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芒
初讀文珍最近的兩個短篇小說《隔著星空與大?!贰段覀兛偸窃谡務撍说纳睢?,其建構主人公都市日常生活框架的這些基本信息點,比如師兄妹、畢業(yè)、留學、返?!钤诟咝9ぷ鞯奈耶a生一絲熟悉感。而隨著閱讀的深入,作品語言、意象、結構的內在意蘊漸漸生發(fā)出一種別樣的藝術魅力,令人回味?!陡糁强张c大海》寫一個叫孫寧的女孩在工作中得到機會,去度過三年愉快研究生生涯的澳門出差。可是在她抵達目的地身心暢然的時刻,不期接到師兄兼同事的一條微信,這條微信將其“驚出一身冷汗”。而當我們?yōu)橹畵臅r,故事情節(jié)發(fā)生逆轉,孫寧和“千禧女孩”發(fā)生了一場引發(fā)其心靈震蕩與反思的相遇,而這才是小說真正的敘事重點?!段覀兛偸窃谡務撍说纳睢穭t通過中文系畢業(yè)的女研究生“我”講述了幾個“我們共同認識的女人/子/孩/生/的”令人嘆惋的故事。
文珍此前的作品擅長描寫那些在物質、婚戀、疾病、精神隱憂等各層面網織的焦慮變異中掙扎、失衡、悲情乃至絕望的年輕女性,比如被強大的都市經濟玩弄人生軌跡的“麻辣燙西施”(《安翔路情事》、蘇令《銀行》、孫梅《西瓜》),以及無奈死別丈夫的妻子(《夜車》),被迫頓悟的失戀女人(《風后面是風》),被其“牧者”“留在身后大片大片雪白刺眼的荒涼里”的女大學生(《牧者》),對孕育新生命充滿恐懼的女人(《肺魚》《你還只是一個年輕人》)等等。和這些幸福指數頗低的姐妹相比,《隔著星空與大海》的女主人公孫寧,表面看起來是那么正常又快樂。她家境不錯,受過良好教育,心境平和,工作順利,直到上研究生期間,“心理上還一直處于童年無憂無慮的純凈狀態(tài)”。這樣看來,她簡直是現實和文學的雙重寵兒,晨風雨露似乎從未曾在其光滑圓潤、飽滿青春的心靈上留下任何劃痕。
如果沿著這種曲調演奏下去,我們會在孫寧重返母校的旅程中一溫“再別康橋”式的浪漫情懷??墒沁@溫馨的樂音突然被一條微信提醒打斷,老胡發(fā)來公司林副總的聊天截屏:“聽說孫寧到處講我‘蜜兔’她。他媽的我私底下連一頓飯都沒和她吃過,這女的是不是神經???”這種突襲般通過第三方發(fā)出的無恥叫囂和惡人先告狀的謾罵,對尚陷在故地重游的溫柔鄉(xiāng)里的孫寧而言不啻“晴天霹靂”。此事真假并非小說敘事的重點,根本問題在于林副總、老胡、孫寧以及后面與之邂逅的“千禧女孩”對此事的態(tài)度,當然還有敘事者的隱形立場,細細探究之下頗耐人尋味。首先,作為性暴力的實施者,林副總沒有絲毫懺悔,反而跳出來吃“人血饅頭”,發(fā)散輿論,在咄咄逼人的嘲諷、警告、侮辱中試圖解脫危局、再尋紅利。現實生活中,女性遭受性暴力往往不敢發(fā)聲,苦水向肚子里吞。即使有反抗者,也往往要頂著巨大的壓力。近年來全球性“蜜兔”(Me Too)運動興起,即呼吁所有曾遭受性侵犯的女性挺身而出說出慘痛經歷。而這樣一股事關個體生存尊嚴的嚴肅思潮與運動通過如此戲謔、嘲弄的方式在文本中出現,真是一種巨大的諷刺。其次我們看到,作為師兄以及死黨,老胡面對師妹的性暴力事件態(tài)度曖昧,“不予置評”。而作為當事人的孫寧面對敵人挑釁的第一反應則是否定自己說過“被蜜兔”的話,擔心自己的職業(yè)前景,急于找出擺脫困境的方法。再稍微冷靜下,她開始運用研究生的高智商探查自己被襲胸時的細節(jié)。當時受辱之下曾經向身邊兩位要好的同事哭訴,那么問題來了,誰是告密者?!就文本敘事本身而言,我們則驚訝于這么一個看上去寧靜幸運的女孩竟然經歷過這種侮辱和損害。遭遇性暴力后,其身體和心靈的傷口是怎樣愈合的我們不得而知,但是我們看到的是傷口似乎愈合得不錯,以至于如前所述令讀者一度對其人生產生歲月靜好的錯覺。并且事件爆發(fā)出來之后她反而覺得自己犯了錯,乃至惶惶不可終日,甚至急于找出叛徒,討好敵人。我們不由要追問,是什么原因造成孫寧這樣的精神狀態(tài)?
故事接下來的發(fā)展出人意料。在恍惚焦慮試圖尋求安慰之際,孫寧遇到一個出生于千禧之年來澳門尋找此前偶遇的心儀對象的年輕女孩。年長幾歲、社會經驗較豐富的孫寧擔心女孩子受騙,反而暫時放下滿懷心事幫助她一起尋夢,卻又忍不住訴說了自己的遭遇。千禧女孩第一時間問她有沒有報警。而當女孩終于得償所愿找到情人之后,其“眼中的星星”令孫寧猛醒,“她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樣希望自己年輕過,只有年輕,才依然愿意采用最簡單的方式去相信這個世界的光明面,與此同時,在遇到事的時候,也才能夠一眼看穿事物的本質,而不是去懷疑其他弱者?!彼讲乓庾R到,生活的歷練、經驗的增長沒有令自己越來越自信,越來越陽光,反而磨損了她的意志,讓她喪失了對人性的信任。于是她覺得女孩會受騙,慨嘆人“都會老的,都會遇到壞人的,損毀破壞早晚都會來的”。人性本惡,女性本弱,這樣的人生觀隨著年齡的增長已經悄然滲透至她的肺腑肌理?;诖耍恢挥X間丟掉了星光的長矛,向著黑暗與強敵認命投降。令人欣慰的是,千禧女孩的勇敢、執(zhí)著、單純的信仰和斗志,終于令她醍醐灌頂,重現青春時期的理想光芒。
由此可以說,《隔著星空和大?!窋⑹碌谋韺邮鞘艿襟@嚇的“奔三”的職場女性和二十歲千禧女孩的邂逅故事,其精神實質則關乎尋找與救贖。與年輕女孩的偶遇本質上是她與年輕時的自己的重逢,重回澳門大學之行則是一場精神尋找之旅。表面上看孫寧比女孩成熟、理性,所做之事乃是助人為樂。實際上,孫寧正是在幫助女孩實踐約定時才發(fā)現了自我成人之路上的精神癥結與心靈隱痛。正如由沃爾特·塞勒斯執(zhí)導、1998年在巴西上映的電影《中央車站》,靠給別人寫信為生、生活困窘的中老年婦女朵拉,在幫助失去媽媽的男孩約書亞尋找父親的過程中,完成了靈魂的信仰和救贖,枯寂的心靈找到了彼岸。星星墜落了還會再次升起,“孫寧睡去時一整個北半球的星星都懸在大海之上”。隔著星空與大海,她褪去麻木、油膩、恐懼,重拾“愛、思索和堅持”(文珍《新的聲音,新的房間》)。
不幸中有萬幸,孫寧遇到了天使的點撥,敞開了被性別意識形態(tài)和庸俗現實主義遮蔽的靈魂,完成了自我救贖。然而生活中像孫寧一樣猛然醒悟的人何其少,我們周圍多的是已經遭受侮辱損害卻默默承受、不敢出聲、唯恐被罵“精神病”的姐妹,更不乏手握道德完美大旗玩味她人不幸的“看客”“播客”。這也是林副總犯下罪惡之后敢于主動出擊、發(fā)動輿論戰(zhàn)的現實基礎。星空和海浪畢竟是遙遠的。而我們,尤其是女性,生活在無往而不在的堅硬的現實框架內,力圖恪守由別人界定的生命軌跡,一邊驚恐于不知何時會像孫寧那樣陷入性暴力的深淵,一邊被別人八卦也津津樂道八卦著“她人的生活”:“那個我們共同認識的女人/子/孩/生/的……你聽說了嗎——她怎么會這樣?——她到底想做什么?”(《我們總是在談論她人的生活》)作家坦言標題是故意寫錯字的,“正確的組詞方式,理應是‘他人’,可名字在唇吻之間生銹的,卻大多是‘她’”(文珍《新的聲音,新的房間》)。小說中的幾個女性,無論曾經歷怎樣驚心動魄的生命歷程,在人生之樹上刻下怎樣深入骨髓的生的年輪,她們的喜怒悲歡、內心波瀾都被屏蔽了,而僅僅成為異性傷害的對象,或者別人乃至同性唇間舌頭不斷再造、傳播、評價的“形象”:“她”把十萬元獎金全交了黨費,一定是出于某種功利目的;“她”的確在學術上取得了一定成就,可惜長相太丑;“她”是因為和導師有私情,“畢業(yè)后被推薦到了更好的高?;蜓芯繖C構”;“她”在傳媒界風生水起,是因為背后犯下“三宗罪:第一是年輕貌美——其實也沒有很年輕啦;第二是剛從國外留學回來作風過于高調;第三最嚴重:亂和有權有勢的老男人睡覺”(《我們總是在談論她人的生活》)。女人就在這樣的議論與被議論中,傷害著她人也傷害著自己,與自我本質、生命意義之間越行越遠。
孫寧從女性的自我遮蔽與他者的扭曲異化的泥潭中解脫了,可是我們知道,她周圍的人還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甚至在對她的故事的演繹、傳播中建構著某種可憐可怖的優(yōu)越感而不自知。情到濃時人孤獨,也許這連綿無盡頭的黑夜會令人絕望,但是我們看到作家悲憫的目光正試圖穿過這種種遮蔽:現實的殘忍、意義的虛妄、性別原罪的枷鎖,頑強地投向愛、智慧、理性的星空與海洋,向著仍舊被壓抑、被桎梏的姐妹發(fā)出吶喊。加拿大游吟詩人萊昂納德·科恩在其《頌歌》中曾經吟唱:“萬物皆有裂隙,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鄙畛溆嚯y,但是黑夜也有縫隙。盡管文珍小說有些地方難掩說理的痕跡,盡管我們注意到作家在熱愛與絕望之間也有徘徊、猶豫,但這徘徊、猶豫也賦予了文珍作品獨特的思想藝術張力。更重要的是,我們相信,已經有姐妹傾聽到了文珍的吶喊,這吶喊正穿過重重夜幕,啟發(fā)越來越多的人走出他人的遮蔽,通往自我的救贖。在這呼喊與傾聽之間,越來越多的人會發(fā)現那束照進裂隙的微弱但溫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