔怔”之境。
“至情至神”將“情”與“神”并列,表明情的心靈化、精神化,強調(diào)寫情的追魂攝魄之出神入化之境。寫情要從人物的心理活動、思想性情、情緒變化、精神世界的交流碰撞來傳達(dá)情的流動、純粹、感人和悲傷。第二十三回庚辰本回后總批云:“前以會真記文,后以牡丹亭曲,加以有情有景消魂落魄詩詞,總是爭于令顰兒種病根也??雌湟宦凡慧E不離,曲曲折折寫來,令觀者亦技難持,況瘦怯怯之弱女乎?!盵2]334黛玉看完《會真記》“卻只管出神”,聽《牡丹亭》便“感慨纏綿”“心動神搖”“如醉如癡”,由曲文到世事人情,再到自身景況,思路縈繞,最后禁不住“心痛神癡,眼中落淚”,小說寫出一個情思糾纏病怯心郁的青春少女滿懷純情而傷春悲秋的凄憫之景。不僅寫寶黛愛情如此,小說寫其他人物的情感關(guān)系也有畫龍點睛之筆,如第二十一回“翻身看時,只見襲人和衣睡在衾上”,庚辰本雙行夾批曰:“神極之筆。試思襲人不來同臥亦不成文字,來同臥更不成文字,卻云和衣衾上,正是來同臥不來同臥之間,何神奇文妙絕矣?!盵2]302絲毫不涉淫欲之念,而僅僅以寥寥幾語便寫出襲人對寶玉之忠誠、溫厚、婉約與體貼。陳其泰在《紅樓夢回評》第三十四回評云:“此回寫寶黛心情,真乃追魂攝魄。讀之而不心酸者非人情?!盵9]730周春在《紅樓夢約評》中曾評價:“此書發(fā)于情,止乎禮義,頗得風(fēng)人之旨。慎勿以《金瓶梅》《玉嬌梨》一例視之。”[9]573謝鴻申的《東池草堂尺牘》卷一曾曰:“其事本無可述,而一經(jīng)妙手摹寫,盡態(tài)極妍,令人愈看愈愛者,《紅樓夢》是也。其事本有可述,而一經(jīng)庸手鋪敘,千人一心,千心一口,令人昏昏欲睡者,《岳傳》《女仙外史》諸書是也。”[9]831這些后來的評論家看到了《紅樓夢》在寫情上的成功,寫出了愛情的令人“心痛神癡”的悲情美。正如《牡丹亭》中唱詞“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10]24所寫,大觀園中一個個純情少女懷著對愛情和婚姻的美好憧憬,而在冰冷殘酷污濁的現(xiàn)實中最終沉淪消亡殆盡。
湯顯祖《牡丹亭還魂記題詞》中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fù)生,非情之至也?!盵10]82湯用情文成就杜麗娘穿越陰陽的愛戀,一個為愛而死,一個為愛而生?!都t樓夢》用絳珠還淚,淚盡夭亡,神瑛病淚相思,懸崖撒手為終,情癡之至而致情極無情的涅槃。
《紅樓夢》第五回警幻仙子轉(zhuǎn)寧榮二公之語:“幸仙姑偶來,萬望先以情欲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盵11]82警幻遵二公之囑先令寶玉翻閱上中下三等女子冊籍,后聞《紅樓夢》十二曲,末配以可卿,以靈酒、仙茗、妙曲、良辰等聲色之幻來令寶玉“改悟前情”,使寶玉“入于正路”,“留意于孔孟之間,委身于經(jīng)濟之道”[11]90。這里表面上是勸寶玉改邪歸正,實際上是一種反諷隱喻,應(yīng)是“經(jīng)濟之道”不可悟,而情可悟,情悟的最終結(jié)局是幻夢。寶玉柔情繾綣間誤入迷津,被警幻喝止作速回頭。此回末有兩句詩曰“一場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獨我癡”[11]91,指出了情即是癡夢。警幻仙姑司管“人間風(fēng)情月債”,作為司情的掌門人,“警幻”命名的寓意就是“警情”,因為“情即是幻,幻即是情”。以幻設(shè)緣,令主人公在迷情幻海中領(lǐng)悟幻情這一本質(zhì)是歷來“悟道”小說的主題。梅新林先生曾歸納過中國小說悟道模式的幾個特征:一是通過夢境和幻覺的方式實現(xiàn)欲望的虛幻滿足,最后了悟。二是具體描寫功名與性愛,最后兩者一同幻滅。三是經(jīng)歷“出發(fā)-變形-回歸”三部曲,最終出世。[12]111《邯鄲夢》中的盧生,醉心于功名富貴而不得志,窮愁潦倒,經(jīng)歷數(shù)十年的榮華之夢,經(jīng)呂洞賓點化,終于領(lǐng)悟榮華富貴不過是“黃粱一夢”,最后隨仙翁歸隱蓬萊山。與盧生相反,寶玉厭棄功名,流連閨情,故寧榮二公囑托警幻令其回歸經(jīng)濟之道。“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曹雪芹筆下的寶玉并沒有在警幻、寧榮二公、秦鐘的警勸下悟出功名前程的重要,相反,其在歷經(jīng)大觀園的眾女兒命運悲劇,寧榮二府的家族悲劇,寶黛愛情的悲劇后了悟虛幻,棄絕塵緣。
寶玉悟情之幻滅是其“情不情”所致。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迷賈政悲讖語”,寶玉題一偈“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云證。無可云證,是立足境”,庚辰本雙行夾批曰:“已悟已覺,是好偈矣。寶玉悟禪亦由情,讀書亦由情,續(xù)莊亦由情?!盵2]320此回看似解讀莊子,亦可看作莊子解讀《紅樓夢》。寶玉對湘云的憐惜和對黛玉的愛護,偏都不被領(lǐng)情,自己越想越無趣,正是脂硯齋所謂“情不情”。寶玉向往“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即“無情”,因此寫下一偈,寫畢又恐人不解。對此庚辰本雙行夾批又曰:“余正恐顰玉從此一悟則無妙文可看矣。不想顰兒視之為漠然,更曰‘無關(guān)系’,可知寶玉不能悟也。余心稍慰?!盵2]321這些都表明寶黛二人均墮落迷津,寶玉兩次翻身,都未能脫悟,只因?qū)汍烨榫壩戳?。寶玉看《南華經(jīng)》有“山木自寇”“源泉自盜”等語,這里有雙重隱喻:一是隱喻寶玉此回為因情所傷,繼而因情所悟,正是多情所致;二是隱喻包含寶玉在內(nèi)的紅樓大觀園女子悲劇的始因,是各自走進各自的悲劇命運,皆由性格和環(huán)境雙重矛盾而導(dǎo)致。故此回脂硯齋批曰:“黛玉一生是聰明,寶玉是多事者。情之事也,非世事也。多情曰多事,亦宗《莊》筆而來,蓋余亦偏矣,可笑。阿鳳是機心所誤,寶釵是博知所誤,湘云是自愛所誤,襲人是好勝所誤,皆不能跳出于莊叟言外,悲亦甚矣,再筆?!盵2]318脂硯齋認(rèn)為“情之事也,非世事也”[2]318,已有超脫世間所在,具有形而上的意義?!笆朗隆币辉~有多重含義,原指士農(nóng)工商的技藝,累世祖?zhèn)鞯膶I(yè)巫、醫(yī)、卜筮等。又指時事,例如,《史記·屈原賈生列傳》曰:“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盵13]626后來又指塵俗世務(wù)之事、人情世故等。脂批用“情事”,應(yīng)是超出以上這些含義,不是經(jīng)世濟用之事,也不是世俗人情世故之情,而是一種純情,一種癡情,一種對人對萬物的慈悲憐憫之情。這種“情”非功利,而超出塵世之上。
悟澹法師在《解毒〈紅樓夢〉的禪文化》一書中曾談到“以色設(shè)緣”的佛教義理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交融,佛家“以色設(shè)緣”,就是以情、欲、色、相來作為方便法門,因緣而度。[14]26警幻仙子的度化類似魚籃觀音,最終目的是牽出欲界,令被度化之人達(dá)到“空”“無我”“無執(zhí)”之境。第五回是寶玉悟情的起點,小說行進至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蕓軒 識分定情悟梨香院”,寶玉之悟發(fā)生了變化,寶玉由賈薔、齡官二人癡情,自己也癡了,終于領(lǐng)悟畫“薔”深意,嘆道“從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寶玉由此識得各人俱有各人的緣分,“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至第七十八回“老學(xué)士閑征姽婳詞 癡公子杜撰芙蓉誄”,寶玉肆意妄為,師《離騷》《楚辭》《莊子》等法,“隨意所之,信筆而去,喜則以文為戲,悲則以言志痛”。在《芙蓉誄》這一節(jié),脂硯齋詳解其引用參照之句,亦加注釋,談到寶玉參悟生死之批有幾處,如庚辰本雙行夾批:“莊子:偃然寢于巨室,謂人死也。又:變而氣,氣變而有形,形變之有生;今又變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天道篇》:‘其死也物化?!盵2]532還有批語談到“以死為真”,“言人死如化去”等?!栋闳舨_蜜多心經(jīng)》曰:“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盵15]90在空性中,沒有生,也沒有滅。這里用《莊子》之言,表明寶玉至此已透過大觀園諸女兒的悲情命運,參透生死幻滅的道理,以死為真,以生為幻,情即是幻,幻即是情,情里生情,幻中生幻,言誄晴雯,實誄黛玉,木石前盟只能化為多情之淚,纏綿不盡。全書雖未完,但據(jù)判詞、脂批等可以推斷,絳珠淚盡夭亡,還淚之債已了,寶玉經(jīng)歷了大觀園女兒國“情緣”之地一番劫難之后,最終自色悟空,大覺大悟。因情而超越生死,進入化境。據(jù)續(xù)書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 薛寶釵出閨成大禮”,黛玉最后以“情”悟幻,看破“情”關(guān),終于焚稿,割斷了對寶玉的這份纏綿悱惻的愛情,放下心中的執(zhí)念,做到了“應(yīng)無所住”。
《紅樓夢》開篇寫道:“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盵11]6-7不僅寶黛之情如此,脂硯齋在評論柳湘蓮和尤三姐時也特別用到“至情”二字,柳湘蓮和尤三姐似乎是寶黛的類比,尤三姐因為情癡、情迷,苦苦等待求而不得,柳湘蓮的退婚令她頓悟情愛之空,為情之貞揮劍自刎,了斷情緣,有似黛玉焚稿斷癡情,一命歸天。兩者不同之處在于黛玉是詩意的回歸,三姐是烈性的綻放。情到深處情轉(zhuǎn)薄,情機轉(zhuǎn)得情天破,參破了愛別離苦和求不得苦,就會放下執(zhí)著。同樣,柳湘蓮在三姐“以色設(shè)緣”的棒喝下,瞬間經(jīng)歷了色欲情愛真幻空夢,也放下了從前對尤三姐的偏見,進入了自我懺悔的過程,擎劍斬斷萬根煩惱絲,隨道士出家。與寶玉出家不同的是,寶玉因黛玉之死而頓悟求而不得,湘蓮因尤三姐自刎而頓悟心中偏執(zhí)而不得。不論是賈寶玉、林黛玉,還是柳湘蓮和尤三姐,都是在有情的世界中經(jīng)歷聚散離合、愛別離苦之后,漸漸覺悟,從俗世的有情轉(zhuǎn)為慈悲道情,看破情欲眾生相,從情極至無情,乃是至情,使情在失落中升華為一種自我崇高的精神境界,具有一種悲劇的美學(xué)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