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思
(蘭州大學 文學院,蘭州 730000)
指人名詞后帶“家家”在現(xiàn)代漢語口語中比較常見,如“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等,表示說話人對某類不符合其身份特點行為的人的主觀評價。但《漢語大詞典》《現(xiàn)代漢語詞典》等權威辭書均未收錄“家家”這一用法。多地方言在指人名詞之后使用“家家”,方言詞典釋義多為“表示屬于某一類人”。近年來,一些學者開始關注這種現(xiàn)象,如鄧英樹[1]96、向?qū)W春[2]195等,但均未展開討論。謝汶君初步探討了“家家”的性質(zhì)和句法分布[3],但考察局限于平面,缺乏與歷時材料的對照,“家家”的來源尚未得到充分研究。我們需要充分占有語料,并從語用功能角度深入分析。
“NP家家”與NP在語法功能上基本一致。在語用功能上,“NP家家”主要起語用預設和主觀評價的作用,NP卻沒有這些功能,可見,這種不同是“家家”賦予的。
“NP家家”與NP在語法功能上基本一致,可充當主語、謂語、賓語、定語、狀語、同位語等多種句法成分。如:
(1)男生家家的,為什么喜歡粉紅色?
(2)一個男嘞那么小娃子家家嘞。
(3)小孩子家家好有愛……
在語用功能上,“NP家家”具有NP沒有的一些功能,主要體現(xiàn)在語用預設和主觀評價方面。
1.語用預設功能
基于群體認知,“NP家家”說出來之后,首先有提示作用。根據(jù)關聯(lián)理論,“家家”的功能在于指明話語的理解方向,減少聽話人理解時所付出的認知努力,具有認知預設性,符合經(jīng)濟性原則和省力原則。說“小孩子家家”“姑娘家家”時,聽話人能夠預測說話人想要表達“小孩子”或“姑娘”做了不符合其身份特點的事情。對應的光桿名詞不能代替“NP家家”,因為“NP家家”激活了一個語用預設,具有一定標記作用。如:
(4)大概是營養(yǎng)不良狀態(tài)下的用腦過度……小姑娘家家的竟白毛女出山似的,白了一半頭發(fā)!把自己和別人都嚇了一跳。
“NP家家”多用于反預期語境中,如例(4),即受話對象的某些表現(xiàn)與社會群體認知不相符,促使說話者表達觀點,其后一般有陳述性VP。
2.主觀評價功能
“NP家家”往往表達說話人的主觀評價。如:
(5)今晚的三女生,女孩子家家抽什么煙,抽煙就抽煙,還抽得那么兇。
根據(jù)NP的表現(xiàn),可以將其分為兩類:合理性匹配關系和悖理性匹配關系。“說話人基于情景識解其合理性或悖理性加以主觀評價。”[4]497-515一些方言詞典對“家家”感情色彩的歸納有失偏頗,如《哈爾濱方言詞典》將“家家”解釋為后綴,含貶義[5]111;《丹陽方言詞典》指出“家家”常用于責怪人[6]175。
通過對“NP家家”用法和功能的分析,我們總結出“家家”比較核心、穩(wěn)固的語法意義主要有兩個,一是強調(diào)某一類人典型的身份特征,二是表達喜愛、親昵、愛憐的情感?!罢Z言研究要嚴格區(qū)分語法性和語用性:語法性主要是指語言成分的固有屬性,語用性則是語言成分在具體語境里的隨機表現(xiàn)。”[4]497
凡收錄“家家”的方言詞典,對其解釋基本都是“表示屬于某一類人”,這一解釋有其語源上的理據(jù)性。但是我們認為,將其定義為“強調(diào)某一類人的典型身份特征”會更精確。如:
(6)沒見過,姑娘家家的那么大的力氣。
NP與“NP家家”相比,后者具有明顯的認知預設性,即以社會約定俗成的某類人的典型特征為背景,與陳述對象進行隱性對比。他們的論述還不全面,我們的語言使用中還有很多的特例[7]36-39。說“姑娘家家”時,隱含了將陳述對象與社會群體公認的典型姑娘的品質(zhì)、特征、行為的對比,單獨說“姑娘”一詞卻沒有這種效果。
如果像方言詞典那樣將“家家”解釋為“屬于某一類人”,沒有突出這一類人典型的身份特征,其實,沒有詞綴“家家”,NP本身也可以指稱某一類人。如:
(7)窮人家家買張專輯都快糾結死了!
去掉“家家”,表示窮人這類人。關于NP的類指性,劉丹青曾提出“光桿名詞短語類指普遍性假說”[8]411-422。李虹認為表類指是光桿名詞的一種基本指稱功能。[9]18指人NP可以表示一類人,詞典將“家家”也解釋為“表示屬于某一類人”略顯籠統(tǒng)、模糊,“家家”強調(diào)的是這一類人的典型社會特征,帶有濃厚的主觀評價色彩和認知預設性。
詞綴“家家”單純表喜愛、親昵、愛憐之情,主要用于小孩、女孩和老人。如:
(8)小孩子家家嘴巴真甜……晚飯,開造!
“家家”能夠強調(diào)親昵愛憐的情感,與疊音形式的表達功能有關。重疊這種形式往往可以表達親昵之感,如對幼兒講話常用名詞重疊,如“花花”“飯飯”等。虛語素“家”本不可重疊,“一個語法單位能夠在語言系統(tǒng)中存在,在語言交際中傳承,必定有其語用價值上的根據(jù),否則便會被淘汰”[10]24。非常規(guī)的表達形式必定承載一定意義,為表情達意服務。
“家家”到底是什么性質(zhì)的成分呢?《崇明方言詞典》《哈爾濱方言詞典》將“家家”定性為詞綴,《四川方言詞典》認為是助詞,《丹陽方言詞典》《南通市地方志》等未標明詞性。我們認為“家家”是詞綴,在語氣詞“的”的作用下,有幫助表達語氣的功能。
通過檢索BCC語料庫,“家家”只能放在指人名詞后,不能單獨使用,去掉“家家”后不影響句義表達。如:
(9)這種故意傷害別人的事情只有小孩子家家會做,太幼稚了。
第一,“家家”位置固定,只能黏附在指人NP后,且“家家”有無并不影響整體句義的表達,“小孩子家家”即小孩子,這符合詞綴的性質(zhì)。
第二,王云路認為詞綴是本身沒有詞匯意義(實義)的、只有附著在詞根上才能起作用的構詞或構形成分。鑒別條件是詞綴去掉后詞根含義和詞性不變。[11]29
第三,董秀芳認為漢語在名詞和動詞上附加的具有一定詞綴性的成分全都是指示世界與人的關系,表明人對事物或行為的看法和評價。[12]563“家家”可以表達說話人對陳述對象行為表現(xiàn)的主觀評價或親昵、喜愛之情,符合詞綴性成分的特點。
第四,“小孩子家家”中的“家家”經(jīng)常加在詞綴“子/兒”的后面,這并不能否認其詞綴性質(zhì)。從語言類型學的角度來看,復合詞綴在漢語和其他很多語言中都比較普遍。如漢語的“老頭子” “唯物主義者”等。詞綴豐富的印歐語更是如此,如英語threatener、beautifully、impressionism等。所以,“家家”具有名詞后綴的性質(zhì)。
“家家”有幫助表達語氣的作用,這可能和“家家”后邊經(jīng)常帶有語氣詞“的”有關。如:
(10)大男生家家的呀,咋能像這種,真是越想越窩火。
“家家”后的“的”有語流停頓和幫助表達說話人語氣的功能。單獨去掉語氣詞“的”不影響句意表達,但是如果去掉“家家”,“的”一般也不能存在。據(jù)此,詞綴“家家”同時兼有助詞的功能,沒有它,語氣詞“的”不能在指人NP后存在。現(xiàn)代漢語中,指人名詞后邊的“的”一般是結構助詞,表領屬關系,如“女孩的(書)”。直接帶語氣詞“的”,多是詈語。在其他語境中,只有“家家”存在時,“NP家家”才有了直接加語氣詞“的”的條件。所以“家家”有幫助承接語氣的作用。
此外,我們從其他方言中也能得到“家家的”表達語氣的佐證。土默熱指出“花花的”是東北方言常用的語氣助詞,用于表達對交際中所指之人的輕視或親昵,如“小孩子花花的”。由于方言差別,有些地方把“花花的”說成“加加的”。[13]169顯然,這里的“花花的”或“加加的”實質(zhì)上就是本文所討論的“家家的”。
“漢語詞綴自身發(fā)展具有時空性特點,因此可以從時空性入手,提倡時代性與地域性并舉?!盵14]8下面我們將從地域性和時代性兩個維度探究“家家”的形成過程,分析其產(chǎn)生的主要動因。
“家家”來源于古漢語“NP家”,其發(fā)展軌跡為“NP家+家”——“NP+家家”。
1.古漢語中的“NP家”
古代文獻中只有“NP家”,未見“NP家家”。王云路[11]29-33、姚堯[15]163-174、曾小鵬[16]7等對詞綴“家”進行過考察。“NP家”在中古近代用例較多,如:
(11)云:“賊不打貧兒家?!?《祖堂集·卷第八》)
在語法功能上,“NP家”可以充當賓語、主語、同位語、定語等多種句法成分。在語法意義上,詞綴“家”主要“用在名詞后面,表示屬于那一類人?!盵17]999
2.現(xiàn)代方言中的“NP家家”
查檢《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和地方志等資料,明確使用詞綴“家家”的地區(qū)主要有7個。
《南通市志》[18]2416《崇川區(qū)志》[19]532有“伢兒家家的、丫頭家家的、奶奶家家的、老人家家的”等的表達。《丹陽方言詞典》“小伙子~格,格點東西都挑弗動?”[6]175《崇明方言詞典》“男客~,要有點氣派。”[20]37《成都方言詞典》“女娃兒~/兒娃子~/娃兒~。”[21]106《四川方言詞典》“男人~跟婆娘家一樣見識。”[22]170《哈爾濱方言詞典》“老娘們~的,別管老爺們兒的事兒?!盵5]111
從地域分布看,南通、丹陽、崇明屬吳方言,成都屬于西南方言,哈爾濱屬于東北方言。“家家”的分布無論是在地域還是方言關系上,都沒有什么聯(lián)系,所以“家家”不是方言區(qū)域之間的語言影響導致的,并非來源于方言底層,應該有其歷史原因。那么“家家”是不是方言口語的遺留呢?查檢漢籍,古代文獻中只見“NP家”,未見“NP家家”。在蕭紅的《呼蘭河傳》中出現(xiàn)3次“姑娘家家”。通過檢索BCC語料庫和漢籍全文檢索系統(tǒng)民國時期語料,都未見“指人名詞+家家”的用例。所以“家家”應產(chǎn)生于民國之前,是方言口語的遺留,未見于古代文獻。
3.“家家”的形成過程
詞綴“家家”與“家”在“強調(diào)某一類人的典型身份特征”意義上一脈相承。但漢語中虛語素不能重疊,“家家”并非詞綴“家”直接重疊而來,那么它是怎么形成的呢?
“NP家家”應是“NP家”附加虛語素“家”而來,第二個“家”,主要起強調(diào)某類人典型身份特征和舒緩語氣的作用。鄧英樹、張一周認為“NP家”后面再用一個“家”,有更著重強調(diào)和突出人的類別的作用。[1]96我們同意這種觀點。此外,再加一個“家”有緩和語氣的作用,使說話人的語氣不那么嚴厲生硬,這和疊音形式的表達功能有關。
詞綴“家家”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受類推機制、主觀性表達需要和網(wǎng)絡傳播等多重因素的影響。
1.類推機制和主觀性表達需要
首先,“家家”的形成受方言名詞重疊類推的影響。蔣協(xié)眾、唐賢清指出:“使用重疊型小稱的方言,一般同時使用附加型小稱。”[23]315語義方面,受方言名詞重疊表“小稱”義的影響,詞綴“家家”有表達親昵、愛憐的作用,當其用在反預期語境中表達主觀評價時,語氣也較“家”緩和。語音方面,受普通話名詞“家”重疊為陰平的影響,指人名詞后的“家家”一般也讀陰平調(diào),但是由于其附屬性,聲調(diào)弱化,南通、崇川等地方言中讀輕聲。
其次,方言口語主觀性表達需要也促使“NP家+家”重新分析。疊音形式“家家”更加口語化,方言色彩濃厚,這也是其在方言區(qū)廣泛使用的原因。
2.網(wǎng)絡媒介傳播
檢索BCC語料庫,“NP家家”在微博語言中使用最多,其次是科技和文學,報刊類中最少。這種結果說明“NP家家”的口語色彩濃厚,也凸顯了“家家”的非正式化和日?;恼Z言特點。“家家”最初主要在方言口語中使用,網(wǎng)絡媒介產(chǎn)生之后,因為其獨特的表達功能,被廣大網(wǎng)民所使用,影響范圍擴大,以至現(xiàn)在雖然普通話權威詞典未收,但“NP家家”在口語中的使用已經(jīng)具有一定的約定俗成性。
“家家”屬于詞綴,源于“NP家+家”的重新分析,其語法意義主要是強調(diào)某一類人的典型身份特征,表達說話人基于群體認知對陳述對象的主觀評價,由于經(jīng)常與語氣詞“的”連用,有幫助表達語氣的作用。“家家”的功能主要體現(xiàn)在預設性和主觀評價兩個方面。其產(chǎn)生和發(fā)展受類推機制、主觀性表達和網(wǎng)絡傳播等因素的影響,其中重疊形式的表達功能是促使其產(chǎn)生的主要動因,網(wǎng)絡傳播是其發(fā)展的重要推力。另外,建議《現(xiàn)代漢語詞典》等權威詞典在“家家”詞條下增設“名詞詞綴,放在指人名詞后表示某一類人的典型身份特征,表達喜愛、責備、不滿、教育等多種附加意義”這一義項。除7部方言詞典收錄“家家”外,其他很多方言區(qū)也使用重疊詞綴“家家”,如重慶方言、東北方言、江淮官話區(qū)等,但是對應的方言詞典卻未收錄,建議增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