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媛
君本是那楚狂人
1939年,聽聞熊十力先生與他的摯友馬一浮公在樂山創(chuàng)辦書院。蔣介石特派兩名官員,駕駛著小車,前來請先生們?nèi)ブ貞c相談?wù)軐W(xué)。熊先生一聽是蔣介石請他,心里老大不樂意。起先還是婉拒,對方未能會意。三番五次地勸說下來,他再也忍不住,大吼道“我這個人說一不二,說不去就是不去,你們不要再講了。蔣先生要是堅持。等于不要我在重慶待,我馬上就去昆明?!?/p>
民國多狂生。只是無人似他,徹上徹下,自始至終一個狂字。
他也確實有狂傲的資本。不是別的,只因為他可以屢次卻金不要,孑然一身。這世上,誰可以剝奪一個無所求人的自在呢?
十力不是他原本的名字。是他一次放逐的回歸,收攝的自由。
父親去世那年,他只有十二歲;母親去世的時候,他十三歲。他原本就是一貧如洗地長大,可以順理成章地做一個裁縫或者牧羊人。但父親臨終之際,仍說“窮于財,可以死吾身,不能挫吾志”。于是三年,三十年,及至一生,他亦未曾易過志向。無論做什么,無論在那里,無論時代的風(fēng)云如何詭譎,他守住了一個君子士人所當(dāng)守的。
早些年,他養(yǎng)在長兄身邊,一邊放牛,一邊讀書。過得也算平靜。但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他親手打翻了生活的天平:學(xué)館的隔壁,原是間寺廟。寺不在大,也聚了一方善男信女,菩薩低眉,供品林立。小小的他看了很久,覺得菩薩也不能有所建樹,卻白白受人間這許多香火。一時義憤,舉著竹鞭就跑進去了,見佛就罵,遇神則打。直到老和尚聞聲從禪房里走出來,才止住了這一荒誕行徑。
和尚狀告到鄉(xiāng)塾,他被請了出去。從此,再也沒有進過學(xué)堂。
很難想象,這樣的一個人,后來任教于北大對學(xué)生倒是和藹。他后來的從師經(jīng)歷,就更戲劇了:在三十六歲那年,經(jīng)梁漱溟勸說開始研究佛學(xué),并經(jīng)由引見拜南京金陵刻經(jīng)處的佛學(xué)大師歐陽竟無為師。一個從小打神罵佛,少年又積極于革命的人,忽然轉(zhuǎn)向了經(jīng)聲佛火,家鄉(xiāng)的人起先沒有一個信的。他卻趣向既定,用功不殆。
他沒有選擇靜坐參禪,而是跟從了個名相最為繁多的唯識宗,一頭扎進去。
從1920年到1932年,《四阿含經(jīng)》一百八十一卷,《大毗婆沙論》二百卷,《般若經(jīng)》六百卷,《瑜伽師地經(jīng)》一百卷,《大智度經(jīng)》一百卷……他屋中的藏書很少,他腦中的藏書很多。一目十行,熟讀成誦。1932年,在杭州,他付梓刊成了一卷《新唯識論》。算是對這段勤讀精研佛典籍的總結(jié)。此書一出,即引起軒然大波。同時,也是在這本書的署名上,他正式啟用了那個擲地有聲的名字:熊十力。
他為自己新取了“十力”之名。這不是個新詞,來自佛經(jīng),是如來佛祖的另一個稱呼。因為佛祖擁有的十種法力,所以能叫十力?!斗鹫f大乘無量壽莊嚴清凈經(jīng)》里說:“如來證得無上正覺,了達一切,無能壞,無能勝,故稱為十力?!币粋€四十八歲的人,以此,為自己冠了新名。他有多坦然,就有多狂傲。
那個曾經(jīng)說出“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的少年郎與后來在北大拍著桌子高吼“當(dāng)今之世,講晚周諸子,只有我熊某能講,其余都是混扯。”在時空里交疊,在當(dāng)下顯現(xiàn)。他從未變過,出生于湖北省黃岡縣的他,當(dāng)真是個楚狂人。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況夫子又說“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甚至是,中庸不可能也,可見之處,只是狂狷。
不是刻意放蕩,離世異俗的背后,亦有如如不動者在。
唯識論與新唯識論
時間往回倒推十年。1922年,那是百年歷史上佛學(xué)界最熱鬧的一年。起先是7月份的時候,南京支那內(nèi)學(xué)院正式成立。高僧講法,名儒匯集,這一年歐陽竟無講《唯識抉擇談》,論定《大乘起信論》為偽經(jīng)。梁啟超、蔣竹莊,邱晞明、湯用彤、熊十力、陳真如等文化名士在坐下聽講。
這些人聽得幾分,尚未可知。但在遙遠的湖北,有個人積極地做了呼應(yīng)——
武昌佛學(xué)院的院長太虛法師,在武昌作《佛法總抉擇談》,批判歐陽大師的觀點,維護《起信論》,并出版了研究《起信論》的專集。這是現(xiàn)代佛學(xué)史上的一大公案,這個公案熊十力先生就參與在其中,并且深受其影響。
以竟無大師為代表的南京內(nèi)學(xué)院這一派,強調(diào)佛學(xué)的印度原旨;
以太虛法師為代表的武昌佛學(xué)院這一派,強調(diào)佛學(xué)的中國化。
在這場爭論中,熊十力作為歐陽竟無的弟子,卻不完全是站在老師這邊。這是歐陽竟無所不能忍受的事,但在熊十力卻認為很正常。他主張思想獨立,精神自由,何況疑師理存,疑圣道鑒。這哪里不是另一種形式的承繼師志——
“有依人者,始有需制此依者;有奴于人者,始有鞭笞此奴者。至治惡可得乎?吾國今所急需要者,思想獨立、學(xué)術(shù)獨立、精神獨立,高視闊步,而游乎廣天博地之間。以此自樹,將為世界文化開發(fā)新生命,豈惟自救而已哉?”那一年,他說。
此時的他三十八歲。是年冬,因北大校長蔡元培之邀,赴北大任特約講師。而他一生的治學(xué)方向與人生志業(yè),卻已經(jīng)定下。且確乎不可拔。
但作為他老師的歐陽竟無卻沒有意識到。兩人的分歧早已注定,甚至愈演愈烈:
十年后,他成書《新唯識論》的那年,次月歐陽竟無就為另一個弟子的《破新唯識論》作序。他信奉亞里士多德的“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再寫了一部《破破新唯識論》。
對方不是柏拉圖,徹底惱了。從此再不認熊十力為弟子,哪怕是臨終了,熊趕到江津去看他,竟無命弟子將其趕了出去。
一部著作,師徒斷交師門無有援聲,同時促成新儒家三圣:梁漱溟、馬一浮、熊十力三位先生的相交投分。熊先生的幾個重要弟子里:牟宗三先生認為讀先生的書,應(yīng)多讀書札,《新唯識論》不是一定要讀的;徐復(fù)觀先生則認為這是最重要的一部書,陶鑄百家,鉗錘中外,是形成了他的哲學(xué)系統(tǒng)之書。
那么《唯識論》與《新唯識論》究竟是什么呢?《破新唯識論》與《破破新唯識論》是小孩吵架嗎?
《唯識論》全稱:唯識二十論。是由玄奘法師翻譯的,一部印度佛教大乘瑜伽書。著重論述“唯識無境”,佛教認為一切有情具足八個識,眼、耳、鼻、舌、身、意、意根,為前七識。第八識是阿賴耶識?!段ㄗR論》認為以第八識為根本,既是主觀認識,也是客觀對象。
《新唯識論》則是對唯識宗的阿賴耶識和種子論做了層層破斥,以其極強的思辨能力破除思辨,以其遍讀群書而歸宗為體用一如。結(jié)構(gòu)嚴謹,調(diào)理密察。唯識宗原本就名相繁多,熊先生更是陶鑄百家于其中,則顯得愈加紛繁。熊先生讀書奇多,但在背后,是有一以貫之的所在的:即遠宗孔孟與六經(jīng),近依船山和陽明。他以此來解唯識經(jīng),學(xué)界響應(yīng)頗高,馬一浮先生親為作序,但另一邊是以竟無為代表的唯識宗派,幾乎是將其視作欺師滅祖的典型。
也是因此,這樣一本并不好讀的書,卻有許多人爭論著讀過。大部分讀他書的人,都是為了罵他的——
今天我們?nèi)糍I一本《新唯識論》,還可以附送半本《新唯識論》批評。
讀《詩經(jīng)》的三個階段
出入佛教經(jīng)籍,引發(fā)軒然大波。那他一定是位虔誠的沙門,是掩映于山林中的僧侶咯?不是??!
熊先生,真正立身之處不在這里。也是因此這一系列的爭端,被時人引以為“現(xiàn)代版的儒學(xué)與佛學(xué)的義理之爭?!钡лd之下,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只有使人成為人的各個宗門經(jīng)籍,而不是以宗門經(jīng)籍區(qū)分了人。
人過何橋,坐何舟車,皆時空之契合。萬法雖殊,旨歸為一。
民國以后,學(xué)界多將熊先生的學(xué)術(shù)路線歸結(jié)為:先由儒轉(zhuǎn)入佛,出入空有二宗,旋又由佛轉(zhuǎn)孔而歸宗大易??v觀先生一生,這是言而有據(jù)。但他不管學(xué)脈多變,還是自有主宰。
他是我很尊重的先生。但因自我學(xué)養(yǎng)不足的關(guān)系,我其實沒太能理解熊先生為何一定要找一條錘煉中西,陶鑄百家的路。我既心疼他走得太遠太辛苦,也責(zé)怪其為何不肯憐取眼前人。這個眼前人,不單單是指他夫人孩子,更是所有中國的往圣諸賢。
但就他所處的時代,西風(fēng)東漸,以新反古。他極力的錘煉古今中西為一爐,倒也有章可循。在這一點上,他與馬一浮公各自路徑不同,卻不妨礙相交至深。他們分歧的出現(xiàn),是在復(fù)性書院事件上。馬公認為,天下之道,常變而已,守常御變,只是復(fù)性。熊公則更多的愿意向外去走去看,他七歲即駁斥老子所說的“不出戶知天下”,他理想的教育方式是有經(jīng)濟基礎(chǔ)的哲學(xué)研究院。
我承認疑問的存在,卻也不妨?xí)焊蛾I如,一路行游一路歌。
說到詩歌。有一段,寫給小朋友,介紹如何讀《詩經(jīng)》的文章,深入淺出,精妙透徹。卻是老早就打動我了。今摘錄如此,是溫故,也是知新——
經(jīng)書難讀,不獨名物訓(xùn)詁之難而已。名物訓(xùn)詁一切清楚,可以謂之通經(jīng)乎?此猶不必相干也。此話要說便長,吾不愿多說,亦不必多說,只述吾少年讀《詩經(jīng)》之一故事。
第一個階段:初讀階段,是在不求甚解地讀完《四書》之后。
我在少年,讀《詩經(jīng)》之先,已經(jīng)讀過《四書》,當(dāng)然不甚了解。但是當(dāng)讀《詩經(jīng)》時,便曉得把孔子論詩的話來印證。
《論語》記孔子曰:《關(guān)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我在《關(guān)雎》章中,仔細玩索這個義味,卻是玩不出來。
《論語》又記夫子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詩無邪?!蔽夷菚r似是用詩義折中作讀本,雖把朱子詩傳中許多以為淫奔的說法多改正了,然而還有硬是淫奔之詩,不能變改朱子底說法的。
《論語》又記子謂伯魚:“汝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而立也歟。”朱注:“正面墻而立者,一物無所見,一步不能行?!币籽灾?,即是不能生活下去的樣子。
人而不為二南,何故便至如此。我苦思這個道理,總不知夫子是怎生見地,朱注也不足以開我胸次,我又悶極了。
總之,我當(dāng)時除遵注疏,通其可通底訓(xùn)詁而外,于《詩經(jīng)》得不到何種意境,就想借助孔子底話來印證,無奈又不能了解孔子的意思。
第二個階段:稍有長進,略添了些人事的閱歷后。
到后來,自己稍有長進,仿佛自己胸際有一點物事的時候,又常把上述孔子的話來深深體會,乃若有契悟。我才體會到孔子是有如大造生意一般的豐富生活,所以讀《關(guān)雎》便感得樂不淫、哀不傷的意味。生活力不充實的人,其中失守,而情易蕩,何緣領(lǐng)略得詩人樂不淫、哀不傷的情懷。凡了解人家,無形中還是依據(jù)自家所有的意味推故。
至于思無邪的說法,緣他見到宇宙本來是真實的。
人生本來是至善的,雖然人生有很多不善的行為,卻須知不善是無根的,是無損于善的本性的。如浮云無根,畢竟無礙于太虛。
吾夫子從他天理爛熟的理蘊去讀詩,所以不論他是二南之和、商頌之肅,以及雅之怨、鄭之淫、唐之嗇、秦之悍等等,夫子卻一概見無邪思。
第三個階段:基于孔子的真生命,與《詩經(jīng)》相互照見時。
再說人而不為周南、召南,何故便成面墻。
我三十以后,漸漸識得這個意思,卻也無從說明。這個意思的豐富與淵微,在我是無法形容的。向秀《莊子注》所謂“彰聲而聲遺不彰聲而聲全”就是我這般滋味。
如果要我強說一句,我只好還引夫子底話,“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這句意義,廣大精微??鬃诱軐W(xué)底根本主張,就可如此探索得來。他確是受過二南的影響。話雖如此,但非對孔子底整個思想有甚深了解的人,畢竟不堪識此意味。我又可引陶詩一句,略示一點意思,就是“即事多所欣”。
試讀《葛覃》《芣苜》《兔罝》諸詩,潛心玩味,便見他在日常生活里,自有一種欣悅、和適、勤勉、溫柔、敦厚、莊敬、日強等等的意趣,這便是“即事多所欣”。
他現(xiàn)前具足,用不著起什么恐怖,也不須幻想什么天國。我們談二南,可以識得人生的意義與價值,大步走上人生的坦途。直前努力,再不至面墻了,這是孔子所啟示于我的。
讀書至此,拊脾雀躍。
編輯/徐? ?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