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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洞府人家

      2019-11-30 13:47:18胡子龍
      大理文化 2019年11期
      關(guān)鍵詞:窩窩棒子苞米

      胡子龍

      1

      把深夏每一個日子過得像往常所有日子的瞿老相,冷不丁,與一個和往去任何日子都不相同的日子,劈面相撞。

      要說,這個日子跟以往的任何日子沒有多大不同:半夜起風(fēng),風(fēng)從谷地里旋進作為堂屋的中洞,在洞壁上弄出些催夢的響聲;獨一的雞扇著健壯的翅膀,“喔喔喔”長鳴,把瞿老相叫醒,告訴瞿老相天快亮了;公雞唱過,年年歲歲歇息在洞屋頂巖壁紫柚樹枝椏間的幾窩黑背鳥兒,唧唧吱吱,開始每天的黎明碎話。微弱的晨光通過中洞折射融進瞿老相住的南洞,瞿老相起床,揉揉眼睛走出內(nèi)室,又走出堂屋,站在洞前那塊不規(guī)則的石板上看,天藍,巖冷。跑馬河白浪掀天,撞擊著東崖腳,倏然一個轉(zhuǎn)向,嘩啦啦南去。洗過臉,喝上了罐罐茶的時候,太陽也照例出來。雖然見到圓圓的日影還需要老長的時間,但橘紅的陽光,已經(jīng)水一樣潑到了西崖頂,并一寸寸慢悠悠向下移動。太陽快照到洞屋頂壁的時候,喝夠了早茶的瞿老相離開屋子,下苞米地,采回六個青嫩飽漿的苞米棒子,撕掉殼,抹去須,裝進吊鍋,提著,到洞屋北側(cè)崖腳接些許山泉水,回洞,掛在火上煮起……六個煮苞米外加半瓷碗腌蘿卜,就是他這個洞府人家的早飯了,最近他和老伴早飯晚飯都是這樣料理。

      一切一切如常。

      事情突變于吃早飯時。太陽終于把它那慢悠悠的腳步踏到瞿老相家洞屋前的石板上,到河邊地里割豬料的老伴秀珍,背著滿滿一竹簍青枝綠葉回來了。瞿老相見老伴回來,趕緊從火上提下吊鍋,使竹筷一個個朝盆里撈苞米棒子。撈到最后一個時,一道人影斜斜地戳進洞。待看清隨著影子進洞屋的,不是老伴,而是一個高高的陌生中年男子。這人一進洞屋,一雙眼睛倏地迸出兩束且驚且喜的光,像兩柄劍,直拉拉戳到了盆里的鍋里的瞿老相手里的苞米棒子上,好像這人自從變成人,就從來沒有見到過苞米,從來沒有見到過苞米棒子。接著,幾步躍過來,蹲下,也不怕燙,一手抓住一個苞米棒子。右手抓的那個,直接送到了嘴邊,張嘴就啃。

      突然有陌生人進家來,本就讓和老伴常年孤居崖谷偏地的瞿老相大覺意外。來人不待請,撲攏來抓起苞米棒子就啃,那餓死鬼托生的樣子,更讓瞿老相嘴巴張成了葫蘆瓢。瞧眼前這個人,嶄新的皮涼鞋,白得耀眼的襯衣,線縫直溜溜的青布褲子,皮帶上掛個鼓漲漲的皮甲,人模人樣的,有身有份的,怎么就……這人三下五除二,啃完了右手里的苞米棒子,才朝一臉愕然的瞿老相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昨天上午在東河縣雞街子吃了碗米線,到現(xiàn)在,啥東西也沒吃,我實在是餓極了。……大哥,我不白吃你的,我給錢的,我給錢的?!彼畔伦笫治盏陌装糇樱_皮甲,抿出一張紅紅的百元大鈔,塞到瞿老相手里,“這六個苞米棒子,我全買了。我愛人和孩子,還餓在車子里呢!”說完,掠起襯衣一個角,將盆里的苞米棒子一個個抓了放進去,轉(zhuǎn)身就走,丟下呆若木雞的瞿老相和手里紅閃閃的百元大鈔。

      那人離開小一會兒,瞿老相臉上的肌肉才開始活動,眼珠子開始重新咕嚕。他望著手里的鈔票,先是懷疑看花了眼,抬起袖管揉揉再看,手里捏著的,確實是一張紅閃閃的微笑著的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百元鈔票。“哎——”他不管來人已經(jīng)離開了,連腳步聲都聽不見了,但還是叫了起來,“這個兄弟,你怎么能……能這樣?”

      他已經(jīng)在腦子里快速地算過賬,六個苞米棒子,在苞米棵子上養(yǎng)干,打死也就能剝下二斤苞米。按照苞米一塊一二一斤的市價,二斤苞米撐死也就值二塊五毛錢,他怎么能收人家的一百塊?再說,過路人肚子餓了,到門上來找食,自己送幾個苞米棒子,才是山里人的本分。

      他追了出去。那人飛快,夾跑帶走,已經(jīng)在洞屋北邊的石坡上攀出去了兩三百米。“哎,你等等!你等等……”他用喊山的喉嗓喊那人。那人聞聲,回了一下頭,也大聲說:“大哥,你別追。這幾個苞米棒子,賣給我了……賣給我了。”嘴里大聲喊著,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瞿老相急出了一身的熱汗,舌頭也開始有些大,再喊,結(jié)結(jié)巴巴詞不達意:“我是說……你怎能……哎,你等等!你等等!”他撩起腳,飛快向坡上追去。那人見瞿老相追他,跑得更快了,那樣子,生怕瞿老相追上他,硬生生奪回他兜著的幾個苞米棒子。一個沒命地跑,一個沒命地追。瞿老相追到半坡的時候,那人已經(jīng)接近坡頂。瞿老相追到坡頂,那人已經(jīng)過了石坡那邊的箐谷,在巖彎彎里一隱一現(xiàn)。

      一里外,是修成半年的水泥汽車路。

      瞿老相不敢追了。掛巖路窄險,他越追,那人就跑得越快。跑得越快,腳下就越兇險。他無奈地站在坡頂干沙上,把目光投向橫跨崖谷的大橋和橋兩邊巖坡上鉆山進洞的汽車路。這一看,猛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回身,踢石飛沙跑下石坡,跑到洞屋前,大喊:“娃他媽!娃他媽!”

      老伴從洞屋里出來,問:“你一早上窩在家里,就光顧喝茶,也沒弄個早飯?”

      瞿老相說:“弄了,誰曉得……嗨,還弄什么早飯。快,把灶上那兩口大鐵鍋洗出來,各灌上半鍋水,再把灶里的火燒上。別惜柴,燒得越大越好,讓水快飛漲起來,我去采苞米棒子!”

      老伴:“煮兩大鍋,喂牛啊?別說咱家沒牛,就是有牛,牛也吃不完!”

      瞿老相:“咱家要發(fā)財了,要發(fā)那條汽車路的財了。你別抱蛋母雞似的愣怔,照我說的做,快快,洗鍋,灌水,燒火。”邊說邊奔向南墻角,拉一只大竹簍背在身上,向下面的苞米地去。跑出十幾步,又回頭招呼了一聲,“老奶,照我說的做啊,千萬別耽擱了,我把苞米棒子背回來的時候,你鍋里的水要漲了啊!”

      2

      昨晚小半夜時汽車路那方向發(fā)出的巨大聲響,瞿老相是聽見了的。轟隆聲把他從睡夢中磕醒。起先他以為是天空起炸雷,心抖了一下:這樣炸耳的雷聲,跟著來的將是如何猛的雨。地間那漿汁白白的苞米,免不了要遭些損害了,尤其是靠近河邊的那一二壟,鬧不好會被山洪一洗而光。他趕緊披衣起床,走出洞屋,卻見滿天星星,連一絲云彩也沒有,才反應(yīng)過來:是崩巖了。他立即就想到了一里多外的汽車路。也只有汽車路邊懸著的崖頭,才會發(fā)生崩塌。跑馬河左右的兩段汽車路,是國家用了幾座山的炸藥,才在峽谷兩邊的懸崖峭壁上硬生生開鑿出來的,跑起汽車后,大小車子穿巖過洞,甚是危險。一條汽車路,算是把跑馬河兩岸原本密實的山崖,攔腰拉出深深一個刀口。有了這樣深的刀口,巖壁流血掉肉是很自然的事情,尤其是在這多雨的深夏。但他也沒深想,披著衣回洞屋重新睡去了。在他想來,汽車路雖然就修在他的眼眉上,卻是為來來去去的谷外人修的。他兒子還沒看過這條路一眼。他和老伴,一年走這條汽車路也不上五回。汽車路跟他這個巖窩窩野洞人家沒多大關(guān)系。汽車路上發(fā)生的事,更與他家沒有什么關(guān)系。他怎么也沒有料想到,恰恰就是汽車路邊的那一聲轟隆,讓他發(fā)了一回意外財,讓他家地里的六個苞米棒子賣到了一百塊錢,還生怕他不賣……那是苞米么,每一粒,差不多都成了真金白銀!

      瞿老相家所在的巖窩窩,典型的一村一家,一家一村。這種獨家成村的景觀,即便是在偏遠山區(qū),其實也不多見。方圓三五十里,除卻巖窩窩,再找不到其他這樣的村了。

      巖窩窩,顧名思義,就是大石巖中間的一個窩窩兒。擁抱巖窩窩的大石山,東西三十里,南北八十里,整座大山渾然天成的一個巨大石頭,只生蒼苔,不見草木。穿巨石中部南北縱過的跑馬河巖谷,像是遠古時候神仙揮刀,不偏不倚,在石梁中間咔咔兒一拉而成的一道大地裂縫,把個大石頭拉成了東石梁子和西石梁子。巖窩窩北邊四五十里跑馬河,東西兩面絕壁夾峙,整段巖谷寬不過二三丈,滿打滿,也就夠不曉得發(fā)源于何處的跑馬河水淌過,河兩岸連個野豬做窩的地方都沒有。巖窩窩南面亦然。跑馬河水離開巖窩窩后,在逼窄陰森的巖谷間沖撞著兩面絕壁突奔三十多里,地勢才見寬闊。南北七八十里的巖谷,也就巖窩窩這里寬敞一些。這一定是神仙將刀子劃拉到這里,刀子停頓,重新拉刀向下時,不經(jīng)意地旋轉(zhuǎn)了一下刀兒,于是留下這一個圓圓的地窩子。整個巖窩窩方圓不過四百米,日夜咆哮的河水在窩窩里轉(zhuǎn)了個彎,在河西岸留下一片相對平坦的土石坡地。一百多年前,瞿老相阿爺?shù)睦献?,為逃兵?zāi),帶著老婆和七歲的兒子也就是瞿老相的阿爺四處浪跡,無意間經(jīng)過巖窩窩,見這里有可供棲居的幾個巖洞,有一片可供墾植的草坡,還有一年四季流淌的河水,就停住流浪的腳步,把巖洞打理成住房,把草坡開墾成莊稼地。瞿家漂浮的家族根須,終于在這巖窩窩里扎了下來。瞿家年年月月,耕種開墾出來的這片土地,靠巖窩窩南峽口通往佛指山下人村和北峽口通往東四壩的兩條細道,跟外界聯(lián)系。

      然而,這片耕地也不過四五畝。四五畝耕地上長出的苞米小麥洋芋菜蔬,是滿足不了瞿家向下不斷繁衍的。從瞿老相阿爺?shù)哪且淮?,都只留長子在巖窩窩延續(xù)瞿家血脈。其他的姑娘兒子,一律出嫁或者當(dāng)上門女婿。瞿老相的二爺爺,到了河?xùn)|三十里的貓貓地上門;瞿老相的二叔早夭,三叔被落雁街一個姓段的人家招了去。瞿老相的兩個弟弟,二弟去了河?xùn)|地坪子村馬家,三弟去了西背佛指山下涼水箐晏家。巖窩窩東南西北隔村甚遠,最挨近巖窩窩的一個村子,都有十幾里路。這樣,瞿家沒有經(jīng)歷土地改革,沒有經(jīng)歷互助組合作社人民公社,沒有經(jīng)歷聯(lián)產(chǎn)承包。瞿家始終孤草一枝頂清露,頑強扎根在這個巖窩窩里,沒得到更多的陽光雨露,也免去了不少的風(fēng)吹雨打,月月年年翻著舊篇過日子。雖然,瞿老相那長大了的兒子,漸漸地對巖窩窩不滿意了,說活在巖窩窩,就是活在原始社會的原始洞穴里,只少了茹毛飲血。還說他這輩子,是一定要走出去的,到外面的天地里生活。兒子孫子也要在外面的天地里生活。瞿老相對兒子的話不以為然。在瞿老相看來,兒子也無非是嘴上說說罷了。外面城鎮(zhèn)是多,外面村子是多,可沒有他瞿家的一個瓦片兒,沒有他瞿家的一寸土地,走出去了咋個生活?除非也去當(dāng)上門女婿,為別人家傳宗接代??赡菢樱募也痪驮趦鹤舆@一代上斷脈了?那是萬萬不可能的!兒子嘴上再怎么不滿意,也必須在巖窩窩生活下去。不僅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孫子重孫,一代代,也要在巖窩窩生活下去的。巖窩窩怎么了?五六代啦,巖窩窩沒有讓瞿家過上大富的日子,但也沒有讓瞿家挨過饑餓……

      兒子說,哪怕是去城里撿破爛賣,哪怕是去外村租別人家的土地耪,也比在這巖窩窩里掙扎著強。

      瞿老相說,那不又跟前輩老祖一樣,過流浪日子么?過那樣的日子,家還叫個家么?把一個好端端的家丟了,去過流浪日子,對得起一鎬子一鎬子開墾出這片耕地的先輩么?

      兒子撇撇嘴。

      四年前,兒子不聽阻攔,打起行李,到外面去了,說是去打工。打工,讓瞿老相新鮮又刺耳的一個詞兒。兒子“打工”一去,整整四年沒回家一趟,只是用他二叔家的地址,給他老倆寄了幾回信,寄了幾回零花錢。前年,信中寫上長長一串洋碼子數(shù)字,說他買了手機,這串?dāng)?shù)字,就是他的手機號,有事,上鄉(xiāng)街上的電話亭,給他掛電話。從此,再不給他們寫信。瞿老相不相信靠這串?dāng)?shù)字,能和兒子通上信。老等不來兒子的信,才抱著試試看的心理,揣上這串洋碼子數(shù)兒上街。讓瞿老相和老伴欣喜不已的是,在別人的指點和幫忙下,從沒有摸過電話的瞿老相和老伴,還真在鄉(xiāng)街子電話亭里接通了兒子,靠一根細細的長長的線,跟遠在千里萬里外的兒子“通上了信”。瞿老相在電話里懇求兒子回來,一家人守著巖窩窩的土地團團圓圓過日子。說一家子團團圓圓,比什么都強。兒子說回來干什么?回來過白天看巖石,晚上數(shù)星星,然后青菜面面填肚子的原始生活?瞿老相說,現(xiàn)在不同了,國家已經(jīng)在巖窩窩上邊一里多的地方打隧道架大橋,西林壩連接?xùn)|四壩的大公路,不再繞者摩大山那邊,直接從巖窩窩過,路一修通,巖窩窩每天可以聽見汽車跑啦!兒子說,別說通了汽車路,就是通了火車路,巖窩窩還是巖窩窩,巖窩窩還是一個原始的地頭,他是不會回來守那幾壟苞米地的,他就在外面打工掙錢,他要打出掙出一個不同上代人的新鮮日子。

      喊不回兒子,瞿老相也沒再強喊。細細想,兒子有兒子的道理。如今不比以前啦,如今娶個媳婦要花幾萬塊錢,可自己和老伴在土里苦掙幾十年,也沒有給兒子存下五千塊。沒有錢,就沒辦法給兒子娶上媳婦。兒子娶不上媳婦,就算回來了,屁股也坐不穩(wěn)。只有掙到大錢,給兒子娶上媳婦,兒子才有可能把心拴住,瞿家也才能在巖窩窩一代代往下繁衍??稍趲r窩窩,靠一年兩季收的苞米小麥,要掙幾萬塊錢,那是說夢話啦!但他又怕兒子在外面三混兩不混,混成了別人家的上門女婿。這年頭,獨兒子因為娶不到媳婦,丟下父母去當(dāng)上門女婿的,還少么?他變得悶悶怏怏,刨地的時候,刨出一個石頭,就巴不得刨出的是一個金元寶。

      他也知道自己是癡人說夢。

      不曾想今天,他六個苞米棒子,坐家就賣到手整整一百塊錢!他和老伴還有一大片成熟的苞米哪,如若今天將這大片地里的苞米棒子一個個賣出去,他就有了幾萬塊的鈔票!幾萬塊??!這樣一筆天大地大的錢在手,他肯定能把兒子從那千里萬里的地頭喚回來了!想著想著,他咧開老嘴笑了。哈哈,汽車路崩一回山巖,居然給他老瞿家?guī)磉@樣一份希望……

      3

      老伴把灶上的兩半鍋水燒得半開的時候,瞿老相背著滿滿一竹簍苞米棒子回了屋,一只手里還提著四五個。老伴問:“煮這多苞米棒子,你瘋了呀?”瞿老相樂呵呵地說:“不是我瘋了,是崖頭那條汽車路瘋了。你曉得么,橋那頭彎子處,朝汽車路上垮了半座山,路上的車和人全堵住了,一溜幾百架客車貨車,癱在那里,十幾個鐘頭,往前不行,往后也不行。車里的人,一個個餓的喘,咱家地里的苞米棒子,變成真金白銀了?!夏棠銊e多話,快撕苞米皮煮上,一會兒就會有人上門來買,到時候,叫你收錢收得手抖。”

      果然不出瞿老相所料,當(dāng)他把第二簍苞米棒子背回家,鍋里的苞米棒子熟了的時候,石坡上有人三三五五朝家走來。最開頭的兩個,一男一女,已經(jīng)到了坡腳。坡頂上,還不斷有男男女女冒出腦袋瓜來。那兩男女奔攏洞屋門口,男的大聲問:“還有煮熟的苞米棒子不?我們買幾個?!瓕?,我們給高價,五塊……不,十塊一個。”

      瞿老相大聲應(yīng):“有啦!有啦!就出鍋,燙呼呼的,又鮮又甜又嫩,好吃!”低聲吩咐老伴,“記住了,就十塊一個,少了不賣。”

      老伴嘟嘟噥噥地說:“十塊一個苞米棒子,這些人,沒吃過苞米棒子,想吃苞米棒子想瘋了?”

      瞿老相低聲說:“不是想瘋了,是快餓瘋了。你呢,也要瘋了……晚上數(shù)錢,讓你數(shù)得瘋瘋癲癲?!闭f話時,那兩人已經(jīng)進了堂屋,來到灶前。男的迫不及待抓起瞿老相撈起的一個苞米棒子,邊啃邊摸出一張票子,也是紅色的毛主席像大票,遞給瞿老相:“我們要十個。”

      女的抓起一個苞米棒子的同時,遞給瞿老相兩個塑料食品袋:“麻煩你幫我們裝好。”

      瞿老相麻利地將八個苞米棒子裝進食品袋,遞給那女子:“連你們手里的,十個,你提好了?!?/p>

      這一對男女啃著苞米棒子退出灶房,立即又有三個男人奔了進來。這個喊,我要五個。那個喊,我也要五個。

      瞿老相說:“一般生意不兩般做,十塊錢一個棒子。”

      “十塊就十塊。”男人們抓起棒子就啃。

      老伴收錢,瞿老相給來人撈苞米棒子、裝苞米棒子。這伙人還沒來得及退出去,另一伙人又擠進了灶房。沒半個鐘點,滿滿兩鍋苞米棒子一售而空。

      有不斷趕來的男男女女幫忙撕苞米皮,瞿老相第二趟背回來的苞米棒子很快下鍋。這一回,他讓老伴去地里背苞米棒子,自己守在灶前。煮熟一鍋,就被不斷趕來的人搶買空。這天,老伴顛著一雙腳,往苞米地里不知跑了多少趟,瞿老相也不知道煮了多少鍋苞米。他只知道自己的內(nèi)衣口袋越來越鼓,越來越鼓。太陽快落山時,還有五六個人急急忙忙趕來。煮熟的苞米棒子已經(jīng)沒有了。他們對瞿老相說,他們是從距離大橋三公里的地方穿了三個隧洞趕過來的,他們乘坐的那輛客車的后面,車子還停出去不下兩公里。他們走攏橋頭時打聽了一下,因為重型機械進不來,僅僅靠一支徒步趕過來的三十多人的工程隊用鐵鎬、鐵鍬、手推車輪班操作,塌在路上的泥石,恐怕還要今晚一個夜晚明天一個白天才能開通,他們要多買一些。老伴樂顛顛地又跑了一趟苞米地,采來半簍子苞米棒子,煮給他們。

      這幾個人啃著苞米棒子走了不大一會兒,天黑下來了,老兩口暫時停歇下來。

      老伴說:“上面三壟地的棒子全采光了?!?/p>

      瞿老相說:“還剩下面的四壟地?!?/p>

      老伴問:“賣多少錢了?”

      瞿老相說:“我也忙不過來數(shù),一萬塊出頭了吧。哦,大致算得出來的。上面三壟地是一畝七,每畝按八百窩,就是兩千三四百個苞米棒子,哦,肯定超出兩萬塊了,挨近兩萬五千塊也不一定?!?/p>

      老伴說:“剛來的人不是說要明兒晚些路才開通嗎?明兒把下面那四壟地里的也這樣賣出去,就五萬多塊將近六萬塊了。咱家從來沒這多的錢?!?/p>

      瞿老相說:“明天……明天……”他起身,進內(nèi)屋,將所有的錢放進一個鐵皮箱子里鎖起,擰亮手電筒,抱起箱子鉆進灶房,藏進柴堆深處?!澳闼X,我去汽車路上看看,看個準(zhǔn),明兒好行?!彼叱龆次?,向汽車路去。一小時后,回來了。他搖醒了在被窩里的老伴,一臉興奮地說:“真像那幾人說的!坍到汽車路上的泥石只清去了一小半,修路的人再趕,估摸也要明天黑些才能通路,我們明兒還有一天賣?!?/p>

      兩人從柴堆子里翻出錢箱,回到內(nèi)屋里,老伴樂呵呵地搓著巴掌:“有五六萬塊錢,咱也不愁兒子的娶媳婦錢了。賣完苞米棒子咱就去街上,給兒子掛電話,讓他別打那個工了,回來請媒人訪個女子成親。”

      瞿老相說:“等賣完棒子再說吧。你睡。我電筒照著背幾趟回來。下半夜,你起來換我,煮苞米棒子,我睡一會兒。天亮,肯定又有人來買苞米棒子了。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明兒一天,我們說什么也要把下面四壟地里的苞米棒子賣完。”

      老伴聽話,躺下了,很快又爬起來,囁囁喏喏地說:“我有個想法,明天,我們是不是……”

      瞿老相望著老伴。

      老伴把沒有說完的話說出了口,“明天,我們加點錢,賣二十塊一個……就是十五塊一個,也能多掙些?!?/p>

      瞿老相搖搖頭:“還是跟今天一樣,十塊錢一個。十塊一個苞米棒子,老天就讓我們發(fā)了一回大財了。人,不能太貪心。再說,誰的錢都是錢,都是汗水掙下的,你要老高了,人家不買你的苞米棒子,你還敢把手伸進人家錢袋里掏錢?”

      老伴笑笑:“我依你的。這輩子幾十年了,我哪件事不是依著你?”

      果然到了第二天太陽落的時候,路才開通。這差不多整整一個白天,又讓瞿老相兩口子好忙。等相向而開的一輛輛汽車在公路上開始緩慢挪動的時候,他家七壟地里的苞米,除了幾十個個頭比較小的外,全部變成了紅紅綠綠的票子。兩口子趴在鋪上,用差不多兩個鐘頭,才把賣到手的錢清點出來:五萬九千七百八十塊!

      4

      陡然間有了將近六萬塊錢,一輩子沒有哪回裝過兩千塊錢的瞿老相和老伴,真的抱住了一個金元寶,歡喜得皺紋里都開花,小半夜才睡去。雞唱三遍時瞿老相咯噔醒來,他搖醒老伴:“起了,到鄉(xiāng)上街子去,給兒子掛電話,讓他回來?!崩蟽煽诖┖靡路瑥谋桓C里撈出鐵皮箱子,又打開木箱,找出寫著兒子電話號碼的紙片,在貼身口袋里裝好。兩口子來到堂屋,找一只篾縫細密的趕街籃子,把鐵箱放進籃子,用苞米皮蓋了,然后從雞舍抓兩只胖母雞,綁緊雞腳,擱在苞米皮上,背著,臉也不洗,出門了。摸著夜黑上石坡,過三道灣的時候,天也亮了。到了公路上,走過大橋,穿了兩個隧洞,走了一段靠山公路,順一條掛崖小路,攀到雷公崖頂。在大石梁子上走了七八里沒有草木的光石板路,追著細路鉆入大松林,向東南方向的鄉(xiāng)街去。

      緊趕慢趕三個多小時到了鄉(xiāng)街上,在街口一家小食堂里買兩碗米線吃,輕車熟路,向街子西頭的郵電所去。這兩年來,他們隔半年就到郵電所一回,給在外省打工的兒子掛電話。轉(zhuǎn)兩個街拐到了郵電所,營業(yè)室的門關(guān)著。明顯,人家已經(jīng)下班了,只有等再上班時掛電話。老兩口背靠營業(yè)室的卷簾門,并排坐在水泥抹的坎子上,竹籃夾在兩人中間,一人一只手搭在背籮口。等了一個多鐘頭,終于開門了。起身遞上紙片,請營業(yè)員撥了兒子的電話。

      幾個月沒來,電話亭子已經(jīng)變了樣。原來的電話機是一排兒擺在一塊抹了綠色油漆的橫板上,現(xiàn)在,一個電話機一個玻璃房。代他們撥電話的營業(yè)員轉(zhuǎn)身出去,再隨手關(guān)上玻璃門,老兩口和他們的竹籃,就被關(guān)進了小房子里。電話通了,瞿老相對著話筒說:“強子,你千萬得回來一趟啊?!?/p>

      兒子強子在電話那頭問:“家里出了什么事嗎?是不是我媽病了?”

      瞿老相趕緊說:“你媽沒病。我和你媽,身子骨都好著呢。你媽好好地站在我旁邊呢。”

      “你們都好好的,我就不回來了。今年活計好做,回來一趟,來來去去的路費,加上耽擱,我要損失三四千塊錢呢?!?/p>

      “聽爹的話,你還是趕緊回來一趟?!?/p>

      “啥事也沒,我回來干什么?”

      “事情是有,大事。你曉得,我們是在街子上給你掛電話,電話里不好跟你說?!?/p>

      “什么事情,讓別人聽不得。”

      瞿老相想說,家里發(fā)生的這樁事,別人就是聽不得。但他沒說,愣愣地舉著話筒。老伴忽然拐拐他,并且指了指隔壁的電話房子。他順著老伴指處看,見隔壁的電話房子里的一個小伙子對著話筒嘴巴一張一張,急促地講著什么,他這邊卻啥也聽不見,這才明白,這玻璃做的電話房子,是隔音的,任他怎么講,除了跟進來的老伴,其他人根本聽不見。

      瞿老相就大聲對兒子說:“我們今年的苞米賣了五萬多將近六萬塊錢,你媽讓你別在外面打工了,回來用這筆錢訪個媳婦過安穩(wěn)日子?!?/p>

      “啥?”兒子不相信,在電話那頭大叫,“幾壟地的苞米賣了五萬多六萬塊錢,我說爹,你沒有發(fā)燒吧?”

      瞿老相見兒子不相信,趕緊把這兩三天里的事,跟兒子詳細講了。

      兒子相信了?!跋氩坏轿业覌專狭死狭?,種苞米還種得了大錢?!蓖A送?,“爹,我還是不能回來?!?/p>

      瞿老相急了,對著話筒大聲吼:“你回來!你都二十五六的人了,再不回來訪個姑娘成親,你讓我和你媽等到哪年才抱上孫子?”

      老伴把話筒抓了過去:“強子,你回來吧。媽等著抱孫子,都等白頭發(fā)了。以前爹媽掙不到錢,不敢開口,這回……”

      “媽,我真的不能回來?!痹捦搽m然到了老伴的手里,但瞿老相還是把兒子在那頭說的話,聽了個清清楚楚,“你二老想想,咱那家,落在前后幾十里沒有人村的巖窩窩里,住的還是石洞洞,在前些年還差不多,可到了這個年頭,哪個姑娘愿意嫁過去跟我過日子?媽,我這四年掙下了十多萬塊,我再掙兩年,就有十八九萬,加上你們今年賣苞米棒子的六萬塊,二十五六萬,我就能在街上買點地皮蓋房子,或者直接在街上買套差不多的二手房。不在街上買房子,我是娶不到媳婦的,回來也白搭?!?/p>

      瞿老相把話筒奪了回去說:“那這些錢你叫我們咋裝?我和你媽現(xiàn)在是左手捧著燙手,右手捧著也燙手。一閃失,讓人給摸去了,我和你媽白苦了,白高興了?!?/p>

      兒子在電話里笑了起來:“你們把錢存起來呀!存銀行,存信用社也行。存起來,就安全了?!?/p>

      瞿老相說出了自己的擔(dān)心:“你爹媽一輩子沒有存過一分錢。抱著這大筆錢去存,萬一銀行和信用社懷疑,我和你媽怎說得清!”

      兒子笑了:“我的爹,不偷不搶不騙,你和我媽種苞米自己掙來的錢,光明正大,你們怕什么怕?再說了,銀行信用社巴不得有人去存錢呢,他們根本不會問你的錢是干什么來的。你們放心去存好了。最好是存兩年的定期,那樣利息高一些,五六萬塊,每年光利息,都有一千多兩千。”

      喊不回兒子,瞿老相無奈,掛了電話,付了電話費,帶著老伴街上轉(zhuǎn),幾打聽,在北街找到了信用社。那幾年沒有規(guī)定一定要實名儲存,盡管瞿老相沒有身份證,老伴也沒有身份證,但很快就存妥了。五萬塊存了兩年定期,七千塊錢存了活期,剩下的二千幾百塊,留著家里花用。還真像兒子在電話里說的,信用社的人根本沒有問這錢是怎么來的,高高興興幫他們辦了存款手續(xù)。末了,還再三叮囑他們保管好存折,別丟了,別被人摸去了,別讓老鼠給咬碎了。以后有了錢,就認他們信用社存。

      回家的路上,瞿老相走一段路,摸摸裝存折的內(nèi)衣口袋。走一段路,又摸摸裝存折的內(nèi)衣口袋。厚厚幾扎花花綠綠的票子變成了兩張薄薄的紙片,他心里有些空落,問老伴:“錢不在身上了,你是不是也覺著有些心不著底?”

      老伴說:“錢不在身上了,存折在呢。存折就是錢,你啥時想用了,拿著存折來街上,就變成錢了,還會多起來呢!”

      瞿老相在老伴肩膀上拍了一巴掌:“你這死老奶,腦筋比我開通?!?/p>

      5

      苞米收得早,這一年的小春麥子也就種得早。高溫加早種,四面八方村莊的麥子還嫩央央地在泥皮上趴著,瞿老相家的就你追我趕地咔嚓嚓起桿、打苞、秀穗。臘月未到,齊刷刷地揚花、灌漿。翻年剛過正月十五,呈現(xiàn)出一派梅子黃。

      瞿老相蹲在地頭,瞇著兩眼看開始黃熟的麥穗在熱風(fēng)中掀浪。等麥子熟透了,收了,他就開始鑿地種苞米。

      老伴也蹲攏來說:“他爹,你說今年,我們的苞米棒子,還會有去年的好運氣么?”

      瞿老相望老伴一眼:“你的意思是,冷不丁,哪里的山崖往汽車路上坍一大堆石頭,攔住兩頭開來的車子,兩三天開不出去,像去年那樣?”

      老伴說:“不坍崖,不攔住車子,我們的苞米棒子賣不成?!?/p>

      老伴說的,瞿老相心里再清楚不過。他瞿家在這巖窩窩里苞米種了幾代人,也就去年,發(fā)了大筆苞米財。如果不是汽車路改道從這里過,如果不是新修成的汽車路,被冷不丁坍下來的大堆石頭擋住了汽車,不讓汽車跑,只怕他家再種一千年一萬年苞米,也別想口袋里掙下厚實些的錢。不用說,苞米青熟時路崖崩坍的聲音,就是財神上他瞿家來的腳步聲??山衲臧浊嗍鞎r路崖還會崩坍嗎?明年苞米青熟時路崖還會崩坍嗎?瞿老相站起,目光投向汽車路方向。看著,看著,臉上就有些凝重。去年那事過去后不久,國家就派來了工程隊,用差不多兩個月時間,在石崖崩塌的地方筑起了一道十幾丈高的擋墻,橋兩頭二三十里的路段,但凡看上去有些險要的地方,也一律筑起了高擋墻。想這一段路再發(fā)生讓來往汽車停留一兩天的崖坍,難!他頓時開了竅,丟開老伴,回屋,提來兩把鐮刀,丟給老伴一把說:“我們得先把河邊的那一壟麥子割了?!?/p>

      老伴:“麥子還沒飽滿呢,咋就割?”

      “你懂個屁!”瞿老相說,“我叫你割就跟著割,一兩壟地的麥子,值得了多少錢!”

      第三天,瞿老相帶著老伴,種下這年第一壟地的苞米。

      這壟地的苞米苗長出,長到四五寸那么高的時候,瞿老相又帶著老伴,割去了第二壟地的麥子,種上苞米。第二壟地的苞米苗也四五寸那么高的時候,所有的麥子成熟了。老兩口起早貪黑,用了六七天時間,把所有麥子在海簸里摜成麥粒,曬干,屯起來。地全部騰出來了,他也不忙著點苞谷,而是隔半個月種一壟,隔半個月再種一壟。最開頭種的那壟苞米,苗子綠綠的已過膝蓋,還有兩壟地舉著麥茬在懶洋洋地曬太陽。當(dāng)最后一壟地的苞米苗鉆出土皮的時候,靠河邊那壟地里,苞米秧子已經(jīng)齊整整地吐穗開花。

      最開頭種的那壟苞米棒棒頭的紅白須完全枯萎的時候,瞿老相把施肥、除草、灌水等事丟給老伴,自己上信用社取了兩千塊錢,到鄰縣歇馬鎮(zhèn)街上,買了木頭椽子、石棉瓦,外加一箱鐵釘,雇一輛拖拉機,拉到橋東頭,卸了。橋東頭崖下距離橋三四十步的地方,有一小塊平地。瞿老相叮叮當(dāng)當(dāng),用五天時間,蓋起一座小房子,又用石頭砌了兩口灶。隨后五天,瞿老相早出晚歸,鉆進西隧洞那邊的貓貓山林子里打柴,然后一捆捆搬到路邊,開兩百塊錢攔了一輛空跑的汽車,把柴拉到橋東頭,堆在石棉瓦房左右。

      萬事俱備,一個清晨,他讓老伴背上兩口鐵鍋、兩只皮桶,外加一把竹篾篩子,自己背上連夜采的滿滿一簍子苞米棒子,來到石棉瓦房里,架鍋,灌水,燒火,撕苞米皮,開始這一年的苞米生意。

      隨著鍋里的水沸漲,苞米的清香彌漫了整個橋頭。

      第一鍋苞米煮熟,他撈出二十幾個,裝在竹篩里,端著來到橋頭。見車子開過來,不管是貨車還是客車,就大聲喊:“嫩苞米棒子,五塊錢一個!嫩苞米棒子,五塊錢一個!”他有些驚奇,第一天做生意,自己就喊得爽爽的,一點也不咯噔,一點也不覺得難為情,莫非,自己還真是做生意賺錢的料?

      幾輛貨車在他跟前呼嘯而過,又一輛客車也在他跟前呼嘯而過。連續(xù)過了十幾輛汽車,沒有一輛停下來。好像只要路爽爽地通著,就沒有誰會稀罕他的苞米棒子。瞿老相喊半天,沒賣出去一個,心里霧騰騰的,喊聲也開始沙啞欠勁。屁股挨在橋邊欄桿上,準(zhǔn)備坐一下,順便燒一鍋老煙,恰巧這時候,橋西頭山彎子里又冒出一輛汽車,而且是客車。他趕緊把掏出的煙鍋塞回口袋里,站起來,高高舉起篩子喊:“剛出鍋的新鮮苞米棒子,五塊錢一個!剛出鍋的新鮮苞米棒子,五塊錢一個!”

      客車依然沒有在他跟前停下的意思。

      瞿老相那個氣,想把滿篩子的苞米棒子摔到橋下去。不過,想歸想,即便賣不出去,他也舍不得。這是糧食哪!就在他一肚子的悶氣沒法子撒的時候,那輛開過去的客車卻在百十步外停下了。他正思忖是不是追過去再喊幾聲,車上陸陸續(xù)續(xù)下來幾個人,往回走。他立刻意識到什么,小跑步迎了上去。那幾人走近他,問:“你的苞米棒子,多少錢一個?”

      他拐了個彎兒:“六塊一個。才煮的,又嫩又甜又香。”

      走在開頭的女子說:“我在車上,明明聽你喊五塊錢一個?!?/p>

      “我是喊六塊一個的。這幾天,我一直都賣六塊一個?!蓖A送#拔鍓K就五塊!今天的開張生意,我讓一塊!”

      五塊一個,竹篩里的苞米棒子,被這幾個人一買成空。隨后過來的人,只得多走幾步,跟著他到了鍋灶旁。剛出鍋的棒子太燙,買了苞米的人,嘴里抱怨:“你會不會做生意啊,你應(yīng)該準(zhǔn)備一些食品袋。”

      瞿老相連連點頭說:“是的,是的,我今早一忙,就把食品袋忘在家里了。這回將就些,下回,一定有食品袋。”

      他其實沒有準(zhǔn)備食品袋。這些天他做準(zhǔn)備工作,壓根沒想到這個??磥?,非得擠出時間上街子一趟。

      瞿老相到底還是沒去街上買食品袋。又一撥人跟他買苞米的時候,他靈機一動,將干凈的苞米皮扯了,接起來,把棒子一捆,遞到客人手里。買兩個就兩個一捆兒,買三個就三個一捆兒。苞米皮子綿韌,就是捆五六個,都穩(wěn)穩(wěn)扎扎不散捆。他還立即就有了詞兒:咱不用塑料食品袋。苞米皮兒捆苞米,比用那食品袋好!

      老伴又去地里背了一回苞米棒子。太陽落山的時候,前后兩背籮苞米棒子,一賣而光。

      從這一天起,瞿老相和老伴,太陽一出山就開始在橋頭忙碌。一壟壟地里逐漸成熟的苞米棒子,變成花花綠綠的票子,裝進了瞿老相的衣袋,十天半個月,再變成存折。

      一天黃昏,一輛大客車停在橋頭,司機伸出腦袋,喊瞿老相把苞米棒子端上車。他就樂顛顛上車,先遞給司機兩個。司機給他十塊錢,他說什么也不收,請司機每天來往時停一下車,照顧照顧他的生意。滿竹篩的苞米都是捆綁好了的。買兩個的,他提著苞米皮遞上兩個一扎。買三個的,他提著苞米皮子遞上三個一扎……車上坐了三十幾個人,也不是誰都喜歡吃他的嫩苞米,但絕大多數(shù)還是愿意買了嘗鮮,把腳挪到車尾,五十多個苞米棒子就剩下了四五個。車尾連排座位上,坐著一個女子和兩個嫩娃兒。倆娃兒四只眼睛饞勾勾地望著他竹篩里的苞米叫:“媽媽,我要苞米!”那女子連竹篩也不敢看一眼,把兩娃兒緊緊擁在懷里,說:“乖乖,媽買過車票,沒錢了。過些日子,媽給你們煮我們自己地里的苞米,我家地里的,也快掛紅纓了?!宾睦舷嗦犃耍行┬奶?,想送兩娃一人一個,但再想,兩個苞米就是十塊錢,又舍不得,趕緊端著竹篩離開。

      終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回到石棉瓦房,跟老伴說起了車上的事。老伴說:“哪個沒有個難的時候?你就一個娃兒送他們一個唄。咱家那一大塊地,也不缺兩個苞米棒子?!?/p>

      瞿老相嘆口氣說:“十塊錢,兒子辦喜事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多買兩包煙了。我們也窮??!”

      這一年,賣得了兩萬五千七百多塊。

      每年苞米花開,瞿老相家都有兩萬四五千塊錢進賬。幾年過去,瞿老相的信用社存款已經(jīng)突破了十萬。很多個晚上,瞿老相就是雙手捧著幾個存折睡過去的。睡過去了,又笑醒過來。

      細想想,還是心存遺憾。他對老伴說:“他媽,你說是不是,要是這條汽車路早修通十年,我孫子孫女都大了?”

      6

      兒子強子直到第三年里,瞿老相和老伴將苞米棒子賣去了一壟多地時,才回來。兒子不但帶著二十幾萬塊錢回家,還帶回來了一個貴州妹子。貴州妹子姓徐,叫徐娟娟,長得水靈秀氣,老兩口越看越喜歡,嘴巴都合不攏。第二天天不亮,瞿老相和老伴起身,到了鄉(xiāng)街信用社,把所有的存款取了,一包背著回來,交給兒子。兒子說,過兩天,他就和女朋友去縣城里看房,要買,就一次性把房子買到縣城里,哪怕是二手房。

      瞿老相說:“連上你帶回來的,三十五萬冒頭了。房子,買個二十五六萬的就差不多了。剩下十萬,你們成親要花銷,往后你們在城里過日子,也少不了要大花銷。”

      兒子說:“買,就買好些的寬敞些的,三十五萬都砸上了。這是我老瞿家走出巖窩窩的第一步,第一步要走亮。結(jié)婚用的錢,我和娟娟再出去掙。再說,我跟娟娟商量了,我們不像其他人家那樣,花錢辦客。過幾天,我們?nèi)ヮI(lǐng)個結(jié)婚證就算成親了。我們再出去打兩年工,背上十多萬塊錢回來,在縣城干個什么事兒,也有本錢了。”停了停,“兩年,你們在家里種苞米棒子賣,也能余下四五萬塊呢。那時候,有十多二十萬墊底,我們在縣城里肯定能成事?!?/p>

      瞿老相一臉微笑,說:“把你美的?!?/p>

      兒子說:“我老瞿家就要結(jié)束荒谷野洞的歷史了,我心里能不美?”

      娟娟拽著強子媽的胳膊說:“爸,媽,到時候你們也隨我們到城里住,過城市新日子。”

      瞿老相搖搖頭說:“城里過日子是你們年輕人的事,我和你媽一輩子在這個巖窩窩里寂靜慣了,受不了城里那嘈雜,就守這塊老土了。等你們成了家,在城里有了事情做,我們靠這幾壟地,靠這條汽車路賣苞米棒子,也不比跟你們在城里過得差?!?/p>

      兒子嬉皮笑臉地說:“每年賣了苞米棒子,還能給我們發(fā)幾千塊的壓歲錢呢?!?/p>

      就在這一夜,突然發(fā)生了大地震……

      7

      大地震是在黎明時分發(fā)生的。一張床顛簸地把瞿老相搖醒簸醒了。瞿老相反應(yīng)快,立馬意識到是大地震,扶著床頭墻壁爬起,三摸兩摸,摸到手電筒,打亮,套上褲子,上衣都來不及穿,捏著手電筒沖向作為堂屋的中洞,要喊兒子和那姑娘趕緊起來。兒子顯然也知道地震了,穿一條短褲,手里抱著頭天瞿老相給他的錢,先瞿老相一步,從竹簾子隔著的住處沖到了堂屋里,爹爹媽媽連聲大喊。半分鐘后,老伴和那姑娘穿好衣服,也到了堂屋里。

      余震跟著到來,兒子扶著搖搖晃晃的女朋友說:“爹,媽,我們趕緊出去,萬一這洞震塌了,我們就完了。”

      瞿老相擺了擺手,抬頭看洞頂。巖洞堅固密實,這樣大的震動,居然沒有震下一個石渣兒。只是墻上木釘上掛著的東西,都掉地了??繅ωQ著的簸箕、扁擔(dān)、鋤頭、竹簍什么的全歪倒在地。一個用來裝糠和一個用來裝麥子的竹編大筐,也傾倒在地,麥子和糠混在一起,灑了小半個屋子。平常用來坐的幾個塑料椅子、竹木椅子歪滾了一地。他對兒子說:“就窩在房子里,千萬別出去。這洞要能震塌,早千年前就給震塌了。外面,倒不好說啦,巖腰巖頂隨便掉下來一塊石頭,都是要性命的?!?/p>

      又一波搖晃后,大地重歸于平穩(wěn)。兒子噓了一口氣:“我的媽呀,這兇的地震,我長這大,從來沒有經(jīng)見過。”瞿老相也噓一口氣:“別說你,我和你媽活到五十多歲快六十歲,也從沒見過?!?/p>

      東天露出了魚肚色。

      天亮明的時候,瞿老相走出洞屋,老伴、兒子還有那個叫娟娟的姑娘,也跟著他走了出去,站在屋前場子上,看四邊山巖和穿巖窩窩嘩啦啦奔走的跑馬河。所有的山巖一如從前,沒有出現(xiàn)一點破損殘缺的樣子。跑馬河也跟昨天一樣,白浪滾滾地流淌。唯一的震后損相,就是側(cè)洞用來攔豬的石壘矮墻,拽著圈門倒了,兩頭豬,正在最上面那塊紅薯地里哼哼著。十幾只大雞小雞,也滿地坡啄食。瞿老相一時間熱淚盈眶:“兒子,你還說呢,你還說呢!這大的地震,外邊村鎮(zhèn),只怕房子都倒完了,大人小娃也在睡中傷了不少,可我瞿家?guī)r窩窩,你瞧瞧,你瞧瞧,四面巖壁,沒有閃落一個大些的石頭,這是先祖留給瞿家萬代子孫的一個福地喲!”

      兒子說:“最慶幸的是,我們還沒來及在城里把房子看了買下來。如果買下了房子,肯定也被震壞了。那樣,我這幾年在外面就白掙了,你們在家里這幾年的苞米棒子,也白白賣了。”

      瞿老相說:“這下,看你還敢打主意在外面買房子?!?/p>

      兒子堅定地說:“城里的房子,我肯定是要買的。不過,這一震,一兩年內(nèi)我不買了。過些天,我把你們給我的錢重新存起,過兩年,買新房還是二手房,看情況再定。反正,我們是要到外面生活的。”

      老伴怕兩父子頂起來,趕緊問瞿老相:“今天,咱還去不去橋頭煮苞米棒子賣?”

      瞿老相望望橋頭方向,說:“這樣大的地震,公路肯定斷了,河上的橋說不定也損了,哪來人買我們的苞米棒子……公路重新修通,少說也得十天半月。那時候,咱們的下面兩壟地的苞米棒子,也收漿了,變成不值錢的干苞米籽籽了……他奶奶的,這地震,震去了我?guī)浊K錢!”

      瞿老相喊著老伴和兒子,把胡亂拱地的豬攆回洞圈里,用石塊堵縫。一時間沒有事情干,瞿老相背上空竹簍,順屋北石坡往上爬,準(zhǔn)備到橋頭,把兩口鐵鍋和一對桶拿回來,等汽車路通了再背上去。爬到梁子上,看汽車路和大橋,橋倒是沒倒,能看見的汽車路上,卻是一片凌亂。凡是人工砌在路邊的擋墻,都坍塌了,這里一堆亂石,那里一堆亂石,一輛汽車,還夾在兩堆亂石中間,病氣懨懨地曬太陽。也不曉得大堆的坍石里,是不是埋了另外的汽車和開車的人。過橋的時候,發(fā)現(xiàn)橋雖然沒倒,但拉開了很大的裂口??熳叩綎|橋頭時,突然響起嗡嗡嗡的聲音。嚇了瞿老相一跳,以為又要地震了。急急忙忙奔到東橋頭,沒感覺到晃動,才發(fā)現(xiàn)嗡嗡嗡的聲音來自天空。抬頭順著聲音來的方向看,看見一個大黑點,在天上向這邊移動。聲音越來越大,黑點子也越來越明顯,臨近巖窩窩上空時,他看清是一架蜻蜓樣的飛機。這是一種他從來沒有在天上看到過的飛機。蜻蜓飛機飛過巖窩窩上空,隱到西巖那邊去了。他趕忙收拾了鐵鍋、水桶,奔跑著回屋,說:“連飛機都出動了,往西巖后邊那片村莊上空去了,西巖后面佛指山下的那幾十個村,只怕是真的震慘了,也不曉得你三叔家損傷有多大?”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老伴要做早飯的時候,天空中又響起了嗡嗡嗡的聲音。這回不是一架,而是四五架蜻蜓樣飛機,一架攆一架,飛過巖窩窩,往西去。半個多小時,又是六七架一群。后面這一群飛過去幾十分鐘,前面過去的那四五架,一架跟著一架,從西巖后嗡嗡嗡露出來,向東邊飛去。天上的飛機來來去去,瞿老相算是開了眼,一早晨居然看見了這么多蜻蜓樣的飛機。

      吃過早飯,瞿老相說是要去西背涼水箐看三弟一家怎么樣了。兒子不準(zhǔn)他去,說通往涼水箐的路不曉得震成什么樣了,何況還會有余震。老伴和娟娟也不準(zhǔn)他去,娟娟說那么多飛機都過去了,飛機上坐的肯定是救災(zāi)的解放軍,有了解放軍,叔叔家和其他人,就有救了。他去了,什么事情也干不成,相反會給叔叔一家添麻煩。瞿老相想想也是。一家四口人啥也不做,就在洞屋前場子上,看來來去去的飛機。

      看著看著,有人出現(xiàn)在巖窩窩的河邊。先是五六個,接著是二三十個,再接著是四五十個……越來越多的人出現(xiàn)在平常少有人將腳踏上的巖窩窩。這些人中,有老百姓,有穿軍裝的。明顯,他們都是從西巖那條路下來的,來到河邊后,他們沿著瞿家?guī)状嗽诤舆吷喜瘸龅男÷?,螞蟻搬家一樣,向瞿家洞屋門口走來。瞿老相立刻就反應(yīng)過來。這是西后幾十個村的災(zāi)民,在乘飛機趕去的解放軍的幫助下,順著山路下來,經(jīng)過他家門口,到汽車路邊,過橋,往東四壩去。走攏的第一撥人中就有瞿老相的三弟和三弟媳,還有他們的兩個娃。瞿老相看見弟弟、弟媳和兩個侄兒,趕緊迎上去,三弟撲攏來,緊緊抱住瞿老相,嚎啕大哭:“哥,你們一家囫囫圇圇不傷一根頭發(fā),我們卻是全完了,全完了啊!”

      瞿老相早上的猜測沒有錯,西后幾十個村莊,真的是遭了大災(zāi)了。地震來得突然,幾分鐘、十幾分鐘間,房倒屋塌,黎明香睡中的人,被倒塌的房屋壓死了不少,打傷的更多,一些人還埋在房子下面,死活不知。特別是那一片山村,是深度貧困地區(qū),絕大多數(shù)人家住的還是土木結(jié)構(gòu)的簡架房子,甚至是木垛房、茅草房,畜圈更是清一色的茅草房、垛木房。最為要命的是,很多人家還有火塘里留隔夜火種的習(xí)慣。地震發(fā)生后,震倒的木頭椽皮落在火塘里,引起大火。幾家起火,全村遭殃。不少的村莊,余震未息,就陷入一片火海之中,房屋、牲畜、糧食、衣服、家具一應(yīng)物品,被大火一燒殆盡。幸虧飛機送了一撥又一撥的解放軍進去,另外一支部隊也從西邊翻越佛指山落雪埡口趕到,陷入絕境的山民們才看到了希望。解放軍馬不停蹄,分撲各村,搶救受災(zāi)的山民。重傷的,抬上直升飛機,空運到市里和省城的醫(yī)院救治;輕傷和沒有受傷的,除留下一部分骨干勞力和解放軍一道搶救被埋在廢墟里的人,掩埋已經(jīng)遇難的;其他的,由部分解放軍指戰(zhàn)員帶領(lǐng),沿經(jīng)過巖窩窩瞿家的這條小路,越過大石峽,到緊急設(shè)置在東四壩一帶的災(zāi)民救助站接受救助。雖然巖峽東部的地區(qū)也屬地震災(zāi)區(qū),但因為經(jīng)濟發(fā)展快、房屋質(zhì)量好,加上生活習(xí)性的不同,受災(zāi)的程度相對要輕得多。另外,從西四壩到縣城再到市里,是二百里的高原地帶,地勢平緩,公路沒有受到嚴重損害,救災(zāi)物資能夠源源不斷地運進來。瞿老相三弟的岳父岳母重傷,已經(jīng)被直升飛機接了出去。二弟兩口子和兩個娃兒,因為要去五十里外的媳婦妹子家做早客,離天亮還有兩個小時,二弟媳婦就起來做飯,準(zhǔn)備吃了飯摸黑趕路。吃過飯走到村口空闊處,才發(fā)生地震,他們幸免于難。村領(lǐng)導(dǎo)知道三弟是從巖窩窩去他們村上門的,熟悉巖窩窩左右的路徑、地形,就安排他兩口子給解放軍和其他向外邊撤的人帶路。

      瞿老相拍著三弟的肩膀說:“他三叔,那個家沒有了,就跟哥在這個家里暫時住下來,這個家原本就是你的家?!?/p>

      一個懷里抱著娃兒的婦女走攏瞿老相說:“大叔,有吃剩的飯食,給娃兒一口。娃兒跟大人一樣高,昨天吃過晌午到現(xiàn)在,一點食也不得吃。”

      瞿老相趕緊回灶房,提出早飯剩下的半鐵鍋面面飯,老伴也抱出一摞碗。瞿老相把飯食分成十幾份,遞給到來的每個娃兒一碗。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太陽當(dāng)頂?shù)闹形鐣r分,每個人都已經(jīng)餓得前胸貼后脊。娃兒吃飯,大人直咽口水。瞿老相在幾秒鐘的時間里,斷然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他吩咐兒子,帶著幾個人扛上鋤頭去地里,把整塊地的紅薯挖出來,分給大家吃。吩咐老伴,把他背回來的兩口大鍋架灶上,一口烤麥面粑粑,一口燒上水,等他下地里背苞米棒子回來煮。

      兒子壓低聲音問瞿老相:“賣給他們嗎?他們慌慌亂亂逃到這里,我看也沒有什么錢。”

      瞿老相火了:“賣什么賣!這種時候,還想著賺他們的錢,你害臊不害臊?他們遭遇大難了,來到我家門口,我老瞿家就不該送他們一口救命食?”

      兒子把父親拉進里屋,說:“爹,你把家里的面拿出來做粑粑送他們,把還長不透的紅薯挖出來送他們,我就不說了,反正那些面和那些紅薯,也值不了幾個錢??傻乩锏哪郯住^不上十天,公路就搶修通了。公路一通,就能賣成錢了,幾壟地的苞米棒,值幾千塊上萬塊錢呢!”

      瞿老相一跺腳吼:“你到底不醒悟!是救命要緊,還是賣錢要緊?我告訴你,沒有周圍鄉(xiāng)親憫惜,也就沒有我瞿家。當(dāng)年你太祖帶著你太祖婆和老祖來到這里的時候,沒有一個錢,也沒有一粒糧,是周圍的鄉(xiāng)親給瞿家吃食、給瞿家鎬子鋤子,我瞿家才吃著千家飯在這巖窩窩里站住了腳跟。我瞿家欠周圍鄉(xiāng)親一份情,欠了上百年呢!現(xiàn)在鄉(xiāng)親遭難了,我瞿家不該回報一下么?快,扛上鋤頭帶人去地里挖紅薯,一個不剩地挖出來!”

      瞿老相把兒子推出屋,將一柄鋤頭立在兒子面前,又將另外兩柄鋤頭遞給三弟和一個穿軍裝的年輕人,自己提了早上到橋頭背鐵鍋用的那只大竹簍,甩在背上,大步向苞米地去。走出幾步,回過頭來喊:“老奶,照我說的做,做粑粑,燒水。別惜柴,燒得越大越好,我把苞米棒子背回來時候,你鍋里的水要漲了啊。讓大伙兒吃點東西,好往前趕路!”

      一陣谷風(fēng)吹過,滿地的苞米葉子在向瞿老相頻頻招手。一個個望天而生的苞米棒子在正午陽光里飄出醉人心脾的清香。

      瞿老相感覺,這是他這輩子聞到的最美最美的食香……

      編輯手記:

      《洞府人家》中瞿老相靠著一條汽車路和自己的努力終于收獲了財富,第二代也能走出一山一家的巖窩窩洞府到城里過上更好的日子。一個一個的苞米棒子就是洞府人家致富的秘訣,而富裕的背景是國家的進步帶給這個一山一家的洞府致富的機遇,道路的修通、經(jīng)濟的發(fā)展使這個原始生活的洞府人家大踏步進入新生活。而一個個能換來金錢的苞米棒子在災(zāi)難面前卻成為瞿老相心里最美麗的食物,放棄了利益訴求,在人類情感中尋找最美好的東西,瞿老相沒有再發(fā)災(zāi)難財,而是將苞米棒子和其他食物免費分發(fā)給受災(zāi)的人,金子一樣的人性光輝體現(xiàn)在底層的瞿老相身上,他善良、知恩。

      “只要有人的地方,世界就不會是冰冷的。”(《平凡的世界》)作家的職責(zé)不是機械地摹寫和臣服于某種流行的觀念,而是忠實于自己的內(nèi)心和對歷史趨勢的洞見,尋找人類情感中美好的東西,把人性中向上、向善的元氣提煉出來展示給讀者,讓讀者看到未來,看到希望。瞿老相在災(zāi)難面前的行為就是溫暖的,就是人性中向善的元氣。這是平凡人心中向善的元氣,是我們國家發(fā)展和強大的希望和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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