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子昌
刑法因果關系為實行行為連接損害后果提供了紐帶,實現(xiàn)了從事實到規(guī)范的過渡。只有承認存在犯罪構成意義的因果關系,才能說行為實質地造成了法益侵害或危險,從而肯定構成要件該當性。因果關系,是指無一定的行為就無一定的結果的必要條件關系,這就是自然的因果關系。刑法學作為規(guī)范科學,相較于自然科學,其因果關系有自身的特點。如在張三意圖殺死李四而勸其乘坐飛機以期其墜機死亡,飛機果然墜落致其死亡的場合,如果從自然意義因果關系的立場來看,如果沒有張三的勸說,李四便不會乘坐飛機,進而不會墜亡,可以肯定存在因果關系;但是依據(jù)刑法規(guī)范的理解,卻無論如何難以承認。瀆職罪因果關系,就要著眼于規(guī)范意義予以把握。
條件說,又稱同等說或等價說,以德國學者布黎(V.Buri)為代表人物。此說基于自然意義上前因后果的理解,將所有造成損害后果的原因,都看作條件,并且諸條件之間予以平等看待。認為“一定前行事實(行為)與一定的后行事實(結果),在哲學意義上存在客觀的聯(lián)系”,這個客觀聯(lián)系便是因果條件。持條件說者認為,引起事實發(fā)生的所有條件都是平等的,因而在刑法中,各個造成損害后果的行為(狀態(tài)),都作為實行行為且相互之間具有平等性。條件關系無疑有其科學的內核。然而,對于條件說的批判從來沒有停止過。如:(1)如果將該理論貫徹到底,就會陷入“惡無限”的境地,亦即制造和販賣刀具的人也能成為殺人或傷害的條件;生育殺人犯罪的父母也能成為殺人的原因。(2)對于條件說批判,正如有學者有力的指出:其缺陷不在于形式上是否擴大(或縮小)了范圍,而是其發(fā)揮作用的內在機理,即已預先知道答案的(原因力),再去反推因果流程的排除法思維的運用[1]。據(jù)此,在考察因果關系時,無論如何需要在法律上或規(guī)范上加以某種限定。因果條件作為現(xiàn)存所有的條件說的邏輯起點,時至今日仍然發(fā)揮著基礎作用,因而不可被刑法當作雞肋而予以拋棄。但是,條件說本身具有缺陷,因而不能作為認定瀆職罪因果關系的標準。
原因說,又稱原因條件區(qū)別說或個別化說,以德國學者巴爾(V.Bar,1836—1913)為代表人物。原因說通過區(qū)別條件與原因來限定因果關系流程,克服條件因果關系說將所有條件同等看待而難以適用的窘境。根據(jù)區(qū)別原因與條件的標準的不同,又可將原因說分為若干不同學說:最有力條件說(Birkmeyer)、優(yōu)勢條件說(Binting)、最終條件說(Ortmann)。原因說的提出,就是為了克服條件說的條件無限擴張的不足,要采取某種標準或條件來限制漫無邊際的因果關系鏈條。從這點來看,原因說是具有進步意義的。然而,原因說也受到諸多批判。首先,原因說,同樣被深深地打上了19世紀以來刑法的實證主義、自然主義的烙印,以自然科學的判斷為標準,劃分因果關系中原因與條件對結果如何具有優(yōu)勢、有力和最終的條件。其次,在原因與條件的區(qū)別上,以何種標準去決定哪個更有力?哪個是原因?哪個是條件?這些問題很難解決。既然不能用物理方法機械地去區(qū)分原因與條件,那么只能寄希望于規(guī)范判斷,即用社會通行的價值去解釋,這種判斷又往往由某種價值觀的曲直所決定,因而原因說始終存在模糊不清的問題,逐步退出歷史舞臺。
按照該學說的見解,刑法意義上因果關系的確定,只是預先確定前文提到的條件因果關系還不足夠,條件只能作為刑法因果關系確定的充分條件,對結果有原因力的各條件之中,根據(jù)社會生活的一般經(jīng)驗,引起損害后果的諸多原因中并非“常異”場合的因果關系,才是刑法上的因果關系[2]。相當因果關系說認識到刑法因果關系的認定僅存在條件關系還不夠,該說在承認條件關系的前提下,還要求加入相當性的判斷這一要素,即認定刑法因果關系的公式為:條件+相當性。按照通說的見解,構成要件不僅是違法類型,也作為有責類型(日本學者小野清一郎就是有力支持者),因為我們不能承認無責任的違法類型,違法類型一定是與損害后果(刑罰)相連,這也是一般違法與違法類型的差別。立足這個觀點,作為刑法上的因果關系,是以條件關系為基礎,挑選出符合犯罪構成的(社會一般觀念上能夠歸屬于行為人)的結果。在刑法意義上的是否具有相當因果關系的判斷,就必然有符合犯罪構成的規(guī)范和倫理要求,據(jù)此,相當因果關系說具有合理的一面。然而,相當因果關系說也存在不足:首先,作為相當性判斷標準的材料,依據(jù)哪種情況為基礎來判斷行為的危險性是存在問題的;其次,行為之危險的實現(xiàn),與因果進程不異常、在經(jīng)驗法則上通常是可能的這兩點的關系不明確。
立足于危險現(xiàn)實化說,即實行行為的危險性是否向結果現(xiàn)實的轉化了這一理論。該說的理論基礎來源于行為人有無避免結果發(fā)生之可能性。換言之,即便實施了假定符合結果避免義務的行為仍然會發(fā)生同樣結果的場合,因不具有避免結果之可能性而否定結果避免義務的存在,進而否定構成要件該當性。對于其判斷標準,日本學者山口厚教授有較為詳盡論斷:“(1)實行行為危險性,以行為時所存在的事情為基礎客觀地判斷;(2)因果經(jīng)過的經(jīng)驗上的通常性并沒有獨立意義,即便沒有認可此種通常性的場合,也可能肯定行為的危險性現(xiàn)實化了結果,換言之,危險性的現(xiàn)實化是判斷的基準,而介入事情的經(jīng)驗上的通常性只不過在危險性的現(xiàn)實化的判斷中才有意義?!盵3]上述觀點在我國也得到了有關學者的支持:“從本文提倡的因果關系=條件關系+行為創(chuàng)造結果風險達到一定程度的公式來看,條件關系與刑法分則解釋學無關,但行為創(chuàng)造結果風險應屬于刑法分則解釋的范疇?!盵4]因而,就目前因果關系理論而言,危險現(xiàn)實化說作為最新的理論成果,其精密性和實用性得到了進一步增強,因此可以作為研究瀆職罪因果關系的理論工具。
這一界分標準,是在學理上以因果關系環(huán)節(jié)為標準,即在多因一果的場合下,多個因(行為)對結果的不同作用或層次。直接因果關系,是指犯罪結果由犯罪行為直接造成,行為與結果之間具有直接聯(lián)系。間接因果關系是指因果關系存在兩個以上的因果環(huán)節(jié)時,前行為與危害后果之間隔著第二個甚至第三個行為。在瀆職行為與其他行為相結合而造成損害后果且需要承認因果關系的場合,有三個問題是需要注意的。第一,損害后果是必備要件。即使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具有瀆職行為——濫用職權、玩忽職守,但在沒有造成損害后果的情況下,則由于不符合犯罪構成而否定犯罪的場合。第二,瀆職行為亦是必備條件。按照刑法的一般理論,行為是符合犯罪構成的違法且有責的行為類型,如果沒有瀆職行為,即使發(fā)生損害后果,也不存在瀆職的因果關系問題。第三,在瀆職行為與介入因素相結合的場合,介入因素具有直接因果關系,瀆職行為則成為間接因果關系。
職責性是指行為的違背職責之要求,也就是說,如果沒有行為,那么肯定沒有刑法上的因果關系。瀆職罪的職責性又是決定瀆職行為性質的關鍵要素。詳而言之,如果國家機關工作人員的職務行為并沒有違背相關職責、法律規(guī)定且盡了勤勉應盡的義務,那么該行為就不是瀆職行為,當然就無從論及因果關系問題。反過來說,如果行為人盡了應盡的職責義務,即使發(fā)生結果,也不能承認具備因果關系。作為因果關系起點的瀆職行為,既有作為也有不作為,還有亂作為,都與其職責有直接關系,瀆職罪的因果關系的認定是以職責為前提的,不履行或不正當履行職責才可能構成瀆職行為,只有存在符合犯罪構成的瀆職行為,才有考慮因果關系的余地。如:張某作為具有監(jiān)管河道護欄職責的監(jiān)管員,其按照職責要求,安裝了符合條件材質、高度和密度的護欄,但有人翻閱護欄溺水身亡,在這一場合下,雖然造成了損害后果,也不能認為張某具有瀆職行為,因為張某沒有違背職責要求的義務,更毋寧論及因果關系問題。
由于國家機關職能的多樣性與復雜性,如前所述的崗位職責、派生職責、授權職責等,以及行政機關與行政相對主體之間的復雜關系決定了瀆職罪因果關系的多樣性和復雜性特征。包括以下幾種情況。第一,一因一果型因果關系,是指一個危害行為,產(chǎn)生一個危害后果,這是最常見的也是最基本的因果關系。一因一果型因果關系既包括直接的也包括間接的一因一果的關系,這類因果關系較為容易把握。第二,一因多果型因果關系,是指一個危害行為同時造成多種損害后果的場合。在一個行為造成多個結果的情況下,分析直接后果與間接后果、主要后果與次要后果,對于定罪量刑具有重要意義。第三,多因一果型因果關系,是指由多個危害行為結合造成一個損害后果的情況。這類因果關系在瀆職罪中較為常見,具體表現(xiàn)為國家機關工作人員的行為與管理、監(jiān)管對象的違法行為相結合,造成損害后果的發(fā)生。第四,多因多果型因果關系,是指多個危害行為同時或先后引起多個損害后果的情況。在重特大安全生產(chǎn)事故罪、重大環(huán)境污染事故以及食品、藥品安全事故罪等場合中較為常見。對于多因多果型的因果關系,涉及國家機關工作人員的瀆職行為(包含不同層級不同人員的瀆職行為的結合)與具體事故責任單位(人)違法行為的結合,造成諸多損害后果。
比較各類因果關系學說的優(yōu)缺點,深刻理解因果關系的本質內涵,圍繞著限制條件因果關系范圍的立場發(fā)展因果關系理論,是可行路徑。因而,前述各相關因果關系理論,都試圖畢其功于一役解決因果關系問題,是不足取的。相比之下,危險的現(xiàn)實化說更為可取,可作為認定瀆職罪因果關系的理論工具。
2020年1月至3月,李某、劉某分別任某縣疾控中心副主任和科員,在疫情流行期間,未認真履行職責,致使本應履行檢驗檢疫程序的張某沒有進行檢測,張某攜帶病毒途經(jīng)多個場所,致使多人被隔離,全縣防控疫情難度增大。本案中,具有檢驗檢疫職責的李某和劉某,本應認真履行職責,及時履行工作職能,但竟然玩忽職守,加大疫情防控難度。本案中,造成多人被隔離以及全縣疫情防控難度增大的重大后果,是李某、劉某的瀆職行為與張某的“肆意傳播”行為共同造成的結果,可謂典型的多因一果型因果關系。李某當然可以考慮構成防治傳染病防治罪或者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但是,本案也應承認李某和劉某的行為與所造成的損害后果具有因果關系,劉某、李某構成玩忽職守罪。按照危險的現(xiàn)實化理論,李某和劉某的行為對損害后果的產(chǎn)生具有條件關系是沒有疑問的,問題是,是否可以肯定危險行為現(xiàn)實化了。反過來說,如果劉某、李某當初履行對張某的檢測行為,并對其采取了相關管控措施,那么完全可以避免損害后果發(fā)生。所以,按照危險現(xiàn)實化的因果關系理論,可以承認瀆職罪多因一果的因果關系。
在瀆職罪中,在瀆職行為因素之外的自然力、被害人自招行為、其他犯罪行為介入的場合下而共同導致發(fā)生損害后果的,是否承認瀆職行為與損害后果的因果關系則成為問題。如消防管理人員張某、李某等三人在對某KTV歌廳的消防檢查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其存在消防隱患,但沒有提出整改意見也未履行具體整改措施,只是罰款了事。一個星期后,該KTV歌廳工作人員劉某私接電線煮面,導致電線短路,引發(fā)大火,造成數(shù)十人傷亡。對于這一情況,能否肯定張某、李某與損害后果有因果關系?應當認為,“在瀆職犯罪中,如果可以確定最初的瀆職行為嚴重違反法律法規(guī)或操作規(guī)程,即便介入他人的后續(xù)行為,也可以認為后續(xù)行為是由最先實施的瀆職行為所引發(fā)的,介入因素的出現(xiàn)并不異常,肯定因果關系的‘相當性’仍然存在,從而并不造成因果關系中斷”[5]。即使按照危險的現(xiàn)實化理論,張某、李某的行為借助劉某的行為現(xiàn)實化的危險的結果,也可認可其二人行為與損害后果的因果關系,因而應以玩忽職守罪追究其二人的刑事責任。
雖然瀆職罪的因果關系有其特殊與復雜的一面,也確實給司法實踐造成很多疑難。但是,瀆職罪因果關系雖然有其特殊復雜的一面,卻仍受刑法因果關系普遍意義上的指導,因而并非沒有規(guī)律可循。作為連接行為與結果的紐帶,因果關系的判斷涉及對行為人譴責的范圍,因而其精密性與否意義極為重大。危險現(xiàn)實化理論作為刑法因果關系的最新成果,可以作為解決瀆職罪因果關系的理論工具。按照危險現(xiàn)實化理論的“條件+危險現(xiàn)實化”的標準,可以肯定瀆職行為在多因一果與存在介入因素場合的因果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