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進小鎮(zhèn)的春天

十九歲

1

山那邊的小鎮(zhèn)一年四季都格外冷，只有山腳下的雜燴店常年噼里啪啦地燒著熱乎乎的柴火。雜燴店老板嫻熟地往厚厚的料上澆湯汁，再用一個粗大的木勺攪拌。暖呼呼的霧氣飄起來，熱鬧的聲音響起來，雜燴的香味便立刻彌漫在這個寒冷的冬天。

雜燴店老板是個特別善良的人，不忙的時候，他就將頭探出門外招呼來往的客人：“太冷了，吃一頓熱乎乎的雜燴再上吧?！?/p>

日子平淡又溫暖。

可是這天，夕陽在天邊鋪開漂亮的玫瑰色時，店門突然被推開了。一個陌生的男孩正吃力地抱著老板剛滿11歲的女兒荳枝。荳枝失去了知覺，癱軟在男孩的肩上。

“怎么回事？”老板急忙問。

“對不起?！蹦泻龅眉t紅的臉上帶著淚花，“是為了救我，從高高的屋頂上摔了下來?！蹦泻⒌淖筮吀觳舶W枝的手帕。

“這么冷的天，跑到那么高的地方去干什么？”

“屋……屋頂漏了，不小心摔傷了?！蹦泻⑸裆艔垼Z無倫次地說。

2

荳枝恢復得很快，只是再也不能像別的女孩那樣筆直地站起來在風中和山野里奔跑了。但她仿佛忘記了整件事，她會指著正在生火的男孩問：“阿爸，家里新來了幫工？”

老板點點頭，繼續(xù)熬著大鍋的雜燴。香氣再次充滿店里的時候，時間已經(jīng)不知不覺到了初春。

男孩渾身不舒服地問：“難道不是每一個地方都該有春天嗎？”

男孩讓老板砍來了足夠多的空心木，將它們盡量高地擺起來，然后伸手在口袋深處掏啊掏啊，拿出了一根長長的漂亮羽毛?！班邸钡囊宦?，空心木就被點燃了，火燒得旺極了，明黃中帶著一絲深藍，神秘又好看。

“把手放上去，會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喲?！蹦泻孔∏W枝的手輕輕地放進了火堆中的空心木上，荳枝的臉一下變得神采飛揚起來。

指尖觸到的一瞬間，一種熱乎乎的力量飛快地沿著樹葉朝四面八方延伸。荳枝的呼吸聲重起來：“原野！春天的原野，盡頭是一片雛菊花田，想要雛菊做成的帽子啊。”這么說著，荳枝拼命朝那片花田跑起來，她伸出手，感覺雛菊花瓣柔潤中帶著堅韌。她興奮地轉(zhuǎn)起圈來。

突然，“噗”的一下，荳枝的眼前又變成了小店，火滅了。不是夢，荳枝搖搖頭，頭上還戴著雛菊帽子呢。

第二天，荳枝在男孩的原野里采來了新鮮的玫瑰，第三天是向日葵，到了第四天，荳枝攤開掌心，發(fā)現(xiàn)里面藏著花的種子。

這可不是普通的種子。荳枝在雜燴店門前剛埋下一顆種子，那一片雪就融化了。種子呼啦啦冒出了芽，綠茵茵地映襯著她的面龐。不出一天工夫，這座山腳下的小鎮(zhèn)便長滿了斑斕的草木——春天來到了鎮(zhèn)上。

所有人都爭先恐后地驚嘆：是腿有殘疾的女孩種下的春天啊，真了不起！

荳枝神采飛揚起來，男孩的身體卻每況愈下，先是面色發(fā)白，然后開始微微地發(fā)熱，再后來開始咳得連覺也睡不好。

“明天就帶他去找醫(yī)生，病是不能拖的?！?/p>

雜燴店老板從陶瓷罐里倒出錢，男孩卻驚慌地搖了搖頭。

“我沒問題的，而且我也該走了?！?/p>

“可不要坐錯了巴士的方向，家住在哪里？”老板關切地問道。

“大概在老地方吧。”男孩嘟噥著一溜煙兒跑走了。

老板望著男孩消失的盡頭嘀咕道：“真是個奇怪的孩子?！?/p>

3

小鎮(zhèn)變得四季分明，到了初夏，荳枝采下新鮮的玫瑰花瓣放在已經(jīng)熬成糊的紅豆里，澆上冰涼的花茶湯，濃郁的涼爽便盈滿了心頭。

喝完的人都不住地贊嘆。

“看到海了呀?！?/p>

“看到了山峰，還有上面高聳入云的漂亮的吊橋?！?/p>

“哎喲，我嘗到了星空的味道?！?/p>

這種湯賣得格外好，但火燒云在天空流動的時候，荳枝便忍不住想，要是男孩也在能看見這么瑰麗的景色就好了。每次熬湯，她也會嘀咕，天那么熱，要是能親手給他熬一碗湯多好……

夏天過去一半的時候，一個堅挺的高個少年推開了雜燴店的門，笑著露出小虎牙。荳枝驚喜極了：“是你？！”不過男孩的變化也太快了。

少年含混地點點頭：“想看海嗎？夏天是屬于大海的，所以我來找你了?！?/p>

“海？”荳枝的心被戳中了。

雪融化后，每天都能聽到來店里喝茶的少女們提起，海是碧藍色望不到盡頭的，還有金色的溫暖又柔軟的沙灘，可是她并不能游泳。

少年看穿了她的心事，舉起胸前掛著的哨子，使勁吹了一下，一群肉嘟嘟的孩子從海水里冒出來?！翱煜聛戆?，我們會保護你的，海水可溫柔了?！?/p>

荳枝忍不住了，心里像貓撓啊撓似的。她撐著輪椅撲進了海水里。

“海水那么涼，還有水草親吻我的腳心。”撲進海里的荳枝幸福地叫起來，“你也下來呀?！?/p>

但少年只是站在沙灘上微笑著搖頭。

孩子們在海面上吹起金色的泡泡。

“如果不是你今年讓他保證我們不被吃掉，就不能這么自由自在了。”荳枝好像聽到誰這么說，但她無暇顧及。浪花朵朵拍著她的肩。少年還送給了她一只漂亮的海螺。

少年每天都帶著荳枝去看海，那群胖乎乎的孩子就會爭先恐后地撲上來。荳枝用水草給少年做了個帥氣的護腕。

有一天，雜燴店老板突然病了，少年來找荳枝時，荳枝小聲拜托：“今天不能去海邊了，能替我捉一條最鮮美的魚替阿爸補身子嗎？”

少年遲疑了一下，點點頭往門外走去。荳枝猛然發(fā)現(xiàn)，這段時日里，少年竟消瘦了不少。

賣完了湯，火燒云淡了下去，啟明星亮起來了，少年還是沒有回來。荳枝拄著雙拐吃力地挪出門，聽到一群孩子的喧鬧聲，他們正往少年身上丟石子兒。

“嘿，叛徒！”

少年沉默不語，荳枝拽過他，替他包扎起傷口。少年褪下衣袖，從他的口袋里竟落下了大把漂亮的羽毛。這么多華麗的羽毛，該不是偷的？荳枝大吃一驚。

荳枝決心一探究竟，第二天天未亮，她就坐上輪椅慢慢搖到了海灘，看見那群孩子正垂頭喪氣地坐著。

“你們怎么啦？”荳枝趕忙問。

“弟弟還是被他捉走了啊。”孩子們的聲音鋪滿了悲傷。

“荳枝，荳枝？”少年在店里找不到荳枝，尋到了海邊。

“你回來了？快走吧，免得再被捉走?！?/p>

一個孩子突然從少年身后鉆出來，那群孩子突然破涕為笑，一個接一個張開雙臂，踩著沙礫向大海跑去。

荳枝揉揉眼睛，咦？這是真的嗎？恍惚間她好像看見那些圓頭圓腦的孩子變成了一條條大魚，撲通一下落進了海里。

荳枝驚奇又害怕起來——這個不一樣的少年到底是誰？

海浪聲從荳枝口袋里的海螺中涌來，荳枝將海螺靠近耳朵，像是年邁的老祖母的聲音就跳進了耳朵：“把海螺放在你們之間，會聽到秘密在發(fā)芽的聲音?！?/p>

荳枝照做，海螺里傳來巨大的“撲簌簌”的聲音，像花開似的。少年的臉突然變得很紅，他飛快地奔跑出沙灘。

4

夏天走了，秋天來了，少年沒有再來。

一天，兩個同齡的女孩舉著精美的風箏跑進雜燴店。

一個女孩說：“第一屆風箏大會就要開始了，我還有些放不好呢?！?/p>

荳枝回應道：“我也是，但獎品是一次熱氣球的體驗機會，無比誘人?！?/p>

另一個女孩不住地興奮點頭：“我也特別想像自由自在的鳥兒一樣?！?/p>

不知道為什么，荳枝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了少年的模樣。

天漸漸涼了下來，柴火又噼里啪啦地燒起來，客人漸漸變多的一天，一個年輕人推開門。雜燴店老板仔細地端詳著他，瞪大了眼，驚訝道：“你該不會是當初的男孩？長得可真快！”

千真萬確，第二天就是荳枝12歲的生日，一年前的男孩卻長成了結(jié)實的年輕人。

雜燴店老板高興壞了，說：“正巧你來了，明天我做一個最大最甜的蛋糕給荳枝慶祝生日吧?！?/p>

那的確是一個漂亮的大蛋糕，荳枝點上蠟燭許愿，對年輕人說：“想趕在還未落雪的秋天，去你家玩兒?！?/p>

“還有呢？”年輕人微微低下頭。

“還想要在天空中飛一次?！敝皇腔孟胍幌拢W枝已經(jīng)滿臉神往了。

年輕人驚異地望著荳枝，在荳枝期盼的目光下，終于緩緩地點了點頭：“那么一言為定，就在下個星期三刮風的日子好了。”

那也是舉辦風箏節(jié)的日子。

一連幾天荳枝都激動得睡不著覺，夜晚她趴在窗邊，一眼就看見了年輕人。他一刻也不停地織著什么在夜晚反射著光輝的東西，已經(jīng)織得很大很大了。

風箏節(jié)終于到了，荳枝仔細地梳了長長的馬尾辮。年輕人疲憊地將一個已經(jīng)做好的巨大的風箏交給她，交代道：“等到風把你的辮子吹得飛舞起來，你就抖開它，記住一定要牢牢握住風箏的線?！蹦贻p人說完便疲憊得睡著了。

荳枝搖著輪椅來到放風箏的地方，很快的，大風來了。荳枝按照年輕人的話，牢牢牽住風箏的線，興奮地吶喊起來：“飛起來啦！”

荳枝仿佛又踩進了柔軟的、溫熱的、載滿了春天氣息的雛菊原野里，細小的花瓣撓起她的腳心，荳枝“咯咯咯”笑了起來。

那些花瓣將她整個人舉得越來越高，荳枝的身子輕得像一朵云了，年輕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這里是藍天，這里就是我的家！”

不知道飛了多久，荳枝的身子漸漸沉重起來，風箏的織線變松了，荳枝一點點下墜到了又能看見雜燴店屋頂和海灘的地方。

一片羽毛飄到荳枝手中，荳枝的耳邊又響起海螺里“撲簌簌”的聲音?！霸瓉硎桥拇虺岚虻穆曇?，”荳枝的心咯噔了一下，“年輕人不會是只鳥吧？”他用自己的羽毛和魔法做了一只能讓她飛翔在天空的風箏。

荳枝落到了地面，周圍散亂了一大片漂亮的羽毛。

5

荳枝拼命地往雜燴店跑去，她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腿又能像所有同齡的女孩兒那樣自在地奔跑了。她上氣不接下氣地推開店門。

“年輕人呢？”

“什么年輕人？”雜燴店老板奇怪地望了她一眼。他正忙著熬一鍋咕嘟咕嘟的大雜燴。

好像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

但雜燴店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紅火起來，漸漸的還有山那邊的人專門坐長途公交跑來。

“這雜燴里是天空的味道啊?！?/p>

“是森林深處的味道?！?/p>

“還有海的味道?！?/p>

這些話只有荳枝能聽懂，她在底料里悄悄加了男孩送給她的種子長出來的植物開出的花，荳枝不想讓他就這樣消失。

又一年，雜燴店要翻新裝修了，荳枝撥開放柴火的地方，角落里有一張沾著血跡的手帕。荳枝一下子想起，那是很多年前小鎮(zhèn)持續(xù)冰凍天氣的時候，自己為一只暈倒在屋頂上的候鳥包扎傷口時用的。

荳枝忍不住熱淚盈眶。想來也是，只有鳥才會飛快地長大，才會跟海里的魚商量，才會用自己的生命換來那么美好又無所不能的魔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