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鉤”不可能，，美中應同舟共濟

本報駐美國特約記者 溫燕

編者的話：已故美國歷史學家亨利·斯蒂爾·康麥格早在1970年就說過：“美國缺乏安全感，競爭欲望強烈，而且極其冷酷無情。美國人必須在一切領域一馬當先——財富第一、權力第一、軍備第一……任何競爭者的存在都被視為是對美國的大不敬?！倍鲜兰o70年代就著有《日本名列第一——對美國的教訓》的美國學者傅高義（Dr.EzraFeivelVogel）曾表示：“我說‘日本第一不是指日本經(jīng)濟是全世界最大最強的，而是要告訴美國人，日本是如何發(fā)展的。”去年中美關系最為緊張之際，近百名美國學術、外交政策、軍事和商業(yè)界的成員聯(lián)名簽署題為《中國不是敵人》的公開信，身為哈佛大學榮譽退休教授的傅高義就是其中之一，他呼吁美國總統(tǒng)重新審視對華政策，并表示對華強硬絕非“華盛頓共識”。近日，年近九旬的傅高義接受《環(huán)球時報》記者專訪，他強調(diào)“美中要同舟共濟”，并坦率地解釋為什么美國對中國強大極度憂慮。從這位“中國通”的言談中，可以感受到中美關系的復雜，也可以洞悉一些美國政治人物的真實心態(tài)。

“百人公開信改變不少美國人對華態(tài)度”

環(huán)球時報：當一些西方學者認為，美國對華遏制政策已超越黨派界限時，您的觀點卻是“所謂對中國采取強硬態(tài)度的‘華盛頓共識并不存在”。為什么？

傅高義：在一些美國人看來，當中國加強在南海島嶼的軍事部署時，事態(tài)就發(fā)生了變化，并為此擔憂。其他方面的原因是，當中國經(jīng)濟規(guī)模尚小時，美國對華還沒有那么多的抱怨。但當中國企業(yè)日益壯大并成為全球巨頭時，情況就大不相同了，美國的抱怨聲也就由小變大。我不認為這只是美國政治（環(huán)境）發(fā)生了變化，這也是奧巴馬政府最后幾年一些美國人對中國相關舉措做出的反應。中國軍力增強、軍費增長使得美國更加擔憂。因此，不僅是美國人，可以說各國軍隊都會保持嚴陣以待之勢——即為以防萬一而時刻準備著——“萬一出現(xiàn)問題，我們該怎么辦”。當中國尚未強大之時，美國就必須做好準備，這樣做可使軍隊在中國一旦被認為要武力解決臺灣問題時就能做出新的反應。所以，我認為這并非只是政治上的反應，而是美國對中國世界地位改變這一現(xiàn)實的反應。當中國弱小時，美國會對弱小的國家富于同情之心，但當中國強大時，態(tài)度就會發(fā)生相應改變，就會感到不安和擔憂。這是人之常情。

總之，中國行動和態(tài)度上的改變，相應也改變了美國的行動和態(tài)度。中國的壯大和軍事力量的延伸確實增加了美國的擔憂。這種擔憂始于奧巴馬政府的最后幾年，并在特朗普政府時期得以延續(xù)。如果民主黨人贏得今年的大選，他們也會采取同樣的做法。

但在我看來，美國在對華問題上仍存有很大爭議，甚至在特朗普政府內(nèi)部，也有不同的觀點?，F(xiàn)在有很多美國人說，“我們必須與中國合作”，但應以何種方式與中國合作？如何應對壓力？我認為，大多數(shù)美國經(jīng)濟界人士都明白，關稅壁壘（對改善美中關系）起不到真正的幫助作用，它引發(fā)問題，但解決不了問題。我們意識到，貿(mào)易戰(zhàn)并沒有真正幫助解決美中之間的問題。還有美國人認為，如果美國不對華施加太大壓力的話，中國企業(yè)將會“搶走”美國的知識產(chǎn)權，并認為中國的做法與日本上世紀80年代的做法相類似——當時日本人要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他們關注什么就想方設法獲取什么。我認為這也是“后發(fā)展國家”的普遍做法。

美國自視是一個強大的國家，但當競爭對手實力變得強大并逼近自己時，美國的擔憂就增加了。從這點來看，美國的強烈反應是非常能夠理解的。甚至從美國人的角度看，因為中國趕上來的步伐太快了，很快就會成為一個超級大國，所以沒有人會忽視中國。當然，美國政客對民眾有時會說些比實際需要更為強硬的話，會發(fā)表一些（對華）措辭強硬的聲明。我認為，這也是我們能理解的政治現(xiàn)象。這意味著在公開討論和媒體文章中，有時會夸大其詞。對此，我們也會感到不公平。我們會維護美國的利益，但也清楚我們必須與中國人合作，因為他們完成了許多事情、取得巨大成就。當今世界是如此的相互依存，你不能將美中徹底分離開來，美中必須要合作并找到合作的路徑。這就是2019年6月我們百人寫公開信的初衷所在。

環(huán)球時報：你們在《中國不是敵人》的公開信中呼吁美國總統(tǒng)重新審視對華政策。半年過去了，您認為，美國對華政策有什么實質(zhì)改變嗎？

傅高義：這些美國人都是備受尊敬的有識之士，他們擔當重任，并非等閑之輩。我認為這封公開信改變了不少美國人的觀點。人們現(xiàn)在不會說：“（我們）有共識，必須要對華強硬?！备嗟娜爽F(xiàn)在說，“我們必須學習與中國合作”。當然，中國所做的一些事情我們是不贊成的，但我們能客觀看待。實際上，中國是一個強大的國家，在世界各地做的貿(mào)易都很好，甚至超過美國。世界太小，小到密不可分。美中或不得不合作，而且雙方要找到合作的路徑。這是我的觀點?！笆澜缡瞧降摹保瑩Q句話說沒有一個國家可以和另一個國家相互完全切割，彼此均是全球化的一部分。我更喜歡強調(diào)我的表述——那就是美中要同舟共濟。既然美中無法相互回避，就不得不相互適應。

我不相信一些專家在簽署這封公開信后又后悔，并改變初衷。實際上，大家也有各自不同的觀點，其中一些人也寫了不同的信，如有的軍方人士。但我認為，我們這一群體意識到必須與中國合作，因為美中在同一條船上。這樣的聲音不能被忽略，而且我們發(fā)出的聲音也沒有被忽略。

美中之間不應有“薄弱環(huán)節(jié)”

環(huán)球時報：新加坡總理李顯龍去年說“美國不太可能像對待蘇聯(lián)那樣對待中國”。對此，您怎么看？

傅高義：美中當前的形勢與此前美蘇形勢截然不同。中國向世界各地派出很多人，去了解世界，學習國際規(guī)則，參與國際業(yè)務。他們非常融入世界，這是全新的形勢。美國的對華政策是復雜的。特朗普政府正試圖與中國達成階段性經(jīng)貿(mào)協(xié)議。

環(huán)球時報：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中美不應也不可能“脫鉤”，但在高科技領域甚至在兩國學術機構的合作與交流上，美國采取的一些做法又讓人非常擔心。從您的觀察看，在這個問題上，美國普通民眾和政治精英的觀點是否有很大不同？

傅高義：我并未從一個美國人的角度對美國公眾進行“民意測驗”，那是蓋洛普和皮尤等民意調(diào)查機構的事，但我認為美國公眾輿論也在發(fā)生變化。從總體來看，美國的公眾輿論現(xiàn)在非常關注高科技領域的話題。整個世界正在進入新技術發(fā)展時期，我們沒有一個現(xiàn)成的答案。有時我們抱怨自己國家的企業(yè)，有時又抱怨其他國家的企業(yè)，比如擔心中國企業(yè)是否會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來“研究”美國企業(yè)的機密。

日本是美國的軍事盟友，從這點看美日共同攜手做事要容易得多，但上世紀80年代，日本企業(yè)被認為試圖獲取美國企業(yè)的機密，至今美國人仍對此耿耿于懷，還在批評日本。

是的，我認為，美中“脫鉤”是不可能的。盡管有些方面可能會有些問題，但也不會“脫”得那么徹底。我們將繼續(xù)致力于讓美中“不脫鉤”，而且沒有薄弱的環(huán)節(jié)。

既要捍衛(wèi)美國利益，又要與中國多方合作

環(huán)球時報：5年前，您在接受《環(huán)球時報》記者專訪時曾說，從1972年尼克松訪華以來，不管誰當美國總統(tǒng)都要和中國談問題、談合作，因為“中國是一個大國，美國除與中國合作外，別無選擇”。在您看來，中美能找到雙贏的解決方案嗎？

傅高義：我認為，美中要雙贏沒有簡單的解決方案。這意味著美中雙方要做大量的努力，要相互理解，官員們要加強對局勢的正確判斷。目前尚不清楚中國將在多大程度上擴大海外軍事力量，以及將在多大程度上努力影響美國的媒體。當然，美國必須捍衛(wèi)自己的利益，但為了兩國和世界的利益，美國又應努力與中國在很多問題上合作。我們必須從中找到既適用于中國也適用于美國的解決方案。美中雙方密不可分，我們意識到彼此在同一條船上，就要同舟共濟。

環(huán)球時報：您既是日本問題專家，又是中國問題專家，會有意識地拿兩國做對比嗎？您認為，中日可以相互學習的地方有哪些？

傅高義：我認為，日本早期發(fā)展與今日中國相似。比如，日本的做法是讓外國公司很難在日本成為主導力量。其中有些合理的做法我們還是可以接受的，但也有很多做法被認為是不公平的。談到中日之間的問題，日本應在先進技術領域?qū)で笈c中國企業(yè)的合作，中國也應向日本學習有關保持社會和平、穩(wěn)定的做法，以及日本與其他一些國家保持良好關系的做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