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哭笑中寓深意
——淺談西門慶交際圈的哭笑百態(tài)

侯夢琰

(河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南 開封 475000)

“早期長篇小說寫情態(tài)多有講述口氣，對人物的‘哭’與‘笑’只作三言兩語式的交代，給讀者直觀明了感，而后起小說，尤其是世情小說的情態(tài)描寫多用顯示筆墨，將‘哭’‘笑’等情態(tài)寫得富有韻致”[1]246，《金瓶梅》中刻畫了形色各異的數(shù)百個人物形象，“《金瓶梅》關(guān)于‘笑’的描寫己經(jīng)細(xì)致入微，格外傳神”[1]244?！督鹌棵贰芬阅懯狼榘賾B(tài)而著稱，其中關(guān)于人物“哭”的情節(jié)描寫大約二百處，關(guān)于“笑”的描寫更比比皆是，而西門慶作為《金瓶梅》中的第一主人公，與其妻妾、奴仆，妓女、幫閑、媒婆、鄉(xiāng)紳、同僚、各級官員等都有交往，這些人物共同構(gòu)成了西門慶的交際圈。在這個交際圈中，西門慶的哭笑描寫，以及眾人的哭笑描寫，不僅占據(jù)了大量篇幅，而且頗具深意。因此，筆者把《金瓶梅》中西門慶交際圈的哭、笑描寫作為主要的研究對象，擬探究這些描寫的價值與意義所在。

我們在整理材料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人物哭和笑的描寫在詞話本和繡像本中有多處不同，我們將這兩個版本中的人物哭笑描寫均視為研究的文本對象，對于不同的哭笑書寫之處，隨文注出“詞話本”或“繡像本”。

一、哭笑描寫的審美表現(xiàn)

在美學(xué)上，“表現(xiàn)”的意義“涉及到藝術(shù)家的內(nèi)在精神狀態(tài)如何通過藝術(shù)形式或符號傳達(dá)出來”[2]130,“藝術(shù)的完整過程就是：情感(藝術(shù)家的)—感受—藝術(shù)品—感受—情感(觀賞者的)”，因此“情感的成功表現(xiàn)乃是藝術(shù)的真諦”[2]133。而《金瓶梅》中西門慶交際圈中哭笑的情感表現(xiàn)主要有兩種形式，即人物的“哭言笑語”和人物哭笑的動作神情。

(一)哭笑的表現(xiàn)形式

《金瓶梅》哭笑的第一種表現(xiàn)形式是人物的哭言笑語，多用“笑道”“笑說”“笑罵道”“一面哭著說道”“說畢哭了”“說著，眼淚紛紛的落將下來”等形式，用人物笑或哭的對話言語來表達(dá)、陳述故事，表明人物關(guān)系。

西門慶是一個“愛笑”的人。小說在描寫他與人談話時頻繁寫到“西門慶笑道……”，在繡像本《金瓶梅》第一回中，西門慶正式出場時，就是他和吳月娘商量“十兄弟”結(jié)拜事宜，吳月娘不是十分贊成，對西門慶抱怨說：“只怕后日還是別個靠的你(西門慶)多哩！”[3]西門慶便笑道：“卻不更好了”。之后應(yīng)伯爵、謝希大與西門慶商議結(jié)拜“十兄弟”的費用分資時，應(yīng)伯爵說自己是“老鼠尾巴生瘡兒，有膿也不多”，西門慶則笑他說“怪狗才，誰要你多來？你說這話”。當(dāng)三人商議讓花子虛頂替已經(jīng)去世的卜志道加入“十兄弟”時，應(yīng)伯爵笑說讓西門慶趕緊使人去叫花子虛，以便日后能“多個酒鋪兒”，西門慶又笑說應(yīng)伯爵是“傻花子”，開口說的都是吃的。

言為心之聲。西門慶與他人的笑談，既直接表露出他的真實內(nèi)心，也見出西門慶與他人的親疏關(guān)系。在“結(jié)拜十兄弟”問題上，對于吳月娘和應(yīng)伯爵，西門慶始終“以笑應(yīng)對”，從他“笑道”的言語中可以看出，西門慶十分希望“十兄弟”能順利結(jié)拜成功，以滿足自己“被人靠著”的虛榮心。西門慶與應(yīng)伯爵、謝希大之間的談笑，言語雖俗，但是語氣甚是親昵，第一回中就表明三人間的“親厚關(guān)系”。筆者粗略統(tǒng)計，繡像本《金瓶梅》中直接描寫“西門慶笑道……”約有九十七處，其中西門慶對應(yīng)伯爵“笑道……”約占二十七處，對潘金蓮“笑道……”約占二十余處，可見應(yīng)伯爵和潘金蓮是西門慶人際關(guān)系中的重點人物。

書中描寫了其他人物對著西門慶哭訴的情景，一種是直接描寫，即他人在西門慶面前的哭訴。如詞話本第十七回陳敬濟(jì)帶著西門大姐來投奔西門慶，“女婿陳敬濟(jì)磕了頭，哭說：‘近日朝中俺楊老爺被科道官參論倒了……’”第六十七回，黃四的丈人惹了官司，“那黃四就跪下，哭哭啼啼哀告”。另一種是間接描寫，由他人向西門慶轉(zhuǎn)述，比如第二十一回中，應(yīng)伯爵和謝希大收了李桂姐家的禮物，向西門慶說：“娘兒們(李桂姐)哭哭啼啼跪著，恐怕你動意，置了一杯水酒兒，好歹請你進(jìn)去，陪個不是。”

不管是人物自己的哭訴還是由他人轉(zhuǎn)述給西門慶的哭訴，不僅表達(dá)了悲傷情緒，還成了一種求人“青目”的手段，眾人在西門慶面前放低姿態(tài)，淚雨相求，極大得滿足了西門慶高高在上的虛榮心理，西門慶也借權(quán)謀私以從中獲利。

《金瓶梅》哭笑的第二種表現(xiàn)形式是人物哭、笑的動作神情，以哭笑的神態(tài)細(xì)節(jié)描寫為主，或者輔之以言語，營造生動的哭笑情景氛圍。

在西門慶與眾人交往的過程中，無論是西門慶還是西門慶交往的對象，其哭笑的動作神情描寫十分精細(xì)，“寫笑則有聲，寫想則有形，寫舉止語默則俱有心”[4]1190，使小說中的人物神態(tài)躍然紙上。

詞話本《金瓶梅》第二回潘金蓮失手用竹竿打了西門慶，原本十分惱怒的西門慶看見潘金蓮后“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早已鉆入爪洼國去了，變做笑吟吟臉兒”，西門慶在詞話本中首次出場就描寫了他由怒而喜的神態(tài)轉(zhuǎn)變。

西門慶和潘金蓮初次在王婆茶坊偷情時，西門慶故意用話語挑逗潘金蓮，故意找不到掉落的箸，潘金蓮喜不自勝卻故作忸怩，文意曲折生動。張竹坡在該回評中解讀了潘金蓮“五低頭、七微笑”時的心理狀態(tài)，而西門慶在這場“挨光計”中的表演也十分精彩，先是“一徑把那涎瞪瞪的眼睛看著”潘金蓮，又“故做不聽得”，后“笑道……”，再“半日不做聲，呆了臉，假意失聲道屈”，正是西門慶一串的動作才引得潘金蓮五低頭、七微笑，如果說這段描寫潘金蓮盡顯柔媚，西門慶此處則全是“計在心中”的風(fēng)流。

第四十回中，潘金蓮裝丫頭一節(jié)，先是李瓶兒見了潘金蓮的“丫頭裝扮”，“笑的前仰后合”；春梅碰見陳敬濟(jì)，陳敬濟(jì)笑著說“這個(裝丫頭)就是五娘干的營生”；潘金蓮進(jìn)屋后，揭了蓋頭向吳月娘磕頭，卻“忍不住撲哧的笑了”，哄得月娘等人也都笑了。這時西門慶來家，潘金蓮躲到里間，吳月娘不言語，孟玉樓對西門慶說薛嫂送了一個丫頭，西門慶笑說自己沒買丫頭，玉簫便“掩著嘴兒笑”，又不敢拉潘金蓮，孟玉樓就笑著叫潘金蓮過來與主人磕頭，西門慶“燈影下睜眼觀看”，發(fā)現(xiàn)竟然是潘金蓮在裝丫頭，就“笑的眼沒縫兒”。作者通過眾人笑的動作神態(tài)描寫，把“潘金蓮裝丫鬟”一節(jié)場景描寫得活潑動人。

(二)哭笑的“陽剛”與“陰柔”

在美學(xué)范疇中，陽剛之美“富有動感和張力”，陰柔之美則“偏向于寧靜或及靜態(tài)”[2]72。人物哭言笑語和動作神情是西門慶交際圈哭笑描寫的主要審美表現(xiàn)，作者借助這兩種表現(xiàn)形式，為讀者呈現(xiàn)了“陽剛之美”與“陰柔之美”。

第五十七回中，永福寺的道長找西門慶募捐，應(yīng)伯爵在旁耍笑奉承，逗得西門慶數(shù)次“哈哈大笑”，西門慶有將此事“歡天喜地”地說與吳月娘聽，吳月娘反而借著西門慶為永福寺“捐金積善”的事情，正經(jīng)規(guī)勸西門慶“少干貪財好色的事體”，西門慶聽了之后，笑著對吳月娘說：“……咱聞那佛祖西天，也只不過要黃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些楮鏹營求。咱只消盡這家私，廣為善事，就使強奸了嫦娥，和奸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富貴！”西門慶驕傲自大的歡喜言辭，表現(xiàn)了人物飛揚跋扈的激昂情感，而且也給讀者帶來“震撼力”的陽剛之美。

《金瓶梅》第一次正面描寫西門慶的哭是在第六十二回，李瓶兒因病重而身體消瘦，西門慶一到家就守在李瓶兒身邊，哭道：“我的姐姐，我見你不好，心中舍不的你?！钡诹幕乩钇績核篮笪鏖T慶大哭李瓶兒的描寫更是精彩，西門慶不顧陰陽師的勸告，跑到李瓶兒的尸身旁，“在房里離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聲號哭”，又“撫尸大慟，哭了又哭，把聲都呼啞了”，最后“守著李瓶兒尸首，由不得放聲哭叫”。在此之前，西門慶常?！耙孕κ救恕保趮D人妓女面前油腔滑調(diào)，在幫閑朋友面前嬉笑打鬧，在各級官員面前奉承討笑，“西門慶大哭李瓶兒”一改前文西門慶“笑臉示人”的常規(guī)印象，將西門慶痛哭的動作神情描寫得酣暢淋漓，其悲痛的情緒張力也立即感染到讀者。

《金瓶梅》中與哭笑有關(guān)的言語、動作描寫也呈現(xiàn)出一種陰柔之美。比如第二十七回潘金蓮在花園折花插髻，第十九回李瓶兒新婚時淚雨訴情，第三十四回龐春梅午后覺醒、云鬢篷松，嗔怪西門慶等情景，西門慶都將其看在眼里，并笑語相待，歡喜得不行。作者也正是通過西門慶之眼，用委婉含蓄的表達(dá)方式，把女性人物的媚、柔、俏刻畫得活靈活現(xiàn)。

“潘金蓮雪夜弄琵琶”一節(jié)中，西門慶久不進(jìn)潘金蓮房中，作者用大量筆墨描寫潘金蓮在雪夜中又等又嘆、又哭又唱；第七十九回，西門慶臨死之時“一手拉著潘金蓮，心中舍不的他，滿眼落淚”，他聽了吳月娘的話語后又“不覺哽咽，哭不出聲來，說道：‘我覺自家好生不濟(jì)，有兩句遺言和你說。我死后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生待著，一處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話！’指著金蓮說：‘六兒他從前的事，你擔(dān)待他罷！’說畢，那月娘不覺桃花臉上滾下珍珠來，放聲大哭，悲慟不止”，最后又向陳經(jīng)濟(jì)交代了家中各項產(chǎn)業(yè)后，“哽哽咽咽的哭了”。西門慶臨死時和淚叮嚀、凄凄慘慘，潘金蓮雪夜揮淚彈琵琶、西門慶死前慘慘戚戚的描寫，都呈現(xiàn)了悲傷寧靜的陰柔之美。

總之，在西門慶交際圈的哭笑描寫中，無論是人物的哭言笑語還是動作神情，都能給讀者帶來陽剛之美和陰柔之美的審美感受。

二、哭笑描寫的藝術(shù)功能

《金瓶梅》中西門慶交際圈的哭笑描寫具有塑造人物、寄寓諷刺的藝術(shù)功能。

(一)塑造人物

西門慶有六房妻妾，然而他與潘金蓮、李瓶兒之間交往甚多于吳月娘、李嬌兒等人。而潘金蓮、李瓶兒的性格特征，很大程度上借助她們在與西門慶相處時的哭笑描寫來呈現(xiàn)。

1.潘金蓮——以哭笑寫其伶俐乖張

在第十三回，西門慶和李瓶兒隔墻偷情被潘金蓮發(fā)現(xiàn)，西門慶便“慌的妝矮子，只跌腳跪在地下，笑嘻嘻央及”，見潘金蓮不答應(yīng)，便“滿臉兒陪笑”，以李瓶兒的“金鈴瓏壽字簪兒”相送，潘金蓮這才作罷，并承諾以后替二人“觀風(fēng)”，西門慶“喜歡的雙手摟抱著”潘金蓮，還承諾給她做一套新衣服。之后西門慶與蕙蓮?fù)登椤⑴c如意兒偷情、與書童有染等被潘金蓮得知，每次都是西門慶先笑著否認(rèn)，潘金蓮作勢不依，西門慶才會向她“賣笑服軟”，求她不要聲張。同一模式反復(fù)皴染，展現(xiàn)了潘金蓮尖酸機警的言語、伶俐好勝的性格。田曉菲在《秋水堂論金瓶梅》中概括了西門慶和潘金蓮的關(guān)系，說他們二人之間“打鬧歸打鬧，似乎相互之間有一種默契與平等，只有她(潘金蓮)一個人和西門慶親密到開玩笑、斗口(不是吵架)的地步……她是西門慶的知己，論其聰明潑辣，也堪稱西門慶真正的‘另一半’”[5]。

潘金蓮為了得到西門慶的寵愛，經(jīng)常淚眼婆娑，軟語溫存。李桂姐得寵之時要潘金蓮的頭發(fā)，西門慶回家后就假裝尋事，讓潘金蓮跪下，潘金蓮“跪在地下，柔聲大哭道：‘我的爹爹，你透與奴個伶俐說話，奴死也甘心……’”西門慶見真的嚇住了潘金蓮，“反呵呵笑了”，才說要潘金蓮的頭發(fā)，“西門慶拏剪刀，按婦人當(dāng)頂上，齊臻臻剪下一大梆來，用紙包放在順袋內(nèi)。婦人便倒在西門慶懷中，嬌聲哭道：‘奴凡事依你，只愿你休忘了心腸。隨你前邊和人好，只休拋閃了奴家?！崩C像本評：“金蓮此時情亦苦矣。”[4]284

潘金蓮的眼淚是她爭寵的手段之一。第二十五回，西門慶“見金蓮在房中，云鬟不整，睡搵香腮，哭的眼壞壞”，西門慶詢問后便把孫雪娥痛打一頓，為她出氣。第七十六回，吳月娘和潘金蓮鬧矛盾，“那婦人(潘金蓮)未及他(西門慶)進(jìn)房，就先摘了冠兒，亂挽烏云，花容不整，朱粉懶施，渾衣兒歪在床上”。等到西門慶進(jìn)來和她說話，“那婦人便做出許多喬張致來，把臉扭著，止不住紛紛的香腮上滾下淚來”，說著說著“那桃花臉上止不住又滾下珍珠兒，倒在西門慶懷里嗚嗚咽咽，哭的捽鼻涕，彈眼淚”，張竹坡于此處點評，認(rèn)為“金蓮一味軟圈，反襯月娘硬拿生制”[4]1593。

西門慶十分喜愛潘金蓮的嫵媚風(fēng)情，潘金蓮也每每以色固寵。潘金蓮善笑，用笑展現(xiàn)自己的美貌；潘金蓮也善哭，用眼淚“示弱”，博取西門慶的寵愛。潘金蓮在西門慶面前的哭笑“表演”，極大地豐富了她復(fù)雜的性格。

2.李瓶兒——以哭笑見其柔弱溫順

李瓶兒在作為花子虛和蔣竹山的妻子時，性格狠辣無情，但是在面對西門慶時，卻表現(xiàn)得溫順忍讓。

第十三回李瓶兒打發(fā)花子虛離開家，等著西門慶跳墻來會。她“摘了冠兒，亂挽烏云，素體濃妝，立于穿廊下”，看到西門慶時，“歡喜無盡”迎接進(jìn)房。當(dāng)花子虛遭難時，李瓶兒“羅衫不整，粉面慵妝”，跪著求西門慶搭救花子虛，“說畢，放聲大哭”。繡像本第十六回，花子虛一病而亡，李瓶兒“堂中秉燭，花冠齊整，素服輕盈，正倚簾櫳盼望”，見西門慶來了，“忙輕移蓮步，款蹙湘裙”，笑語相迎。李瓶兒曾三次向西門慶淚語哭訴要嫁給西門慶，“眼淚紛紛的落將下來”，“‘……只當(dāng)可憐見奴的性命罷……奴情愿伏侍你，鋪床迭被，也無抱怨。’說著，淚如雨下”，“‘……與眾位娘子作個姊妹，奴死也甘心。不知官人心下如何？’說著滿眼落淚”。待西門慶一口答應(yīng)，李瓶兒“比常時益發(fā)喜歡得了不的，臉上堆下笑來”與西門慶喝酒。

然而事情不盡如意，西門慶為了避禍，并未如期迎娶李瓶兒，李瓶兒便精神恍惚，日夜?fàn)繏?，夢中見到西門慶時，就“迎門笑接，攜手進(jìn)房，問其爽約之情，各訴衷腸之話”，一場空夢之后，李瓶兒見西門慶杳無音信，便嫁與蔣竹山。后來西門慶帶著怒氣娶李瓶兒進(jìn)門，新婚三日故意冷落李瓶兒，李瓶兒便“飽哭了一場”，欲懸梁自縊，幸好被人救下，之后李瓶兒對著西門慶痛哭以訴衷腸，二人才言歸于好。

第四十一回，潘金蓮故意在自己的院子中大聲指罵一墻之隔的李瓶兒，西門慶回家后“見李瓶兒哭的眼紅紅的，睡在炕上”，便問何故，李瓶兒不說潘金蓮指罵之事，只說自己身體不舒服。第五十一回，潘金蓮在吳月娘面前構(gòu)陷李瓶兒，后來西門慶從衙門中來家，又見李瓶兒哭的眼紅紅的，詢問李瓶兒，她“連忙起來，揉了揉眼，說道：‘我害眼疼，不怎的。今日心里懶待吃飯。’”第五十九回，潘金蓮養(yǎng)的雪獅子抓傷了官哥兒，官哥抽風(fēng)不已，西門慶“見李瓶兒哭的眼紅紅的”，問孩子為何生病，李瓶兒“滿眼落淚，只是不言語”。

李瓶兒為了和潘金蓮“和平相處”，常常催西門慶去潘金蓮的院子過夜。在第三十三回、第五十回、第六十一回中都描寫了李瓶兒“趕”西門慶到潘金蓮的住處。在第六十一回，李瓶兒已經(jīng)病入膏肓，還催促西門慶去潘金蓮屋里，說道：“……你不去，(潘金蓮)都忙惚兒來我這屋里纏?！蔽鏖T慶聽后反不愿去，李瓶兒便笑著說自己是說笑，等西門慶去了，李瓶兒“止不住撲簌簌從香腮邊滾下淚來，長吁了一口氣，方才吃那盞藥”。這段描寫把李瓶兒有苦無法言說、唯有獨自落淚的溫順柔美形象刻畫得栩栩如生。

(二)寄寓諷刺

一般情況下，哭笑二態(tài)，一則以悲，一則以喜。《金瓶梅》中同一人物前后哭笑的描寫，和同一場合中不同人物的哭笑描寫形成了強烈的悲喜對比，寄寓諷刺意味。

宋惠蓮本是西門慶家中一位“廚娘”，剛與西門慶勾搭上，潘金蓮叫她燒豬頭，她“笑嘻嘻走到跟前，說道：‘娘們試嘗這豬頭，今日小的燒的好不好？’”繡像本評論宋惠蓮“又奉承、又賣嘴、又討好”[4]489。她在西門慶處得了幾次好處，慢慢得意猖狂，便整天和潘金蓮、孟玉樓、龐春梅等人嬉鬧，而對后廚的日常事務(wù)就不多在心了。

第二十六回潘金蓮在西門慶面前挑撥離間，設(shè)計致使來旺兒被關(guān)押，宋惠蓮質(zhì)問西門慶，西門慶“回嗔作喜”，安撫宋蕙蓮；后來宋惠蓮哭著指責(zé)西門慶“把圈套兒做的成成的，你還瞞著我。你就打發(fā)，兩個人都打發(fā)了，如何留下我做甚么”，西門慶仍然笑著寬慰宋惠蓮，叫她“安心”；宋惠蓮絕望后“閉門哭泣，茶飯不吃”，潘金蓮又故意讓鉞安將來旺兒已經(jīng)被遞解的消息透給宋惠蓮，宋惠蓮忍氣不過，便自縊身亡。

第二十三回中還常見到關(guān)于宋惠蓮與小玉、玉簫等人嬉笑打鬧的場景，第二十六回便處處是她向西門慶哭泣哀求，求人無果便自己在房中痛哭流涕。短短三回中，宋惠蓮的哭笑描寫對比十分強烈，表現(xiàn)了宋惠蓮貪慕虛榮最后“被逼自盡”的悲慘命運，既令人同情，又寓有諷刺意味。

作者還通過同一時空中不同人物的哭笑描寫，營造了悲喜兩重的場景，以達(dá)到諷刺效果。第六十回，李瓶兒病中驚夢，夢見花子虛和官哥兒，心中十分害怕，“嗚嗚咽咽，哭到天明”，那時西門慶綢緞鋪剛開張，第一天便賣出五百兩貨物，西門慶十分高興，便和應(yīng)伯爵、謝希大、常峙節(jié)、傅伙計、吳大舅等十幾個人一輪又一輪地吃飯喝酒，在席上聽曲、斗嘴、打趣、耍酒令、講笑話，該回用大段文字詳細(xì)描述了西門慶等人在酒宴上如何開心熱鬧，極力渲染了眾人玩樂的場景。文龍在該回回評中評到：“李瓶兒房中凄風(fēng)苦雨，西門慶鋪內(nèi)花天酒地?！盵4]1195對比異常鮮明，諷刺意味十足。

三、哭笑描寫的價值

《金瓶梅》中描寫了西門慶與眾多市井人物的交往，濃筆渲染了交往場合市井人物的哭笑情態(tài)。作為一種“態(tài)勢語”，這些描寫暗示、隱藏了人物內(nèi)心的真實心緒，尤其在描寫人物飽含意味的“笑”時，更是一種“不寫之寫”，收微言大義之效。

(一)洞見市井百態(tài)

《金瓶梅》是“世情小說”的經(jīng)典作品，“一部文學(xué)作品，只要稱得上是‘世情書’，那么其中必然要攝入大量的現(xiàn)實生活事件，體現(xiàn)作品所屬時代的生活氣息”[6]。為了更全面地展現(xiàn)當(dāng)時的生活環(huán)境，《金瓶梅》中除了描寫西門慶一家人及家中奴仆之外，還刻畫了其他市井人物群像，如妓女、媒婆、幫閑等。透過其與西門慶交往過程中的哭笑神態(tài)，能夠看出各個人物群體的真實風(fēng)貌。

王婆是西門慶和潘金蓮的“媒婆”，是西門慶與媒婆們交際圈中哭笑描寫最為頻繁的人物。西門慶與潘金蓮的“簾下之情”被王婆看在眼里，“兀的誰家大官人，打這屋檐下過？打的正好！”王婆便從這句調(diào)侃的笑語中出場。西門慶心心念念如何勾搭潘金蓮，他一進(jìn)王婆的茶坊還未說話，王婆就笑著調(diào)侃西門慶，說：“大官人，卻才唱得好個大肥喏！”言辭語氣之間透露出自己知曉西門慶和潘金蓮的之間的“簾下情愫”。西門慶向王婆打聽潘金蓮，王婆“笑道”六次，“大笑道”兩次，“哈哈笑”了三次。在西門慶和潘金蓮?fù)登橹?，對王婆一系列的笑容言語描寫，見出王婆作為“媒婆”的精明和狡猾。之后，王婆以裁衣為由，邀請潘金蓮到自己家中，王婆對潘金蓮又是“堆下笑來”，又是“歡喜無限”接潘金蓮入茶坊，又是“口里不住聲假喝采道”，哄騙潘金蓮，為西門慶偷情制造機會。除了王婆“親切熱情”的笑，小說還描寫了王婆的“冷笑”，第一次是王婆向西門慶講述自己“鬼打更的才能”，為西門慶制訂挨光計；第二次是武大郎用武松來威脅恐嚇潘金蓮，西門慶知道后叫苦連天，王婆卻冷笑著說出藥鴆武大郎的計策，王婆冷笑言辭間表現(xiàn)了其性格中的狠辣特征。

文嫂時常為孀居多年的林太太“牽線搭橋”，西門慶找到她，先給了五兩銀子，文嫂便“哈哈大笑”，在西門慶面前賣弄自己“說媒的本事”。薛嫂兒、老馮、文嫂、陶媽媽也都是媒婆，薛嫂幫西門慶和孟玉樓說媒作保，卻哄騙孟玉樓。老馮是李瓶兒的奶媽，背地里為王六兒和西門慶“說合”。眾位媒婆都精于世故，在與西門慶交往時，多次描寫他們笑嘻嘻的言談，展現(xiàn)自己為人牽線搭橋的本事，從中賺取錢財。

李桂姐、吳銀兒、鄭愛月兒等妓女在西門慶面前嗔哭怒笑，與西門慶調(diào)情說愛，所謀求的不過是錢財衣釵。西門慶“梳籠”李桂姐時，玳安送來潘金蓮的情書，李桂姐佯裝惱怒離席，西門慶立馬把帖子扯爛，親自進(jìn)房抱著李桂姐出來，祝實念故意說潘金蓮是西門慶新認(rèn)識的一個妓女，李桂姐越發(fā)佯裝生氣，西門慶便“笑趕著打”祝實念，又把李桂姐摟在懷里不停地陪笑。第五十八回，鄭愛月兒、洪四兒、李桂姐等妓女被請去西門慶家中彈唱，眾女拜見西門慶時，西門慶向鄭愛月兒問話，鄭愛月兒“磕了頭起來，一聲兒也不言語，笑著同眾人一直往后邊去了”，鄭愛月兒“不言反笑”的動作，頗有欲擒故縱之意，西門慶在此后便梳籠了鄭愛月兒。透過這些女子的一顰一笑、一嗔一泣，其以色侍人、謀生求財?shù)纳顮顟B(tài)一覽無余。

應(yīng)伯爵、謝希大、常峙節(jié)等幫閑陪著西門慶吃喝玩樂，對西門慶無不殷勤奉承，所求不過吃喝財用。第五十六回，常峙節(jié)從西門慶處借到錢后回家，妻子看見便“喜的搶近前來”，給常峙節(jié)“陪著笑臉”，因為妻子之前的嫌棄和謾罵，常峙節(jié)故意對妻子不理不睬，“那婦人只顧饒舌，又見常二不揪不采，自家也有幾分慚愧了，禁不的吊下淚來。兩個人都閉著口，又沒個人勸解，悶悶的坐著”。常峙節(jié)想到妻子的難處，就笑著對妻子說：“我自耍你，誰怪你來！”夫妻二人才破涕為笑，重歸于好。繡像本《金瓶梅》在此處評到：“寫貧家一種有柴米而無恩愛夫妻情景，真令人欲哭?！盵4]1102

《金瓶梅》中通過對不同市井人物的哭笑描寫，生動展現(xiàn)了明末市井人群的生活風(fēng)貌——媒婆們的貪婪狠毒，妓女們的虛情假意，幫閑們的貧寒窘境……從人物哭笑的情態(tài)中感受到明代后期市井民眾的精神狀態(tài)。

(二)微言大義

胡佑章在《令人會心一笑的“笑”——讀〈金瓶梅〉修辭藝術(shù)一得》一文中，以潘金蓮三個場景中的“堆笑、排笑、撮笑”神態(tài)描寫為切入點，深入解讀了潘金蓮的內(nèi)心活動，從而認(rèn)為小說中對潘金蓮三種“笑”的描寫使故事“生出無限的意蘊”[7]，贊賞了《金瓶梅》中的語言修辭藝術(shù)。陳望道先生的《修辭學(xué)發(fā)凡》一書中提到“態(tài)勢語”是指用“裝態(tài)作勢”的動作，即“態(tài)勢”，作為交流思想的工具[8]。人哭笑的動作，除了表達(dá)悲喜感情之外，還作為一種面部表情的“態(tài)勢語”，用以隱藏、表露或暗示人物的真實心緒，形成一種微言大義的書寫效果。

《金瓶梅》在寫及西門慶與眾人交往時，多次“笑而不語”。如西門慶和吳月娘冷戰(zhàn)后和好，潘金蓮嘲笑吳月娘“言行不一”，而西門慶聽見潘金蓮的嘲諷后“只是笑，不動身”，西門慶的態(tài)勢語不僅流露出他和吳月娘釋懷后的喜悅，也默認(rèn)了二人和好的事實，還通過笑來遮掩、緩和吳月娘“言行不一”的尷尬，這些微妙復(fù)雜的心理情緒，全融涵于“只是笑，不動身”六字之中。

西門慶有意梳籠李桂姐，便叫她唱曲，李桂姐看破西門慶的心思，“坐著只是笑，半日不動身”；后來西門慶拿出銀子，李桂姐便連忙起身相謝。西門慶想包養(yǎng)鄭愛月兒，愛月兒也只是坐著笑不動身，待到西門慶拿出銀子，愛月兒才起身相迎。李桂姐和鄭愛月兒的笑中都隱藏著有錢方可有下文的信息。

第十四回李瓶兒穿著孝服去為吳月娘慶生，潘金蓮留宿，孟玉樓也附和，李瓶兒在眾人面前“只是笑，不說話”，潘金蓮早就知道李瓶兒與西門慶偷情，留李瓶兒過夜，也是為了日后拉攏李瓶兒。李瓶兒當(dāng)然樂意留下，但主母吳月娘并未開口，故“笑而不言”。西門慶歸家之后與吳月娘的對話，可見吳月娘也知曉西門慶與李瓶兒的私情，所以李瓶兒的“笑而不言”是對眾人態(tài)度的回應(yīng)。西門慶留意到宋惠蓮的姿色，便叫玉筲去通款曲，宋惠蓮聽后“微笑而不言”。西門慶見到王六兒，便神魂顛倒，讓馮媽媽去給王六兒“透信”，王六兒對著馮媽媽也只是笑。西門慶看上了賁四嫂，叫玳安傳信兒，賁四嫂便對玳安“笑了”。

以上這些看似無意的筆墨，正是一種“不寫之寫”，微言大義的含蓄表達(dá)。

四、結(jié) 語

總之，《金瓶梅》作為古典世情小說的開山之作，對哭笑的情態(tài)描寫以人物的“哭言笑語”為主，神態(tài)描摹中也兼有言語記述。相對于《紅樓夢》中人物多式多樣哭笑情態(tài)描寫，《金瓶梅》的哭笑略顯單一，但是從多個哭笑場景描寫來看，《紅樓夢》明顯繼承了《金瓶梅》的描寫方式，比如通過秦可卿和李瓶兒死亡時眾人哭的場景、對話，就能看出前者對后者明顯的模仿承襲。因此，《金瓶梅》中有關(guān)人物的哭笑描寫，不僅具有美學(xué)、文本方面的多重價值，而且也有繼往開來的小說史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