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偉,楊 景
(1.北京師范大學 跨文化研究院,北京100875;2.河北經(jīng)貿(mào)大學 法學院,河北 石家莊050061)
在俄羅斯文學中,自然主題的詩歌有著悠久的歷史,亞歷山大·普希金、阿列克謝·科爾佐夫、尼古拉·涅克拉索夫等人都寫過許多自然主題的詩歌。到19 世紀末期,這一主題逐漸從文學作品中消失,象征主義流派開始在俄羅斯文學中占據(jù)主導地位。隨著1905 年俄國革命,大量的人口從農(nóng)村移居到城市,在彼得格勒和莫斯科,以民俗和鄉(xiāng)村生活為主題的文學作品逐漸成為一種時髦。1913—1917 年,謝爾蓋·葉賽寧在亞歷山大·勃洛克與謝爾蓋·戈羅德茨基扶掖下,成為農(nóng)民詩人之一,這批詩人包括了飽含才華的,被葉賽寧稱之為兄的尼古拉斯·克魯耶夫(Николай Алексеевич Клюев),以及許多農(nóng)民出身的小作家。1916 年,克魯耶夫發(fā)起成立了“鄉(xiāng)村詩社”,年輕的葉賽寧就是成員之一。批評家對他初期的作品頗有好評,連皇后都認真聆聽他的抒情詩,并且問他詩句為何如此充滿憂愁。葉賽寧的創(chuàng)作與他生活的環(huán)境和所處的時代息息相關,他出生在梁贊省梁贊縣康斯坦丁諾沃村,了解鄉(xiāng)村生活的豐富多彩,圣人的生活,神圣的詩篇以及杜撰的傳說。[1]這些為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他珍愛大自然中的一草一木,對自然有著濃烈的情感,因此,詩歌中的自然主題成為一個可以和葉賽寧劃等號的符號?!按笞匀唤o葉賽寧打上句號,與大自然劃上了等號”。[2]11在他生活的時代,俄國發(fā)生了俄國革命、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沙皇獨裁政權的垮臺以及十月革命等重大事件,詩人在經(jīng)歷了革命風暴的洗禮和艱難的藝術探索后,逐漸形成了清新、輕柔,又不乏沉郁的藝術風格,思想中的矛盾性也日漸凸顯。
1905 年俄國革命以后,人們對民間文學藝術和鄉(xiāng)村生活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受這種社會思潮影響,葉賽寧的早期作品主要從兩個方面入手:一是流行的鄉(xiāng)村詩歌;二是俄國經(jīng)典。鄉(xiāng)村詩歌的創(chuàng)作則主要基于他對自己生活的鄉(xiāng)村世界的印象,通過對月光、夜鶯、紅霞、鮮草、樹叢、沼澤等意象的描寫,表達了詩人對自然、家鄉(xiāng)和祖國的熱愛,“葉賽寧是熱愛農(nóng)村的,愛的深沉,熾烈,固執(zhí)?!盵3]詩人在《你多美,羅斯,我親愛的羅斯》(1914)寫道:“天國我不要,只需給我祖國”(顧蘊璞譯)。詩人早期作品中的自然意識主要有以下特征。
在詩人早期的創(chuàng)作中,有一些描寫夜晚景色的作品,通過對家鄉(xiāng)夜晚景色的觀察和描寫,表現(xiàn)出詩人對家鄉(xiāng)的熱愛。《眼看天色已晚》(1910)中,詩人通過簡單的語言和意象描寫了對夜間鄉(xiāng)村的景象。這是詩人十五歲時在斯巴斯-克列皮克教會師范學習期間寫下的詩歌,后來成為詩人所有作品選集和全集的開卷詩。詩人描寫了柳樹、屋頂,加上夜晚鄉(xiāng)村的月光,這些靜態(tài)的元素,表現(xiàn)了詩歌中主人翁的沉思。
“站在路的一邊,我依身靠著柳樹。月兒傾瀉光柱,灑在家家的屋頂?!保櫶N璞譯)
詩歌中這個男孩凝視著屋頂反射的月光,欣賞著這夜晚明亮的光線,這種奇美的景觀仿佛是人間奇跡。詩中既有視覺的沖擊,又有聲音的描寫,二者自然的結合加上沐浴在月光下的事物的輕柔與寧靜,成功地給人以鄉(xiāng)村寧靜夜晚的印象。
《夜》(1911-1912)是詩人另外一首描寫夜晚的詩歌,共有四節(jié),其形式簡單,語言質(zhì)樸,通過對大河、小溪、松林、青草、夜鶯、秧雞等意象夜間的狀態(tài),詩人描繪了大自然睡眠的狀態(tài),呈現(xiàn)出一種豐富的畫面感?!昂铀那娜雺羿l(xiāng),幽暗的松林失去喧響,夜鶯的歌聲沉秧寂了,長腳秧雞不再吹嚷。(顧蘊璞譯)”
自然與人之間的相互滲透和相互聯(lián)系是葉賽寧詩歌的一個特征。在詩人自己的思想中,沒有人與自然的界限。在這一思想的影響下,詩人充滿了無限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另外,詩人善于將自然用作揭示人的特征的手段,因此自然景色往往具有人的品質(zhì)和特征。
《白樺樹》(1913)是詩人早期的代表作品之一。在傳統(tǒng)的俄羅斯詩歌中,白樺樹是一種少女柔美的意象,成為許多俄羅斯詩人贊美歌詠的對象。[4]然而詩人在這里將白樺樹表現(xiàn)為斗霜傲雪的俄羅斯力量的象征。詩人使用雪花、花穗、朝霞等俄羅斯傳統(tǒng)詩歌和民間詩歌中的意象,傳達出冬日清晨大自然的壯美與寧靜。“白樺挺立著,籠罩著夢樣的寂靜,雪花燃燒著,在金色的火中?!保▌⒄壳镒g)
葉賽寧對動植物給予同等的重視,在他看來,動物是自然世界的延伸,并將它們視為一個整體,彼此之間自由地聯(lián)系在一起。在他的詩歌中,對狗、母牛和狐貍等動物都給予了詩意的關注,這表明了他對自然界統(tǒng)一觀念的深度認識。詩人通常側重刻畫動物痛苦的處境,傳遞自然一體的觀念?!赌概!罚?915)中描寫一頭掉光牙的母牛,“它老了,牙已掉光”,即使這樣的牛也逃脫不掉耕作的宿命,還在地壟上忍受著皮鞭的抽打?!豆分琛罚?915)則描寫了一條母狗在幼崽被主人帶走后的凄慘,它不停地顫抖,踉踉蹌蹌,淌著汗流而且哀嚎,詩人通過這一連串的動作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這種母狗和幼崽的離別之痛?!逗偂罚?916)是葉賽寧寫給俄羅斯作家列米佐夫的一首詩歌,詩中描寫了一只可憐的狐貍受了致命傷,生命的褪色通過這種狐貍瞬間意識的增強而得以揭示。一瘸一拐、舌頭在傷口上不動、尾巴挨著地和眼中滲出的血跡,這些無不透射出這只狐貍即將死亡的跡象。
葉賽寧早期詩歌中有許多對大自然中動植物的描寫,然而對自然的詩意描寫,則是一種自然意識的發(fā)展,表現(xiàn)了詩人不斷增強的自然意識。而探索人與自然的關系是成為詩人永恒的話題,也是他藝術創(chuàng)作取之不竭的源泉。[5]這在《在白菜地的畦壟上》(1910)和《冬天的呼喚》(1910)這兩首詩歌中的突出表現(xiàn),充分地展示葉賽寧的詩歌天賦。
《在白菜地的畦壟上》中,詩人選取了自然中一幅常見的普通場景,巧妙地構建了楓樹苗和乳房之間存在的聯(lián)系。這很好地展現(xiàn)了他的創(chuàng)做手法,詩人在一幅植物畫面中,將畦壟進行了詩意的轉(zhuǎn)換,刻畫成代表母性的乳房,使得單一的植物意象又加入了動物意象,詩歌的畫面立刻豐富起來,通過簡單的一節(jié)詩,暗示了自然界中各種事物的有機統(tǒng)一。“在白菜地的畦壟上,流動著紅色的水浪,那是小小的楓樹苗兒,正吸吮母親綠色的乳房?!保ㄋ{曼譯)
在《冬天在呼喚》中我們同樣看到了詩人如何將人類與自然聯(lián)系起來。這首詩通過一群麻雀的視角描寫了冬天的景象,一陣強烈的暴風雪吹過松樹林,將它們驅(qū)趕到了冰凍的窗戶邊,它們緊緊地貼在一起。詩人將這群孤苦可憐的麻雀比作一群饑餓困倦的孤兒。孤兒的形象通過使用打顫、喘息、困倦而得到增強。詩歌中自然元素與人類元素融合在一起,暗示人與自然的統(tǒng)一。“一群嬉戲的麻雀,像群孤苦的孩子,緊緊貼在小窗邊。(藍曼譯)”
1912 年,葉賽寧來到莫斯科,鋼鐵時代繼續(xù)向前進展,然而他的理想國家是一個完全與大自然協(xié)調(diào)的農(nóng)村天堂,他認為城市是奴役人民的,機械化文化的象征。這種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使詩人變得恣意放縱。
詩人用民間故事里種種生動別致的意象改寫了《普加喬夫》(1921),比方說,“月亮——那轟冬冬的鵝”“云像水潭”,當時1918—1919 年時,探求藝術新形勢在所難免。幾十個派別,例如表現(xiàn)派、無物派、宇宙派及其他許多都以改革者及革新者自居。葉賽寧發(fā)現(xiàn)這種放縱風氣對他十分投合,他不久便成為意象派領袖。他在一批小詩人擁護之下聲稱意象派對詩人創(chuàng)造力之重要還在其他任何要素之上,一首詩所需的只是聯(lián)系的意象,可是每個意象必須驚人、離奇、生動——必須打動讀者的心弦。從風格上來看,意象主義是從象征主義脫胎出來的,旨在使讀者的潛意識為詩所吸引;就葉賽寧而言,意象主義可能使他擺脫社會與政治意識的約束。然而,意象派聲勢始終不大——自從葉賽寧死后,即逐漸銷聲匿跡。
葉賽寧在倡導意象主義之初喜用比喻,他說:“我邊幅不修的來來去去——我的腦袋自好像火油燈似的掉在我的肩膀上。”他在《普加喬夫》里使用許多比喻:月亮好比一只黃色的狗熊;想一看金子般的血肉之軀;用鐵嘴咬斷了草的腿腳。他在后期的創(chuàng)作過程寫詩文所以如此怪癖,不但是因為要擺脫舊的教條并探尋新的寫詩技巧,同時也因為他內(nèi)心越來越焦灼不安,對現(xiàn)實的認識也呈現(xiàn)出一種矛盾。
《正在離去的俄羅斯》(1924),從辭舊的角度切入到為了革命而與“貧窮的羅斯”一切痛苦決裂的主題,帶有一種特殊的憂傷色調(diào)。詩人對那些吹噓殺害紅軍的人嗤之以鼻,然而他也很同情并且理解那些從思想上抵制蘇維埃羅斯并選擇留在過去的人。
我們隊嶄新的歌兒,
依然用老的調(diào)門吟唱。(顧蘊璞譯)
在另外一首詩歌,《蘇維埃羅斯》(1924)中,詩人回到他的家園內(nèi),可是景色全非,簡直無從認識他以前在詩里贊美的地方。他絲毫找不到舊日的和祥、慈愛與崇高入圣的氣氛;農(nóng)夫們都在討論打仗與戰(zhàn)爭,一隊隊的共產(chǎn)少年列隊下山時所高歌的不是舊時的山歌,而是杰米揚·別德內(nèi)宣傳性的詩,詩人用極大熱情來謳歌那些建設新俄羅斯的農(nóng)民共青團員。
從山上走下一群農(nóng)民共青團員,
拉著手風琴一個勁地高唱,
杰米揚別德內(nèi)的鼓動傳單,
他們歡快的喊叫把山谷震響。(顧蘊璞譯)
這兩首詩表達了葉賽寧在面對祖國變化時的復雜,甚至是矛盾的情感,這里面既有悲傷、遺憾、自責,也有希望以及對祖國的愛和奉獻。盡管他試圖和解這種矛盾性,但是在他的詩歌中卻存在著對新舊俄羅斯不同認識的鴻溝。
在《安妮·斯聶金娜》(1925)中,這種矛盾的情感實現(xiàn)了短暫的調(diào)和。這首抒情詩由五種不同的贊歌組成,結構簡單,詩歌中革命和愛情兩個主題平行發(fā)展又相互聯(lián)系,出現(xiàn)了老磨坊主、安娜、普隆、拉布佳等人物,設置了拉多沃、克里烏沙、彼得堡等場景。詩人在組織各種材料(包括具有歷史意義的事件)方面表現(xiàn)出非凡的藝術技巧。盡管與以前的作品相比,對自然的重視程度有所下降,但它仍然是詩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們的村莊,就叫拉多沃,
約摸有二百來戶人家。
誰把我們那地方打量,
他就會打心眼里喜歡它。
我們多的是樹林和河川,
既有田地,也有牧場。
就在我們整個田莊上,
處處栽起棵棵鉆天楊。(顧蘊璞譯)
詩人在一開始就描寫了俄羅斯鄉(xiāng)村的這種平靜,和諧美麗的畫面并沒有伴隨著通常充沛的情感交流。詩中描寫的是大革命前拉多沃村的景象,揭示了村中出現(xiàn)的社會問題,隨著時間變化,情節(jié)推移,村莊問題也在不停的發(fā)展變化。他通過比較拉多沃這個相對富裕的村落與克里烏沙村這個相對貧窮的村落來概述當時的社會狀況,但是詩人在這里強調(diào)人性才是村莊中沖突的根源所在。
是人就不會一塵不染,
許多人的眼狗牙般貪婪,
鄰村克里烏沙的莊稼漢,
斜眼瞅我們心里暗盤算。(顧蘊璞譯)
在沙皇俄國,政治在一個村莊中的意義,可以通過以下兩行詩體現(xiàn)出來。
當局嘛,就有這么點權,
我們不過是普通老百姓。(顧蘊璞譯)
詩人自然而然地描述了在革命和戰(zhàn)爭前,村莊中存在的矛盾和沖突,而同時這些普遍存在的問題也對革命和戰(zhàn)爭產(chǎn)生了影響,詩歌也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詩人對于戰(zhàn)爭抵制的態(tài)度。
戰(zhàn)爭螫傷了我的心靈,
一心為了他人的利益,
我對準同類的軀體開槍,
用胸膛沖向自己的兄弟。
我明白了自己當了玩偶,
商人和顯貴在后方享受,
我便毅然辭別了大炮,
決定只用詩歌去戰(zhàn)斗。(顧蘊璞譯)
這種對于戰(zhàn)爭非藝術的敘述手法從一定的側面表現(xiàn)了詩人沒有到過戰(zhàn)場,沒有親歷過戰(zhàn)爭,對二月革命的生動描寫可以很好的印證這一點。
自由的口號聲直沖云霄。
正當玫瑰色的硝煙滾飛,
騎著白馬的克倫斯基,
對全國人民耀武揚威。(顧蘊璞譯)
詩人用火和煙的意象描寫了新的革命形勢,其粉紅色的火焰和刺鼻的硝煙暗示了未解決的問題,克倫斯基騎在白馬上的意象表現(xiàn)了俄羅斯政權的更迭。詩人在兩次革命之間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在從軍隊前往鄉(xiāng)村的路上,他的心情非常高興,一是自己從軍隊生活中解脫,從行動上真正地拒絕了戰(zhàn)爭,二是因為終于可以回到闊別已久的故鄉(xiāng),看到美麗的村莊,見到以前的親友,而月光下村莊美麗的景致更加渲染了這種情感。
一條大路坦坦蕩蕩,
滾過悅耳的轔轔聲響。
明月把新雪般的銀輝,
灑遍遠遠近近的村莊。(顧蘊璞譯)
一切是那么的美好,當詩人來到磨坊時,他感到自己美麗的村莊以一種獨特的方式來迎接他的歸來。
我已來到了磨坊…
云杉林
螢多點點,宛如燭光。(顧蘊璞譯)
詩中沒有對十月革命進行描寫,可能是由于詩人對這個時間的印象并不深刻,當別人問他列寧是什么人時,他輕聲地回答:“他就是你們?!边@些詞語和詩人的語氣反映了他對那段充滿人類苦難的俄國歷史的反應。詩人并沒有以傳統(tǒng)的方式將農(nóng)民理想化,而是將它們的缺點完全地暴露出來。在那個戲劇性的時期,舊政權被摧毀,共產(chǎn)黨人正在建立一個新的政府。老磨坊主的問候在第一章和最后一章的出現(xiàn),加強了整首詩歌的統(tǒng)一性,也強調(diào)了這樣一種觀念。新舊兩個時代,自然之美和人際關系之美保持不變,人們之間的仇恨和敵對情緒也呈現(xiàn)出一種持久的狀態(tài)。
葉賽寧在莫斯科結識美國名舞蹈家伊薩朵拉·鄧肯(Angela Isadora Duncan)后,便與她結婚。1922—1923 年,他身穿燕尾服,戴頂禮帽,成為名聞歐美的夜游神。
葉賽寧和鄧肯結婚后,開始了一場遠離家國的旅行,他暫時離開蘇聯(lián),從時間、空間和文化上重新審視他的祖國。詩人的這一做法與巴赫金提出的外位性思想不謀而合,“現(xiàn)在我身處的這唯一之點,是任何他人在唯一存在中的唯一時間和唯一空間所沒有置身過的?!盵6]有許多詩直接反映了這次經(jīng)歷,在這之后他試圖樹立一種新的思想觀念。信體詩就是葉賽寧在這種新的思想下,對詩歌創(chuàng)作進行的大膽嘗試,是對俄羅斯抒情詩新的開拓,是詩人在游歷歐美之后的一種新的創(chuàng)作風格,同時也是詩人試圖拋棄傳統(tǒng)的思想觀念,逐漸接近俄羅斯社會現(xiàn)實的一種表現(xiàn)。在《給女人的信》(1924),他在詩中向自己的前妻津娜伊達·拉伊赫(Зинаида Николаевна Райх)講述自己曾離開蘇維埃羅斯,在大海中航行的經(jīng)歷,這次經(jīng)歷恰恰是詩人對現(xiàn)實的逃避,然而這種外位的見識和思考使他的觀念發(fā)生改變,對現(xiàn)實中的俄羅斯了解的更加深入。
您不知道,
一片煙霧使得我撲朔離迷,
風暴使我的生活翻轉(zhuǎn)了天地,
我痛苦極了,
因為我不明白
不詳?shù)氖伦円盐乙蚰睦铩?/p>
……
如今那些歲月已經(jīng)逝去。(顧蘊璞譯)
在《給外祖父的信》(1924)中,他拋棄了傳統(tǒng)的運輸方式,接受了火車,可以看到詩人的生活態(tài)度隨著時間而發(fā)生的變化。在詩中,詩人描述了他在巴庫居住時,寫信邀請他的外祖父來到溫暖的南方旅行,然而,外祖父從心里抵制這種工業(yè)化的運輸方式,有無法克服的心里障礙。因此,詩人通過介紹火車的優(yōu)勢,試圖勸說外祖父乘坐火車。
老人家,坐上火車。
不要淚如雨下,
請你相信
那匹鐵馬。
多好的千里駒呀,
火車真的值得人夸!
大概是在德國
買到了它。(陳守成譯)
在國外的游歷并沒有從根本上調(diào)和詩人的內(nèi)在沖突,在同一首詩歌中,往往同時傳達出兩種矛盾的生活觀念,《藍色的迷霧,茫茫的雪原》(1925)中第一節(jié)的最后兩行,詩人在懷想過去時產(chǎn)生的不再是一種美好的回憶,而是帶著一點隱痛。
心兒總喜歡帶一點隱痛,
把往昔歲月的事兒懷想。(顧蘊璞譯)
這種情感的二重性貫穿于整首詩,詩人將注意力集中在他生命中的關鍵時刻——他離開家。
臺階前的浮雪曾似松沙,
一樣的月色,無人說話
把貓皮帽子拉到額頭上,
我悄悄離開自己的老家。(顧蘊璞譯)
雖然離開農(nóng)村,選擇城市生活,然而詩人對家鄉(xiāng)的情感卻永遠無法割舍,家鄉(xiāng)曾經(jīng)讓他飽含純真的希望和夢想。多年后,他再次返回。
我再次回到了我的故鄉(xiāng),
誰還認得我?誰已經(jīng)遺忘?
我,這所木屋的老主人,
像一個逐客正在悲傷。(顧蘊璞譯)
多年離開家鄉(xiāng),詩人現(xiàn)在儼然已經(jīng)成長為另外一個人了,他意識到不可能回到以前的生活方式。農(nóng)村帶給他無限的歡樂和美好,這種根植于內(nèi)心的情感體驗使得他在面對城市生活時無所適從。矛盾的情感,內(nèi)心的沖突讓詩人感到了一種逐客的悲傷。內(nèi)心沖突越來越大,他不能使自己忍受內(nèi)戰(zhàn)的氣氛,不能容受那些死守革命的瘋狂人物,不能接受共產(chǎn)主義的束縛。
《藍色的五月,紅霞的溫煦》(1925)這首詩也體現(xiàn)了葉賽寧情感的矛盾,詩人愿意承受著苦和樂的一切心情來品嘗藍色的五月,紅霞的溫煦。
藍色的五月,紅霞的溫煦,
籬笆門的鈴環(huán)不再響丁丁,
苦艾散發(fā)出黏糊糊的氣味,
稠李酣睡著,白斗篷披在身。(顧蘊璞譯)
葉賽寧事實上始終有一種浪子的犯罪與后悔的感覺。盡管他進入城市,到歐美旅行,然而他最渴想的是返回鄉(xiāng)村,回到她慈愛的母親的身旁,回到療治心靈創(chuàng)傷的大自然的懷抱。這一點可以從詩人有關色彩的詩歌中得到求證。詩人筆下的鄉(xiāng)村風光與自然景色于十五世紀意大利名畫家安琪里訶(Fra Angelico)作品里那種藍,金與粉紅等柔和的色彩,他以鄉(xiāng)村之寧靜安詳與城市喧嘩煩躁對比,[7]表現(xiàn)了鄉(xiāng)村的柔美,確立了他農(nóng)民詩人的身份和地位,色彩的使用貫穿于他一生的詩歌創(chuàng)作。
《朝霞在湖上織成鮮紅的錦緞……》(1910)詩人所有青春的煩惱在鮮紅的朝霞里都可以變成甜甜的蜂蜜?!对谔炜盏乃{色盤子上》(1913-1914)描寫了夜晚鄉(xiāng)村的景象,通過對藍色天空、松林、月光、沼澤里的蒼鷺等意象的描寫,刻畫詩人內(nèi)心的思鄉(xiāng)之情。詩人在鄉(xiāng)村生活的房子安裝有藍色的護窗板,這種顏色就像鄉(xiāng)村藍色的天空成為自己家鄉(xiāng)的一種符號,無法遺忘,“安著淺藍色護窗板的矮房,我永遠無法將你遺忘,——”(顧蘊璞譯)《山楂樹紅了……》(1916)中描寫用紅了的山楂樹和湛藍晶瑩的河水來描寫家鄉(xiāng)。《湛藍的天空,絢麗的彩虹……》(1917)中用紅色來描寫家鄉(xiāng)的黏土。
我又看見了熟悉的懸崖峭壁,
點綴著紅色的黏土和棵棵垂楊。(劉湛秋譯)
在《金色的叢林不再說話了……》(1924)中,詩人用金色來形容樹林,通過藍色池塘上空的圓月,紅似篝火的山楂,發(fā)黃的小草來刻畫眼前的故鄉(xiāng)。在詩人早期的詩歌中,這種顏色來描寫故鄉(xiāng)表達的更多是美好和幸福。《美不可言,蔚藍,溫柔……》(1925)中,詩人對于家鄉(xiāng)的感覺定格在蔚藍、溫柔這些詞匯,而且自己的心情也隨著故鄉(xiāng)的沉寂而消沉,詩人將自己放在故鄉(xiāng)跳動的脈搏上。
1924 年,詩人終于回到家園,可是景色全非,昔日故鄉(xiāng)那種“藍藍的迷霧,茫茫的草原,一派疏淡的檸檬色月光”帶給詩人的不再是快樂美好,而是物是人非的隱痛。在《藍色的夜晚,月明的夜晚》(1925)中表達了同樣的隱痛,藍色的夜晚是詩人少年的懷念,故鄉(xiāng)的記憶,然而這一些都不會再現(xiàn)。
藍色的夜晚,月明的夜晚,
那時我是個漂亮的少年。
一切飛去……遠去……過去了……
無法阻止,不會重現(xiàn)。(顧蘊璞譯)
哀怨是產(chǎn)生于葉賽寧內(nèi)心世界中最強烈的一種情緒。艾青在給《葉賽寧詩選》的序言《關于葉賽寧》中寫道:”他的詩充滿了哀怨,留給人們難忘的紀念?!盵8]
詩人通過秋天的意象來傳遞這種情感,秋天來臨時,樹葉落下,落葉秋風表現(xiàn)了詩人低落的情緒,他往往在秋季葉落的時節(jié)將自己的命運與這秋日的落葉相聯(lián)系。詩歌《落葉紛紛》(1925)中寫道:“我詛咒自己的命運和家庭,在生活困難下能有什么愿望?”?!兑蝗ゲ辉趤怼罚?912),整首詩平靜,憂郁,[9]也傳遞出詩人將秋天與悲哀相互聯(lián)系的情感:“那春天的夜晚已經(jīng)飛逝,你不能說:‘等等,再回來。’蕭索的秋天降臨了,綿綿的雨灑盡無限悲哀。”(劉湛秋譯)。在詩人眼里,春天有著美好的回憶,而秋天則與悲哀相隨?!督鹕膮擦植辉僬f話》(1924)這首詩進一步揭示了他詩歌的矛盾性。在描述秋天時,將秋葉與他的悲傷作比較。鶴群安靜地飛行,詩人站在貧瘠的田野中,回想起他年輕時的歡樂時光。
我并不悔恨蹉跎的年華,
我并不惋惜心靈的丁香,
圓中那紅似篝火的山楂,
溫暖不了任何人的心房。(顧蘊璞譯)
對于葉賽寧來說,從秋天到冬天的變化比其他季節(jié)的到來具有更大的詩意。在秋季,鶴群向南飛行,春季,它們又返回。它們跟隨大自然氣候的變化而終結,對于詩人來說鶴群向南飛行是離別的象征,離別意味著痛苦和死亡,這種情感構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
葉賽寧將生命視為人與自然的統(tǒng)一,他的藝術成就在于通過人與動物之間痛苦的轉(zhuǎn)換來傳遞悲傷的情感?!豆分琛非擅畹乜坍嫵隽穗x別的痛苦,詩人首先描述了農(nóng)民淹死幼犬的情節(jié),然后他著眼于描寫母狗失去幼犬的痛苦。他曾在許多場合朗誦過這首詩歌,高爾基在聽完葉賽寧的朗誦后,認為“葉賽寧與其說是一個人,倒不如說是自然界特意為了詩歌,為了表達無盡的‘田野的悲哀’,表達對世間一切生命的愛的惻隱之心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個器官”。[10]
當母狗踉踉蹌蹌地往回走,
并舔著兩肋直淌著的汗流,
農(nóng)舍上懸掛的那一鉤殘月,
在它眼里也變成一只小狗。(顧蘊璞譯)
下一節(jié)中還寫道母狗眼巴巴望著天空,哀嚎不休,眼淚朝血面簌簌地滾落。詩人用“甜蜜的怨訴”來表現(xiàn)“痛苦的愛”——這種“甜”與“苦”,“愛”與“怨”的矛盾統(tǒng)一,正是其藝術魅力之所在。[11]
《蘇維埃羅斯》(1924)是葉賽寧送給他的朋友俄羅斯出版家亞歷山大·薩哈羅夫的一首詩,詩中詩人描寫了在闊別家鄉(xiāng)八年后回去的情景。他眼中熟悉的村莊卻將他視為憂郁的游人,詩人抱怨沒有人認識他,甚至那些曾經(jīng)認識他的人現(xiàn)在也忘記了他。他父親的房子灰燼沉沒。他痛苦地意識到,新世界不再需要他或他的詩歌。他確實接受了這個新世界并祝福了它的新生代,但他仍然是陌生人,因為他無法將自己轉(zhuǎn)變成新時代的代言人。
這里誰都不記得我,
記得我的人早已將我忘懷。(顧蘊璞譯)
《安著淺藍色護窗板的矮房》(1924)也是一首表達詩人思念家和鄉(xiāng)村的詩歌,詩人通過對記憶中鄉(xiāng)村元素深刻的印象來傳遞這種思念的情感,田野、牧場、森林、鶴群、白樺、鮮花、柳叢這一個個一幕幕的畫面在詩人的筆下躍然紙上。
安著淺藍色護窗板的矮房,
我永遠也無法將你遺忘,——(顧蘊璞譯)
然后,他在自己舊時的記憶中加入了陰暗多云的天空的景象,傳遞出一種悲傷的情緒。
儼如一塊淡灰色的花布,
頭上是貧瘠的北國天穹。(顧蘊璞譯)
因此,他將對鄉(xiāng)村的美好回憶與他最后時期憂郁情緒結合在一起。詩人抱怨失去了對生活的熱情。然而,盡管如此,他仍然不想切斷與鄉(xiāng)村的聯(lián)系。
我已經(jīng)不善于對他們贊賞,
也不愿意在密林深處銷聲,
不過,我也許會永世懷著
俄羅斯心靈憂郁的柔情。(顧蘊璞譯)
詩人因為鶴群的遭遇而深愛著這些動物,通過對鶴群的描寫,傳遞出自己憂傷的情緒,并通過鶴群的眼睛,看到了一個貧瘠的沒有充饑的食糧的世界,一個不同的自然。
我曾喜看那灰白的鶴群,
哀鳴著飛往貧瘠的遠方,
因為他們在空曠的田野里,
我看不見可以充饑的食糧。(顧蘊璞譯)
這種對故鄉(xiāng)的憐憫之情也出現(xiàn)在葉賽寧的另外一首詩中《給母親的信》(1924),他間接表達了對家的思念,簡單的農(nóng)民生活會給他帶來更多的幸福。
我依舊是溫柔入當年,
心里只懷著一個愿望:
盡快掙脫不安的惦念,
回到我們低矮的小房。(顧蘊璞譯)
詩人生命的最后兩年,創(chuàng)作達到高峰,這是思想趨向成熟、藝術爐火純情的階段。從創(chuàng)作的數(shù)量而言,這兩年創(chuàng)作的作品約占全部創(chuàng)作的四分之一;就創(chuàng)作的質(zhì)量而言,無論是抒情詩還是敘事詩都攀上了新的高峰。[2]8然而,這時的葉賽寧,思想上的矛盾更加突出,多數(shù)作品表達了一種哀怨的情感。在此期間,詩人帶著告別的情緒和淡淡的憂傷,給他的家人和曾經(jīng)到過的地方寫了許多信體詩,包括《給一個女兒的信》(1924)《回信》(1924)《給外祖父的信》(1924)《別了,巴庫!我再也見不到你了》(1925)《再見吧,再見,我的朋友》(1925)等。
葉賽寧在俄羅斯文學中的地位有其特殊性,詩人生活在新舊俄國的過渡時期,對革命和戰(zhàn)爭有獨特的體悟與感受。1917 年之前詩人的思想和認識具有統(tǒng)一性和穩(wěn)定性,通過對家鄉(xiāng)靜態(tài)元素的描寫和豐富的想象力,表現(xiàn)出了很強的自然意識。十月革命后,盡管他脫離了俄羅斯的鄉(xiāng)村生活,來到城市,卻沒有放棄自然理想。詩人在自然理想和城市現(xiàn)實之間的矛盾中,使用比喻的修辭手法,創(chuàng)作了大量充滿意象的詩歌,成為意象派詩人的代表人物,意象主義的產(chǎn)生使得這種矛盾實現(xiàn)了短暫的調(diào)和。離開祖國的旅行,使他從外位的視角,更專注于接近俄羅斯的現(xiàn)實,他甚至試圖成為新國家的一位真正的革命詩人,然而,這一切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他回歸鄉(xiāng)村的夙愿。最后兩年是詩人創(chuàng)作最豐富的時期,其詩歌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然而,這個時期也是詩人思想最復雜的時期,詩人的內(nèi)心也經(jīng)歷了強烈的矛盾和痛苦的掙扎,通過對季節(jié)、動物和鄉(xiāng)村的描寫,傳遞出無限的哀怨。盡管他曾努力實現(xiàn)自身思想矛盾的調(diào)和,但他還是在新舊兩種思想中搖擺不定。舊俄國對他的影響也所剩無幾,蘇維埃俄羅斯的理想在他身上還不夠強大,詩人無法在對生活和藝術的探索中充分釋放個性,最終釀成了人生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