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古人坐姿談傳統(tǒng)文化的“禮”

王 旗

“禮”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價值觀的一個核心范疇，最初指的是原始巫術(shù)、祭祀神靈或圖騰崇拜時帶有宗教性質(zhì)的禮節(jié)儀式，殷商時逐漸過渡到社會人事方面。西周初年，輔佐武王的周公(武王的弟弟)鑒于商紂王“失德”的教訓(即成語所謂“殷鑒不遠”)，提出了“明德慎罰”的為政方針，創(chuàng)制了一套包括國家的典章制度、個人的行為規(guī)范和人際交往的規(guī)矩禮儀在內(nèi)的制度并予以推行。這套制度便是“禮”，世稱“周禮”。中國傳統(tǒng)文化價值觀的“底色”由此確立?！蹲髠鳌る[公十一年》引“君子”之言說：“禮，經(jīng)國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碧瞥踅?jīng)學家孔穎達疏云：“國家非禮不治，社稷得禮乃安。故禮所以經(jīng)理國家、安定社稷。以禮教民則親戚和睦，以禮守位則澤及子孫?！弊鳛椤蹲髠鳌返囊粋€關(guān)鍵詞，“禮”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很多，如《昭公二十四年》：“夫禮，天之經(jīng)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p>

《昭公二十六年》：“禮之可以為國久矣，與天地并?！薄顿夜荒辍罚骸岸Y，國之干也。”視“禮”為經(jīng)邦治國的大經(jīng)大法和敦風化俗、教化國民的基礎(chǔ)。

禮涉及的對象，上至王侯將相，下到販夫走卒，男女老幼概莫能外。禮規(guī)范的范圍，上至天子諸侯宗廟祭祀時的衣冠服飾、坐立行走，下到鄰里鄉(xiāng)親間的寒暄問候、揖讓禮儀，事無巨細，無所不及。正因為全社會重禮法、講禮儀、倡禮貌的習俗世代傳承，所以中國被譽為“禮儀之邦”，“禮、義、廉、恥”被視為國之“四維”(《管子·牧民》)，占據(jù)著國家綱紀的崇高地位，“仁、義、禮、智、信”被稱為人倫“五?！?董仲舒《天人三策》)，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最高倫理規(guī)范和人們普適性的行為準則。

出生于春秋末期魯國的儒學創(chuàng)始人孔子從小就受到了周禮的熏陶浸淫，這使他對周禮極為尊崇和贊賞?！墩撜Z·八佾》：“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币饧粗艽亩Y樂制度是借鑒了夏、商兩代，取長補短然后制定的，真詳實齊備?。∷晕屹澰S周代的。到了禮崩樂壞、人倫失常的戰(zhàn)國時期，他更是將維護、整理、傳授周禮視為自己的神圣使命。他認為自己生活的西周社會是理想的社會，典章禮樂制度最完備，因而以后的朝代只需在周禮的基礎(chǔ)上加以“損益”(增減)即可讓社會長治久安，統(tǒng)治者永享太平?！墩撜Z·為政》是這樣說的：“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笨柞幨强鬃拥膬鹤?，孔子曾教導他“不學禮，無以立”(《論語·季氏》)，意即如果你不學習和踐行禮，便無法在社會上立足?！叭省笔强鬃铀枷氲暮诵?。怎樣才能實現(xiàn)呢？他的看法是“克己復(fù)禮為仁”(《論語·顏淵》)，認為只有回歸周禮，照周禮行事，戰(zhàn)勝了人性中的私欲私心，一個人才能具有完全的道德觀念和思想品質(zhì)。對于周禮，孔子除了大力倡導之外，還很注意在日常生活中踐行落實。比如他說：“席不正，不坐?！?《論語·鄉(xiāng)黨》)認為面前的席子沒有擺放端正，那也是有悖禮制的，也不會入座。孔子對周禮的推崇和堅持由此可見。

儒家經(jīng)典著作《禮記》是論禮的集大成者。如《禮運》篇：“禮者，君之大柄也?！薄抖Y器》篇：“禮也者，合于天時、設(shè)于地財、順于鬼神、合于人心，理萬物者也?！狈胰宋镘鳑r在《王霸》里將禮的重要性說得更加形象：“國無禮則不正。禮之所以正國也，譬之猶衡之于輕重也，猶繩墨之于曲直也，猶規(guī)矩之于方圓也。既錯之而人莫之能誣也?！币暥Y為規(guī)范約束人們社會活動的標準。《禮記》對朝廷、宗廟、明堂(古代帝王宣明政教、舉行典禮活動的地方)、祠堂(同族人共同祭祀祖先的房屋)、迎送、交接、加冠、喪葬、服喪、祭祀、婚嫁、覲見、拜謁、講學、宴請、吉慶、齋戒、居家、問詢和做客等場合，各色人等需要遵守的禮儀規(guī)矩，從衣冠穿戴到神情舉止，從稱呼揖讓到坐立行走，方方面面都有具體而微的條款規(guī)定。比如：《玉藻》篇講，后輩晚生見到長輩尊者時，應(yīng)該“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口容止，聲容靜，頭容直，氣容肅，立容德，色容莊”。參加祭祀時，所有人員必須“容貌顏色，如見所祭者。喪容累累，色容顛顛，視容瞿瞿梅梅，言容繭繭，戎容暨暨……”總之，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應(yīng)遵循禮儀規(guī)范，不可隨意任性。

中國社會禮文化的博大與廣泛，從今天人們常用的詞語中也可以反映出來，如禮到、禮讓、禮數(shù)、禮器、禮品、禮貌、禮炮、禮服、禮教、禮金、禮堂、禮遇、禮節(jié)、禮贊、禮聘、婚禮、軍禮、喪禮、敬禮、禮賢下士、禮尚往來、禮輕情意重、來而不往非禮也，等等。俗話說：“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吃有吃相?！边@里的站相、坐相、吃相，也正是禮所要求的。學生給老師寫信，信封上寫著“某某某老師 敬啟”，也是尊禮之辭。

下面以古人不同的“坐”姿的不同含義為切入點，以小見大地談?wù)勛吮澈笏N含的傳統(tǒng)文化的禮。

一、坐

唐朝以前并沒有專供人坐的椅子、凳子和沙發(fā)，那時的“坐”是指兩個膝蓋跪在地面的席子上，臀部壓在腳后跟和小腿上，即成語所謂“席地而坐”的“坐”。比如《論語·先進》：“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薄赌印し侨逑隆罚骸翱浊鹋c其門弟子閑坐?！薄渡袝ぬ咨稀罚骸跋韧趺了?，不顯，坐以待旦?！薄吨芏Y·考工記》：“坐而論道，謂之王公；作而行之，謂之士大夫。”《史記·項羽本紀》：“且國兵新破，王坐不安席?！奔热蛔浑x席，那么，如果連放一塊席的地方都沒有，就說明要么是地方實在太狹小了，要么是自己不被對方接納。成語“一席之地”即由此而來。

唐朝時，隨著與西域諸民族文化交流增加，漸漸出現(xiàn)了椅子和凳子，后來又有了沙發(fā)，于是“坐”才和現(xiàn)在的意思一樣。需要指出的是，很多帶“坐”字的成語，如“坐不安席、坐井觀天、坐臥不安、坐享其成、坐以待斃、如坐針氈、坐失良機、坐收漁利、坐而論道”等，不管其產(chǎn)生于何時，我們今天理解時都不必拘泥于“兩膝著席，臀部壓在腳后跟和小腿上”這個“坐”字的古義了，它們都已經(jīng)泛化為現(xiàn)在意義上的坐了，否則我們今天也不會借用春秋時魯國大夫柳下惠“坐懷不亂”的故事用來形容一個人的作風正派了。

古人的坐具除了席之外，還有床和幾?！按病痹诠糯茸髋P具也作坐具。東漢許慎《說文解字》是這樣解釋的：“床，安身之幾，坐也?！薄睹献印とf章上》：“舜在床琴?！薄抖Y記·內(nèi)則》：“父母舅姑將坐，奉席請何鄉(xiāng)，將衽，長者奉席請何趾，少者執(zhí)床與坐?！睗h樂府《孔雀東南飛》“阿母得聞之，槌床便大怒……”李白《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這些句子里的“床”都是指的坐具?！皫住笔情L條形的木制器物，分量輕，也不高，類似于現(xiàn)在生活中常用的小茶幾、小板凳，古代一般用作老年人憑倚的坐具?！睹献印す珜O丑上》：“孟子去齊，宿于晝……隱幾而臥?！薄肚f子·齊物論》：“南郭子綦隱幾而坐?！边@些句子里的“幾”都是指的坐具。

根據(jù)《禮記·曲禮上》《管子·弟子職》《新書·容經(jīng)》等文獻的記載，古時正確的“坐”姿是神態(tài)端莊自然，肘、臂、腿、足兩邊平放，不能偏斜，眼睛要平視前方，不能抖動大腿(《弟子規(guī)》“勿搖髀”)，這叫“經(jīng)坐”。身份卑微的人如果需要坐著面見尊者(領(lǐng)導)和長輩，頭還應(yīng)該稍稍低下以示恭敬謙遜，目光絕不能放肆地與尊者和長輩對視，這叫“恭坐”。還有一種坐姿叫“肅坐”，指的是把頭昂起而眼光游移不定或者隨意打量和掃視前方。很顯然，這種坐姿是不禮貌的。如果身體挺直，臀部只是輕壓在腳后跟上，這叫“危坐”，聆聽尊者的訓示和接受長輩的教誨時一般要這樣坐。如《史記·日者列傳》：“宋忠、賈誼瞿然而悟，獵纓正襟危坐?！薄逗鬂h書·郭林宗傳》：“眾皆夷踞相對，容獨危坐愈恭?！鼻耙痪渲v的獵纓整理好衣襟，挺直身子，端端正正地坐著(成語“正襟危坐”由此而來)，后一句講的是茅容和一群同伴到樹下避雨時，仍衣衫端莊、神情恭敬地坐著。

當然，個人有特殊情況時也可以選擇不同的坐姿。如為了表示對對方的尊敬，可以“避席”(離席伏地)；有“丁憂”(父母亡故)的人、有憂愁之事(家人生病，家里失火、被盜等)的人，可以獨居旁席，但此時仍不宜面向別人，以示自己的不幸不染及他人。

二、跪(長跪)

席地而坐時，如果有事欲離開，則直起腰來，讓屁股不壓在踋后跟和小腿上，這種坐姿就是“跪”。由于挺直了腰，身材顯長了，所以有時又寫成“長跪”。跪與坐的區(qū)別在于“跪危而坐安”?！夺屆罚骸肮?，危也。兩膝隱地，體危倪也?！币馑际请p膝著席，上身一直聳立，身體支撐不了多久就會“倪”(歪斜)?！稇?zhàn)國策·燕策三》：“太子再拜而跪，膝行流涕?！薄稇?zhàn)國策·唐雎不辱使命》：“秦王色撓，長跪而謝之曰……”漢樂府《飲馬長城窟行》：“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漢樂府《孔雀東南飛》：“府吏長跪告：‘伏惟啟阿母……’”這些句子里的“跪”和“長跪”，都是表示謝罪、恭敬與順從的坐姿。

三、跽

“跽”和“長跪”相似，也是兩膝著地(席)，上身挺直以方便起身這樣的姿勢?！稇?zhàn)國策·秦策三》：“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國僻遠，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至此’?！薄肚f子·人間世》：“擎跽曲拳，人臣之禮也?！薄妒酚洝ろ椨鸨炯o》中寫了這樣一則故事：劉邦的手下樊噲聽聞項羽的堂弟項莊可能要在鴻門宴上加害劉邦，“即帶劍擁盾入軍門……瞋目視項王，頭發(fā)上指，目眥盡裂”，嚇得“項王按劍而跽曰：‘客何為者？’”一個“跽”字非常生動形象地表現(xiàn)了項羽此時此刻欲聳身而起、拔劍自衛(wèi)的神色動作。

四、踞(箕踞)

“踞”也是一種坐姿，但不是雙膝著地(席)，而是臀部著地，兩足前伸，兩腿呈八字張開，膝蓋微曲，好像簸箕一樣，所以又被形象化地的寫為“箕踞”。秦漢之前，人們除了穿一條有襠的內(nèi)褲“裩”(也寫作“裈”)用來遮羞外，外面多是無襠的褲，類似于女人的裙子。因此，面向他人張開雙腿開襠而坐是極不雅觀、極不恭敬的無禮坐姿?！抖Y記》開篇第一句話便說：“坐毋箕?！?《曲禮》)告訴人們箕坐是很不得體的?！稇?zhàn)國策·燕策》記述荊軻刺秦王不中后，“倚柱而笑，箕踞以罵”，說荊軻受傷后便靠著柱子一屁股坐下，一邊放聲大笑，一邊痛罵秦王?！盎帷倍址浅Ｐ蜗蟮乇憩F(xiàn)了荊軻臨死之前對秦王的不屑和大無畏的氣概?！妒酚洝ぬ锸辶袀鳌罚骸皾h七年，高祖過趙，趙王張敖自持案進食，禮甚恭，高祖箕踞罵之?！贝蜕豕У内w王張敖與不拘禮行的漢高祖劉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箕踞”一詞形象地刻畫了劉邦潑皮無賴的形象。這個故事，司馬遷在《史記·張耳陳馀列傳》里也作了記載。《史記·游俠列傳》還記載了這樣一件事：“解出入，人皆避之，有一人獨箕踞視之。解遣人問其姓名，客欲殺之?！蹦莻€“箕踞”著看郭解的人更是差點招來了殺身之禍！

其實，家里室外，一個人獨處時“踞”一“踞”倒也無妨，用不著上綱上線扯到“禮”上去?！肚f子·天運》：“老聃方將踞堂而應(yīng)?！薄妒酚洝めB生陸賈列傳》：“酈生至，入謁，沛公方踞床，使兩女子洗足?！蓖蹙S《與盧員外象過崔處士興宗林亭》：“科頭箕踞長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科頭”指摘下帽子)這里的“踞”或“箕踞”都表現(xiàn)了當事人的自我放松和悠閑自適，并無“不雅”“不恭”之嫌。例外的是孟子的妻子，她曾經(jīng)因為獨自在家里“踞”了一會兒而差點被孟子以有失檢點、有傷風化給休掉了。事見西漢人韓嬰所撰《韓詩外傳》：“孟子妻獨居，踞。孟子入戶視之，白其母曰：‘婦無禮，請去之。’母曰：‘何也？’曰：‘踞?！淠冈唬骸沃玻俊献釉唬骸矣H見之?！冈唬骸袢戟毻嗨街?，入戶不有聲，令人踞而視之，乃汝無禮也，非婦無禮也?！谑敲献幼载煟桓胰D。”多虧了孟母替兒媳婦辯白，不然孟子真有可能因為妻子的獨“踞”而休妻。

五、結(jié)語

《管子》云：“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彼自捳f：“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禮由人為設(shè)計規(guī)定而至約定俗成，最后內(nèi)化為社會成員的潛意識，成為約束和規(guī)范人們社會活動的一種行為自覺，體現(xiàn)了兩千多年以前我們先民的智慧，這是中華民族文明和進步的重要標志。在中國文化中，待人接物、交際應(yīng)酬等看得見的容言行色的背后，其實蘊含、折射著嚴肅的政治倫理和道德修養(yǎng)的實質(zhì)，反映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教化傳統(tǒng)，是仁愛友善的人文精神在日常社會活動中的具體表現(xiàn)。因為，禮的終極目標是“和”，旨在促進個人身心、人際關(guān)系、國家社會的和諧穩(wěn)定。禮的核心要義在“敬”，倡導謙卑自奉、恭敬孝順、尊賢敬老、扶弱助困、團結(jié)友善。禮的外在形式是規(guī)范，要求人們講規(guī)則、重禮儀，“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論語·顏淵》)。禮的重要特點是典雅，只有儀態(tài)端莊、溫文爾雅、揖讓周旋、從容中道的人，才能“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論語·雍也》)，成為一個高尚的人、純粹的人。

一個人無禮、失禮，是其道德修養(yǎng)和家教家風缺失的反映；一個社會禮崩樂壞，則是治國理政者的失敗，必然導致社會的動蕩與混亂。古人坐姿那樣多又那樣講究，是因為不同的坐姿表示著不同的“禮”——中國禮文化的博大精深，管中窺豹，可見一斑。

世界豐富多彩，文化多元并存。多元的文化決定了多樣的“禮”。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不同宗教、不同區(qū)域的人文交流，必須從尊重、欣賞和接受對方的“禮”開始。具體方法就是按照我們古人所講的“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的觀點，入境問俗、入鄉(xiāng)隨俗。只有這樣，既不唯我獨尊、排斥其他，又不自慚形穢、數(shù)典忘祖，才能文明互鑒、文化共享，推動人類共同命運體的建設(sh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