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玄“善言兒女”探究

摘 要：傅玄作為魏晉時期的名臣，“天性峻急，正色白簡”，而其詩歌創(chuàng)作，以婚姻愛情和女性命運為題材的作品不僅在數(shù)量上非常突出，其所塑造的多元化女性形象，寄寓了深廣的思想內(nèi)涵，被張溥稱為“善言兒女”，究其原因既與當(dāng)時的社會環(huán)境、傅玄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及性格特征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也與其“襲故”與“擬古”的創(chuàng)作追求有莫大關(guān)聯(lián)。

關(guān)鍵詞： 傅玄 女性形象 善言兒女

文學(xué)作品中把女性作為描寫對象，在中國有著悠久的傳統(tǒng)。從《詩經(jīng)》之《靜女》《碩人》，到《楚辭》之《山鬼》《湘君》，漢樂府及魏晉古詩中的思婦怨女，如劉蘭芝、秦羅敷、洛神宓妃等，都是光照千古的不朽經(jīng)典。將女性作為文學(xué)題材，展示女性生命的豐富多元，探究女性生存的境遇出路，歷代作家從不同的角度各自做出過不同的努力。魏晉時期的傅玄，就是其中不可忽視的一位。

傅玄（217—278），字休奕，北地郡泥陽縣（今屬陜西）人。傅燮之孫、傅干之子。傅玄少隨父逃難河內(nèi)，專心經(jīng)學(xué)，州舉秀才，除郎中歷官至弘農(nóng)太守、領(lǐng)典農(nóng)校尉。西晉時晉爵鶉觚子加駙馬都尉，泰始五年（269）升太仆，轉(zhuǎn)司隸校尉，被劾免。

作為魏晉之際的著名文學(xué)家，傅玄以詩、賦見長，其詩歌頗具特色，明張溥稱：“休奕天性峻急，正色白簡，臺閣生風(fēng)。獨為詩篇，辛婉溫麗，善言兒女。”a魏晉之際抒寫兒女之情者并不在少數(shù)，尤其晉一代詩人亦頗有以“情多”聞名者，如陸機、陸云、張華、潘岳等，或有纏綿深摯的思婦詩，或有一往情深的寄內(nèi)詩，而張溥單單以“善言兒女”概括傅玄詩歌特點，不管是張氏所謂“強直之士，懷情正深”，還是其他原因，都是很值得思考的。

一、傅玄“善言兒女”之表現(xiàn)

傅玄詩中兒女之作，與前人特別是魏晉詩人相比所表現(xiàn)的突出之處有幾下幾點。

（一）數(shù)量、比例之突出

張溥云傅玄“善言兒女”，乃指傅玄詩作中有很多是以愛情婚姻為題材，其實，表現(xiàn)男歡女愛、相思怨別是魏晉詩人所共同青睞的主題，只是在絕對數(shù)量及相對比例上傅玄此類詩作都極為突出。傅玄保存下來的完整或基本完整的詩作有五十余篇（不算其歌功頌德的郊廟樂府），其中以夫妻怨別、女性命運、女性事跡為題者有二十余篇，占其作品總量的三分之一；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這二十多篇中有十七篇是樂府詩，占其樂府詩總數(shù)（現(xiàn)存三十余篇）的二分之一，看來傅玄在創(chuàng)作樂府詩時，將主要精力都放在了這些題材上面。同時期其他詩人，如曹植也善寫兒女之情，但他的詩歌總量比傅玄詩歌多出數(shù)倍，其集中也僅能找出十余首兒女之作，而且其中一大部分其實并非真正在寫男女之情，而是通過寫思婦怨婦來自寓；徐干善寫纏綿深摯的思婦詩，但也僅有三首（《情詩》《于清河見挽船士新婚與妻別》《室思詩》一首六章）。又如張華，鐘嶸稱其“兒女情多，風(fēng)云氣少”，但他的兒女之作也僅有《情詩》五首。由此可以看出，傅玄抒寫“兒女之情”之作，無論是數(shù)量還是比例，都表現(xiàn)得非常突出。

（二）多元化的女性形象

魏晉詩人多喜歡以代言體的形式作女子相思、閨怨之情的思婦之辭。傅玄描寫思婦的詩篇，如《飲馬長城窟行》《怨歌行朝時篇》《秋蘭篇》《車遙遙篇》《雜言》《云歌》等，突破了這些藝術(shù)形象的范疇，以女性命運為中心，塑造出多樣化的女性形象，有哀怨無端的棄婦，有超凡絕塵的佳人，也有堅貞剛烈的節(jié)婦，詩作涵蓋面寬廣，所采用的表現(xiàn)手法也更多樣。

在這幾類女性當(dāng)中，傅玄對棄婦傾注了最多的筆墨，《短歌行》《苦相篇》 《明月篇》 《董逃行》 《西長安行》《昔思君》這六篇都是描寫棄婦處境的。在詩中，他反復(fù)描摹在那個男尊女卑的社會里女子遭棄后尷尬的生活境況?！犊嘞嗥フ滦小罚骸拔魹樾闻c影，今為胡與秦，胡秦時相見，一絕逾參辰。”b《昔思君》：“昔君與我兮形影潛結(jié)，今君與我兮云飛雨絕?！眂之所以這么多女子輕易遭棄，是因為女子在那個社會里沒有獨立的價值和地位?！稓v九秋篇董逃行》：“妾受命兮孤虛，男兒墮地稱珠，女弱雖存若無?！?d從一出生，男女的地位便有了天壤之別，婚后女子就更加沒有地位，“賤妾如水浮萍”，女子依托于丈夫，如同浮萍依托于水，男子一旦變心，如同水干涸了，女子將何所適從？傅玄明確地把她們的生存困境擺在人們面前，意在引起讀者的思考。

《艷歌行》 《艷歌行有女篇》《吳楚歌》《美女篇》《失題》（有女殊代生）幾篇所塑造的是美麗絕塵的佳人形象。其中的《艷歌行》《美女篇》常被譏為不成功的模擬之作，而短小的《吳楚歌》卻常被后人激賞：

燕人美兮趙女佳，其室則邇兮限層崖。云為車兮風(fēng)為馬，玉在山兮蘭在野。云無期兮風(fēng)有止，思多端兮誰能理？e

燕趙佳人如蘭似玉僻居山野，要乘云車風(fēng)馬去求訪，但風(fēng)云不足恃，無以慰解思慕。詩中女子超絕風(fēng)塵，高潔脫俗，但空讓人思慕卻無由得見。詩作用意精深，古意盎然，明陸時雍在《詩鏡總論》評曰：“傅玄得古之神。漢人樸而古，傅玄精而古。樸之至，妙若天成；精之至，粲如畫鬼?！?f此類足以當(dāng)之。

還有一類是堅貞剛烈的節(jié)婦，如《秋胡行》《和班氏詩》《秦女休行》三篇。這些詩篇中刻畫的都是令男子相形見絀的奇女子，前兩篇均為詠秋胡妻，一略一詳，一四言一五言。秋胡仕宦還家，卻見色忘義，悅于路旁婦人，秋胡妻為丈夫的不義不孝深感羞愧，投河而死。傅玄對其既贊且嘆“美此節(jié)婦，高行巍峨”“清濁必異源，鳧鳳不并翔”，秋胡妻與秋胡，一清一濁，一高貴一卑賤，傅玄將贊賞之情毫無保留地給了這個烈女子。

傅玄在詩歌體式上也多所嘗試，有些樂府古題，前人未曾以“兒女之情”入詩，傅玄也嘗試將其寫入詩中，如《短歌行》《秋胡行》《董逃行》等。傅玄在語言體式也頗多變化，其詩除以五言為主外，另有三言、四言、六言、七言、雜言、騷體等語言，體式之豐富多樣，同時期其他詩人罕有此種情況，這是一種可貴的文學(xué)探索精神。

（三）深廣的思想內(nèi)涵

傅玄不僅刻畫了多樣化的女子形象，而且他對女子命運的思考也較他人更深入。此前之思婦詩，多集中于女子在家苦苦等候、絕不變心的描寫，此類描寫的確表達了文人對女性獨守寂寞的同情，但其更多的乃是一種靜止的觀察，較少涉及她們處境的終極結(jié)局。毋庸諱言，許多思婦的終極命運將極有可能是棄婦，“由‘思婦而成‘怨婦‘棄婦，亦為雖不必然、但卻不無可能的發(fā)展”g。既然棄婦是社會所確實存在的女性群體，那么作為真正關(guān)注社會的文學(xué)家就要真實反映她們的存在，傅玄的女性詩歌恰是做到了這一點。這方面以《苦相篇》尤具代表性。

《豫章行苦相篇》，短短的一百余字，概括了在封建社會中身為女子的悲苦一生?！翱嘞嗌頌榕?，卑陋難再陳”，只要生為女兒身，命運便注定了卑微低陋，“女育無欣愛，不為家所珍”，就是在父母家里，也得不到憐愛與珍惜，“長大逃深室，藏頭羞見人”，年齡稍大一點，就要深藏內(nèi)室，不能再隨便出來見人了，婚后到了婆家，地位降得更加卑微，一天要跪拜無數(shù)次。雖也有一段與丈夫“情合同云漢”的日子，但隨著自己年老色衰，丈夫多半會將之拋棄去另尋新歡了，“胡秦時相見，一絕逾參辰”，以至于再想見上丈夫一面都不能夠了。這就是在男尊女卑的社會里女子的一生寫照，在詩里，傅玄對其所描繪女子的真實生活苦境傾注了深切同情，感動著此后千百年的讀者，蕭滌非先生在《漢魏六朝樂府文學(xué)史》中說：“傅玄此作，實為僅見。時至今日，猶覺讀之有余悲也?！県

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同情婦女、描寫婦女悲慘命運的作品并不少見，在《詩經(jīng)》中就有關(guān)于棄婦的描寫，《氓》《谷風(fēng)》中的女子就是辛勞一生終遭丈夫拋棄；古詩《上山采蘼蕪》中勤勞能干的舊婦也終被新婦取代；更有膾炙人口的《孔雀東南飛》中的劉蘭芝蕙質(zhì)蘭心卻無故遭遣，而蕭滌非先生為何稱《苦相篇》“實為僅見”呢？其原因大致有二。

首先是個別與一般的區(qū)別?！睹ァ返茸髌分械膵D女形象是一個獨特的個體，她們是獨特的這一個。她們的命運固然代表了一類女子的命運，但人們往往記住的，還是她們自己獨特的命運，也就是說，它最終描寫的還是一個人的悲劇，而不是一類人的悲劇。如《詩經(jīng)·氓》，“氓之蚩蚩，抱布貿(mào)絲”，丈夫本來是一個憨厚忠誠的小伙兒，“不見復(fù)關(guān)，泣涕漣漣”，有對婚前思念的詳細描寫，“以爾車來，以我賄遷”“淇水湯湯，漸車帷裳”，有對結(jié)婚過程的描寫，至于婚后自己如何早起晚睡操勞，丈夫如何逐漸變心，都有明確的交代。《孔雀東南飛》中的人物就更加具體，劉蘭芝與丈夫焦仲卿，有名可考，有籍可查（至少在作品中這樣），至于劉蘭芝如何辭別夫家，還家境遇，相約殉情，每一步都有鮮明生動的描寫，所以這是一個更加具體的人物。雖然我們在這些個體身上也可以看到群體的不幸，但這些不幸更多的還是屬于她們個人，是具有典型性的個性人物形象。而傅玄《苦相篇》則不同，她不再是一個具體的人物，她的身份是女子，她一生悲苦的命運的根源是因為“身為女”，她不是某個具體的女子，而是任何一個女子，作者所關(guān)注的不是個別人的獨特命運，而是這一類人共同的命運。應(yīng)該說，《苦相篇》的出現(xiàn)是對無數(shù)個氓婦、劉蘭芝的命運進行思考并加工提純的結(jié)果。它雖不及前者鮮明生動，但卻有著更廣泛和更普遍的意義。

第二是偶然與必然的不同。在構(gòu)成氓婦、劉蘭芝等悲苦命運的各種因素中，往往能找出比如丈夫變心、婆婆蠻橫等具體原因。在《苦相篇》中，卻很難找到悲劇背后的具體兇手，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她們是女子和男尊女卑的社會風(fēng)氣，生為女子注定了她們悲苦的命運沒有任何僥幸逃脫的余地，所以與劉蘭芝們相比，她們的命運有必然與偶然之不同。不把悲劇歸咎于個別的、偶然的原因，而是力圖找出其根源所在，這是傅玄高出于前人與同時代人的地方，這也就是蕭滌非先生所說《苦相篇》“實為僅見”最為重要的原因。對此，徐公持先生也認為：“自幼年至長成，寫身為女子之不幸。這一主題在此前尚無人集中描寫過，可以說它是中國詩歌史上《詩經(jīng)》中《氓》《柏舟》等篇之后為女性鳴不平之又一篇?！眎 葉嘉瑩先生評價此篇：“在傅玄以女子口吻所寫的詩篇中，于溫柔、美麗、婉約之中常常帶有一種酸辛悲苦的感情，他不像別人，一寫男女之情就只是歡愛纏綿、相思怨別，他獨能從中寫出女子不幸命運中的種種酸辛與悲苦。這真正叫‘善言兒女之情?！眏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傅玄的“善言兒女”之作，不僅在數(shù)量及比例上占著絕對性的優(yōu)勢，而且他描繪了更豐富多樣的女性形象，尤其他對女性的命運作了清醒的思考后所作的棄婦詩，具有極其廣泛深刻的意義。

二、傅玄“善言兒女”原因探析

傅玄詩作“善言兒女”這一特點，與當(dāng)時的社會環(huán)境、傅玄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及性格特征都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

（一）當(dāng)時婦女的處境與傅玄獨特的生活經(jīng)歷

自從人類進入父系社會后，婦女與男子的地位便有了天壤之別，女子總與卑弱、謙下、順從緊緊相連，而且被認為是天經(jīng)地義的。魏晉時期，雖然由于儒家獨尊地位的喪失使封建禮教、男尊女卑的傳統(tǒng)觀念受到嚴重沖擊，社會給了婦女一定的關(guān)懷和尊重，《世說新語·賢媛篇》中就有不少對婦女故事的記載，作者的贊揚之情溢于言表。但這只是極少見的現(xiàn)象，是少數(shù)貴族婦女特立獨行的結(jié)果，人們之所以對其津津樂道，是因為其罕見而不同尋常，并非生活的常態(tài)，對絕大多數(shù)的女子來說，她們的生活并不可能發(fā)生根本的變化，這些是當(dāng)時的社會現(xiàn)實，是傅玄創(chuàng)作的大背景。

傅玄特殊的生活經(jīng)歷，使其對女性的不幸命運有了超越同時代人的深刻認識。從上面一章我們已知，傅玄幼年孤貧，史書云其“少時避難于河內(nèi)”，魏明安、趙以武《傅玄評傳》認為曹丕即位后為營建洛陽，充實京畿而大規(guī)模徙民，“避難河內(nèi)”或即指此，此時傅玄年僅四五歲。幼年失怙，家境貧寒，又歷經(jīng)顛沛流離的避難生活，是母親將其一手帶大，又對其進行早期教育，這些經(jīng)歷使傅玄對母親的操持勞苦應(yīng)該是深有體會，同時也使他對生活在下層的廣大婦女的痛苦生活比一般作家有著更多的了解與同情。因此表現(xiàn)女子卑弱的處境，描寫她們痛苦的生活狀態(tài)，傅玄當(dāng)是以此為己任的。而且傅玄“博學(xué)善屬文”，又“與東?？娛┮詴r譽選入著作，撰集《魏書》”k， 所以他既是文學(xué)家，也是史學(xué)家，這樣的身份使他既對社會現(xiàn)實有著敏銳觀察與深刻的體會，對史書的編纂也使他深諳史實、傳統(tǒng)，對社會各階層的人了解得較他人更充分和深刻，對女性這一個群體的關(guān)注自然有著超越于同時期其他作家的地方。

（二）以儒者身份批判社會弊端，倡言禮義教化

蕭滌非在《漢魏六朝樂府文學(xué)史》中說：“吾國社會，男女不平等，西晉之世，風(fēng)氣尤為輕薄，故休奕有《秋胡》之作，以闡明夫婦之道?！?其實闡明夫婦之道，以矯正當(dāng)時風(fēng)氣之輕薄者，并非僅有《秋胡》之作，而是貫穿在傅玄多數(shù)兒女之作中。

男子好色好享樂的結(jié)果就是千千萬萬個女子痛苦凄涼的生活以及必然遭棄的命運，男子為享樂廣納姬妾就是“淫”，為了新歡而忘掉舊妻就是不講“信義”，這些儒家所批判的無德行為，引起了傅玄高度的關(guān)注。傅玄尊儒尚德，疾惡浮虛，他的家族風(fēng)教整肅淳厚，家族成員重人倫之道，以儒家仁義孝悌行事，那么他對整個社會風(fēng)氣的不滿，自是可以想見的。他自覺秉承先王作詩之“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fēng)俗”創(chuàng)作理念，充分地認識并運用樂府詩這種文體 ，發(fā)揮它的教化作用，通過刻畫棄婦、烈婦等形象，來批判社會弊端，譴責(zé)背信棄義，呼喚世人遵循儒家倫理，希望整個社會納入儒者所希望的那種敦睦、淳厚的軌道中來。

傅玄是同時期詩人中創(chuàng)作棄婦詩最多的作家，而且他把造成此現(xiàn)象的原因多歸之為男子的背信棄義，同時，傅玄歌頌?zāi)切﹥?yōu)秀女子的可貴品德，有意和男子薄幸或懦弱作一比較，譴責(zé)和歌頌是顯而易見的。秋胡故事最早見于劉向《列女傳》，《秋胡行》這一詩題曹操、曹丕、陸機、嵇康等也有作，但他們并未真正詠秋胡妻本事，而僅以此為樂府詩題而已；傅玄卻不僅用其題，而且真正詠其事，且是再三詠嘆，四言一首，五言一首，由此可見傅玄的興奮點與關(guān)注點所在。

（三）“襲故”與“擬古”的創(chuàng)作追求

傅玄生于漢建安末年，卒于晉咸寧四年，此時距太康時代的到來僅只一年。建安是一個“氣多”的時代，而太康也是一個“情多”的時代，而傅玄恰好是關(guān)聯(lián)建安風(fēng)骨與太康詩風(fēng)的一根重要紐帶，在他的創(chuàng)作里，正在悄悄發(fā)生著氣少情多的變化。

傅玄出生這一年（建安二十二年），王粲與“徐、陳、應(yīng)、劉，一時俱逝”，建安風(fēng)骨的主創(chuàng)者驟然間同時離世，但建安文人那種熱切關(guān)注生命的深情，對苦難的深切憂思和對弱者同情的可貴情懷永不會過時，傅玄就繼承了這種建安精神。在建安文人的詩賦中，婦女題材非常常見，因為在亂世中，婦女往往是最軟弱無靠的，她們的命運和歸宿最能引起敏感文人的關(guān)注和同情，建安文人幾乎都曾在詩賦里為她們一掬同情之淚，如王粲《七哀詩》、曹植《棄婦篇》等。婦女問題是一個永恒的問題，它不會隨著戰(zhàn)亂時代的結(jié)束而結(jié)束，戰(zhàn)亂時期的許多女性固然生活得痛苦無助，但在非戰(zhàn)亂時期，她們又有著另外形式的命運悲劇。傅玄在前人創(chuàng)作的基礎(chǔ)上，寫出了在社會相對穩(wěn)定時期的女子多樣化的生存狀態(tài)及她們深刻的命運悲劇，做到了“襲故而彌新”。

傅玄不僅在題材的選擇上對建安文人多有繼承，而且對先秦以來的“言情”之作亦加以模仿。中國詩歌，自先秦以來，“言情”之作，歷代不絕，《詩經(jīng)》《楚辭》、漢樂府、漢末古詩，“言情”是中國詩歌的一個傳統(tǒng)，這為傅玄提供了足夠多的可資模仿的對象，傅玄又“解鐘律”，對漢樂府的擬作、更是所在多有，而漢樂府中以描寫愛情、婚姻為題材的作品本來就占有著十分突出的地位。從傅玄現(xiàn)有作品來看，他是一個特別喜歡模仿的詩人，擬作、代作占其作品頗大的篇幅，或模仿立意、題材，或模仿風(fēng)格、語言，或就他之前的描寫兒女之情的名篇佳作整篇加以模仿，如《艷歌行》仿漢樂府《陌上桑》，《青青河邊草》仿漢樂府《飲馬長城窟行》，《有女篇》仿曹植《美女篇》等。模仿明顯者，他在題目或序中直接標(biāo)明，如《擬四愁詩四首》仿班固《四愁詩》，又有《艷歌行》仿樂府民歌《陌上桑》；而高妙者，需味之者才能體會，其《短歌行》篇，寫一棄婦秋夜不寐，嗟怨愁苦的情思，全詩模仿《詩經(jīng)》四言句式，又巧妙地運用《詩經(jīng)》中的常用意象感物起興：

蜉蝣何整，行如軍征。蟋蟀何感，中夜哀鳴。蚍蜉愉樂，粲粲其榮。寤寐念之，誰知我情。l

詩作既創(chuàng)造了悠遠的情境，又襯托了棄婦悲苦的情懷，全詩古意盎然，仿佛棄婦不竭的哀怨從遠古幽幽傳來。再如《吳楚歌》：

燕人美兮趙女佳，其室則邇兮限層崖。云為車兮風(fēng)為馬，玉在山兮蘭在野。云無期兮風(fēng)有止，思多端兮誰能理？ m

全詩對《詩經(jīng)》《楚辭》、古詩的典故、風(fēng)格、語言巧為糅合，手法較之上一首更為高妙，讀來唯覺此詩芳香竟體，風(fēng)神飄飄，有著無盡的美好韻味。傅玄喜歡擬古、善于擬古的寫作追求，加速了他對古詩精華的汲取，也使他的兒女之情的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精深、淳厚、抒情方式多樣化的特點。

總之，傅玄的“善言兒女”之作并非都是寫兒女之情，而是以女性命運為中心，刻畫了多樣化的女子形象，真實地再現(xiàn)當(dāng)時女子的種種生存狀態(tài)，為當(dāng)時及后世的人們走進她們、了解她們打開了一個窗口。尤其是他的作品表現(xiàn)出的對棄婦這一個群體的深情關(guān)懷，對她們命運的清醒認識，融入他自己的身世感慨，多處都能發(fā)前人所未發(fā)，與一般的描寫兒女之情的詩篇不可等同視之。同時，作為一位尊崇儒家德行信義的儒者，傅玄疾惡浮虛，希圖反撥男子背信棄義之不良社會風(fēng)氣，所以他不僅在政論文中大聲疾呼，更將此思想滲入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后人也許批評其將詩歌功利化，但這確乎反映了這位淳淳儒者的良苦用心。而且，這位性格剛正峻急的強直之士，以他對女性的深情摯意，他還站在當(dāng)時所能及的高度力圖發(fā)現(xiàn)她們身上的可貴價值，找出她們不幸命運背后的兇手，歌其可敬，哀其不幸，帶給后人無盡的感動和反思。傅玄的“善言兒女”之作，在數(shù)量上的絕對優(yōu)勢尤其是在思想內(nèi)涵上所表現(xiàn)的深度，絕非是對女性泛泛關(guān)注便能達到的，這些詩篇乃是其傾注極大精力所作，因而被后人評價為“善言兒女”絕非是偶然的。

a 〔明〕 張溥：《傅鶉觚集·題辭》，《七錄齋合集》卷二十六，齊魯書社2015年版，第464頁。

bcdelm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晉詩卷一，第556頁，第565頁、第562頁，第562頁，第553頁，第562頁。

f 〔明〕陸時雍：《詩鏡總論》，丁福保：《歷代詩話》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405頁。

g 梅家玲：《漢魏六朝文學(xué)新論——擬代與贈答篇》，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第64頁。

h 蕭滌非：《漢魏六朝樂府文學(xué)史》，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193頁。

i 徐公持：《魏晉文學(xué)史》，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279頁。

j 葉嘉瑩：《漢魏六朝詩講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77頁。

k 〔唐〕房玄齡 ：《晉書》卷四十七《傅玄傳》，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1317頁。

作 者： 張明晶，文學(xué)碩士，玉林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xué)。

編 輯：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