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博藏楚簡（二）補(bǔ)釋

□俞紹宏

一、《子羔》

子羔曰：“如舜在今之世則何若？”孔子曰：【8】①“【】”中的數(shù)字為楚簡號，下同。本文所列各條簡文釋文系綜合了學(xué)者意見，具體可參筆者《上海博物館藏楚簡校注》（第二冊相關(guān)篇章），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6年?！耙嗉o(jì)先王之游道，不奉觶，王則亦不大汴（變）。”【7】

整理者以為“先王之游”指先王巡狩之事，“道”屬下讀[1]。李銳以為簡8第二個字讀“記”，“亦記先王之游，道不奉觶”疑與古代天子巡狩之禮有關(guān)[2]。陳偉以為簡8第二個字讀“紀(jì)”，記載；“道”屬上讀；“游”，行[3]。廖名春以為簡8第二個字釋讀“紀(jì)”，綱紀(jì)、法則；該句是說，假如舜在今之世，他也會以先王所行之道為綱領(lǐng)[4]。李學(xué)勤以為簡8第二個字釋“紀(jì)”；“則”，法，常；“大”后一字釋“汴”，疑讀“變”；文斷讀為“亦紀(jì)先王之游道不奉，廢王則，亦不大變”[5]。裘錫圭以為讀“紀(jì)”，治理、整理?！坝傻馈?，經(jīng)由?！凹o(jì)先王之由道”，把先王治天下所經(jīng)由的道路，亦即治天下的方法，整理出頭緒來，以便人們遵循?！按蟆焙笠蛔轴尅啊?，疑“大”讀“大仕”。《論語·公冶長》“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無喜色”，仕為令尹之類大概就可以算作“大仕”了[6]。

今按，以上諸說或均可備一說。“紀(jì)”，綱紀(jì)、法則，簡文中為意動用法?！暗馈保绞?、方法?！皠t”，法則?！按蟆焙笠蛔衷喿中斡遗曰驗椤佰汀敝?。簡文意思或是說，舜如還在世，也還會以先王巡視天下的做法（法則）為法則，巡視之途不要民眾奉觶獻(xiàn)酒，對先王的法則無大的改變?！暗馈比魧傧伦x，可訓(xùn)路。

二、《從政》之一

聞之曰：善人，善人也，是以得賢士一人，一人譽(yù)……【甲3】……四鄰。失賢士一人，謗亦隨是，是故君子慎言而不慎事?！炯?】

劉樂賢以為簡文是說失賢士一人則謗亦隨之而來②劉樂賢說可參筆者《上海博物館藏楚簡校注》，第125頁。。

黃麗娟解釋“善人，善人也”為“若能舉用善人為政，則可勸善，使人為善”[7]。

梁靜以為“善人”一般指在某一方面比較擅長的人，簡文指的是善于用人的人。這段話說的是，“善人”比較善于發(fā)現(xiàn)和運用人才，得到一個人才，會有得到這個人帶來的聲譽(yù)；失去一個人才，則會招致相應(yīng)的毀謗[8]。

今按，前一個“善人”是名詞，作為名詞，先秦文獻(xiàn)中多指有道德的人、善良的人，《論語·述而》“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恒者，斯可矣”，邢昺疏“善人，即君子也”；《左傳·宣公十六年》“吾聞之，禹稱善人，不善人遠(yuǎn)”。簡文中可以解釋為好人。后一個“善人”之“善”是動詞，交好、親善、善待，如《管子·霸形》“寡人聞之，善人者，人亦善之，今楚王之善寡人一甚矣，寡人不善，將拂于道。仲父何不遂交楚哉”，《墨子·雜守》“有善人者”，《呂氏春秋·貴公》“夷吾善鮑叔牙”?！吧迫恕奔瓷拼谌?。善待于人，就會得賢士，而一個賢士就會使自己譽(yù)滿四鄰，從而成為四鄰眼里的好人。所謂好人、壞人，都是通過別人口說、口傳出來的，所以下文有“君子慎言不慎事”。又“善”意或為使之善，如《禮記·樂記》“樂也者，圣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前一個“善人”為有道德的人，即后文的“賢士”；簡文或是說善德之人能使自己變善，從而使自己享譽(yù)四鄰，失去善人就無人能使自己變善，隨之而來的是謗毀。二說之中或以前說為優(yōu)。

“慎”，重、重視?！秴问洗呵铩す?jié)喪》“慈親孝子之所慎也”，高誘注“慎，重也”。君子重視別人說了自己什么話，而不重視別人對自己做了什么事。簡文與《容成氏》簡52“而得失行于民之唇也”含義相近。

三、《從政》之二

三制：持行、視上、衣食?！炯?】

陳劍斷讀簡文為“三制：持行視上衣食”[9]。陳偉斷讀簡文為“三制：持行，視上，卒食……”[10]

今按，“持”有持守、控制義，《呂氏春秋·慎大》“持之其難者也”，高誘注“持，猶守也”；《荀子·正名》“猶引繩以持曲直”，楊倞注“持，制也”?！俺中小奔闯质刈约旱男袨槎环趴v?！耙暽稀弊置嬉馑技聪蛏峡?，簡文意思可能是指從政者要向德行、學(xué)識高于自己的人看齊。“衣食”可能是講從政者在衣食方面的注意事項，因簡殘，含義不詳。

四、《從政》之三

從命則政不勞，弇（掩）戒洗匿則自忌始……【乙1】

整理者以為“戒”，警。陳偉以為“正”不破讀，解為君長[10]。王中江以為“從命”為下服從政令，“政不勞”，為政不勞煩，省簡；簡文意為臣民服從君王之政令，君王為政即不勞煩。陳美蘭以為“洗”后一字或讀“慝”，邪惡[11]73。陳偉武以為“洗”后一字讀“忒”，差錯[12]。范常喜以為“弇”讀“揜”或“掩”，掩藏[13]。

今按，“從命則政不勞”文意可參王中江說?！罢标悅フf文意也可通。

“弇”簡文中讀“掩”，掩蔽、掩飾，《左傳·文公十八年》“掩賊為藏”，杜預(yù)注“掩，匿也”；《書·盤庚上》“余不掩爾善”，蔡沈集傳“掩，蔽也”?！敖洹保鹘?，《莊子·山木》“夜行晝居，戒也”，成玄英疏“戒，慎也”?！把诮洹本褪菍ψ约旱乃^慎戒進(jìn)行文飾，也即不是真正的慎戒，而是表面上擺出一副慎戒的樣子，是弄虛作假的慎戒。讀“洗”之字原簡作“先”，簡文中可讀“洗”?！跋础焙笠蛔肿x“匿”“忒”文意均可通，意思是差錯?！白浴?，從?！凹伞保芍M，有避忌、顧忌及隱諱、隱瞞義，也即今所謂“護(hù)短”。簡文意為：假裝“慎戒”、洗刷己過，是從忌諱開始的。因為護(hù)短，因此在人面前假扮慎戒，自己有了過錯也要進(jìn)行漂白。

五、《從政》之四

聞之曰：從政有七幾，獄則興，威則民不道……【甲8】

整理者以為“道”讀“導(dǎo)”，教導(dǎo)。陳美蘭解“道”為引領(lǐng)[11]75。黎廣基訓(xùn)“道”為遵從，以為“威則民不道”是說在位者如果施行使人畏懼的統(tǒng)治方式，人民便會不遵從其統(tǒng)治[14]。

今按，上二說或可備一說?！暗馈保懒x?！抖Y記·樂記》“君子樂得其道”，鄭玄注“道，謂仁義也”?！安坏馈保恢v道義。簡文或是說當(dāng)政者若濫施淫威，民眾為求自保，則往往在言行方面順從統(tǒng)治者，而內(nèi)心置道義于不顧。

六、《從政》之五

從政所務(wù)三，敬、誂、信。信則得眾，誂則遠(yuǎn)戾，遠(yuǎn)戾所以……【甲10】

今按，整理者對“誂”之字有多種釋讀意見。該字若釋“誂”可信，則或可讀“佻”，寬緩、延緩?！盾髯印ね醢浴贰鞍俟べ淦谌铡保瑮顐娮ⅰ百c傜同，緩也，謂不迫促也”，《字匯·人部》“佻，緩也”?！办濉?，暴虐、暴戾。簡文或是說施政寬緩就會遠(yuǎn)離暴戾。

七、《容成氏》之一

高山登，蓁林【31】入，奴（?。┮孕姓??！?2】

整理者以為“蓁林”指草木叢生之地。郭永秉以為簡32第二字釋“奴”；后又疑“奴”為“安”字之訛寫[15]。夏世華以為“以”為承接連詞，而；“行政”，為政[16]。

今按，“登”“入”或可指入朝為官。若釋“奴”可信，則或可讀“恕”，《論語·衛(wèi)靈公》“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八　庇小巴萍杭叭恕迸c“仁愛”義。“行政”，為政。這里簡文連同其前的“方為三造，求圣之紀(jì)：東方為三造，西方為三造，南方為三造，北方為三造，以越于溪谷，濟(jì)于廣川”，似是在說某位君主追求先圣的做法，多次訪求天下（東南西北方）賢者，越山濟(jì)水，將隱于山林水澤之賢能者征召入朝以助自己，推己及人或仁愛地治理天下?！案呱降?，蓁林入”也可理解為“登高山，入蓁林”的倒文，則簡文意為登山入林以求世外高人。

八、《容成氏》之二

于是于始爵而行祿，以讓于又有虞迵。【32】

整理者以為“于是於”讀“于是乎”。陳劍以為“爵”用作動詞，“始爵而行祿”謂此時才開始制定實行爵祿之制，跟前文簡43“官而不爵，無勵于民”相呼應(yīng)[17]。牛新房以為“于是於”后一“於”為“乎”之誤[18]。

今按，“于是於”又見于《容成氏》簡7、簡27。前一個“于”為介詞，自、從?！笆恰睘榇~，此。楚簡中讀“乎”之字多從“虍”旁，后一“於”也可理解為語助詞，無實義，《廣韻·平魚》“於，語辭也”，《書·堯典》“黎民于變時雍”。也可參《助字辨略》《經(jīng)傳釋詞》等。

九、《容成氏》之三

堯戔施而旹=賽，不勸而民力，不刑殺而無盜賊，甚緩而民服?！竞?】

劉信芳以為“賽”為古代一種祭祀，即賽祭，簡文于此處絕句[19]。孫飛燕認(rèn)為“戔”讀“散”，以為“散施”與“廣施”“博施”意同[20]。

今按，“戔”讀“散”可備一說。這里該字也有可能與《荀子·儒效》“逢衣淺帶”之“淺”同，“淺”可同義換讀為“薄”，再同音假借為“博”“溥”[21]。這里“戔”或許是假借為“淺”而同義換讀為“薄”再同音假借為“博”。合文“旹=”有“時時”“之時”“待時”“持時”等釋讀意見，這里似當(dāng)讀“持時”，“持”為守義，《呂氏春秋·慎大》“持之其難者也”，高誘注“持守也”。“持時”即守時、按時、依時“持時賽”即依時而賽，或直接讀“旹=”為“恃時”。

十、《容成氏》之四

禹乃因山陵平隰之可封邑【18】者而緐（繁）實之?！?9】

整理者以為“平隰”指平坦低濕之地，“繁實之”指繁衍人口以充實之。夏世華以為“因”，循、順；“坪”指平地或平原；“封邑”，封疆界、筑城邑；“繁實”猶言先眾其民，而后富之[22]。

今按，古音“緐（繁）”屬并紐侵部，“蕃”屬并紐元部，侵、元可旁轉(zhuǎn)，兩者可通，《孟子·滕文公上》“禽獸繁殖”，焦循正義“繁，通作蕃，繁、殖二字同義”?！稗?，生息、繁殖。簡文意為繁衍人口以充實之。

十一、《容成氏》之五

禹然后始行以儉，衣不襲美，食不重味，朝不車逆，舂不毇米，鬻不折骨，制【21】表皮尃（?。！?2】

白于藍(lán)簡21后接讀簡22為“制服皮黼”，指出典籍中“制服”一般指喪服，但也可指依社會地位高低而制定的有定制的服裝，“皮黼”即“皮制的黼”，相當(dāng)于《禮記·玉藻》的“黼裘”；“制服皮黼”體現(xiàn)了禹對禮服的重視，簡文前面講禹“衣不鮮美，食不重味”，是說禹降損其常服以盛美其祭服[23]。

今按，白于藍(lán)的觀點可備一說?！墩f文》“表，上衣也。從衣從毛。古者衣裘，以毛為表”。據(jù)《說文》，“表”為上衣；段注以為“表，引申為凡外著”，即“表”又有可指外衣，如《莊子·讓王》“曾子居衛(wèi)，缊袍無表，顏色腫噲，手足胼胝”。這里的“表”或也可以本字讀，指上衣或外衣。“尃”讀“薄”，厚度小。簡文意或為制作上衣或外衣所用皮料很薄。

十二、《容成氏》之六

今按，《說文》以為“狄”從“亦”省聲，然兩周金文已見“狄”，均從“火”。“”可能受“狄”讀音影響而具有“狄”讀音，若此則可讀“逖”，《說文》“遠(yuǎn)也”，字又作“逷”。古文字中“火”上或加一橫畫（形如“”之右旁），與“亦”形近，則“”右旁也可視為“亦”之訛，“亦”古音屬于余紐鐸部，可讀透紐錫部的“逷”字又作“逖”，《論語·述而》“五十以學(xué)《易》”，《釋文》“魯讀易為亦”[24]。若不將“”左旁“女”上的筆畫視為其右“火”旁左側(cè)筆畫的延伸，則王寧說也可備一說。

十三、《容成氏》之七

何琳儀以為“能”似讀若“柔遠(yuǎn)能邇”之“能”[25]。季旭昇以為“能”讀“耐（忍）”②季旭昇說可參筆者《上海博物館藏楚簡校注》，第163頁。。徐在國以為“”從“貝”，“叚”聲，疑“賈”字異體；“德惠而不賈”，意即德澤恩惠而不售[26]。

又：《漢語大詞典》“能”有親善、和睦義項?！稌た嫡a》“亦惟君惟長，不能厥家人”。《大雅·民勞》“柔遠(yuǎn)能邇”毛傳“能，善也”，朱熹集傳“能，順習(xí)也”。則簡文“德惠而不暇，積三十年而能之”或是說湯德惠，勤于政事而沒有閑暇的時間，順習(xí)（或善待）夏桀三十年。

十四、《容成氏》之八

民乃宜怨。【36】

蘇建洲以為“宜”的用法是表示所述的事實正當(dāng)如此，可譯為難怪、怪不得[27]。趙建偉指出《說文》所載“宜”字之古文與“多”字形近，疑簡文“宜”字為“多”字之訛[28]。單育辰以為“宜”（疑紐歌部）讀“多”（端紐歌部）[29]。鄔可晶以為簡文中“宜”有“怨”“恨”義，所代表的詞大概跟“怨”屬于同一個詞族[30]。

今按，以上說法或均可備一說。古音“宜”“議”均屬疑紐歌部，簡文中的“宜”或可讀“議”，非議、議論。上引鄔可晶原文所舉文獻(xiàn)中表示“怨”“恨”義的“宜”實際上也都可讀“議”。

十五、《容成氏》之九

白于藍(lán)以為“俾敇”讀“罷敝”，為與簡文前面所言之殘疾人群并列的另一種人群，文獻(xiàn)中對民之無行乏德者可稱之為“罷”或“罷士”，“罷敝”一詞有可能與“罷”同義；也有可能“敝”讀“憋”，惡也；“請”意為“謁”，即《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吏、民有罪當(dāng)笞，謁罰金一兩以當(dāng)笞者，許之”（簡86）中“謁”之義，“月請”與《周禮·秋官·大司寇》相關(guān)文字鄭玄注語中的“月訖”相當(dāng)，“訖”讀“謁”[31]。孫飛燕以為“役”的含義為使役、驅(qū)使，“役百官”即“役于百官”，句式為被動句，省略表示被動的“于”字，“月青之”的“之”當(dāng)為“俾者”，“青”讀“省”，省視之義；“使役百官而月青之”，讓“俾者”為百官役使，并月月省察“俾者”的工作[20]117-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