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靈運《游赤石進帆海》的地理考釋與詩意新詮

陳瑞贊

(溫州大學人文學院，浙江溫州 325035)

劉宋永初三年（422），謝靈運受司徒徐羨之等人排擠，出為永嘉郡太守。在永嘉的一年，是謝靈運山水詩創(chuàng)作最密集的時期?！队纬嗍M帆海》作于景平元年（423）初夏，有比較明確的時間、地點和景物描寫，但后人對此詩一直存有誤解，需要給予更準確的闡釋。

一、地理考釋：“赤石”與“帆?！?/h2>

《游赤石進帆?！纷钤绫弧段倪x》收錄，現(xiàn)據(jù)《文選》抄錄全詩于下：

首夏猶清和，芳草亦未歇。水宿淹晨暮，陰霞屢興沒。周覽倦瀛，況乃陵窮發(fā)。川后時安流，天吳靜不發(fā)。揚帆采石華，掛席拾海月。溟漲無端倪，虛舟有超越。仲連輕齊組，子牟眷魏闕。矜名道不足，適己物可忽。請附任公言，終然謝天伐。[1]

詩題之下有李善、李周翰注。李善注引謝靈運《游名山志》曰：“永寧、安固二縣中路東南，便是赤石，又枕海?！崩钪芎沧⒃唬骸俺嗍秸砗?，靈運于此進也?！?/p>

《游名山記》對赤石的記載比較明確，當是永寧、安固二縣之間的地名。永寧縣即后來的永嘉縣，漢順帝永和三年（138）析置，隋平陳后改稱永嘉[2]59-61。安固縣即后來的瑞安縣，三國吳赤烏二年（239）析置，初稱羅陽、安陽，西晉太康元年（280）改稱安固，唐天復(fù)二年（902）改稱瑞安[3]。永嘉與瑞安二縣在唐代以前都屬于永嘉郡，永嘉是郡治所在，瑞安在永嘉南面。赤石位于“二縣中路東南”，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提示。永嘉、瑞安二縣的交通自古有一條干道，就是貫穿溫瑞平原的塘河及塘路?！队蚊接洝匪^的“二縣中路”，指的是這條與塘河并行的塘路。

溫瑞平原上的塘路起于永嘉郡城南面，因而被稱為“南塘”。塘路向南延伸到瑞安、平陽，全長達百里，因沿路塘河之中荷花盛開，故又有“百里芳”的美名：

百里芳，自百里坊至平陽嶼，一百里皆荷花。王羲之自南門登舟賞荷花，即此……唐張又新詩：“時清游騎南徂暑，正值荷花百里開。民喜出行迎五馬，全家知是使君來。”[2]882

塘路本為海堤，內(nèi)側(cè)是塘河，外側(cè)是海。千百年來，海岸線不斷向外延展，現(xiàn)在塘路沿線已看不到海的蹤影。但在謝靈運的時代，塘路還在發(fā)揮著海堤的功能。赤石位于塘路東南，即塘路外側(cè)，所以應(yīng)該在緊瀕大海的岸線上，這與李周翰注解所說的其地“枕?！钡奶卣飨辔呛?。①赤石的具體位置，已難以考證。溫州當?shù)氐奈氖穼W者王俊海認為，赤石就是大羅山東南角的叫客巖（在今溫州市龍灣區(qū)天河街道）；另一位文史學者朱繼亮則認為，大羅山西脈臨巖石多斑斕紫色，比較符合“赤石”的特征（參見：朱繼亮. 香煙裊裊：大羅山佛道文化散記. 中國文史出版社[M].2015：10-11）?？傊嗍瘜儆跈M跨舊永嘉、瑞安二縣境的大羅山脈，應(yīng)無疑問。

《文選》李善與李周翰對詩題的注解都只限于赤石，而未及帆海。詩題中“游赤石”與“進帆海”兩個詞組結(jié)構(gòu)相同，赤石既然是地名，帆海也應(yīng)是地名?！度鸢部h志》（清）卷一《輿地·山川》載：

帆游山，北跨永嘉，東接大羅，孤峰特起，凡數(shù)十仞?！队兰巫V》：“地嘗為海，舟楫往來之處?！敝x靈運游赤石進帆海即此。張又新《帆游山》詩：“漲海嘗從此地游，千帆飛過碧峰頭?；乜瓷罟葹榱晏帲磸?fù)人間不肯休?！雹趶埖聵?，王殿金，黃徵乂，等. 瑞安縣志（清）：卷1-16A[M]. 清嘉慶十三年（1808）刻本.

《永嘉譜》為南宋曹叔遠（1159-1234年）所編，其書在明清之際即已亡佚。《永嘉譜》有關(guān)帆游山記載，也見引于明嘉靖和清乾隆時期所修的《瑞安縣志》，[嘉慶]《瑞安縣志》大概就是從前二《志》轉(zhuǎn)引《永嘉譜》的記載，而“謝靈運游赤石進帆海即此”則是編者所加的案語。

在現(xiàn)代學者中，最早將帆海作為地名來進行解釋的應(yīng)是黃節(jié)，其所著《謝康樂詩注》有一條補注，云：

宋鄭緝之《永嘉郡記》：“帆游山地昔為海，多過舟，故山以帆名?！睂O仲容曰：“帆游山在今瑞安縣北四十五里?！睋?jù)此，則今之帆游山，即昔之帆海也。[4]

這里涉及一部年代更早的地理書即南朝宋鄭緝之纂輯的《永嘉郡記》?！队兰慰び洝纷运逄剖饕院?，直到清末，孫詒讓才從《太平御覽》等古書中輯校逸文，重編為一卷。兩相比較，可看出《永嘉譜》的內(nèi)容與《永嘉郡記》高度一致，其來源應(yīng)是《永嘉郡記》。黃節(jié)據(jù)《永嘉郡記》判斷帆海即帆游山，與《瑞安縣志》（清）結(jié)論相同，可謂別具只眼。因此，后來出現(xiàn)的謝靈運詩集注本如殷石臞的《謝靈運詩》、顧紹柏的《謝靈運集校注》等，都采納了黃節(jié)的結(jié)論。

帆游山曾經(jīng)是永嘉縣和瑞安縣的分界，今天屬于溫州市甌海區(qū)。帆游山在溫瑞塘河東岸（即外側(cè)），塘河就在山腳下流過。與赤石相比，帆游山的位置顯然更靠近內(nèi)陸。帆游山與古海堤都在塘河外側(cè)，作為天然山體，帆游山很可能被當成了古海堤的一部分，而在帆游山附近，則是外海與內(nèi)河的聯(lián)接點。因而，謝靈運游赤石進帆海，是從外海進入內(nèi)河。

搞清楚赤石、帆海這兩個地名，并明確二者的大概位置，對于理解《游赤石進帆?！芬辉娋哂兄匾饬x。前人由于缺乏足夠的地理信息，在解說該詩時所出現(xiàn)的偏差，也由此可以得到糾正。

二、詩意詮解：偏差與糾正

前人對《游赤石進帆?！返恼`解，主要在“帆?！币辉~上，由此影響了對整首詩的理解。號稱博學的明代學者楊慎，就曾對“帆?！钡摹胺弊肿鲞^一番訓釋：

帆字，符咸切，舟上幔也。又扶泛切，使風也。舟幔則平聲，使風則去聲，蓋動靜之異也。劉熙《釋名》曰：“隨風張幔曰帆。”……《左傳》宣十三年注：“拔旆投衡上，使不帆風?！敝^車旆之受風，若舟帆之帆風也。……晉湛方生有《帆入南湖》詩，又有《還都帆》詩；謝靈運有《游赤石進帆?！吩?；劉孝威有《帆渡吉陽洲》詩。[5]

從楊慎所舉的語證來看，他大概認為“帆?！钡摹胺弊謶?yīng)從“扶泛切”，讀去聲，作動詞解，乃“使風”之意。

楊慎著作影響頗大。朱鶴齡注杜甫詩《朝》二首之一“浦帆晨初發(fā)”[6]696句，有云：“帆，去聲。按《釋名》：‘隨風張幔曰帆?！蹲髠鳌纷ⅲ骸纹焱逗馍希共环L，差輕?！龠@是杜預(yù)為《左傳》所作的注，參見杜預(yù). 春秋經(jīng)傳集解：第2 冊[M].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602.晉湛方生有《帆入南湖》詩，謝靈運有《游赤石進帆海》詩，皆讀去聲?！盵6]696②楊倫《杜詩鏡銓》沿襲了朱鶴齡的注解，參見楊倫. 杜詩鏡銓[M].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866.所舉語例，與楊慎基本相同，或即襲楊慎之說。

張玉穀的《古詩賞析》選入《游赤石進帆?！?，先于題下注曰：“帆海，揚帆泛海也?！辈⒅鸲畏治鲈娨庠唬?/p>

題似兩截，卻只重泛海。前六就時景敘起，虛括赤石之游，跌出泛海。中六正敘泛海，“溟漲”十字，真寫得泛海神理出。后六就海上觸到逃名海上之仲連、江海戀名之子牟，醒出矜名不如適己，而以附任公言、得謝天伐收出韜晦本心，極耐咀味。[7]

張氏的解讀完全將“帆海”與“泛?！钡韧詴r文分析的方法指出謝詩“題似兩截，卻只重泛?！?，以為前六句只是虛寫赤石之游，其作用僅在于引出后面“泛?！钡膬?nèi)容。

與張玉榖的看法相同，方東樹也認為《游赤石進帆?！芬辉姷闹攸c內(nèi)容在“賦帆海”：

起句從前《游南亭》篇“朱明”句來，不過敘時令，而萬古不磨，則琢句興象之妙也?！八蕖倍洌c題實，迤邐敘入，而必兼帶興象，不肯作一率漫泛句，杜公所謂“語不驚人死不休”也。“周覽”二句，入題交代，何等次第細密。未帆海，先周，可謂體物不遺，卻又非庸手絮漫?！按ê蟆绷?，正賦帆海，而句法非常杰特，華妙壯闊，復(fù)次第不亂也?！爸龠B”以下，入己情議。謝詩篇篇如此，蓋無此則無歸宿。[8]

方東樹特別注重對謝詩篇章結(jié)構(gòu)的分析，從其所用術(shù)語來看，顯然也是借用了時文評點的方法。以“水宿”二句為“迤邐敘入”，以“周覽”二句為“入題”，又云“未帆海，先周壖”，“‘川后’六句，正賦帆?！?，都把“帆?！碑敵闪巳姷闹黝}。

謝靈運《游赤石進帆海》這首詩里，確實著重寫了“泛?！钡母惺?，但其的“泛?！睂嶋H是“游赤石”，而非“進帆?！??！队兰慰び洝酚涊d帆游山“地昔為?！盵4]46，也就是說，在鄭緝之的時代，其地雖然有可供通行的航道，甚至還可能保存著較大面積的水域，但已不再是海洋。鄭緝之與謝靈運生活的年代大致相同，所以，謝靈運“進帆海”并不是揚帆進入大海，而應(yīng)理解為在游覽了赤石山一帶的海上風光后，從帆游山附近進入內(nèi)河，返回郡城。殷石臞在引述《永嘉郡記》等文獻資料對“帆海”進行考釋后，曾正確地指出前人的錯誤——“或解為揚帆泛海，非是”。[9]

殷石臞編選的《謝靈運詩》，1935年作為商務(wù)印書館《學生國學叢書》的一種推出。他的案語或許就是針對張玉榖、方東樹等人而發(fā)，但可惜的是，此后仍有人將“帆?！崩斫鉃椤皳P帆泛?！?。如顧紹柏《謝靈運集校注》對《游赤石進帆?！芬辉姷慕忉專?/p>

先寫赤石勝境，次寫揚帆越海，最后六句對魯仲連有功輕組和公子牟心存魏闕進行褒貶，說明功名不可求，唯有隱居才能避禍全身。[10]

又如李運富所編的《謝靈運集》也有類似的理解：

該詩作于景平元年初夏，由山入海，即景思昔，借古人的隱世海居，表達自己全生保真的意愿。[11]

無論是“揚帆越海”，還是“由山入海”，都未能準確把握詩意。實際上，謝靈運的游覽路徑正好相反，是“由海返陸”，而非“由山入海”。顧紹柏、李運富二人的注解都引用了《永嘉郡記》關(guān)于帆游山的記載，但卻仍然作出“揚帆越?！薄坝缮饺牒！钡呐袛?，實屬遺憾！

明確詩意之后，就可以對《游赤石進帆?！返恼路ńY(jié)構(gòu)及其敘事方式做出新的分析了。《游赤石進帆?！烽_頭兩句交代時令，而從三、四句“水宿淹晨暮，陰霞屢興沒”開始，即已切入“泛海游赤石”的主題。從“水宿淹晨暮”“周覽倦瀛壖”的描寫來看，謝靈運這次出?？赡芙?jīng)歷了數(shù)日之久，游覽的地方也不止一處，“首夏于舟中淹宿連日，周覽瀛壖，亦已倦矣”[12]。以下至“溟漲無端倪，虛舟有超越”，都是記錄海上游覽所見。“仲連”以下六句，正如方東樹所言，是“入己情”已為全篇歸宿，也可以看作是謝靈運在回顧海上游覽經(jīng)歷時產(chǎn)生的感悟。

如果按照張玉榖的說法，《游赤石進帆?！吩婎}有兩截，那么，詩中所寫完全側(cè)重于“游赤石”一截，而“進帆?！币唤貏t沒有得到多少表現(xiàn)。從點題的角度來說，詩題中“進帆海”一層又該如何落實呢？可以認為，謝靈運這首詩以“游赤石”為實題，以“進帆海”為虛題?！坝纬嗍痹谠娭械玫搅嗽攲嵉匿仈?，而“進帆海”則虛化為一個時間點——謝靈運正是站在這個時間點上來回顧海上游覽經(jīng)歷的。因而，從敘事方式上說，《游赤石進帆?！穼儆谧窋?。

三、結(jié) 語

《游赤石進帆海》的內(nèi)容主要是鋪敘海上游覽的所見所感，其敘事方式為追敘。把握敘事的角度，對于領(lǐng)會全詩結(jié)構(gòu)及作者的感情色彩具有重要意義。如像張玉榖、方東樹、顧紹柏等人認為的那樣，謝靈運是“揚帆越?！薄坝缮饺牒！?，那么，從“水宿淹晨暮”到“況乃陵窮髮”等幾句詩就不大好理解了：為什么作者剛剛揚帆入海，就表現(xiàn)出了厭倦呢？同樣，作者在詩的最后所抒發(fā)的個人感悟，也值得仔細品味。對于魯仲連的逃名與公子牟的戀闕，謝靈運都不認同，在他看來，二者雖行為各異，但矜名之心卻沒什么區(qū)別。因而，謝靈運確有“全生保真”思想，但并不準備效法“古人的隱世海居”，而更傾向于老莊式的“和光同塵，與時舒卷”[13]的路徑，這樣的心曲，與謝靈運的行程正相吻合。此時，由海返陸，即將回到需要他履行太守職責的郡城！

謝靈運是山水詩的鼻祖，在中國詩歌史上具有崇高的地位，但他的詩集自南朝末年開始就不斷闕損，至元明之際亡佚不傳，明代后期才有人重新加以編定①謝靈運詩集的版本流傳情況，參閱：劉明. 謝靈運集成書及版本考論[J]. 天中學刊. 2018（2）.。至于謝靈運詩集的注本，更是遲至20 世紀20年代才出現(xiàn)②黃節(jié)《謝康樂詩注》為筆者所見最早的謝靈運詩集注本。據(jù)黃氏自序，該書始撰于1921年，完成于1924年。參見：黃節(jié). 謝康樂詩注·序[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1.。謝靈運處于“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14]的詩史轉(zhuǎn)變期，他的山水詩不但夾雜著許多玄言佛理的成分，而且涉及眾多地名。由于古今地理的變遷，更是難以索解，然而，通過對《游赤石進帆?！芬辉姷姆治隹梢钥吹?，地名考釋有時正是理解詩意的前提。出于詩體自身的特點，山水詩與地理名物的關(guān)系特別密切，弄清楚山水詩中的地理名物，有助于厘清作者的行程路線，并在此基礎(chǔ)上更準確地把握作者的寫作思路及表達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