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雪蓉
(貴州大學(xué)哲學(xué)與社會發(fā)展學(xué)院,貴州 貴陽 550025)
“和”文化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徐上瀛將“和”況置于《溪山琴況》的首重地位,可見“和”文化在古琴中的地位。張立文先生將“和”與“合”融合為“和合”,突出了天地萬物具有生生不息的生命力這一本質(zhì)?!昂汀睕r中的“弦指音意的和合”既是各部分之合推動各部分之和的形成,又強調(diào)各部分之和達到“至和”的超越性,一旦實現(xiàn)這種超越,我們就可以自由地徜徉于“美的汪洋大?!敝辛?。
“和”況在《溪山琴況》中的地位一直以來就備受關(guān)注,大都認為“和”況之首重地位,其主要觀點有以下幾種:第一,《溪山琴況》是以“和”為中心建立起來的琴學(xué)美學(xué)論著,“和”況是全書之綱要,統(tǒng)領(lǐng)其余二十三況;第二,二十四況中前九況屬于意境論,后十五況屬于技法論;第三,前四況屬于本體論,剩余的分別分為風(fēng)格論、音色論、技法論等[1];第四,“和”與“靜”、“清”、“遠”、“古”、“?!薄ⅰ耙荨?、“雅”并列為“琴韻”部分,是“一種精神境界”,而“恬”、“麗”、“亮”、“采”、“潔”、“潤”屬于琴音部分;剩余十況是琴技部分;[2],還有六分法,將二十四況中音樂屬性相類似四況為一組[3]。把這二十四況運用二分法、三分法、四分法、六分法的都有一定的依據(jù),但是其忽略了《溪山琴況》內(nèi)部的和諧。
“和”況作為首況,就篇幅來說,在《溪山琴況》中是篇幅最長的、字數(shù)最多;就內(nèi)容來說,在“和”況的開頭,徐上瀛就明確指出“……于是制之為琴。其所首重者,和也”①,在他看來,琴的首重就是“和”,調(diào)諧眾音以至“優(yōu)美、柔和、平易、適中”[4],“和”況不只是作為一種普通的狀態(tài)或者境界存在,而是琴最后所要達到的理想。而“和”況先介紹調(diào)弦“以和感”、“以和應(yīng)”,接著分別介紹散和、按和、泛和及其關(guān)系,最后從“弦與指合”、“指與音合”、“音與意合”三部分論述所至之和的理想。其余二十三況圍繞“和”況而展開,所以首重之“和”是作為統(tǒng)領(lǐng)整個琴況而存在,它既是至和理想的起點,又是終點。
在“和”況之外的其他二十三況都圍繞“和”況進行論述,這里以“靜”、“清”、“遠”三況為例,“靜”、“清”、“遠”分別圍繞“和”況中所提到的“指”、“音”、“意”來對其進行要求和規(guī)范,并且使其能更好地達到“至和”之理想?!办o”況中開頭就寫到:“撫琴卜靜處亦何難,獨難于運指之靜”,這就明確告訴我們“靜”況中的主題便是“運指之靜”從而達到“……指下掃盡炎囂,弦上恰存貞潔,故雖急而不亂,多而不繁……”,在這里,進一步深入地說明“弦與指”之間的關(guān)系以及“弦與指合”后產(chǎn)生“急而不亂”、“多而不繁”的效果,而此結(jié)果也體現(xiàn)出中和之道;“清”況中“皆清之至要者也,而指之清尤為最”說明“清”況主要是論述“指之清”,指清則使“清音始出”、“清音并發(fā)”、“清音益妙”,指清、音清追求“一度一候”,“一度一候”之清使曲中雅趣盡顯,達到“清和”的狀態(tài);“遠”況開頭提到:“遠與遲似,而實以遲異,遲以氣用,遠以神行”,遠與遲的差別是“氣”與“神”的差別,“會遠于候之中,則氣為之使。達遠于候之外,則神為君”,要感受超越琴聲而“至遠”乃至“至遠之外”,則憑借“神”,而“神游氣化”則“意之所之”,如此,則為至和。
《溪山琴況》其余二十況中的“和”之表現(xiàn)在此不一一贅述了,而除了每一況內(nèi)容中都有“和”的理想作支撐外,整個框架也是表現(xiàn)“和”的理念,第一況中“和”為總綱,“靜”、“清”、“遠”分別主要論述“指”、“音”、“意”以及“弦與指合”、“指與音合”、“音與意合”所要達到的最高最理想的狀態(tài),其余二十況則分別具體論述如何達到“弦與指合”、“指與音合”、“音與意合”。
“和”況不僅在全篇的布局中處首重之位,其內(nèi)部也是一個“和”的體系?!昂汀睕r中開篇就說:“稽古至圣,心通造化,德協(xié)神人,理一身之性情,以理天下人之性情,于是制之為琴”直接指出琴作為本原性的存在就是“和”的產(chǎn)物,接著就告訴我們?nèi)绾斡汕偃氲??!罢摵鸵陨⒑蜑樯?,按和為次”,從散和調(diào)弦近乎道的優(yōu)勢以及按和相對之音的局限兩方面來論述“琴弦之和”?!吧⒑蜑樯稀钡奶攸c是“不按而調(diào)”,只用右手“辨之指,審之聲”,然后“以和感”、“以和應(yīng)”,而按和的局限性,首先表現(xiàn)在其分為泛音和實音,泛音與實音的局限是要與徽位相應(yīng),如果“按有不齊”或“徽有不準(zhǔn)”,那么琴弦之和就不能實現(xiàn)。調(diào)音至和實現(xiàn)“琴弦之和”后,才能通過“弦與指合”、“指與音合”、“音與意合”一步一步達到“琴人之和”或者說是“宇宙大和”。
琴弦七音調(diào)諧完畢后,意味著客觀的“和”所達到,而“和”況就是要從認識論的角度引導(dǎo)我們超越主客二分。從“琴”到“人”到“琴人合一”,必然要有中介來實現(xiàn)和超越,徐上瀛憑借的就是“指”、“音”。首先是“弦與指合”,弦有其性,指必須順其性而為,如絲弦由蠶絲所制,其具有音色古樸、靜美之質(zhì)感,但易跑弦、斷弦,摩擦力也較大,如指用力過猛不但會使琴弦斷弦,也會使手指受傷,這是從弦的材質(zhì)外部探討弦之性。弦之性還有一個層面,即此性是隨手勢而變化——“欲順而忌逆,欲實而忌虛”,如果手勢本該用“綽”而強用“注”,本該“上”而強用“下”,就是沒有順勢而為,蔡甾在《九勢》中提到:“凡落筆結(jié)字,上皆覆下,下以承上,使其形勢遞相映帶,無使勢背?!盵5]這里就強調(diào)寫字起勢要順勢而為,欲上而下,琴弦也是,在走手滑音時也有勢,欲下必定有上,此上可以是虛勢,也可以是實勢。在“弦與指合”的過程中同樣也要注意指與弦,下指后需要慎重松起,否則所獲之音不實且會盡失。只有注意到順弦之性與下指之實才能使“弦與指和”。
“弦與指和”直接影響到“音”,音與指有密切的關(guān)系,故“指與音合”也成為實現(xiàn)“和”的一個環(huán)節(jié)?!爸概c音合”是達意至和的必經(jīng)之路,“和”況中說:“音有律,或在徽,或不在徽,固有分數(shù)以定位”,《禮記·樂記》中說過關(guān)于“音有律”的問題,即“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6]律就是“聲成文”的結(jié)果,以分數(shù)定位得音使古琴的音變得豐富。古琴的音在“篇中有度,句中有候,字中有肯”,并且其追求“弦外之音”,故一吟一猱之中亦有深意。如果指法的輕重緩急的宏觀表達與吟猱綽注的細節(jié)表現(xiàn)處理得當(dāng),曲子就會對彈奏者的情感有所表達,進而也實現(xiàn)了達其意以至和的理想,那么“指與音和”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如前所述,在實現(xiàn)“弦與指和”后,彈奏者的情與意基本已經(jīng)實現(xiàn),而這不是終點,如果古琴的表達只是為了疏泄某種情感,那么這不能達到“至和”的狀態(tài),因為有所表達還處于物我對立的境界,“至和”則是要超越物我對立,達到物我同一的境界。這一使命就必須通過“音與意和”完成?!昂汀睕r中講到:“音從意轉(zhuǎn),意先乎音,音隨乎意,將眾妙歸矣”如果說憑借音來表達意還未實現(xiàn)超越,那么“音從意轉(zhuǎn),意先乎音,音隨乎意”的境界已經(jīng)是“游”的狀態(tài)了,音意之間的轉(zhuǎn)換已經(jīng)是游刃有余,真正實現(xiàn)了物我同一。右手撫琴“重而不虐、輕而不鄙、急而不促,緩而不馳”,左手按弦吟猱“圓而無礙”、綽注“定而可伸”,音精義意深微,可以說這里已經(jīng)取消音和意的區(qū)分,這樣達到了“至和”。
《溪山琴況》作為明末清初的琴學(xué)美學(xué)著作,必定受儒道哲學(xué)的影響,而在“和”況中表現(xiàn)為受儒道的“和”的審美理想影響。儒家的關(guān)于“和”的審美理想主要集中在《禮記·樂記》[7]中說到:“大樂與天地同和”、“樂者,天地之和也……和故百物皆化……”,首先,儒家認為樂的基本精神是“和”,而這種“和”是一種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精神?!昂汀睕r開頭就將古琴創(chuàng)制的目的和過程,歸為印合人與宇宙造化間的和諧精神,琴的產(chǎn)生是合乎天地造化的,圣人制琴是遵循天地造化的,世人彈琴是通達天地造化的,最后達到物我合一。其次是“與人心和”?!芭c人心和”有兩層含義:一是“與己心和”,一是“與他人和”。《禮記·樂記》中說:“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樂者,通倫理者也”。音的產(chǎn)生是心“感于物而動”,將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合理地表達出來的音就是“與己心和”;而將這種個人性的感受推而廣之,影響他人就是社會倫理層面了,也就是“理一身之性情,以理天下人之性情”。最后,“音樂之和”是實現(xiàn)“和”的基本方法。“和也者,其眾音之窾會,而優(yōu)柔平中之橐籥乎”就是表現(xiàn)“音樂之和”,“音樂之和”就是將眾多音韻歸于一處,協(xié)調(diào)平衡而到達的境界,這也體現(xiàn)出儒家追求“中和之美”的審美理想。當(dāng)然,“與天地和”、“與人心和”、“音樂之和”并不是簡單機械的層次問題,在每一境界都是需要各種條件和因素的,同樣在每一境界都可直接通達“至和”境界。
《道德經(jīng)》四十一章中提到:“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在第十四章中又說:“聽之不聞,名曰‘?!?,這里能基本反映出道家的一個音樂美學(xué)的主張,即最美妙的聲音就是“?!甭暎由瞎ⅰ盁o聲曰?!?,“?!钡臓顟B(tài)幾近于得“道”。在“和”況中說:“太音希聲,古道難復(fù),不以性情中和相遇,而以為是技也,斯愈久而愈失其傳矣”,這里強調(diào)操琴不只是技,人與琴要以“性情中和相遇”,才不至于離“古道”愈來愈遠?!昂汀睕r中也說到:“要之,神閑氣靜,藹然醉心,太和鼓鬯,心手自知”,這里琴與人,音與意達到了最和諧的狀態(tài),忘乎所有,指、音、意達到了高度統(tǒng)一和諧,完全達到“物我為一”,徐上瀛強調(diào)指、音、意的和合,由形而下的技達到形而上的道,也是受到莊子思想的影響。《莊子·養(yǎng)生主》中有一節(jié)“庖丁解?!敝姓劦健皠拥渡跷?,豁然已解,牛不知其死也,如土委地”,這里談到庖丁的技藝高超,操刀游刃有余,完全合乎于“道”,忘乎所有;在“和”況中,一旦達到“音與意和”之后,就會得到弦外之音,給人以無限的暢想“與山相映發(fā),而巍巍影現(xiàn);與水相涵濡,而洋洋惝恍”,并且到達“暑可變也,虛堂凝雪;寒可回也,草閣流春”的這種大境界,也是莊子“游”的思想的體現(xiàn),在“道”的世界中盡情遨游,也就是“至和”。
《溪山琴況》是一部極具邏輯性的琴學(xué)美學(xué)著作,其圍繞“和”展開論述,“和”況開頭寫“琴”的起源,其理念就是“和”,“和”是一切之起源;又通過“琴弦之和”、“弦與指和”、“指與音和”、“音與意和”三方面的論述,既為整個琴況提供一個論述思路,又具有總綱性,更多的是描述這三方面要達到的“和”所對應(yīng)的至高境界;在最后一部分中,徐上瀛又強調(diào)“太音希聲”的至和境界,“和”是一切之目的、之理想。這樣,琴的起點和終點都歸于“和”也符合中國古典音樂的審美精神,實現(xiàn)了“至和”,我們也就徜徉在“美的汪洋大?!敝辛?。
注釋:
① 文中除引文外皆出自《溪山琴況》,以下不再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