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穎曌
1
月光又清又亮,穿過細長的窗戶,照在南秋臉上。南秋醒了,恍惚覺得他正把臉浸在涼涼的溪水里,又覺得有只螞蟻在臉上輕輕地爬。
屋外的稻田里,傳來陣陣熱鬧的蛙鳴。南秋靜靜聽了一會兒,起身披上一件白夏布單衣,輕手輕腳地走到窗前。
雖說已到五月底,夜里卻仍有點涼沁沁的,尤其傍晚剛下過一陣雨。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空氣中有股濕漉漉的泥土味。白天的天氣十分悶熱,傍晚一陣雨下下來,悶熱的氣息便一股腦全散了。
南秋透過細長的窗戶,看到樹梢上掛著一輪皎潔的月亮,月光映出影影綽綽的田野。天一熱起來,稻穗就開始變得飽滿,微微透出點黃意,就像被月光染了色。他深吸口氣,好似把月光也吸進了胸膛,心里登時一片明亮。
他于是想起來,驚醒他的不是月光,是另一件事,他打算要給令君寫封復信。前些天,他收到令君的來信,信上說學??旆攀罴倭?,到時令君全家都會回來。
他捧著信看了又看,然后數(shù)數(shù)日子,發(fā)現(xiàn)頂多再有半個月,令君就要回來了。上次令君回來時,天氣還沒熱起來,稻秧才剛插下去不久,田野里一片油汪汪的綠。他用竹子給令君糊了個風箏,帶著她在田埂上放,令君的笑聲就像四月的雨點,脆生生打在油綠的稻秧上。
放完了風箏,他們又去摘刺泡兒,然后坐在小溪邊的石頭上吃著,邊踢著水花邊說了許多話,就像分開了很久,又像從沒有分開過。最后他們依依不舍地約好,等稻子變黃時再見。
眼下稻子已開始變黃,令君馬上就要回來了。南秋心里仿佛也長著一片稻田,結(jié)滿了飽滿的稻穗。他露出歡喜的笑意,趴在明晃晃的月光下,開始一筆一畫地在紙上寫信。
2
南秋醒過來,看到月光穿過細長的窗戶,把四周照得一片透亮,像點了盞明晃晃的燈。婆婆和南春似乎早已在隔壁睡熟,他偶爾能聽到一兩聲咳嗽低低傳來。
他披衣下床,輕輕走到窗邊,安靜而歡喜地望著外面。月光下的田野,靜謐得像一首詩,稻田里的蛙鳴聲此起彼伏,絡(luò)絲娘也“軋織、軋織”地叫個不停,讓他想起了令君。對了,他還要給令君寫一封回信。前些天,令君來信說學校快放暑假了,到時她全家都會一起回來。
再有半個月,令君就要回來了吧!他跟令君從小一起長大,幾乎一天都沒有分開過,要好得就像是一個人,后來又一起去鎮(zhèn)上的學校上學。令君的父親原本在鎮(zhèn)上教書,但今年年初,他被調(diào)去一個新學校當校長,令君全家于是也跟著搬了過去。
分別時,他跟令君都哭紅了眼睛。不過清明節(jié)前,令君回來過一次,送給南秋一套《西游記》連環(huán)畫,還跟他約好,等稻子黃的時候再見。
那套散發(fā)著油墨香的連環(huán)畫,被南秋翻了無數(shù)遍,卻仍跟令君送給他時一樣嶄新。他把連環(huán)畫寶貝似的收在抽屜里,從不準南春碰一下。
抽屜里,還放著令君送他的鋼筆,和他給令君刻的木頭小貓。他刻什么都惟妙惟肖,婆婆總說他手巧。今年過完年,父親便不讓他上學了,打算秋天一到就送他去學木匠。但他想問問令君的意見,從小到大,令君都比他有主意得多。
南秋微笑地想著,聽到田埂上響起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是誰這么晚還在外頭?他好奇地張望遠處,看到一個模糊的黑影,在月光下匆忙趕路。黑影漸漸消失在遠處的田埂上,南秋于是低下頭,趴在月光下,一筆一畫地開始給令君寫信。
3
南秋仿佛做了個很久遠的夢,夢見月光穿過窗戶照在他臉上,就像浸在溪水里一樣涼。但他忽然醒了,發(fā)現(xiàn)那不是夢,一道明晃晃的月光,正穿過細長的窗戶,照得四周一片透亮。
他走到窗邊,踮起腳向外眺望。月夜下的田野靜謐如詩,黑暗中浮動著一層細碎的金黃,田埂上有個模糊的黑影在匆忙趕路,漸漸消失在月光下。
南秋的心里仿佛結(jié)滿了飽滿的稻穗,每一粒都被月光染了層淡淡的黃意,可又依稀覺得,還有什么重要的事還沒做。
是什么呢,去鎮(zhèn)上給婆婆抓藥?替南春做一把彈弓?他低頭想著,一下恍然大悟。前些天,他收到令君的來信,正打算給令君寫一封復信。
他于是取出紙筆,趴在明亮的月光下,一筆一畫在紙上寫道:
令君妹妹:
你的來信已于前幾日收到,家中一切都好,婆婆吃了林先生帶來的藥,咳嗽好多了,她前些天還問起你呢!
稻子開始黃了,等你回來時,顏色會變得更深更好看。真希望時間過得快些,你能早些放假,那時我們便可以一同去捉泥鰍、放風箏、摸螺螄。
上回有件事忘了告訴你,我已經(jīng)不上學了,父親想讓我去學木匠,等收完稻子,我就要去做學徒了……
信的內(nèi)容仿佛早就在南秋的心里,他一拿起筆,就自然而然地流淌在紙上。他寫著寫著,一滴水珠突然啪嗒掉下來,打在信箋上,洇濕了上面的字跡。
南秋不知哪來的水珠,疑惑地抬頭看看屋頂。在他頭頂上方,隱約有一點亮光,水珠似乎就是從那里滴下來。不絕于耳的蛙鳴聲和“軋織、軋織”的紡織娘叫聲消失了,他靜靜地聽著,突然清晰地聽到一種淅淅瀝瀝的聲音,仿佛外面正在下雨。
月光那么亮,怎么會下起雨來?南秋驚奇地透過窗戶看出去。細密的雨絲,簾子一樣掛在窗口。而他隔著雨絲再看看月光,發(fā)現(xiàn)那個明晃晃掛在樹梢的,并不是月亮,似乎是一盞燈。
窗外的田野變了樣,田埂成了一條寬闊的馬路,浮動著月光的稻田里,冒出一幢幢緊挨著的樓房。一輛汽車從馬路上飛馳而過,濺起一大片亮閃閃的水花,水花里倒映出一個讓南秋十分陌生的世界。
這是個夢吧?南秋有些困惑。他低頭看看自己,發(fā)現(xiàn)手指在不知什么時候,沾染上了一大片黑乎乎的墨跡。一定是他剛才寫信的時候不小心弄上的,可他輕輕擦了擦,墨跡卻怎么也擦不掉,而他的手背和胳膊上,也在燈光下慢慢透出一團團墨跡。
墨跡越來越明顯,變成一個個清晰可辨的字跡,“令君妹妹,你的來信已于前幾日收到……”南秋輕聲念著,惶然不安地發(fā)現(xiàn),那些字跡正是他剛寫完的信。
4
淅淅瀝瀝的雨停了,天色漸漸亮起來。南秋有些困了,眼皮沉沉地往下墜,但他竭力不讓自己睡著,睜大眼睛看窗外的世界,一點點在晨光中顯現(xiàn)出來。
馬路上變得嘈雜起來,汽車一輛接一輛呼嘯著駛過,發(fā)出讓人膽戰(zhàn)心驚的轟鳴,使南秋想到掠過鎮(zhèn)子上空的飛機。陌生的人們行色匆匆地從窗外走過,絲毫沒注意到窗子里的南秋。
晨光透過細長的窗戶灑進房間,讓南秋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四周。他忽然驚慌地發(fā)現(xiàn),這不是他的房間,而是一間陌生又逼仄的屋子。屋子的墻上布滿了斑駁的銹跡,兩三步就能從這頭走到那頭。他趴在墻上用力敲了敲,頹然意識到,婆婆和南春也不在隔壁。
南秋無助又恐慌,不清楚一夜間發(fā)生了什么。又一滴水珠從漏雨的屋頂上落下來,打在他的手背上,把他手上的墨跡洇得一片模糊。
他眨眨酸澀的眼睛,盯著洇開的墨跡,發(fā)現(xiàn)墨跡不是沾在上面,而是從皮膚里透出來的。在晨光下看起來,他的身體仿佛是一道淡淡的透明的影子。他的眼淚一下子滾下來,呼吸瞬間變得急促,隱約回憶起什么。
但窗外的說話聲,猛然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湊到窗口向外看,還沒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房間就猛然搖晃起來,讓他一下打了個踉蹌。他急忙伸手抓住窗沿,在一片混亂中,看到窗外人影晃動,正在拆他的房子。
墻壁劇烈地震動起來,哐啷一下傾斜到一邊,他一下撞在墻上,感到有點眩暈,手一松,便從窗戶底下滾到了房間另一頭。
又是哐啷一聲響,房間更高的那頭也陡然下墜。南秋骨碌碌滾到另一側(cè),等他頭昏腦漲地爬起來,發(fā)現(xiàn)世界又恢復了穩(wěn)定,但布滿銹跡的屋頂被掀開了,耀眼的陽光一瞬間灑滿房間。
南秋驚恐地抬起頭,看到一個巨大的人影抓住他,輕聲咕噥道:“這個廢棄的郵箱里還有封信呢!”
南秋戰(zhàn)栗了一下,輕輕扭過頭,看到他的房間被拆下來,像塊廢鐵一樣扔在墻角。那是個銹跡斑斑的鐵皮郵箱,幾乎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而他是寄住在信上的南秋,抑或說,他就是南秋寫的那封信。每一個夜晚,他都在狹小的鐵皮郵箱里醒來,一遍遍回憶著南秋寫信的經(jīng)過。
他頓時感到釋然,但又覺得疑惑,他為什么會被遺忘在這里,沒有被令君收到?他依稀記得,天一亮南秋就去了鎮(zhèn)上的郵局,把信寄出去了。難道說信被投錯了地址嗎?還是令君全家已經(jīng)搬走?令君一定還在等南秋的信吧,可他卻被遲遲地耽擱在這里!
他心里有些焦急,希望那個發(fā)現(xiàn)他的人,能帶他去找令君?!傲至罹质欠饧牟怀鋈サ男牛 比擞皡s嘀咕一聲,隨手把信丟在地上。
南秋輕飄飄地飛出去,一屁股摔在濕漉漉的地上。他忍著疼痛爬起來,心疼地拍拍白汗布單衣上的臟污。一雙穿著皮鞋的腳猛然向他踏來,他連忙閃身躲開,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又險些被一雙高跟鞋踩中。
他在街道上左閃右避,狼狽地躲避著人們的腳步。無數(shù)的行人步履匆忙地從他身旁經(jīng)過,但沒有一個人停下來注意他,也沒有任何人聽到他微弱的聲音。
5
南秋很想念鐵皮郵箱,但他實在太困,不知不覺在街頭睡著了,醒來時天已經(jīng)黑透,馬路邊亮起明晃晃的光。他有點恍惚,分不清那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而月光下田埂一樣的街道上,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穿裙子的身影,正歡快地朝南秋走來。
是令君,南秋一下激動起來。他搓揉著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那個身影。但不久他失望地發(fā)現(xiàn),那個穿裙子的女孩并不是令君,她比令君年紀稍長,穿一身淺藍色連衣裙,微卷的頭發(fā)隨意地披散在肩上。
南秋掩飾不住失望,低頭嘆了口氣。穿淺藍色連衣裙的女孩,突然停住了急促的腳步,疑惑地轉(zhuǎn)頭看看四周,又看看腳下。接著她彎下腰,穿過南秋透明的身體,從地上撿起信。
她擦擦信封上的污漬,在路燈下辨認了一下,眼睛瞬間一亮,低聲發(fā)出驚呼:“天,這是封民國時期的書信!”
她如獲至寶地把信收進皮包里,仿佛一點也沒察覺到南秋的抗拒,接著啪嗒一下扣上了皮包的搭扣。周圍變得一片漆黑,南秋抱著膝蓋坐在黑暗中,感到害怕極了,不知道女孩要把他帶去哪里。
皮包輕輕地晃蕩,讓他一時清醒一時迷糊。時間仿佛過了很久,他才聽到搭扣打開的聲音,緊接著,一道亮光照進了皮包。
南秋發(fā)現(xiàn),他被帶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女孩把信從包里拿出來,鄭重其事地放在一張桌子上。四周有許多人圍過來,盯著南秋熱絡(luò)地議論,讓南秋窘迫地不敢抬頭。
“這是一封民國時期的書信,正好可以在展覽上展出?!笔暗叫诺呐Q了一身黃色的連衣裙,掩飾不住滿臉的興奮。
“這封信從來沒被拆開過呢,葉子,你是在哪里找到的!”圍觀的人中,有人拿起信研究了一下,驚訝地說。
“說出來你一定不信,是我昨天在路邊撿的!”叫葉子的女孩很得意。
“這封信也許從來沒被收到過,不知道里面寫了什么內(nèi)容,我們要不要打開看一看?”有個年輕人提議。
他的話引來了一些附和,但第一個說話的人,還是拍了拍葉子的肩膀,征求她的意見:“這封信是你發(fā)現(xiàn)的,你來決定要不要拆開它吧!”
南秋的心揪起來,緊張地看著葉子。葉子認真想了一下,搖搖頭說:“我不想把它拆開,雖然我也很想知道這封信背后的故事,但是沒得到收信人和寫信人的同意,我們不應該隨意拆閱,我想寫這封信的南秋,一定很希望由令君親自打開這封信,而不是我們。再說,展覽上不是還有其他沒打開的信嗎,就這樣展出也不錯!”
大家似乎有點遺憾,不過都贊同葉子的決定。南秋頓時松了口氣,并且有點小小的感動,因為葉子說出了他心里的念頭,他只希望讀到這封信的人是令君。
6
女孩拍拍南秋,然后把他托付給了另一個人。而南秋被帶到別的房間,在那里擦去了衣裳上的臟污。接著有人用木頭鏡框把信裝裱起來,鄭重其事地掛在墻上。
南秋在新的居所里,局促不安地張望四周,發(fā)覺這里非常熱鬧。在他周圍的墻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書信,有些從來沒打開過,也有些已經(jīng)打開,讓人能讀到信上的內(nèi)容。
每一封信上,都有個淡淡的透明的影子,那是跟他一樣寄住在信上的人。他們既能看見彼此,也能聽到對方的聲音。
在南秋隔壁的信上,寄住著一個瘦弱的小裁縫,他一見到南秋,就熱絡(luò)地打招呼,問南秋從哪里來??赡锨镆舱f不清,結(jié)結(jié)巴巴地有些緊張。
小裁縫和顏悅色地安慰南秋,還告訴他什么是博物館和展覽。南秋十分感激小裁縫,漸漸不像之前那么緊張了。不過他還是不愛說話,大多數(shù)時間只是安靜地聽著。那些寄住在信上的人,似乎都已經(jīng)孤獨了很久,他們互相認識之后,便滔滔不絕地傾述,講述各自的際遇。
他們當中有學生,也有生意人,還有藥鋪伙計和剃頭匠。南秋聽說其中有一位老師,瞬間激動起來,遠遠地向她打聽令君父親的消息,但她禮貌地告訴南秋,她不認識令君的父親。
南秋失落地道了謝,再也沒有說話。盡管跟其他書信待在一起,沖淡了他心底的孤單,但他仍然無時無刻不在期盼令君的消息。而展覽上,總有人好奇地盯著他看,還舉著一個閃光的小盒子,對著他照來照去,讓他感到別扭極了。
“那叫拍照,習慣就好了,你沒拍過照嗎?”小裁縫見多識廣地說。
但南秋一點也不習慣,他不喜歡拍照,只希望能找到令君。那個叫葉子的女孩,也對南秋很好奇,總是抽空來看南秋。有一次,南秋偶然聽到她對其他工作人員提起,她在網(wǎng)上發(fā)起了一個“尋找令君”的活動。
南秋不明白什么是“網(wǎng)上”,他知道小裁縫懂得多,便悄悄向小裁縫打聽。但小裁縫似乎也不懂“網(wǎng)上”的意思,支支吾吾同南秋解釋,那可能是報紙的一種叫法。南秋聽了以后有些激動,他知道林先生喜歡讀報,如果消息登在報紙上,令君肯定會看到。
但時間一天天過去,展覽上參觀的人越來越少,令君卻始終沒出現(xiàn)。南秋越來越失望,小裁縫跟他聊天時,也打不起精神。展覽的第六天下午,安靜的展廳忽然又熱鬧起來,一群年輕人歡快地涌進博物館,嘰嘰喳喳地圍觀著那些掛在墻上的書信。
南秋緊張地盯著他們,發(fā)現(xiàn)令君并不在其中。一個戴帽子的男孩,走到南秋面前看了看,忽然興奮地對同伴招手:“快看,這是一封寫給令君的信!”
“那有什么奇怪的!”他的同伴不以為然。
“我奶奶也叫令君!”戴帽子的男孩高興地說。
“上面的介紹說,這封信是志愿者在路邊發(fā)現(xiàn)的,可能從沒被收到過,它會不會就是寫給你奶奶的?”男孩的同伴拍拍他的肩膀。
“我回去問問,看奶奶認不認識一個叫南秋的人!”戴帽子的男孩顯得很興奮。
南秋莫名有些生氣,很想大聲告訴他們,令君今年才十二歲,怎么可能是誰的奶奶,但他轉(zhuǎn)念一想,那大概是個跟令君同名的人,很快就不生氣了。
7
南秋不久便忘了這件事,戴帽子的男孩也再沒來過博物館。轉(zhuǎn)眼許多天過去,博物館舉辦的書信展馬上就要結(jié)束了。
展覽最后一天的下午,博物館里彌漫起一股濃濃的惜別之情。短暫相聚的書信又即將分別,它們之中的大部分,將被送回原主人那里,還有些則會由不同的博物館收藏。
小裁縫馬上就要回家了,他的主人是位書信收藏家,在一本舊書里發(fā)現(xiàn)了他。南秋十分羨慕,他還是沒等到令君出現(xiàn),因此將被送去另一座博物館收藏。
“別灰心,你肯定能找到令君的!”小裁縫大聲鼓勵他。
南秋心事重重地低下頭,隱約聽到一陣腳步聲從展廳外傳來。他下意識地抬起頭,發(fā)現(xiàn)那個戴帽子的男孩又來了,他攙扶著一位拄拐杖的老婆婆,慢吞吞走進了昏暗的博物館展廳。
老婆婆的頭發(fā)白得像雪,滿臉皺紋的臉上,戴著一副老花鏡,脖子上綁著條藍色的碎花絲巾。她努力挺直佝僂的背,顫顫巍巍地朝南秋走來。
南秋不由得愣住了,他盯著著老婆婆的臉,隱約有種親切的感覺??伤桓蚁嘈?,令君明明才十二歲,怎么會變成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婆婆?
老婆婆走到南秋面前,看著信封上模糊的字跡,露出了激動不已的表情?!傲至罹?,可不就是我嗎?這就是南秋的筆跡啊!”她用顫抖的手,輕輕觸摸鏡框。
“奶奶,原來這封信真是寫給你的?”戴帽子的男孩不可思議地驚呼。
“是啊,是南秋在七十多年前寫給我的!”老婆婆眼睛亮亮地說,菊花一樣皺巴巴的臉上,露出了十二歲女孩純真的神情。
“南秋是誰?我怎么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男孩一臉疑惑。
“是我小時候最親密的朋友!”令君微微偏著頭回憶,“我們兩家住得很近,我生下來的時候沒奶喝,餓得哇哇直哭,南秋的媽媽就把我抱過去,先喂完我之后再喂南秋,因此我跟南秋一樣管她叫阿娘,小時候,我?guī)缀跏窃谀锨锛议L大的,跟南秋好得就像一個人,南秋什么都讓著我,帶著我滿田野地瘋,捉泥鰍、摸螺螄、摘野果、放風箏,后來我父親又說服了南秋的阿爹,讓他跟我一起去上學?!?/p>
“再后來呢?”男孩忍不住追問。
“再后來我父親調(diào)動工作,去了另一個縣的學校教書,我們?nèi)乙哺崃诉^去,我和南秋就分開了,”令君憂傷地說,“我們約定,等稻谷黃的時候再見,但還沒等稻谷變黃,南秋就發(fā)生了意外?!?/p>
“什么意外?”男孩停頓了一下問。
“那是個兵荒馬亂的年月,到處都不太平,南秋寫了封信給我,去鎮(zhèn)上寄完信回家時,不小心被一枚流彈打中,”令君的眼睛有點濕潤,“那時候他才十二歲,等收完稻子,就要去學木匠了?!?/p>
“什么,被流彈打中……南秋已經(jīng)去世了!”男孩十分意外。
默默聽著的南秋也很震驚,他愣愣地看看自己,一點也沒意識到,時間已經(jīng)過了七十多年,真正的南秋早已離開人世。他恍惚地閉上眼睛,想起了南秋寫信的那個美好月夜。
“您就是信上的令君?”南秋忽然聽到葉子的聲音,葉子在得知消息后也趕了過來。
“我是令君,謝謝你撿到那封信,”令君輕輕握著葉子的手,向她道謝,“南秋寄出那封信后,戰(zhàn)爭就爆發(fā)了,父親把學生都疏散后,我們?nèi)叶稼s回了老家,復課以后,學校就廢棄了,父親又調(diào)去了別的地方,因此我一直沒收到那封信。”
“原來是這樣!”葉子和男孩都不勝唏噓。
“不過雖然晚了七十年,您還是收到了它?!比~子又補充,并征得展覽負責人的同意,把信從鏡框里取出來,交還給了令君。
令君捧著信激動不已,一回到家就關(guān)上房門,在窗前的搖椅上坐下,顫抖著拆開信封,展開發(fā)黃的信箋,輕聲念起來。
令君妹妹:
你的來信已于前幾日收到,家中一切都好,婆婆吃了林先生帶來的藥,咳嗽好多了,她前些天還問起你呢!
稻子開始黃了,等你回來時,顏色會變得更深更好看……
她念著念著,窗外的光線漸漸暗下來,此起彼伏的蛙鳴從遠處傳來,紡織娘在窗子底下“軋織、軋織”地尖叫,月光又清又亮地透過窗戶,照在她被淚水打濕的臉上,而十二歲的南秋在月光下輕快又歡喜地走來,輕聲對她說:“我找到你了,令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