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堅
羅恩小樓周圍都是森林,松樹居多,還有白樺樹和楓樹。有一棵楓樹先紅了,像靠在森林身上的一架紅色豎琴。森林里覆蓋著厚厚的落葉,有些樹露出根,像跋涉過萬水千山的腳筋。許多木質(zhì)在發(fā)霉,散發(fā)出苦澀的氣味。林子深處藏著一條澗。幽暗,澗中的巖石一部分被水流磨得黑亮,一部分生著蒼苔。我在一棵松樹下坐了一陣。想起青年時代的農(nóng)場,想起一些“銀鈴般的”笑聲和美麗年輕的臉龐,我曾經(jīng)在這樣的地方渡過許多歲月。在我青年時代的昆明,這樣的所在很多。如今一處處都成了廢墟,被水泥建筑物填掉?,F(xiàn)在置身羅恩的領(lǐng)地,我卻感覺是回到了遙遠的唐朝。我對唐朝的感覺幾乎都來自王維、李白的詩,唐朝就是這樣的地方,“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羅恩站在一邊,聽著澗流,一位大師的手在巖石的鍵盤上叮咚叮咚地敲打著,似乎正苦惱于自己永遠無法定調(diào)。林子幽暗而空闊,雖然有許多樹。落葉像是被召喚出場那樣旋舞著飄過,每一片都有自己的路數(shù)。多年前我也曾經(jīng)這樣坐在云南德宏州的深林中,體驗著王維的“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一整日只是看著這一片落葉,那一片落葉。那時候站在我旁邊的不是羅恩,林中那人已經(jīng)不知所終。風吹過,林子就暴雨般地響一陣,之后更加寂靜。我們沿著鹿徑向北,穿越森林,有些樹死了多年,依然橫倒在路上,我們得跨過它們。抬腿跨過去,落腳點那邊有時候會踩到一個靈芝,美國人不知道這東西的用處,林子里到處都是。我剛到佛蒙特那天,到住所附近的河邊散步,哇,河岸上全是奇石,每一塊都可以放在中國士大夫的書房里,卻像史前那樣原地擺著。不久,森林邊出現(xiàn)了一個小湖,一湖碧水躺在藍天和陽光下,有點像云南高原上的碧塔海,湖邊開著幾叢睡蓮,安靜得似乎已經(jīng)凝固成價值連城的玉石。這個湖永遠不會被開放成旅游點,它屬于肯沃德先生。多年前,碧塔海還沒有被開發(fā)成旅游點,我曾經(jīng)在湖邊藏族人搭的木屋里睡了一夜。在云南,我總是會到達這樣的地方,而在美國,我可沒想到。我其實一直以為美國只有摩天大樓和汽車。我當然在好萊塢電影里看見過湖,但我沒把它們看成美國的。這個湖一覽無遺地表達著“湖”這個詞的含意,大約有兩個足球場那么大,可以盡收眼底?!拔业摹!蔽衣犚娍衔值略谀程幷f。而蘇東坡卻說:“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痹诿绹拔业摹狈峭】?,如果擅自闖入,領(lǐng)主可以槍擊。湖周圍是草坪和森林,感覺與碧塔海略有不同,哦,在碧塔海,湖畔全是野生的灌木,寸步難行,只有獵人開辟的模糊小道。當年我抵達湖邊,穿過草原和沼澤地,走了四個小時。到處都是林子,似乎你是第一個到來的人,但任何一塊你都不能貿(mào)然闖入,那都是私人的,隨時會出現(xiàn)牌子,上面寫著“私人領(lǐng)地,禁止入內(nèi)”。你真正可以自由走動的地方,其實只有公路。這個湖的周圍是除草機修剪過的草坪。森林后面藏著一條土路,供汽車和除草機開進來,草坪定時雇人前來打整,剃成平頭。
肯沃德在湖邊蓋了一間小屋,羅恩也有鑰匙。他開了門帶我進去,里面有臥室、衛(wèi)生間和一個起居室。落地窗使小屋畫舫般地依著湖,羅恩說,他在這里寫了很多詩。我在他寫詩的小桌上坐了一陣,窗外正是那種所謂可以讓人“詩思如泉”的風景,伸手可觸,但我感覺文思枯竭。湖對面的山坡上,是肯沃德的房子,藍色的,外墻上掛著用來噴水澆花的紅色膠皮水管??衔值隆ぐ柲匪估↘enward Elmslie)是一位美國作家,演員,編輯,紐約派詩人之一。曾經(jīng)獲得奧哈拉詩歌獎。他已經(jīng)81歲了,獨身一人,最近身體不好,羅恩一直在照顧他。我們走到肯沃德的藍色房子前,門口停著汽車,羅恩敲了敲門,沒有回應(yīng),俯身湊近窗子看看,說,他在午睡。美國大城市以外的房子大多是離群索居的,那些鄉(xiāng)村,不是中國概念中的鄉(xiāng)村,是工業(yè)化的鄉(xiāng)村。不像中國鄉(xiāng)村的居民,喜歡在屋子四周弄出許多人氣,掛床單、養(yǎng)雞犬、曬干菜、掛辣椒什么的。中國鄉(xiāng)村更像自由世界,怎么都行,隨人生之便,隨遇而安,只要自己住著舒服。過路人可以隨便去敲門,討口水喝,主人也不覺得唐突,把每個闖入者視為貴客、稀客。中國鄉(xiāng)村的秩序不是來自規(guī)范,而是來自潛移默化的傳統(tǒng),那是一種心照不宣的德、禮。美國工業(yè)化鄉(xiāng)村的居民不喜歡在自己的寓所外面露出有人居住的痕跡,收拾得干干凈凈。你無法亂來,無法搞“臟亂差”,一切都被清規(guī)戒律控制住了,就是草坪長到多高就必須修剪也是規(guī)定了的。罰款或被起訴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隨時懸在頭頂。在工業(yè)化社會,理性主義炮制的種種清規(guī)戒律已經(jīng)深入血液、深入人們的舉手投足,深入到垃圾桶的擺放位置、分類規(guī)定。許多房子看起來毫無動靜,似乎早就人去樓空,但有時候不經(jīng)意朝落地玻璃窗里一瞥,會發(fā)現(xiàn)客廳的長沙發(fā)上坐著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婦人,忠狗在幽暗中亮著眼睛,陪著她。我們輕手輕腳繞過肯沃德的房子,像繞過一頭不可冒犯的睡獅,進入另一片森林,這邊的路稍寬,顯然是有目的地要通往某處。路邊橫著一截圓木,羅恩說,這是多年前他為喬搭的凳子。他們散步到這里,就會坐一下。這木頭凳子看上去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坐,長出了苔蘚。小路盡頭是一片稀疏的松樹林,這條小路就是為了通到這里。上個世紀,羅恩的朋友,那些風華正茂的后紐約派詩人經(jīng)常來這里聚會,他們在林中漫步,談?wù)撛姼瑁舐?,看落日,飲酒。就像《尚義街六號》,美國密林中的尚義街6號,“那些談話如果錄音/可以出一部名著”。
樹林中間有一塊醒目的白色的石頭。這一帶看不見石頭,這是唯一的一塊。羅恩說,那是喬的墓。喬·布雷納德生于1942年。他也來自俄克拉荷馬,他和羅恩是好朋友,高中時代就一起辦文學刊物。上世紀60年代,他們來到紐約。這些外省詩人在紐約投入了60年代的詩歌運動,當時,垮掉的一代如日中天,他們是在臺下看著大師們表演的那伙年輕人。那是一個偉大的美國文化方向,等待著下一代人將它引向縱深。那時,在金斯堡們發(fā)起的風起云涌的詩歌運動之外,還有許多冷眼旁觀的詩歌圈子,紐約派是其中影響最大的一個,圈子里年長些的是弗蘭克·奧哈拉、約翰·阿什貝里、肯沃德·埃爾姆斯利……年輕人就是喬·布雷納德、羅恩·帕特這一撥。喬·布雷納德是詩人和波普藝術(shù)家。評論家說,安迪·沃霍爾的主題總是與物質(zhì)世界有一個諷刺意味的距離,而布雷納德這一代與物質(zhì)世界的關(guān)系則是感性的或者娛樂性的。羅恩為喬·布雷納德寫了一部傳記《喬》,剛剛在紐約出版。羅恩取來給我看,里面有許多喬的繪畫作品,很好的小畫。羅恩的小書房里也掛著一幅喬的作品,是用某些材料制成的一個天神頭像,美極??吹贸鰜?,安迪·沃霍爾的那一代中的社會諷刺在這里消失了,喬的東西更為感性,物對于他不再是諷刺或批評的對象,而是與生俱來的“被拋性”。一位美國批評家在評論喬的時候使用了這些單詞:清晰、準確、大膽、簡潔、低調(diào)、隨便,行動的、感受性的,幽默、休閑、高雅和魅力,啟示性的細節(jié)、神奇的眼睛,一種普通的神圣感。他的名作是長詩《我記得》,每行均以“我記得”開始。
2010年8月21日在美國佛蒙特州的森林中,
與詩人羅恩、王屏,謁詩人 Joe Brainard之墓。
光輝的一天……太陽照耀萬物
有塊白石在佛蒙特州的森林里發(fā)光
喬·布雷納德之墓 美國詩人
1942-1994在世 俄克拉荷馬的
高中少年啊 戴著副黑框眼鏡
誰讀過你的詩? 青山下 湖泊安靜
鳥在午睡 我記得 睡蓮開著
夏天已近尾聲 死后 羅恩和肯沃德
搬運了很久 一塊石頭穿越松樹林
熊和落葉都靠邊站 白得像一塊恥骨
紀念 沒有文字 我記得
60年代 哥們常在這里飲酒
抽大麻 聽松 坐在坡頭看落日
就像三十年前在昆明
尚義街6號 幾個同黨關(guān)著窗子
喝著行軍壺里的涼水 在語言中起義
喬 我記得 那是冬天 沒有下雪
你的鴨舌帽丟失在南屏街書店
下樓梯時撞到突然加厚的墻
我俯身 摸摸你嵌入巖縫的皺紋
被燙著似的縮回手來
太冷 正像傳說中的天才之額
世界這爐子熱火朝天 它們總是
冰涼如石
1994年,布雷納德死于艾滋病引發(fā)的肺炎。他死后,朋友們把他的骨灰撒在這片林子里。羅恩和肯沃德找到一塊白石頭,把它搬來作為墓碑。這塊石頭堪稱巨石,非常重,形狀像腦髓,羅恩和肯沃德一定滿頭大汗地搬運了很久。這是布雷納德在他們心中的重量,重量并不是抽象的象征,它是一塊需要力氣來體會的石頭。我體會得到那種重,我有這種經(jīng)驗。我曾經(jīng)將畢肖普的一首詩拷進U盤,揣著它穿過街道,上樓,如釋重負地把它貼到我的文件夾里,打印在一張白色的紙上。我俯身摸了摸,那石頭冰涼徹骨。當年,林子里的樹都很細,現(xiàn)在粗多了,甚至有一些松苗正從老松樹邊長出來。林子寂靜幽暗,黃昏正越過藏在遠山中的河流走過來。一只鳥在秘密地叫喚著誰。我們再次穿過樹林,從另一條路回到羅恩的小屋。他的妻子已經(jīng)做好了晚餐:蘑菇、水果、湯和面包。她也是紐約派圈子里的人物之一,早年畫畫,后來做了編輯。因為言語不通,我們不能說話,那晚餐就像一家子已經(jīng)相處了一輩子,在黃昏的微光中,默默地彼此傳遞食物。
“我們看起來不再像以前
那樣年輕
除了在微光下
特別是
在柔和溫馨的燭光下
當我們最誠懇地說
你太可愛了
和
你是我的美人兒
設(shè)想
兩個老態(tài)龍鐘的人
說這種話
足以讓你笑翻
我住在佛蒙特州的約翰遜鎮(zhèn)。它總是被風或雨水洗刷得干干凈凈,悶悶地閃著啞光。驅(qū)車在公路上經(jīng)過,約翰遜鎮(zhèn)只是突然出現(xiàn)在路邊的一群房子,稍不注意就晃過去了。這里住著一千四百多個居民。生活方式比較傳統(tǒng),保守,節(jié)省。在野心勃勃、普遍崇尚積極進取的美國,佛蒙特懶散、知足常樂、享受自然,有點希臘人第歐根尼的風格。佛蒙特的“落后”受到法律保護,這是人們自愿選擇的生活世界,這個鎮(zhèn)沒有因為不思進取而被強力摧毀。熟人或素不相識的人整日里彼此微笑、招呼。小鎮(zhèn)上大白天也難見到一個人影,見到的話,那必是一位朝你微笑致意的陌生人。就是汽車里的駕駛員也會向在人行道走著的人招手致意,并為此而減慢車速,我的印象里,沒這么做的只有動物。每個星期六,人們定時在鄉(xiāng)村音樂會和教堂里聚會,清教主義占著上風,自由主義和個人主義也得到尊重。小鎮(zhèn)像一支隊伍,稀稀拉拉地沿著吉河兩岸展開,全鎮(zhèn)上走一圈也就半個小時。這個小鎮(zhèn)的魅力藏在它周圍的山水中,比如,搭一塊毛巾,走上五分鐘,你就可以在吉河的一處深潭里游泳?;蛘咴谕聿颓疤嶂@子到外面林子里拾幾個剛長出來的蘑菇,才開始炊事。吉河不深,秋天的時候大部分河段可以涉水而過,河道成梯級流下,亂石嶙峋,形成許多小瀑布,日夜響著。居民的住宅散落在河岸的樹林、草地中,彼此相隔著草坪、花園、停車場和劈柴堆。鎮(zhèn)中心有一座鐘樓、兩座教堂(一座古典的、一座現(xiàn)代的,設(shè)計得像個谷倉)、一家咖啡館、一個學校、一家書店、一家工具店、一家泰國餐館、一家洗衣店、一家按摩店、一家理發(fā)店、一個殯儀館以及墓地(有只老黑貓整日在里面逛來逛去)和1842年開業(yè)的毛紡廠……作為一個生活簡樸、不尚奢華的美國外省小鎮(zhèn),居民日常生活所必需的一切設(shè)施都齊全,居然還有四五家二手店,賣古董、廉價服裝、舊家具和瓷器。有家古董店的老板去過北京,他以此為榮,把天安門的照片放在顯眼位置。日復一日,許多人在此地度過了一生,在出生的房間里長大,在出生的房間里壽終正寢。這一套在美國只意味著蕭條衰落破敗,這個小鎮(zhèn)不被投資者看好,許多房子空著,等著出售。但賣到房子都奄奄一息了,就要垮塌,家具死光、水管銹斷,還賣不出去。我伸著頭朝一所死屋看了看,房間里面已經(jīng)結(jié)滿蜘蛛網(wǎng),一面灰蒙蒙的鏡子里有個模糊的人影在張望,是不是鬼?不是,是我自己。
三十年來一直住著,就是一棵倒下的樹也是當年的姿態(tài),沒人動一個指頭。在某個小教堂的旁邊,躺著美國最偉大的自然詩人羅伯特·弗洛斯特。上世紀60年代,五萬多崇拜自然的嬉皮士、詩人、作家、音樂家、藝術(shù)家和其他知識分子進駐這個州,如今這個州還有許多嬉皮士的后代。頗似我青年時代的云南,青山翠谷,月白風清,林下泉邊,獨與天地精神往來。
佛蒙特人熱愛他們的家鄉(xiāng),佛蒙特州的州歌如此唱道:
這些綠色的山崗,
這些銀子般的水
是我的家鄉(xiāng) 她屬于我
她的兒女們愿她地久天長
永遠賜予我們 讓我們活著
守護它的美……
有一年,羅恩和王屏翻譯的我的詩集《便條集》在美國出版,西風出版社邀請我去佛蒙特的一個作家工作坊住兩周,我來到佛蒙特。
我住所附近的大道邊有一所舊房子,與眾不同,一般的房子都是草坪環(huán)繞,整潔清楚,這房子卻有點奇怪,它的外走廊被藍色塑料布包起來,只留下中間的門和小樓梯,看上去像廢品收購站。旁邊立著一個舊電子鐘,指針還在亂轉(zhuǎn)。我一直以為里面沒有人住,已經(jīng)被廢棄了。一天傍晚,看見有人坐在那垃圾站的木梯上向我招手。房子前已經(jīng)冒出一位流浪漢模樣的男子,很可怕,被酒精泡紅的臉上胡子拉碴,酒糟鼻,胖得像一只木桶。衣冠不整,油亮污穢。蹬著一雙已經(jīng)塌扁的旅游鞋。我以為是一個醉鬼或者乞丐。不是。他是這房子的主人,修鐘匠約翰大叔。稍攀談,就邀請我和我的朋友進屋小坐。屋子里堆積著各種廢品,罐子、舊電視機、塑料品、汽車零件什么的,一直蔓延到門口,中間還剩一條勉強可以穿行的羊腸小道??諝庵袕浡瘫堑奈兜溃瑯O其濃烈,那是長期不洗澡的味道和酒精、動物氣味的混合,我?guī)缀跻舷?。兩條被關(guān)得有些發(fā)瘋的狗,撲上來在我腳上嗅啊抓啊,真是膽戰(zhàn)心驚??蛷d里有一只破沙發(fā),已經(jīng)睡得塌陷下去,旁邊堆積著啤酒罐,看得出他經(jīng)常在這沙發(fā)上躺著喝酒。一個標準的流浪漢房間,好萊塢如果要用,道具都不需要增加。里面還有屋子,他示意我們進來,哦啊,擺著一屋子的鐘,一排排靠墻陳列著,四面墻壁都做成了鐘架。那些鐘各式各樣,銅的、鐵的、鍍銀的、鍍金的、塑料的、木的……蒙著灰塵。陰暗的房間,時間的內(nèi)部,約翰的臉看上去忽然不再那么兇惡,變得溫馨而慈祥起來,這是一位時間詩人。他把幾只鐘取下來給我倆看,這是17世紀的鐘,這是某廠的第一只鐘,這是瑞士的鐘……他又取出一只,讓我摸,這是一只給盲人用的鐘,上面的字母是凸出來的。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鐘,在中國,盲人可不比美國少。電話響了,約翰去接電話。我注意到,他的房間雖然破落,但各種生活品一應(yīng)俱全,他還有一輛汽車,雖然看上去也是廢品。墻上掛著一排照片,約翰青年時代,也是西裝筆挺,英姿勃勃。我給他看我的懷表,他說NO,我只修鐘,從來不修表。漢語里只有鐘表匠一詞,沒有鐘匠、表匠的區(qū)別。這也是微妙的文化上的區(qū)別。在中國,一個鐘表匠鐘表都修,現(xiàn)在呢,恐怕還要兼及配鑰匙什么的,送上門的生意都要做。約翰說,幾十年來,鎮(zhèn)上的所有鐘都是他在修,修鐘的人絡(luò)繹不絕。鐘表可以說是西方生活的命根子,一旦失去格林威治時間,一旦時間錯誤,你就要被世界拋棄。去車站看看列車時刻表,出發(fā)和到站的時間表精確到秒。鐘乃是貴重之物,看起來,鐘匠約翰并不缺錢用。
為什么不生活得體面些呢?這不是體面不體面的問題,這是他的生活方式。他喜歡這樣生活,他喜歡像一個流浪漢那樣生活。如此生活是他用自己的生活方式創(chuàng)造的一個作品,有點杜尚的意思。他喜歡表演一種流浪漢或者乞丐的生活,為什么不可以呢?他這么做,并沒有危害他人,也沒有違反法律。這就是美國,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nèi),你可以選擇任何你喜歡的生活方式。生活方式并沒有是非,只要這么生活是你喜歡的。
我想起遙遠的云南,在我青年時代,各民族的生活方式千差萬別,各有千秋,如今已經(jīng)千篇一律了。從前住在熱帶地區(qū)的佤族人本是裸體的。裸體與羞恥無關(guān),在那樣的氣候里,穿著衣服很受罪。怒族人本是紋身的,哈尼人本是住用草葉泥巴搭建的蘑菇房的,摩梭人本是施行群婚制的……美國也一樣,早年就是要用新英格蘭的生活模式來規(guī)范一切。從垮掉的一代開始,美國對此有所反省,逐漸容忍多元。我們從約翰的時間中走出來,天已經(jīng)黑了,走遠了看,約翰的房子就像一座凜然不可侵犯的城堡,微微地亮著燈。
此地有一個1984年建立的作家藝術(shù)家工作坊,每年都有詩人、作家、畫家、攝影家、藝術(shù)家從世界各地過來,在這里工作。許多人都來過,布羅茨基、卡扎贊基……鐘樓對面那個白色小教堂非常有名,每個晚上,來自世界各地的詩人、畫家或者作家中的一位會在那里朗誦、演講。吉河岸邊有幾棟房子,作為來訪者的工作室和臥室。我住在一棟兩層樓的木屋里,門前草坪上有一棵楓樹。屋后是另一家人的草坪,堆著一大堆劈柴。我對面的房間不知道有沒有人住,門有時候整夜大開著,有時候又關(guān)起來。房子很舊,地板某處在漏水。簡樸、實在。沒有電視機。每個房間外側(cè)都沒有配鎖,你睡覺的時候可以在里面插上插銷,但你出門就不能鎖門,人們確信這里沒有小偷。如果發(fā)生盜竊,那必定是革命了。衛(wèi)生間的馬桶蓋上放著一幅未完成的油畫,畫了一個憂郁的黃色男子。似乎只有我一個住在這里,有時天花板傳來腳步聲,沒有下樓、關(guān)門的聲音,聲音最后走進墻壁里去了。太安靜了,太安靜了,安靜得仿佛世界已經(jīng)死去。不僅是風景如畫所致的安靜,是世界本身的安靜,人們活著,大地在著,萬物輕聲細語地做著各自的事。其實這樓里住著八個人,有詩人、有藝術(shù)家?!艾F(xiàn)代主義已經(jīng)變得溫文爾雅了”“培育出一種文雅而不熱烈,文明而無反抗精神的詩歌”(《哥倫比亞美國文學史》詹斯·E·B·布雷斯林)。這本文學史描述的詩人們就住在我隔壁。
我仿佛穿過時間隧道,回到了過去,我童年時代的云南,大地上沒有一個人,只有樹葉在搖晃,太陽的葉子搭在樹上。我長睡不醒,真?zhèn)€是“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我夢見小矮人。我早晨醒來就記錄下這些夢,可惜失去了細節(jié),我無法回憶起場景、顏色,只記得大概的事情。我不確定我是否做過這些夢。也許只是在我寫下它們的時候我才開始做夢,寫作也是一種夢游。有個夢或者幾個夢里面我夢見這些小矮人,我少年時代看過一部蘇聯(lián)的動畫片,許多小矮人住在一個木鐘里。我從來沒有夢到過它們,但在佛蒙特,它們出現(xiàn)了,遲到了四十年的夢。我從來沒有夢到這些,我的夢總是與一些黑房間、隧道和危險的山路有關(guān),我總是在尋找到某地去的路。
有一個小矮人是賣面包的,他的面包永遠只有一個人買。那個人是他的情婦。誰告訴我的,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我夢見面包鋪旁邊站著韓旭,他是我的大學同學,但他沒有戴眼鏡。這個小矮人并不在乎面包是否有人買,他在乎的是讓大家知道他是一個面包師。
有一個小矮人是洗衣裳的,她洗的衣裳是云穿臟了脫下來的,她每天都要到鐘樓的頂上去收這些有點發(fā)黑的被單。
有一個夢里出現(xiàn)的是一位鞋匠,他的手藝是把穿在腳上的那雙看不見的鞋脫下來。每個人都以為自己上床的時候已經(jīng)脫掉了鞋,其實沒有,還有一雙鞋穿在你腳上。那雙鞋沒有號碼大小,規(guī)格統(tǒng)一,能使你在夢中也不停地跑啊跑。這個鞋匠是個白胡子老頭,他的鋪子里全是卸下來的假肢。
有一個小矮人是個妓女。她披著紅頭發(fā),穿著長絲襪,騎著一根撬棍,站在教堂的臺階上大聲唱歌。
還有一個小矮人是個警察,他的警棍是用巧克力做的,鎮(zhèn)上的人每天圍著他,逗引他來逮捕他們,他的手銬是一對面包圈。
工作坊的中心是一所漆成土紅色的木房子,就在吉河邊上,窗外正對著一處矮瀑布。這房子過去是磨坊,磨坊主的兒子沒有繼承父業(yè),當了畫家。他是喬恩·格雷格。喬把父親的磨坊獻出來,改成了藝術(shù)家工作坊。他是現(xiàn)實人物,做的事情卻像小說。他是一個高大的白發(fā)男子,戴著眼鏡,他喜歡騎著自行車到處逛。每個早晨,工作坊的全體成員都會聚集在紅磨坊里用早餐,他總是穿著印度長衫容光煥發(fā)地走進來,和每一個人打招呼。他熱愛印度和佛教,我估計印度長衫他買了一打,幾乎每天換一件。他的畫室正對吉河,可以一邊聽著吉河在石頭上碎裂又復合的聲音,一邊畫畫。他像十世紀的中國山水畫師那樣,夜晚臨窗而臥,聽流水在巖石上演奏天籟,白天對著淙淙流水作畫。他對水墨毫無感覺,這里永遠不會產(chǎn)生黃公望。
我的工作室也在吉河岸邊,隔著落地窗可以看見河岸,一頭旱獺整日在我窗外的草地上拱來拱去。我則在一堆文字里拱來拱去,我們都要找到自己的食物。
1842年約翰遜毛紡廠在鐘樓旁邊。它開設(shè)了一個營業(yè)部。如果你購買產(chǎn)品的話,就可以參觀工廠的車間。天氣很冷,才初秋,已經(jīng)凍得皮膚發(fā)紫。我買了一件猩紅色的呢子外衣,女士就帶我去參觀這個工廠。一千年前,這里是參天巨木,就像亞馬遜那樣。兩百年前,這里變成了草原,出現(xiàn)了羊群、羊毛和毛呢。兩百年后,這里又長滿了樹林,穿輕盈暖和的羽絨服成為時尚,毛紡廠就成了古董,產(chǎn)品只是吸引些老派游客。他們懷舊,喜歡將自己裹在厚重古板的毛呢短大衣里。這個工廠的冰人牌羊毛襯衫、夾克和褲子是名牌。女士說,這些衣服可以傳代,你穿了你兒子可以穿,你孫子可以穿。肥胖的女士打開側(cè)門,里面藏著一部樓梯,走下去就是生產(chǎn)車間,幾十臺縫紉機正在嗡嗡作響。工人都是中老年人,許多是婦女,文質(zhì)彬彬,戴著老花眼鏡,像一群古董。兩百年前,也是這個景象。有個男裁縫放開了一匹毛呢,用粉塊和米達尺在料子上畫著線。我忽然想起姨媽,她在武成路的棉布店賣布,那是四十年前。我一放學就去她的鋪子里看她裁布,我很喜歡布匹被大剪子破開的聲音。那時我只比桌面高出一個頭,姨媽像個女巫似的揮舞著剪刀,它在我頭上晃來晃去。寒露的那天她死了。93歲。
每周六下午三點,小鎮(zhèn)上會有一個集市。四五個攤販開著車來到,每次都是這幾家,就在教堂旁邊的空地上擺開貨攤,一家賣果汁和自家腌制的黃瓜,一家賣蔬菜,番茄、土豆、黃瓜,另一家也賣蔬菜,但品種只有扁豆和土豆,一家賣烤面包,一家賣快餐。鎮(zhèn)上唯一的泰國餐館的老板娘也不失時機,把她的肉丸、酸菜、煎餅和米飯盛在一只只鍋子里,排列在長桌上。陽光燦爛的下午,居民三五一群坐在集市中間的長桌上,喝點飲料,吃點什么,狗顯得很高,草地上落滿陰影。
這一天晚上六點鐘要舉行鄉(xiāng)村音樂會,音樂會是在一塊足球場那么大的草坪上展開。下午五點左右,居民就三三兩兩朝那邊走去,外面的人也開著車子一家一家從森林里鉆出來。唱歌的有來自外鄉(xiāng)的流浪歌手,新秀、過時的流行歌曲大師,也有本地的家庭樂隊。藍調(diào)、小提琴、吉他、黑管……誰想唱都可以,但只有唱得好的人才會上臺。月亮升起來了,很大很亮,就像我青年時代見過的那種月亮。并沒有人特別注意到它,美國的月亮里面沒有住著嫦娥。大人坐在草地上聽音樂、閑聊、嚼爆米花,小孩就赤著腳到處亂跑,在草坡上翻滾。也有賣食品的攤子,總是那幾家,賣爆米花的、賣比薩餅的、賣烤雞腿的。還有些姑娘賣她們自己手工做的項鏈、手袋什么的。有兩姐妹在黃昏就開始布置她們的攤子,她倆搭了一個小帳篷,里面掛著彩色的挎包,立著一面鏡子,還插著兩瓶鮮花。石頭磨成的耳墜是姑娘們在河灘里撿來石頭,自己打磨出來的,她要八美元一串。并不在乎是否賣得掉,搭棚子這件事使她心中充滿喜悅。
蓋瑞是佛蒙特工作坊的負責人,紅臉膛,長得像個希臘神話里的英雄。他帶著兒子上臺去合奏幾曲,兒子拉小提琴,他彈吉他,獲得滿堂喝彩。他的職務(wù)其實就是作協(xié)主席一類。這里沒有主席臺這樣的地方,因此這位主席從來沒有發(fā)表過講話,他只是主持活動時介紹一下主講者,就坐到后排去了。工作坊就像大家約好了在一起玩似的,吃吃喝喝,談?wù)勊囆g(shù),彼此看看作品,王維那時代也是如此。
外地來的藍調(diào)大師留著白胡子,拄著一根手杖,上面懸著一些石頭、骨頭什么的,打扮得像巫師。一位奇丑無比的老巫婆扶著他上臺,大師已經(jīng)老到連歌詞都記不住了,要看著一張紙才能唱上幾句。他唱幾句忘了詞,下面的人為他提詞。鼓掌非常熱烈,人過時了,但尊重永不過時。他下臺時,有些他青年時代的崇拜者上去與他握手,大師和他的粉絲都是老耄。
月亮當空的時候,音樂會結(jié)束,草坪黑暗下來。汽車一輛輛銜著燈走了,像回家的馬匹。有幾個青年余興未盡,還在臺子上演奏。
小鎮(zhèn)白天見不到人,但晚上人倒多些。夜屋的陽臺上,有人獨自坐在黑暗中喝啤酒。他大喊一聲,哈嘍,嚇我一跳。
我說漢語,這里無人聽得懂,中國在這塊地的下面,要聽見那一面的人說話,你得挖一個漫長如長城的洞。就算你挖通了,你發(fā)現(xiàn)那邊的天空與這邊一樣,同樣是月亮、星星、云彩,但你聽不懂人們的話。你成了啞巴,這很正常,如果你一鉆出洞來,就滿口漢語,豈不是咄咄怪事。在美國我卷起舌頭,像動物那樣悶不作聲,像森林里的野獸默默地望著世界,把一切動靜看在眼里。把看見的寫下來,人們一定會以為是你聽來的。不是,是我看見的。
我看見一位詩人的臀包上別著一把油膩膩的扳手。這國家的居民大都有極強的行動能力,嫻熟地使用工具,事事自己動手。無論他們是詩人、作家、牧師、教授、藝術(shù)家、郵差、總統(tǒng)、醫(yī)生、賣花女郎……人們首先是工人、技師。一個詩人不僅僅只會握筆,也會在老虎鉗上銼鑰匙。我在中國也參加過許多筆會,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動手的詩人,他們只動嘴,最多就是揮舞一下扇子、打打麻將。此地很少有那種閉月羞花、弱不禁風的人物。工作坊的女詩人有四五位,沒有一位是林黛玉那樣的人物。我估計狄金森絕不是一個林黛玉那樣的女人,她在農(nóng)莊里勞動,像斯巴達戰(zhàn)士那樣大踏步邁過田野去采集桑子,我可以想像她穿著牛仔褲的樣子。每個人都穿著牛仔褲,西方的衣服大多數(shù)是工作服的變種。休閑服,就是軟化了的工作服。約翰遜鎮(zhèn)的大型商場只有兩家,一家是賣日常用品和食物的超級市場,另一家是賣各式各樣的工具和工作服的。許多服裝是根據(jù)活計的類型設(shè)計的,出口到中國,擺在高級商場,人們以為是時裝,比如“吉普”,其實就是汽車修理工穿的,有許多口袋,是為了裝工具。
來訪的藝術(shù)家中有一位身材高大的老太太,畫家,70歲了,雄赳赳氣昂昂,每天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大號淺藍色細帆布牛仔褲子、大號登山鞋,下腳時地面就像熊那樣留下腳印。我們像原始人那樣聊天,她把她的簡歷畫給我看,她生出來八個孩子。她接著畫,八個孩子又牽著八個女人和八個男人,十六個大人又牽著十一個小孩。老太太的畫曾經(jīng)在小教堂里通過幻燈片展示過,很有力度,屬于印象派一類。她請我參觀她的工作室,進去我大吃一驚,老太太正在涂抹一幅覆蓋了整面墻的巨畫,搭著腳手架,她每天爬到那金屬架子上去揮毫。她在一片樹林的天空中畫了三個月亮,表現(xiàn)日出日落的過程。西方藝術(shù)的堅硬感其實隱藏在它的工作方式中。倫勃朗算是較為柔軟的大師,但你看那些側(cè)身昂首目光炯炯盯視著前方的人物,與革命家無異??峙鲁似蒸斔固啬菢拥牟∪?,那種中國式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在西方是不多的,中國讀者經(jīng)常把西方文人當作中國通常的文化人來看,這個偏見影響了許多讀者對西方文化的看法。他們崇拜某某茨基、科夫的詩歌,但不知道,當他們右手拿筆的時候,左手是可以用扳手和匕首的。用刀叉吃飯和用筷子完全不同,別小看這些細節(jié),它影響到文明的根本。
年輕的墨西哥女畫家喜歡畫童話場景。她很美,一邊畫畫一邊為作坊打工,掙點住宿費。來這里的客人有各種等級,有的是自費的,有的是免費的。她做的墨西哥午餐味道很好,尤其是土豆泥。吃飯時間一到,這位女畫家就圍著工作裙,站在餐桌前為大家分菜。用餐是分餐制,長桌子,藝術(shù)家們一排排坐著,面對面用自己的那一份,每個人吃完都自覺把盤子收走,放到清潔架上,分類放好,叉子、盤子、杯子,一格是一格。這種餐廳有時候看上去,恍惚覺得是在奧斯威辛的集中營。但不是,談話自由活躍,有人抨擊布什總統(tǒng),惡毒地抨擊,詛咒他下地獄。
女畫家海德來自加利福尼亞,她曾經(jīng)是一個超級市場的售貨員,上貨時不小心從梯子上跌下來,導致半身不遂,下半輩子都要坐在輪椅上。她學會了畫畫,喜歡畫剛剛孵出來的小鳥,悲哀、孤單。她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姑娘,不像小鳥,像一只漂亮的雕。
工作坊有個車間,在河岸上的樹林中,我在黃昏時摸到那里,里面有老虎臺、鉆床、焊槍、鐵板、爐子、鉆床、電閘刀……有些未完成的鋼坯焊接成的雕塑,就像一個行刑室。在中國,這種地方放著的是文竹、蘭花、香燭、紙墨筆硯。就是今天,文人的書房已經(jīng)很少見文房四寶,但依然文質(zhì)彬彬的。有一扇鐵門開著一條縫,我覺得里面藏著一個在好萊塢電影里見過的那種用電鋸殺人的兇手。轉(zhuǎn)身走開。
有一天晚上,黑人藝術(shù)家來到了小鎮(zhèn)。他在教堂里放幻燈片。作品之一是用鋼坯做成云塊狀,用鐵絲編織在一起,大塊大塊地吊在空中。很有意思,云并非像詩歌形容的那么輕盈,這是云的真相。同時也放映了他工作的場面,藝術(shù)家穿著橡皮工作服,黑色高幫水靴,拿著焊槍,噴出火焰,倒翻了一桶硫酸之類的東西,濃煙滾滾?;ヒ彩沁@樣工作的,甚至開著大吊車。與文房四寶真是完全不同。
空氣里總是彌漫著強烈的草香味,草有這么香嗎?就像誰從天空里傾倒著一盆盆香水。白天的每時每刻,都有剪草機在工作,草坪被日復一日剃著頭。美國人不喜歡雜草叢生。每一家都被草坪環(huán)繞著,那草坪不只是為了美觀,也劃出界限,這是一戶人家的領(lǐng)地。如果門前荒草叢生,那必定是人去樓空了。剪草機給草坪剃頭的景象有點殘忍,剛剛長到巴掌高的小花,從脖子那兒斬過去,一歪就不見了。
小鎮(zhèn)非常安靜,白天很難見到人影,在動的要么是河水、云、飛鳥、光、汽車,要么是除草機。河灣的一處可以游泳,我總是在下午看見馬達加斯加來的女藝術(shù)家肩頭搭著一塊黃毛巾走向那邊。她的膚色是棕色的,她的眼睛很深,就像她游泳的那個河灣在傍晚的時候那樣深。她和我一樣,不能與大家交談,只能用眼神、手勢。有個下午從一片松樹林里小寐出來,那時候河流似乎慢了些,環(huán)繞著河灣中一面銀鏡。我忽然遇到她,濕的,微笑一下,注視著,欲言又止,然后走開。我想對她說些話但我永遠不能說,我其實可以請人翻譯,但有些話你永遠無法請別人轉(zhuǎn),一定得你自己說。
往東邊走會經(jīng)過一座廊橋。流水的聲音在那里極響。廊橋旁邊是一座小山,山上全是松樹,很老的松樹,估計是大屠殺的幸存者。倒下了許多,被蒼苔裹著。
公路邊的鐵皮防護欄生了銹,又沾了露水??瓷先ハ袷遣莸乩锷斐鰜淼母?。世界終結(jié)后,曾經(jīng)有人類居住的地方,大概就是這樣。春風吹又生,野草終將爬過一切,爬上紐約的那些摩天大樓,把它們變成高原。
有個晚上我在教堂里念詩。王屏翻譯,我念漢語,羅恩念英語。羅恩的夫人來了。海德也來了,我?guī)退演喴瓮七M教堂。我說,教堂是最適合念詩的地方,詩人就是神靈。我們之后,另外四位女詩人也念了她們的詩,她們都是六十歲以上的人,沒有人朗誦,都是用平常的聲音念。只是聽她們的聲音,好像離她們的詩更近,語言一經(jīng)翻譯,就擱淺了。我記得多年前我在云南的景頗人寨子,我們在飲酒。族人帶著一個女人進來,說她是巫師,然后她念念有詞,誰也聽不懂她說什么。后來,新月在山后升起,我永遠難忘。另一次在黃山,安妮·沃爾德曼用母語(英語)朗誦她的長詩《為星空上妝》,她在黃山的奇峰下嚎叫著,呻吟著,仿佛在語詞的火焰上升騰,我相信就是她的同胞也聽不懂她在說什么,但我們深深著魔。這教堂里沒有偶像。聽眾里面好像沒有一個本鎮(zhèn)的居民,佛蒙特沒有夜總會,我也沒有看見一臺電視機,起碼在工作坊,沒有電視機。黑暗里吉河的聲音很響。
佛蒙特教堂外的神靈是詩人海登·卡魯斯。我不斷地聽到當?shù)厝苏劦剿哉務(wù)撋衩鞯目跉??!八谖缫购髮懺?。房間里有一個爐灶,寫到凌晨,然后外出鏟雪或劈柴?!痹娙撕5恰た斔家簧鷮懥巳啾驹娂骶庍^詩歌雜志,獲得過波林根獎、古根海姆獎、國家圖書獎、佛蒙特州州長勛章等。他的詩受爵士樂和藍調(diào)的影響,很多詩寫的是佛蒙特。他在世的最后幾年幾乎就是一個瘋子,照片上他滿面白須,臉龐紅腫。他是土地的靈魂,這土地本住著神靈,印第安人的神靈。但在17世紀,白人殺戮了印第安人,這土地就沒有神靈了。詩人是新的神靈,神靈的后代。詩人不受地域和時間的限制,他總是帶著靈魂到來。海登·卡魯思是佛蒙特的驕傲。喬恩·格雷格告訴我,他就住在這附近。他帶我去,在一條溪流旁,有些樹木和石頭,某種野獸在我們之前來過。就是這里,喬恩,霧氣在河灣里上升。
舊時代是失敗的。
自然疲憊
身心放手,
詞記錯
思想像古老的絲綢之路磨損
——海登·卡魯思
喬恩說,洛爾迦也來過佛蒙特,他指著茫茫青山的某處,他曾經(jīng)住在那里。
有個夢里我夢見羅恩,他在夢里變得只有一張凳子那么高。有一天早晨他來約我去曼斯菲爾德山上寫詩。蓋瑞說,那山上很冷,拿來一件風衣,讓我?guī)е?。我們乘纜車上到山頂,曼斯菲爾德山是美國的滑雪勝地,雪道現(xiàn)在長滿荒草。我和羅恩走到一棵松樹下坐著,拿出本子,他用英語寫一首,我用漢語寫一首。我們仿佛都知道對方寫了什么,寫到第十幾首,兩人大笑起來,寫不下去了。下山吧!
我和詩人羅恩相約
去曼斯菲爾德山上寫詩
同一張紙上 他寫他的英語
我寫我的漢語 好主意 兩個伙計
擊掌大笑 帶上干糧和水
以及長短不一的筆 內(nèi)行都要多帶幾支
這些自己無法生殖的嫉妒者
有時候會搗亂 甩不出水來
跟著那些扛著紅色雪橇的小伙子
向高處走 他們的目標
是在向深淵下滑的途中
遇見雪人 平時它們是融化的
只在冬天最輝煌的時刻偶爾凝固
我們向上走 指望著避開纜車
干了活 也找到從另一面回家的坡路
一老一少 一高一矮
就像一個流派先后走進山谷
像砍柴的樵夫卻沒帶斧頭和繩子
像父子 卻不是 他住在美國
號稱紐約派 我住在昆明
評論家封為第三代 什么意思?
只知道奧哈拉寫得不錯
阿什伯里另當別論 高山在史前
就已完成 我們只有評論的份
我看過旅游手冊 它指出這座山
像一匹石頭駱駝 羅恩說
在他看來更像鯨魚的褶
我不是白居易 他不是杜甫
各寫各的 就像那些滑雪的小伙子
必定在轉(zhuǎn)彎時摔得鼻青臉腫
寫詩使我們異常 令我們完美
就像兩匹正在嚼草的馬
坐在巖石上 就像從前的使徒
背后的松樹上站著一只不飛的烏鶇
下筆時偷偷瞟一眼羅恩
耳根發(fā)紅像是正在被小便逼迫
也有人以為這是兩個剛剛?cè)刖车膯“?/p>
來到我們的山上 卻不帶雪橇
最后只能乖乖地揣著
兩個可疑的本子被纜車押解出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