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鑫宇
(西北政法大學哲學與社會發(fā)展學院,陜西西安 710061)
上個世紀以來,隨著思想的開放與交流,中國哲學的研究也有了新的發(fā)展,一些學者將西方哲學的言說方式作為藍本來重新分析和整理中國哲學史。二十一世紀以來,對于中國哲學合法性的相關(guān)問題又浮出水面。此時西學研究范式遭到了質(zhì)疑,很多學者都希望可以用中國之方來研究自己的東方智慧。目前,這方面的發(fā)展仍然起色不大,也有一些學者提出了新的見解,比如,朱人求教授提出的“道學話語分析方法”,這是一種比較新穎的研究范式,它主張注重語篇和語境的分析,不僅僅只局限于以往以范疇為中心的研究,拓展了研究的領(lǐng)域,更大程度上還原了哲學思想產(chǎn)生發(fā)展的特定時代,以及哲學家們所處的生活境遇,從而使后學可以更好的把握哲學之思的內(nèi)在精神。既然要用中國話語分析方法來研究中國哲學就不得不探討中國語言敘述方式的特點,如學界所熟知,中國文字是象形文字,中國語言敘述方式是賦比兼興,往往制器尚象,以借助形象符號把握抽象意義為致思傾向,該敘述方式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了中國人的言說方式和生命境界。
中國哲學是以“道”為核心的傳統(tǒng)哲學,始終圍繞“道”這一核心展開思索與追問。陳鼓應教授也曾提出:“道家主干說”。因為哲學中最重要的是道論,而它源于老子,雖說中國文化之主體仍為儒家,但就哲學之思而言,重要的范疇和議題還是道家所提出的。老子講“道”:“道可道,非常道。”(《道德經(jīng)》)《道德經(jīng)》中首篇開宗明義,可以用語言說出的“道”,它就不是永恒的“道”。那么“道”具體是什么東西呢?老子進一步講:“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1]?!薄暗馈本褪悄莻€看不到,聽不清,摸不著,并且用感官去感覺也覺察不到,只可以用意識去體會,無法用概念來分析和判斷,只能用精神來接近的自然規(guī)律。莊子中也講“道”:“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當名。”在莊子這里,道是有情有信的,同物質(zhì)一般,具有客觀實在性,是可以被人們體認感知的,但是其存在狀態(tài)而言,卻也是無為無形,不可見的?!暗馈敝畯V大精微展現(xiàn)了哲學所面臨的言說困境,道不可言,而道賴言明,所以道還必須言。簡言之,就平常的言說之方法而言,哲學是“不可言,與言不明的”,但是對于人類在社會實踐中所獲得的知識經(jīng)驗的傳播與弘揚來說又必須言的,那么如何來破除這個二難困境呢?莊子哲學言說方式的“大辯不言”恰是其最好的鑰匙。雖然莊子主張“忘言”、“去言”,但卻為人類留下十余萬字的精神遺產(chǎn)。講自己所著之書只不過是“古人之糟粕已夫[2]。”(《莊子?天道》)那為何又不厭其煩的,運用很多生動的故事警醒世人呢?其實他并非主張“不言”,并非處之以消極的態(tài)度,莊子只是用其獨特的“莊式”言說方式,表達他對人世間的看法,莊子除了其哲學內(nèi)涵的精深博大外,還提供了一種獨特的“隱喻”敘述方式,改變了傳統(tǒng)的言說方式,即通過寓言說話,運用奇幻詭譎的想象力,勾勒出一個又一個令人回味的故事。
“隱喻”是語言之謎,是意義之謎。自古以來“隱喻”一直是修辭學和詩學的對象,它不僅僅有修飾的作用,也能以特別的方式傳達真實的情感與道理[3]。所以說也是哲學的對象。它如同一個孩童,傾向于用淳樸的、天真的視角來看世界,同時,它又像一位長者,慣于運用具象的、夸張的、故事化的語言來闡發(fā)這世間存在的人生智慧。“寓意于言”這種方式不僅能夠揭示客觀世界的某些真理,也就能夠拓展人類對客觀世界的認知能力。莊子言說方式最大的特點即是通過寓言說話,借他人之口澆自己心中之花,生動形象的展現(xiàn)生命形象的靈動。他利用生動的故事來表達其深奧的思想,讓人們隨他去接近那不可言說的“道”。《莊子》的闡發(fā)不同于西方哲學那樣,用純粹抽象的概念去揭示世界的本質(zhì),按照嚴格的邏輯去闡發(fā)事物間的關(guān)系。他傾向于使用具體而鮮明的物象,借助意象性的言語來表達其抽象的理念,通過對人物細膩的刻畫,用形象的文辭預設(shè)場景,使得整個闡發(fā)過程引人入勝,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霸⒀允牛匮允?,卮言日出,和以天倪[2]”。(《莊子?寓言》)這句話充分展現(xiàn)了《莊子》行文的敘述藝術(shù)特色,依今天的理解來看,《莊子》中所說的寓言,重言,都是我們今天所說的寓言,那么所謂卮言也就是點明寓意的話語了。莊子將深刻的人生哲思寓于其詩情畫意的語言中,運用一個又一個靈動的比喻作為表達的載體,展開其充滿智慧而深邃的哲思畫卷。
《莊子》哲學思想之隱喻言說
鯤鵬展翅
在《莊子?逍遙游》篇中,開頭便展現(xiàn)了一幅氣勢恢弘的場景:“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鵀轼B,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2]?!保ā肚f子?逍遙游》)鵬是一切宏大事物的隱喻,身長、背闊、翼雄偉,怒而飛,明代釋德清講:“鯤鵬變化圖南之意,以暗喻大圣必深蓄厚美而可致用也?!睔v史中記載:“‘北冥’即北海,那是非世人所見曠遠之處,也可稱之為玄冥大道。而此場景中鯤要去南冥,結(jié)合第三段:‘積水負舟’的意思,表明北海之水不厚,不能養(yǎng)育鯤,鯤才要遷徙與南冥。由此可見,南冥是比北海更為深廣的天道。那要想達至南冥,必須要化而為鳥并且乘風而去,此之意味著縱使為大圣,也要乘世道交興大運。才可成就光明事業(yè)。莊子托物言志,表達出要想成就理想人格,成大事,首先要踏實,自我努力。鯤潛伏在海底,好似我們年輕時候不斷的學習,不斷的充電,等待時機,蓄勢待發(fā)。在成長的道路上,外在條件也是很重要的,正如荀子所講:“君子性非異也,善假于物也?!保ā秳駥W》)當然開篇提到“鯤鵬遷徙南冥”這個意象主要是為了隱喻天道、變化、大而化之的超越精神。這個意涵,鯤化而為鳥,展翅高飛,旨在告訴大家要開放自我的心靈境界,并且要為之蓄勢,等待時間,一展鴻鵠之志,進而使精神達到自由自在的境界。
莊周夢蝶
說到自由,莊周夢蝶也是《莊子》重要的哲學意象。“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2]?!保ā肚f子?齊物論》)既然作為人在世間不快活,那么做一直在空中飛舞的蝴蝶,應該還是一件不錯的美事?!肚f子?齊物論》以這樣一個美好的場景結(jié)束,給大家留下了想象的空間。他強調(diào)萬物齊一,在理解“物化”的同時也帶著些許思索,莊子教人通過“坐忘”的方式達到物與我為一的境界,打破了唯我獨尊的態(tài)度,可以站在他人他物的立場以照見自己的狹隘[4]。一方面用他人的眼光來看我,另一方面用我的眼光看他人和世界。此時會發(fā)現(xiàn)自己瞬間通透了。另外,提到“物化”人們很容易想到卡夫卡《變形記》中的格里戈的遭遇,莊子轉(zhuǎn)化為蝴蝶卻與他完全不同,莊周與蝴蝶之間的轉(zhuǎn)化是“自適其志”的,因為“不知周也”所以翩翩起舞,翱翔于花草間,悠然自在。莊子有莊子之“適”,蝴蝶有蝴蝶之“達”,萬物平等,各得其所,各有所樂。如若他還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莊周,估計不會這么開心了,與卡夫卡恰恰形成鮮明的對照。齊物就是要講恢詭譎怪,道通為一,在承認萬物存在豐富性,差異性的前提下,各適其適。人們便不會為物所累,便可以優(yōu)哉于道中。哲學家提出一想法表達一訴求總是或多或少的指引人們過美好生活,在如今紛繁復雜的社會中,現(xiàn)代在錯誤觀念的導引下,紛紛墮入物欲的追逐與觀念的紛爭之中,使得人們?nèi)鄙倬窦耐校菊娴囊饬x被遮蔽、被異化。“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2]”(《知北游》)。對于人類物欲化的走向,莊子也陷入深深的憂思之中。在他看來,人“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 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 人謂之不死,奚益! 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 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 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2]?”(《齊物論》) 也就是說,人自從有了意識以來,其“形體”就被卷入到物欲的社會弄潮中,并無法自行停止,甚至,其內(nèi)在之“心靈”也已被“物欲”所征服,以致終身役役,而“不知其所歸”。這種為物欲而爭相奔走的人生,其人生的收獲又將是什么呢?即使能讓人長命百歲,亦不過是延長了人的物欲之累而已,這難道不是人生的最大悲哀嗎?人生不僅短暫,而且痛苦無處不在,以致開心之日極為甚少,我們更應該去體悟莊子帶給我們的啟發(fā),從而乘物以游心。
濠梁之辯
我們都知道莊子和惠子是摯友,經(jīng)常辯論,最具有代表性的也就是濠上觀魚了:“ 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莊子曰:‘僚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葑釉?‘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至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2]。’”(《莊子?秋水》一日,莊子與好友惠子在濠梁散步,莊子低頭看到水中的魚兒游來游去,不禁感嘆道,魚兒好歡樂?。』葑右槐菊?jīng)的講到,你又不是魚,怎知魚兒歡樂。顯然莊子與惠子采用了兩種不同的思維來看待此事,惠子從理性邏輯角度分析,提出質(zhì)疑主體不能認識客體,而莊子采用直觀意象思維出發(fā),托物寄情,移情于物,把魚人格化,認為物本是可以互相感通的,這也表現(xiàn)出了中西方哲學思維特點的不同。其實“魚樂辯”的思想主題及其內(nèi)在邏輯,可概括為遞進性的“三不知”,即對“知魚樂”的三重否定:首先,不知“物之樂”從而也就是表達“忘物”; 其次,不知“物知物之樂”提示“忘己”;最后,不知“不知物知物之樂”進而走向更高“忘言”。這實質(zhì)上是對“得意忘言”思想的完整表達。并且莊子作“濠梁之辯”其意思乃在于啟悟世人如何 “相忘”而去探知“道”。
任公子釣魚
《莊子》寓言的藝術(shù)風格,不是單一不變的,而是絢爛多姿、變幻不定的。詼諧幽默中往往能見其博大奇妙,博大奇妙中又寓藏詼諧幽默。處處可以發(fā)現(xiàn)奇思異想的心靈思路,即便短短的《任公子釣魚》,也寄玄理于“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根據(jù)述“道”的需要,賦予人物以全新的精神面貌。人物面貌從歷史本真形態(tài)到寓言形象的大幅度跨越,也使寓言具有了奇妙的特色[5]?!叭喂訛榇筱^巨緇,五十犗以為餌,蹲乎會稽,投竿東海,旦旦而釣”結(jié)果很長時間都沒有釣到,“已而大魚食之,牽巨鉤錎沒而下,騖揚而奮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蕩,聲侔鬼神,憚赫千里?!焙髞砣喂訉⑵浞纸o大家,浙江以東,蒼梧以北,沒有不飽吃這魚的。從魚餌之大、鉤緇之大、釣魚聲勢之大,將一個普普通通的釣魚過程渲染得與眾不同且有聲有勢。莊子采用了夸張怪誕的手法讓人驚奇和震驚,營造出一種荒誕的場景,以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任公子所釣上來的魚承擔的是和鯤鵬一樣的角色,都是言及一種至高、宏大的境界。淺識小語求不得高名,明達大智才可治世。而從為人處世的角度,也可將它理解成若是想達到目標取得回報,就必須投入巨大的努力。
莊子之所以可以悠游自如的運用這種表達方式,首先得益于殷商文化的藝術(shù)氛圍,使其有了詩意的表達方式,其次,蓬萊神話和昆侖神話這兩大中國神話系統(tǒng),擁有豐富的養(yǎng)料,另外,隱喻言說,有助于使世人警醒,從而擁有跟隨探究的熱情,這樣才能更加明白莊子所闡發(fā)的深意。莊子旨在用荒誕的言說方式對百姓產(chǎn)生一種哲學觀照。
我們要用東方的隱喻言說方式來把握中國哲學之內(nèi)涵與精神,從而使東方智慧發(fā)出耀眼的光芒。對于《莊子》“隱喻”之敘述方式的研究并非僅僅只關(guān)注“是什么”就可以了,明白其體現(xiàn)的哲學思想還要理解莊子為何要用一個而不是那一個來表達某種哲學思想,研究隱喻言說方式就是要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隱喻言說方式所運用的本體,既可以是直觀的、現(xiàn)實的物象,又可以是經(jīng)過大腦加工發(fā)散后的虛擬之象,所以在運用這種言說方式時需要開闊思路,啟發(fā)思想,充分發(fā)揮主觀能動性[6]。我們理解隱喻敘述方式,不僅僅要將其放在理解中國哲學旨趣上,在我們闡述相關(guān)問題,說明一些中國哲學問題時,也要有意識的運用這種言說方式。當然在日常學習生活中,也同樣可以培養(yǎng)和訓練這種思維。在品讀中國哲學著作時,不僅要去領(lǐng)悟其表達的內(nèi)涵,還要去發(fā)掘其為何如此行文,表達。學會觀察生活,體味世間情態(tài),從而提高自我審美能力,創(chuàng)新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