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晗 馨
(云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云南 昆明 650500)
佐拉·尼爾·赫斯頓(Zora Neale Hurston)一生經(jīng)歷坎坷,晚年也較為凄涼,但她的文學成就卻如一顆閃耀的明星照耀在美國文學的長河之中。哈佛大學著名黑人文學專家小亨利·路易斯·蓋茨在其主編的《諾頓美國黑人文學選集》中稱“佐拉·尼爾·赫斯頓是哈蘭姆文藝復興時期最杰出的作家之一?!盵1]《他們眼望上蒼》是赫斯頓最重要的作品。“到現(xiàn)在美國讀書界和批評界不但把它視為黑人文學的經(jīng)典,而且還將它列為女性主義文學的經(jīng)典和20世紀美國文學的經(jīng)典?!盵2]這部小說講述了一位個性鮮明的女主人公珍妮和她反抗傳統(tǒng)習俗、敢于逃脫不幸福的婚姻和生活,不斷地探索地平線的人生。
國外學者對這部小說的研究集中在敘事策略、女性主義批評、文化批評和跨文化研究。國內(nèi)的研究視角包括女性主義批評、[3]成長小說體裁理論視角,[4]巴赫金狂歡理論視角,[5]敘事學多模態(tài)視角,[6]新歷史主義視角,[7]性別批評和空間理論[8]等更多元的解讀。其中以心理學視角探討珍妮婚姻經(jīng)歷和個人成長歷程的論文有四篇,這四篇論文雖然分析角度不同,但對珍妮這一人物評價時都帶有濃厚的女性主義批評的色彩,認為珍妮通過不斷追求,獲得了自我和女性主體性。[9][10][11][12]本文認為珍妮并沒有獲得真正的自我,而是一個被閹割的欲望主體,本文將根據(jù)拉康的人格結(jié)構(gòu)和欲望理論,從欲望的所指是永遠缺失的角度來理解珍妮為了滿足他者的欲望而不斷追尋卻永遠無法滿足的一生。
1953年,拉康從“無意識”結(jié)構(gòu)中把人格分為三層:想象界、象征界、實在界。實在界是一個“空”的不在場的存在,是不可言說的。因此,解讀文學作品時針對想象界與象征界更有討論空間。拉康認為,人的欲望是他者的欲望。[13]這句話的第一重含義是指當孩子向父母提出要求,父母也會按照自己的欲望回應(yīng),父母的欲望就成為他者欲望的能指。在這場欲望斗爭中,孩子總是失敗,所以他通過認同父之名屈從于他者,而獲得主體性,但這個主體顯然是被他者的欲望切割的主體。第二重含義是孩子為了贏得父母的獎賞和逃避懲罰,就得不斷揣摩父母的愿望,于是父母的欲望成為孩子的欲望,為了滿足父母的欲望,孩子讓自己成為被欲望的對象。第三重含義是指當孩子進入社會,社會、文化等規(guī)則等成為他者的代理,對主體實行更強有力的約束即閹割?!八麄兙烤剐枰裁础背蔀橐粋€永遠無法獲得的未知之物??偨Y(jié)起來就是:第一,主體欲望就是為了滿足他者的欲望,成為他者的欲望對象菲勒斯。第二,人的欲望由于他者的欲望的閹割而永遠缺失的,是實在界的一個空洞。在《他們眼望上蒼》中,珍妮的追求之旅也是在通過一個個替代的能指來試圖滿足他者的欲望,但因為欲望本身是缺失、無法獲得的,她始終無法回歸真正所指的欲望,也永遠成為一個分裂、離心化的主體。
想象界是虛幻的世界,源自鏡像階段,欲望在想象界是依附在鏡像之上并借助于像的統(tǒng)一性浮現(xiàn)出來,主體會對鏡像產(chǎn)生想象性認同,以期得到他人的認可從而滿足自己的欲望,但這是一種誤認,所以主體的欲望仍是缺失的。[14]珍妮也經(jīng)歷了這樣一個反復尋找理想鏡像以使自己成為欲望對象的過程。由于和白人小孩一起長大,她把自己誤認為白人,而實際這只是她自我力比多投射出來的欲望,她想擁有和她的白人主人一樣的社會地位和身份,從而成為其他黑人小孩渴望的對象。她的這一欲望被一張她和白人合影的相片閹割了,因為她從這張照片中知道她是黑人。而她的奶奶希望為自己的孫女建立一個可以像白人女人那樣坐在門廊上的形象,以滿足自己保護孫女的欲望。表面上看,珍妮并不想滿足奶奶的這一欲望,但其實她渴望的是一種不用拘束于空間的更加自由的生活,希望更大程度地實現(xiàn)奶奶內(nèi)心所渴求的,得到她的認同。所以她選擇了梨花樹作為欲望依附的鏡像,她從16歲就幻想著能夠做一棵梨花樹。
因為樹木總是有長大的命運。[15]象征著一種無限延展的廣闊和自由而不像房屋象征著另一座牢獄。正如梅納爾在《內(nèi)心的森林》中描述的那樣:“我在這里,被光線穿越,被陽光和陰影封住……我居住在美妙的厚度中……我把脖子縮回叢叢樹葉的肩膀里……在森林里,我是完完全全的自己?!盵16]珍妮以后的人生經(jīng)歷也如她為自己尋找的理想鏡像——梨花樹一般,不斷成長,枝繁葉茂,她所欲望的也是一個大多數(shù)黑人女性所欲望的一個鏡像——自由生長的樹,而不是被奴役和捆綁的騾子。到她回到家鄉(xiāng)準備和好友講述她的人生經(jīng)歷之時,珍妮依然感到自己的生命是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有憂愁,也有歡樂,有已做的,還有未了的心愿。[17]“枝葉繁茂”象征著豐富的生活和情感經(jīng)歷,是珍妮為了滿足她那些未曾踏出地平線的同鄉(xiāng)以及千千萬萬被男權(quán)和種族主義束縛的女性的欲望的體現(xiàn)。通過他者的認同如好友菲比的贊賞來滿足她內(nèi)心的缺失,她成為了一棵被觀看的樹。而梨花是白色的,其實也是珍妮希望成為白人的欲望的一個投射。從膚色上來講,黑人永遠無法成為白人,而從拉康的欲望理論來看,人永遠不可能擺脫他者欲望的牽引,獲得真正的自由。所以,珍妮對理想的鏡像的渴望成為另一種無法彌補的缺失與遺憾,而潔白的梨花樹無形中成為表征這一渴望和缺失的能指。
象征界即符號的世界,它是支配著個體生命活動規(guī)律的一種秩序,言語是欲望進入象征秩序的通道,一旦主體開始學習說話,主體的欲望就從在想象界的通過鏡像來表達轉(zhuǎn)移到在象征界通過語言來表達。
象征性位置的獲得是以主體的犧牲為代價的,主體要想進入象征秩序,就必須接受屬于這一秩序的父法對她的閹割。學者們在運用拉康的理論分析這部作品時,多認為珍妮的前兩任丈夫是“法”的代表,他們通過語言閹割著珍妮想要在家里獲得平等地位和尊重的欲望。洛根將珍妮看做一件商品,并沒有給予她愛,反而希望她能幫他做更多的農(nóng)活。他深受奴隸制度和男權(quán)社會的影響,試圖以這樣的方式要求珍妮接受他所代表的秩序,但本文作者發(fā)現(xiàn)在赫斯頓的書寫中,珍妮總是生命和健康的來源——廚房和食物的掌管者。廚房是“整個屋子內(nèi)最溫馨舒適的房間”[18],是一個“交談、玩耍、撫養(yǎng)孩子、縫紉、吃飯、閱讀、休息和思考的空間”[19]。而在三段婚姻中,珍妮始終占據(jù)著這一空間,這表明她無視象征界語言的閹割,選擇了自己獨特獨有的方式來對抗象征界的秩序,在這個空間里,男性幾乎沒有任何發(fā)言權(quán)。而且,在與洛根乏味的婚姻中,她只會給洛根做玉米面團和咸肉,這也象征了珍妮甜蜜愛情的缺失, 她也通過這種方式回擊了洛根對她渴望獲得愛情的欲望的閹割。可見珍妮沒有如一只沉默的羔羊一樣接受象征界語言的約束,而是通過對廚房的占據(jù)和食物的掌管表達了自己想要獲得和男性一樣平等的地位和尊重的欲望。
以上的情節(jié)都顯示了珍妮在以父權(quán)為主的象征世界里有自己的聲音和權(quán)力,她并不是被完全閹割和欺凌的,在女性主義者看來這也許是珍妮的勝利。但細讀文本,會發(fā)現(xiàn)作為欲望主體的珍妮,她所切切追求地也不過是滿足大他者上帝和其他被壓迫的黑人男性和女性的欲望。當茶點心病重的時候,珍妮長久地望著天空,想要詢問上帝的本意,她想要一個暗示,想知道上帝欲望著什么以求上帝能滿足她想讓茶點心痊愈的欲望?!澳呐率前讜兊囊活w星,太陽的怒吼或是一聲悶雷?!盵20]但她什么暗示都沒得到,她不知道大他者想要的是什么。正如前文所述,人的欲望由于他者的欲望的閹割而永遠缺失,珍妮在尋求大他者的同時并未得到真正的滿足,她對上帝的尋求沒有得到回應(yīng)也成為一種缺失的欲望的能指。
小說的結(jié)尾寫她猶如收攏一張大魚網(wǎng)般把自己的地平線收攏起來,圍在她的肩頭,并從靈魂中呼喚道:快來看看這多彩的生活吧。[21]她也對好友菲奧比說,你告訴他們好了,他們會羨慕我的。她希望通過這種方式得到認可,成為他人欲望的對象。拉康認為,這種把他者的欲望看作是自己的欲望終究只是主體欲望的幻象,它在主體身上所引發(fā)的不是欲望的滿足,而是焦慮,因為那個作為欲望之原因的小a根本上是一個欠缺,而讓主體穿越這個幻象,認識到自己欲望的不可能性,進而消解他者欲望的誘惑,才是拉康所認同的一個主體到達真理的一步。[22]珍妮顯然沒有認識到這一點,她最后回到家鄉(xiāng)也是為了能夠滿足那些從沒看到過地平線之人的欲望,她以為他們會認同她的經(jīng)歷,但那些坐在門廊上閑聊的人,“他們是語言的主宰,他們評斷是非,他們問的問題都是辛辣的宣言,他們的笑是殺人工具?!盵23]這一缺失的認可表征著珍妮缺失的欲望,她雖然勇敢地追求自由的人生,滿足了那些從未離開小鎮(zhèn),如牲口一般生活的人的無意識欲望,但返回故鄉(xiāng)的她依然遭到質(zhì)疑的結(jié)局說明了他者的欲望是永遠無法滿足的,這也成為欲望是永遠缺失的一個能指。
借助小說中的各種能指,例如梨花樹、大他者等,可以看到珍妮看似不斷追求獨立和自我的一生實際是在滿足他人欲望的一生,她并沒有如赫斯頓描寫的那樣成為自己命運的主人,那個深受好友菲比敬佩的傳奇女子,而是一個在永遠無法滿足他人的欲望牽引下,永遠不會停止尋找,永遠焦慮的殘缺的主體。通過解讀珍妮的欲望人生,也可以更好地理解人類內(nèi)心深處的無意識欲望和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