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全波,何強林
(蘭州大學 敦煌學研究所,甘肅 蘭州 730020)
南北朝時期,編纂類書成為一時之風氣,上至梁武帝,下至一般士人乃至高僧高道都熱衷于類書編纂,并把類書編纂當成一項重要的事業(yè),于是相繼出現(xiàn)了多部著名類書,《華林遍略》《修文殿御覽》《經(jīng)律異相》《無上秘要》便是其中的佼佼者。進入隋代以后,政局穩(wěn)定,經(jīng)濟繁榮,同時南北文化交流融合加速,國家開始致力于文化建設?!端鍟分须m說,隋文帝“素無術學”[1]54,但隋煬帝卻被公認具有很高的文化素養(yǎng),隋煬帝有大量的作品傳世,更重要的是,隋煬帝好撰集?!顿Y治通鑒》卷182“煬帝大業(yè)十一年”條載:“春,正月,增秘書省官百二十員,并以學士補之。帝好讀書著述,自為揚州總管,置王府學士至百人,常令修撰。以至為帝,前后近二十載,修撰未嘗暫停;自經(jīng)術、文章、兵、農(nóng)、地理、醫(yī)、卜、釋、道乃至蒱博、鷹狗,皆為新書,無不精洽,共成三十一部,萬七千余卷。”[2]5694在隋煬帝的領導下,大隋文士共同編纂了多部資料豐富的各式典籍,以類書的編纂為例,短短幾十年間,不但編纂有大型官修類書,中小型類書亦是多有出現(xiàn),且質量較高?!八宕韲晟醵?,但在類書史上卻占一個重要的位置?!盵3]76“隋朝雖享國時短,卻編了不少類書。”[4]47“隋代編撰的類書也很多,例如《長洲玉鏡》四百卷、《北堂書鈔》一百七十卷、《玄門寶?!芬话俣?、《桂苑珠叢》一百卷、《四海類聚方》二千六百卷、《四海類聚單要方》三百卷等?!盵5]4-6《隋代的古籍整理》一文對隋代編纂的《玉燭寶典》《長洲玉鏡》《玄門寶?!贰毒幹椤贰豆鹪分閰病贰侗碧脮n》6部類書做了介紹:“類書的撰集,是對古籍的一種綜合性整理。隋代在書籍數(shù)量空前增多和科舉取士制度產(chǎn)生以后,為了供帝王閱讀和士人臨文尋檢之用,編纂類書的風氣很盛,不僅種類較多,而且內容豐富,卷恢龐大,價值較高。”[6]3-15誠然,有隋一代,編纂了多部十分重要的類書,如《長洲玉鏡》《北堂書鈔》,至今仍是研究中國類書史的重要典籍??v觀隋煬帝時代編纂的這些類書,資料豐富毋庸置疑,但卷帙浩繁,實在是不便于翻檢記憶,隋煬帝“每繁閱覽”[7],而好作詩的隋煬帝迫切需要一部篇幅小而又能提供作詩素材的新型類書,《編珠》便應運而生?!盎实墼诮既?,好為雜詠及新體詩,偶緣屬思,顧謂侍讀學士曰:今經(jīng)籍浩汗,子史恢博,朕每繁閱覽,欲其故實簡者,易為比風,爰命微臣編錄,得窺書囿,故目之曰《編珠》。其朱書者故實,墨書者正義。時大業(yè)七年正月,奉敕撰進,勒成四卷。著作佐郎兼散騎侍郎臣杜公瞻謹序。”[7]《編珠》編纂的主要目的是為了給隋煬帝準備詩材,由此可知,《編珠》的編纂質量肯定是可以信賴的,質量不高皇帝會不滿意;再者,由于是供隋煬帝作詩使用的“隨身卷子”,恐怕其他人不會很容易見到此書,這或許就是后來《編珠》流傳不廣的原因。
歷代學者對于《編珠》的直接研究比較少,最先關注《編珠》的是胡道靜。在《編珠殘二卷引書考》中,胡道靜對《編珠》的一些重要問題做了考證,主要內容后來收入《中國古代的類書》之中[3]78-85。孫麗婷《〈編珠〉殘卷研究》從文獻學角度對《編珠》作了比較全面的考證,作者以辨別《編珠》的真?zhèn)螢榛c,對編纂體例、所引詩賦類作品以及地記類作品進行了考證,在考證中又以其獨有的文獻價值來證明該書的真實性[8]??傊陨涎芯考由盍藢W界對《編珠》的認知,但是長久以來,人們對《編珠》缺乏足夠的重視,甚至視之為偽書,故很多史實仍然不夠明晰。
關于《編珠》的編纂者,在歷代書目中均著錄為杜公瞻,史書中關于杜公瞻的資料很少,杜公瞻《隋書》無傳,在其叔《杜臺卿傳》后面有對他父子三代的簡單描述?!端鍟肪?2《杜臺卿傳》載:“有兄蕤,學業(yè)不如臺卿,而干局過之。仕至開州刺史。子公贍,少好學,有家風,卒于安陽令。公贍子之松,大業(yè)中,為起居舍人。”[1]1421可見,杜公瞻曾任安陽令,而在《編珠原序》中,署銜是隋著作佐郎兼散騎侍郎,可見杜公瞻一生做過著作佐郎、散騎侍郎、安陽令等官?!对托兆搿肪?《杜》亦載:“魏仆射杜畿,后家中山,裔孫弼,北齊徐州刺史。生蕤,隋治中御史(岑仲勉考證隋無“治中御史”,當為“治書御史)。生公瞻,隋著作郎?!盵9]934-935很顯然,《元和姓纂》對于杜公瞻官職的記載與上文有異,《編珠原序》說其官職為著作佐郎,而此處卻成了著作郎?!端鍟肪?6《百官上》載:“秘書省置監(jiān)、丞各一人,郎四人,掌國之典籍圖書。著作郎一人,佐郎八人,掌國史,集注起居。著作郎謂之大著作,梁初周舍、裴子野,皆以他官領之。又有撰史學士,亦知史書。佐郎為起家之選。”[1]723可見,著作郎之地位明顯高于著作佐郎,故杜公瞻編纂《編珠》時的官職應該是著作佐郎而不是著作郎。根據(jù)《編珠原序》可知,杜公瞻做過隋煬帝的“侍讀學士”,可見隋煬帝對他的寵信,作為“侍讀學士”為皇帝編纂一部作詩用的“隨身卷子”,自然也是職責所在。杜公瞻在《編珠》之外,還著有《荊楚歲時記》二卷。《舊唐書》卷47《經(jīng)籍志》載:“《荊楚歲時記》十卷,宗懔撰。又二卷,杜公瞻撰?!盵10]2034應該是杜公瞻對宗懔原作的補撰或續(xù)作。
杜公瞻少好學,有才華,有家風,而其才華與家風必然是隋煬帝寵信他的主要原因,也是令其編纂《編珠》的原因?!短綇V記》卷174《陽玠》載:“隋京兆杜公瞻,衛(wèi)尉臺卿猶子也。嘗邀陽玠過宅,酒酣,因而嘲謔。公瞻謂:兄既姓陽,陽貨實辱孔子。玠曰:弟既姓杜,杜伯嘗射宣王?!盵11]1284-1285陽玠是著名才子,從這條筆記來看,杜公瞻與陽玠為友,學問應亦是不弱,可惜杜公瞻流傳作品較少。杜公瞻今可考存詩一首,見于《初學記》《文苑英華》等書,題名為《詠同心荷花》:“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一莖孤引綠,雙影共分紅;色奪歌人臉,香亂舞衣風;名蓮自可念,況復兩心同?!盵12]667宋本《初學記》作“松公瞻”,字之誤也,應作“杜公瞻”。
關于《編珠》的編纂完成時間,根據(jù)杜公瞻《編珠原序》所載可知,當為大業(yè)七年(611)正月完成。而《編珠》的開始編纂時間史書沒有記載,參考同類類書的編纂時間,《編珠》作為一部卷帙不大的小型類書,編纂時間必定不會像《華林遍略》《長洲玉鏡》等類書一樣,要花費上較長的時間。而“皇帝在江都日”是一個可以考察的時間段,查考《隋書》,隋煬帝“在江都日”在大業(yè)七年之前的共有大業(yè)元年八月,大業(yè)二年三月,大業(yè)六年到大業(yè)七年3次,而這其中,大業(yè)元年和大業(yè)二年可以很容易地排除,故《編珠》開始編纂時間是在大業(yè)六年(610)。根據(jù)《隋書》卷3《煬帝上》載:“六年……三月癸亥,幸江都宮?!盵1]75可見,《編珠》的開始編纂時間在大業(yè)六年三月之后。
杜公瞻祖父杜弼,史書記載他“少好學”,在北齊任官時,多與邢邵、魏收等交游,曾與邢邵“共論名理”。《北齊書》卷24《杜弼傳》載:“弼性好名理,探味玄宗,自在軍旅,帶經(jīng)從役。注老子《道德經(jīng)》二卷……耽好玄理,老而愈篤。又注《莊子惠施篇》《易上下系》,名《新注義苑》,并行于世?!盵13]348-349唐長孺:“杜弼是北朝僅見的玄學家,并非經(jīng)師?!盵14]235據(jù)《北齊書》記載,杜弼有四子,其中杜臺卿和杜蕤皆“有學業(yè)”。杜蕤即為杜公瞻的父親,杜蕤在仕途上很有一番作為,但是文名不顯,沒有著作傳世?!侗笔贰肪矶摹抖佩鰝鳌份d:“蕤,字子美。武平中大理少卿,兼散騎常侍,聘陳使主。末年,吏部郎中。隋開皇中,終于開州刺史?!盵13]354杜蕤在北齊時任大理少卿兼散騎常侍,曾作為使者出使南陳,而能夠作為使者出使南朝陳,本身就是對杜蕤之能力與才學的肯定。
杜臺卿是歷仕北齊、隋的名臣,《北齊書》《隋書》《北史》有傳,他的任官經(jīng)歷比較復雜,“仕齊奉朝請,歷司空西合祭酒、司徒戶曹、著作郎、中書黃門侍郎”,北齊滅亡之后,隱居不仕,“以《禮記》《春秋》講授子弟”。在隋朝建立之后,應征出仕,“歷中書、黃門侍郎,兼大著作、修國史”,后來因“聾疾”放歸[1]1421-1422。杜臺卿著有《齊紀》20卷,更為重要的是,杜臺卿早年曾任職文林館,參與過《修文殿御覽》的編纂工作[15]39。后來杜臺卿還編纂了一部《玉燭寶典》,其殘卷流傳至今,杜臺卿在《玉燭寶典》中偏愛采用讖緯之說。張重艷《從〈玉燭寶典〉看杜臺卿的宗教思想》言:“卷四正說在《玉燭寶典》中比較特殊,在所有卷的正說中,篇幅最大,約3 000字。正說中引用了佛經(jīng)、偽佛經(jīng)、偽道經(jīng)以及緯書,等等,集中體現(xiàn)了作者的宗教思想。”[16]93-96杜臺卿《玉燭寶典》偏愛采用讖緯書,而杜公瞻在《編珠》中也引用了很多緯書,如《河圖括地象》《易緯》《易飛侯》《京房易飛侯》《春秋元命苞》《易通卦驗》《孝經(jīng)援神契》等,或許就是受杜臺卿《玉燭寶典》之影響。
杜臺卿曾經(jīng)編修過《韻略》,陸法言等人在編修《切韻》時就利用了杜臺卿的這一著作,杜氏家族在音韻上的造詣必然使得杜公瞻編纂《編珠》時更加考慮聲律的作用,這在同時期的其他類書中是罕見的,《編珠》的編纂特點就是兩兩相對,彼此之間聲律和諧。鄧嗣禹說:“是書……凡十四門,門各有類,惟取其事之切于用,故實簡而易為比風者編錄之,以四字(如:天柱地軸),六字(如:樹上日,井中星),或八字(如:橋勢如星,沙形似月)標題;然后援引古籍以釋之,皆甚簡賅?!盵17]2可見,《編珠》的編纂特點很鮮明,并且在隋代,此種體例雖不是首創(chuàng),也是具有極大的創(chuàng)新性的。類語體類書在南北朝時期已經(jīng)產(chǎn)生,如朱澹遠的《語對》《語麗》等,但那時的類語體類書肯定沒有達到《編珠》的高度,而杜公瞻所編纂的《編珠》對類語體體例有了大發(fā)展,此體例被后來的諸多類書與蒙書效仿,所以說《編珠》在類書發(fā)展史上,尤其是類書體例演進方面是很有創(chuàng)新意義的。
《編珠》問世以后并未大范圍流傳,《隋書·經(jīng)籍志》中沒有記載這本書,新舊唐書《經(jīng)籍志》《藝文志》,也均沒有記載《編珠》,這很讓人懷疑《編珠》是偽書。但在《隋書·經(jīng)籍志》《舊唐書·經(jīng)籍志》和《新唐書·藝文志》中沒有著錄,并不代表《編珠》在唐代沒有流傳,日本藤原佐世《日本國見在書目錄》中著錄有:“《編珠錄》三卷。”《日本國見在書目錄》年代不可考,但可確定約在9世紀后期,相當于中國唐昭宗時期[18]4?!度毡緡娫跁夸洝穼Α毒幹椤返挠涊d非常重要,是目前所見最早的著錄《編珠》的官修目錄,證明盡管《隋書·經(jīng)籍志》、兩《唐志》沒有著錄《編珠》,但是《編珠》在隋唐時代,確確實實有過流傳,甚至經(jīng)由遣隋使遣唐使之手遠渡重洋去了日本。但是《編珠》為何被著錄為《編珠錄》?再者卷帙為何由4卷變成了3卷?《日本國見在書目錄》所載《編珠錄》可能是《編珠》的節(jié)抄本、縮略本。
與唐代不同,在宋代的書目中,已經(jīng)有多部目錄著錄《編珠》。王堯臣《崇文總目》子部類書類載:“《編珠》五卷。杜公瞻撰。”[19]177鄭樵《通志·藝文略》類書類載:“《編珠》五卷,隋杜公瞻撰?!盵20]1733《宋史》卷207《藝文六》子部類事類載:“杜公瞻《編珠》四卷?!盵21]5293很顯然,《崇文總目》與《通志》所載《編珠》為五卷,與上文《編珠原序》所說不同,而《宋史》所載為四卷,與《編珠原序》所說相同,所以可以確定的是,在宋代《編珠》有四卷本和五卷本兩個系統(tǒng)在流傳。宋尤袤撰《遂初堂書目》亦載有“《編珠》?!盵22]25但很可惜,《遂初堂書目》的記載很簡單,沒有記載《編珠》的卷帙等信息。宋代以后《編珠》在書錄中逐漸不見著錄,元代和明代的書目中大都沒有記載,只有焦竑《國史經(jīng)籍志》著錄有《編珠》,應該是焦竑采自前朝目錄,或許并未見到原書?!秶方?jīng)籍志》載:“《編珠》五卷。隋杜公瞻。”[23]511
孫猛《日本國見在書目錄詳考》言:“杜公瞻自序及目錄具作四卷,《宋史·藝文志》亦作四卷,《崇文總目》及《通志·藝文略》作五卷。其篇目分為十四部,為:卷一《天地》《山川》;卷二《居處》《儀衛(wèi)》《音樂》;卷三《服玩》《珍寶》《繒彩》《酒膳》;卷四《黍稷》《菜蔬》《果實》《車馬》《舟楫》。 體例乃事對式。 自序云:‘其朱書者故實,墨書者正義。'故實即事對,正義即出處,與《初學記》中‘事對'部分相似?!盵18]1159-1160《編珠》卷帙的不同,說明《編珠》在流傳中,出現(xiàn)了變化,再者《編珠》一直是以抄本傳世,或許是在傳抄的過程中,有人對卷帙做了分合。
清康熙年間,高士奇在翰林院整理舊庫紙堆時重新發(fā)現(xiàn)了《編珠》殘卷,但是一直有人懷疑高士奇發(fā)現(xiàn)《編珠》殘卷這一事件的真實性?!端膸烊珪偰俊肪?35《類書類一》載:“《編珠》二卷,舊本題隋杜公瞻撰。《補遺》二卷,《續(xù)編珠》二卷,則國朝康熙戊寅詹事府詹事錢塘高士奇所輯也。案《編珠》,《隋志》不載,《唐志》但有杜公瞻《荊楚歲時紀》一卷,而無此書?!端沃尽肥贾阡洝H皇罒o傳本。始出于士奇家。其《序》稱于內庫廢紙中得之,原目凡四卷,佚其半,遍覓不可得,輒因原目,補為四卷,又廣其類之未具者為二卷。首載大業(yè)七年公瞻自序,稱奉敕撰進,其結銜題‘著作佐郎兼散騎侍郎'。又有徐乾學序,稱杜公瞻無所表著,《談藪》載隋京兆杜公瞻嘗邀楊玠過宅,酒酣嘲謔者,即此公瞻無疑。今觀其書,隸事為對,略如徐堅《初學記》之體。但前無序事,后無詩文。原目分天地、山川、居處、儀衛(wèi)、音樂、器玩、珍寶、繒彩、酒膳、黍稷、菜蔬、果實、車馬、舟楫。所存者音樂以上五門而已……以其采擷詞華,頗為鮮艷。士奇所續(xù),亦皆取唐以前事,較他類書為近古。故疑以傳疑,姑存以備參考焉?!盵24]1499
余嘉錫在《四庫提要辨證》中作了考證:“考《內閣大庫書檔舊目》(此目凡二十種,皆清代內閣典籍廳收掌之檔案,近始自內閣大庫檢得之,由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編次印行。)第七種,內有《編珠》一本,不全。此目雖不著時代,以其所收書考之,當編于康熙二十年以前,(詳見原目卷首方蘇所撰敘錄)而徐乾學之序末題康熙三十二年。高士奇之序《編珠》紀年為戊寅,乃康熙之三十七年也。然則士奇所言之內庫,即指內閣大庫,而其所見之《編珠》佚去二卷者,即此目中不全之本,蓋可知也。以此相證,知士奇之本,確得之內庫矣,非士奇及朱彝尊之所依讬也?!盵25]953余嘉錫從《內閣大庫書檔舊目》考證,得出其確實曾經(jīng)有《編珠》一書,則高士奇從其中得到《編珠》殘缺二卷,便不是空穴來風,而且內庫中殘缺二卷的《編珠》不僅高士奇見過,朱彝尊、徐乾學、王士禛3人也都見過。再者,修《四庫全書》的清儒,雖然對《編珠》的重現(xiàn)表示了客觀的質疑,但是很顯然,四庫館臣對《編珠》也是很厚愛的,不然為何將之置于《四庫全書》子部類書類之首,《藝文類聚》之前,這個行為毫無置疑的展現(xiàn)了清儒對《編珠》的認可與肯定,而能夠被收入《四庫全書》的《編珠》之身份地位亦是毫無置疑地得到官方的確認與保護,遂能再次公開流傳于世。
高士奇發(fā)現(xiàn)殘本《編珠》二卷以后,依據(jù)殘存的《編珠》類目,仿照原書體例,從傳世的六朝隋唐典籍中抄撮材料,進行補遺工作,補了兩卷,湊足了原來四卷之數(shù),再后來高士奇對《編珠》作續(xù)修,又編成《續(xù)編珠》二卷。所以目前所見的《編珠》共有六卷,前兩卷主要是杜公瞻原本,再兩卷是高士奇依據(jù)原目所作之補遺本,再兩卷則是高士奇續(xù)修本。《編珠》補遺工作完成之后,高士奇請自己的姻親徐乾學、好友朱彝尊作序,然后在康熙三十七年刻印行世。根據(jù)高士奇《編珠序》載:“曩直大內南書房奉命檢閱內庫書籍于廢紙堆中,得隋著作佐郎杜公瞻《編珠》一冊。原目凡四卷,遺其半,遍覓不可得,因手鈔之,藏笥篋間。己巳歸寓平湖,端居多暇,出而校讎,愛其精粹,輒因原目補為四卷,又廣其類之未具者為二卷。其于著作撰述,本旨未知何如,乃其書則不致以殘缺為人所棄矣?!盵7]
高士奇校讎殘缺的原本《編珠》以及為其續(xù)補工作開始于“歸寓平湖,端居多暇”時,根據(jù)《清史稿》,康熙二十八年(1689),高士奇、王鴻緒等因為結黨營私遭到彈劾,高士奇被迫回到浙江平湖家中,一直到康熙三十三年(1694)才重新被啟用,則高士奇完成校書、續(xù)書,應當指的就是這一時期。則高士奇校讎以及續(xù)書時間應在康熙二十八年到康熙三十二年之間,高士奇得到《編珠》本子,則應該在康熙二十八年之前。從文政十二年刊本每卷末尾“男高輿、軒仝校字”或者“男高輿、軒仝校”可知,高士奇的兩個兒子高輿和高軒也參加了《編珠》的校讎工作,為《編珠》的刻印作出了貢獻。
關于《編珠》的序,有高士奇序、徐乾學序與朱彝尊序。高士奇在自序中說最為欣賞《編珠》的原因是“愛其精粹”[7],可見《編珠》作為一部提供作詩素材的小類書,在千年之后,還是很受文人青睞。但是高士奇對于杜公瞻最初編纂《編珠》的宗旨,并未作深入探討,“未知何如”,只是抱著“其書則不致以殘缺為人所棄矣”的宗旨才將其補續(xù)刻印。在高士奇心中,最初只是想把《編珠》作為秘不示人的秘籍來賞玩,之所以刊行,是因為一位友人的建議,“友人謂是編宜公同好”,這位友人是誰?極有可能是徐乾學。康熙二十八年,因為南北黨爭,徐乾學、高士奇、王鴻緒一起遭到彈劾,高士奇被迫辭官返鄉(xiāng),徐乾學也于康熙二十九年辭官回鄉(xiāng),則這個“友人”應該就是徐乾學。徐乾學是康熙朝名儒,也是官書編輯大家,他與高士奇還是姻親,高士奇續(xù)修《編珠》后,曾專門找徐乾學作序,故高士奇極有可能是在徐乾學的建議之下將《編珠》刊行的。
徐乾學雖然也承認《編珠》“考隋經(jīng)籍唐藝文二志并無此書,他書錄亦皆不著”,但是他的結論是此書不偽,只是失傳久矣,“蓋凋零磨滅久矣”[7]。為什么徐乾學會認為《編珠》不是一部偽書呢?《清文獻通考》載:“士奇偕乾學奉命校勘閣中書,得之。已逸其后二卷,士奇博采故實,以補其闕,又廣其門類之未備者?!盵26]367可知當時徐乾學與高士奇是同奉康熙皇帝的命令去整理內閣書籍的,正是高士奇發(fā)現(xiàn)《編珠》二卷殘本的見證人。對于《編珠》的評價,徐乾學認為《編珠》是滄海遺珠,因為大量南北朝隋唐時期的類書失傳了,而此《編珠》卻能獨存,絕對一大幸事。徐乾學說:“自魏晉以逮,南北朝君臣宴集,每喜征事以覘學問,類書于是漸多。然今世傳歐陽詢、虞世南、徐堅所排纂,皆唐初時人,而志所載隋以前書,如《皇覽》《類苑》《壽光書苑》《華林遍略》等書,當時極貴重,其卷帙頗繁,今皆無一簡存者。即如戴安道、顏延之之《纂要》,沈約之《袖中記》《珠從》,其書不過一二卷,亦盡已散逸,獨《編珠》猶得其半?!盵7]
除了高士奇和徐乾學,朱彝尊也曾經(jīng)為《編珠》作了一篇序,朱彝尊是清代經(jīng)學家、文學家,朱彝尊與高士奇曾同在南書房共事,相互之間比較熟悉,高士奇曾經(jīng)因為嫉妒有過打擊朱彝尊的舉動。李光地《榕村續(xù)語錄》載:“澤州語予曰:‘當日潘次耕、朱錫鬯在南書房,與高澹人不過詩文論略不相下,澹人便深銜之,一日語予曰:‘如此等輩,豈獨不可近君,連翰林如何做得?'予曰:‘如此等人,做不得翰林,還有何人可做?次耕略輕浮些,至朱錫鬯還是老成人。'高往年還在監(jiān)中考,為吾所取,稱老師。是日,便無復師生禮,忿然作色曰:‘甚么老成人!'將手爐竟擲地,大聲曰:‘似此等人,還說他是老成人,我斷不饒他。'”[27]758可見,高士奇與朱彝尊之間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較大的沖突,所以在高士奇康熙年間刻《編珠》時,沒有收入朱彝尊為《編珠》所作的序,而在日本文政十二年刻本中,日本學者則從朱彝尊的《曝書亭集》中找出該序,并將之放在卷首。
朱彝尊為《編珠》作序是應高士奇之請求而作的,并且朱彝尊作序在徐乾學作序之后,由于朱彝尊名氣較大,所以高士奇很重視朱彝尊,在徐乾學作序后,高士奇又囑咐朱彝尊為《編珠》作序。朱彝尊在其序中敏銳的注意到了《編珠》在類書史上的意義:“予惟類書始南北朝,當時文尚駢儷,學者爭以洽聞周見相高。如朱澹遠有《語麗》,又有《語對》,徐僧權有《遍略》,顧其書皆不傳,論者遂以《修文殿御覽》為古今類書之首,今亦亡之。惟隋著作郎杜臺卿所撰《玉燭寶典》十二卷,見于連江陳氏《世善堂書目》,予嘗入閩訪陳后人,已不復可得,則類書當首公瞻?!盵28]朱彝尊在當時明確指出杜公瞻《編珠》是當時可見最早的傳世類書,并且朱彝尊以其經(jīng)學家的敏銳發(fā)現(xiàn)了《編珠》所保存的大量讖緯書的價值。他指出雖然史書中說隋代嚴禁讖緯之書,“隋禁七緯,發(fā)使四出,凡讖緯相涉者皆焚之,為吏所糾者至死”,但是觀察《編珠》,卻“仍取《括地象》《通卦驗》《援神契》《元命苞》及《尚書中候》之文”,并且查考《北堂書鈔》,“永興虞氏《書抄》成于隋秘書省之北堂,亦采及諸緯”,由此朱彝尊得出結論:“然則史固有不足盡信者與,或當日所焚,不過《王明鏡》《閑房》《金雄》等記,而非概畀之炎火,斯乃《乾鑿度》《禮含》《文嘉》之得以至今存也”[28]??梢哉f,朱彝尊所作《編珠序》是最有學術價值的一篇序,由于后來高士奇與朱彝尊交惡,康熙三十七年(1698)高士奇刻印《編珠》時,便沒有采用朱彝尊這篇序,只采用了徐乾學和他自己的序。后來的文政十二年刻本補用了朱彝尊序,文政十二年本后來在日本流傳非常廣,可以說,是得益于朱彝尊的這篇序。
現(xiàn)今留存的《編珠》主要有3個版本系統(tǒng),第1個是康熙三十七年清吟堂本。清吟堂是高士奇的書齋,又稱朗潤堂,清吟堂本《編珠》9行16字,黑口,單魚尾,四周單邊,內封題“吟堂秘本”,每卷末刻“男高輿、軒仝校字”,“弘”“丘”皆不避諱,當是高士奇在補完《編珠》之后的初代刻本。于今可見的為哥倫比亞大學東亞圖書館藏本,在日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亦有藏本。高士奇的兒子高輿是當時的刻書名家,康熙朝編纂的大部頭類書《淵鑒類函》高輿也曾刻過清吟堂本,高輿精于刻書,所刻印書籍,質量都比較高?!毒幹椤吩诠饩w年間由甘泉宣哲用鉛字又排印了一次,稱光緒甘泉宣哲鉛字排印本,這次排印本主要是根據(jù)康熙三十七年高士奇的本子刻印的,內容沒有變化。
《編珠》的第2個版本系統(tǒng)是翰林院本。翰林院本即是《四庫全書》本的來源,兩者大體上是一致的,是一個系統(tǒng)的本子,翰林院本在中華古籍資源庫上有掃描版,善本書號13728,封面有“隋杜公瞻編珠四卷有翰林院典籍廳官印”的題名,抄本,10行21字,無格,內題“欽定四庫全書”,共4卷。翰林院本中“弘”字避諱,應為乾隆時期的抄本,但是這個本子有些混亂,比如“天地部”之后清吟堂本有“增補十四條”的小字標注,在翰林院本中卻漏掉了,但是有些部類的后面,依然有著與康熙年三十七年本相同的小字標注,寫明了高士奇增補多少條,而且翰林院抄本沒有徐乾學序,也沒有朱彝尊序,有“欽定四庫全書”的題字于卷首,可能是《四庫全書》編纂過程中的一個抄本,這個本子的底本應該就是康熙年三十七年清吟堂本?!端膸烊珪繁居兴膸祓^臣序,徐乾學序,以及高士奇清吟堂序,《四庫全書》本還有一個缺點是其與清吟堂本與文政十二年本相比,在每個部類下面注明的高士奇增補情況比較混亂,所以其??眱r值要遠遠小于其他兩個本子。
《編珠》的第3個版本系統(tǒng)是文政十二年和刻本。文政十二年即道光九年(1829),這個本子共6卷,是較晚出的刻本,書內“弘”“丘”皆缺筆,可見的本子很多,主要有日本早稻田大學藏本與靜嘉堂藏本。文政十二年本的創(chuàng)新之舉是補入了朱彝尊序,故文政十二年本與清吟堂本與翰林院本相比較,價值小于清吟堂本而優(yōu)于翰林院本。
除了上述幾個版本系統(tǒng),《編珠》還有抄本流傳,如清嘉慶楊超仁抄本等,但是這些抄本流傳較少,不如刻本的流傳廣泛。其實,在高士奇刻印之前,《編珠》便有抄本流傳,根據(jù)王士禛所見池北書庫本《編珠》可知,之前抄本多謬誤,以至于王士禛根據(jù)抄本中“隋皇”斷定高士奇所得殘卷為偽。后來的抄本,很多是根據(jù)高士奇刻本所作的抄本,抄本總體上價值不如刻本大。
《編珠》本是給隋煬帝作詩用的“隨身卷子”,質量是不容懷疑的,并且杜公瞻家族有著良好的家學傳承,這也保證了《編珠》的編纂質量,杜臺卿等人對音律的熟稔,必然使《編珠》在音律等方面有突出表現(xiàn),這樣才更加有利于隋煬帝的作詩之用。作為隋煬帝“隨身卷子”的《編珠》在后世流傳不廣,但是以《日本國見在書目錄》為代表的圖書目錄的著錄,證明了其流傳情況,雖不廣,但余脈未斷。高士奇在康熙年間重新發(fā)現(xiàn)了《編珠》殘卷,并為之補遺續(xù)撰,六卷本《編珠》遂再次流傳開來,甚至于日本亦有和刻本出現(xiàn),不可不謂之東亞文化交流史上的美事。清代部分學者或言《編珠》為偽書,但《四庫全書》將之收入子部類書類,并且排于諸類書之首,又可見清儒對《編珠》的認可與厚愛,后來學者更從多個側面為《編珠》證明清白?!毒幹椤返捏w例其實是個很重要的問題,其之所以被人重視,主要是因為體例,此種體例極便于作詩作文之用,這也是千年之后高士奇愛其精粹的原因,敦煌文獻中的《語對》《籯金》也是這種體例,但《語對》《籯金》肯定是《編珠》的“子孫”,肯定是《編珠》影響之下的新作,所以《編珠》對中國類書發(fā)展史是有貢獻的。后世學者以“編珠”為名的著作有《仙苑編珠》,這是道士王松年編成的一部記載神仙事跡的類書,編排形式一仍《編珠》,四字為對,其取“編珠”為名,亦可說明《編珠》在唐宋時代知識人中間所具有的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