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麗英
(河北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河北 石家莊 050024)
秦漢時代以爵制為基礎(chǔ)的社會身份秩序,是王朝國家對鄉(xiāng)村邑里有效管控的重要方式。庶人,是身份秩序中的至重點。然而,關(guān)于庶人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先秦時期,秦漢時代的“庶人”研究相對薄弱。早期比較成熟的研究主要由日本學(xué)者完成早年有代表性的日本學(xué)者的作品主要有。(1)〔日〕片倉穰:《漢代的士伍》,《東方學(xué)》第36輯,1968年。〔日〕好并隆司:《漢代下層庶人的存在形態(tài)(一)》,《史學(xué)雜志》第82編第1號,1973年;《漢代下層庶人的存在形態(tài)(二)》,《史學(xué)雜志》第82編第2號,1973年。隨著睡虎地秦簡和張家山漢簡等簡牘材料的出土,“庶人”相關(guān)的討論越來越充分。截至目前,中日韓學(xué)者主要觀點分作三種。一是庶人來源于罪犯和奴婢,在免除后與平民、編戶民存在差異,仍具有依附性,或者是一種身份歧視性概念。前者以任仲爀、林炳德和曹旅寧為代表,后者以王彥輝為代表。(2)中韓代表性著述有 〔韓〕任仲爀:《秦漢律中的庶人》,《簡帛研究二○○九》,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岔n〕林炳德:《秦漢時期的庶人》,《簡帛研究二○○九》,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曹旅寧:《秦漢法律簡牘中的“庶人”身份及法律地位問題》,《咸陽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7年第3期。王彥輝:《論秦及漢初身份秩序中的“庶人”》,《歷史研究》2018年第4期。還有學(xué)者認為庶人的身份是過渡性的,庶人男子成年后為士伍,女子出嫁后從夫爵。參見呂利《“庶人”考論》,《社會科學(xué)家》2010年第10期。二是庶人不是專稱,是泛稱??梢灾苯幼g為百姓、平民或下層平民等。以片倉穰、好并隆司、陶安等為代表(3)〔日〕片倉穰:《漢代的士伍》,《東方學(xué)》第36輯,1968年?!踩铡澈貌⒙∷荆骸稘h代下層庶人的存在形態(tài)(一)》,《史學(xué)雜志》第82編第1號,1973年;《漢代下層庶人的存在形態(tài)(二)》,《史學(xué)雜志》第82編第2號,1973年。 〔德〕 陶安:《秦漢律“庶人”概念辨正》,《簡帛》第7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就泛稱來說,上述各位學(xué)者理解也并不完全一致。三是庶人是秦漢時代身份序列中的重要點。以冨谷至、椎名一雄等為代表。(4)參見〔日〕冨谷至:《秦漢における庶人と士伍·覚書》,谷川道雄《中國士大夫階級と地域社會との關(guān)系についての総合的研究》,科學(xué)研究費補助金総合研究(A)研究成果報告書, 1983年?!踩铡匙得恍郏骸丁笆恕堡握Z義と漢代の身份秩序》,《大正大學(xué)東洋史研究》創(chuàng)刊號,2008年;《漢代爵制的身分秩序の構(gòu)造—庶人と民爵賜與の關(guān)系》,《大正大學(xué)東洋史研究》第2號,2009年。以上討論在學(xué)界有較大的影響,對庶人有了更清楚的認識。近年來岳麓書院藏秦簡中的《為獄等狀四種》及《秦律令》相繼公布,庶人的材料相比以往更加豐富,某些簡牘材料也需重新解讀。以下我們從身份序列的角度,探討秦漢時代庶人的位置及實態(tài)。
爵制身份等級構(gòu)成秦漢帝國的身份秩序,是史學(xué)界傳統(tǒng)的觀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隨著睡虎地秦簡研究的深入,籾山明開始將隸臣妾等徒隸納入身份刑,認為“《睡虎地秦墓竹簡》所見之隸臣妾,既不是過去說的那種官奴婢身分,也不單是勞役刑徒……隸臣妾刑是身分刑、名譽刑”(5)〔日〕籾山明:《秦的隸屬身分及其起源—關(guān)于隸臣妾》,《秦漢史研究譯文集》(第一輯),中國秦漢史研究會(內(nèi)部資料),1983年,第248-275頁。此文最早發(fā)表于日本《史林》第65卷第6號,1982年。。在這之后,冨谷至、宮宅潔等先生的研究成果都有將隸臣妾、城旦舂等徒隸看作貶降身份的身份刑的意思。(6)參見〔日〕冨谷至:《秦漢の勞役刑》,《東方學(xué)報》第55冊,1983年?!踩誡宮宅潔:《秦漢時代の爵と刑罰》,《東洋史研究》第58卷第4號。鷹取祐司則更是創(chuàng)見性地將犯罪者身份看作準爵位身份,第一次將爵制身份與徒隸身份放入一個系統(tǒng)來考量。(7)〔日〕鷹取祐司:《秦漢時代的刑罰與爵制性身份序列》,周東平、朱騰主編:《法律史譯評》,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1-27頁。原文載于《立命館文學(xué)》第608號,2008年12月?!抖曷闪睢袈伞访镎浦杏羞@樣的條文“……上造二宅,公士一宅半宅,公卒、士五(伍)、庶人一宅,司寇、隱官半宅”〔1]52,二十等爵中公士為一級爵,從準爵位身份的考慮,鷹取祐司將“士伍”定為“0”級,公卒為“0+”,庶人為“0-”。徒隸的身份為負數(shù)?!?]1-27韓國任仲爀先生與此觀點一致,將士伍記為“0”、公卒記為“+0”、庶人為“-0”。[3]274-314這樣的分級顯然是將“士伍”作為了身份序列的至重點。
現(xiàn)代法學(xué)認為身份是人相較于其他人被置放的有利的或不利的狀態(tài),“可以把比較中的好的身份叫作正身份;壞的身份叫作負身份”[4]。秦漢時代正身份是有爵位者、有官位者,負身份是犯罪的徒隸、主人的奴婢等??紤]到“比秩”的復(fù)雜性,以及這一時期身份制度的主線為二十等爵,筆者結(jié)合鷹取祐司的思路,更進一步認為秦漢時代,即帝制早期的身份序列實為“爵刑一體”。檢索漢籍電子文獻,找不到一條“爵為公乘”,同時又“刑為城旦”的例子;也找不到一條“奪爵為士伍”又“免為庶人”的例子。甚至都是徒隸,也找不到一條同時既為隸臣,又為鬼薪的例子。一個人在那個時空中,只能是一種身份。公乘、城旦;士伍、庶人;隸臣、鬼薪,都分別是爵刑一體身份序列中的兩個點,永遠不會交叉存在。這樣,有爵者、無爵者、司寇徒隸,全體社會成員基本都可納入這個身份序列。而在這個“爵刑一體”的身份等級序列中,銜接起正身份“爵”與負身份“刑”的,我們認為應(yīng)當(dāng)是“庶人”,而不是“士伍”。
錢大昕《廿二史考異》“凡律言‘庶人’者,對奴婢及有罪者而言,與他處泛稱‘庶民’者不同”[5]卷1下:89,意指漢律令當(dāng)中提及的庶人,來源是奴婢和有罪者,是一個身份的專稱,跟庶民的意思不相同。這一點不僅在傳世文獻中多見,而且得到出土簡牘材料的印證。
舉幾例傳世文獻:
《漢書·高帝紀下》:“民以饑餓自賣為人奴婢者皆免為庶人。”[6]卷1下:54
《后漢書·光武帝紀上》:“其令中都官、三輔、郡、國出系囚,罪非犯殊死一切勿案,見徒免為庶人。”[5]卷1上:39
前者詔免的是奴婢身份,后者詔免的是罪囚。舉幾則簡牘材料,先看睡虎地秦簡:
《秦律十八種·司空》:百姓有母及同牲(生)為隸妾,非適(謫)罪殹(也)而欲為冗邊五歲,毋賞(償)興日,以免一人為庶人,許之。(簡151)[7]54
《秦律十八種·軍爵》欲歸爵二級以免親父母為隸臣妾者一人,及隸臣斬首為公士,謁歸公士而免故妻隸妾一(簡155)人者,許之,免以為庶人。(簡156)[7]55
百姓可以用“冗邊”“歸爵”來贖免家人的隸臣妾身份為庶人。岳麓秦簡中有“立功”免為庶人的例子:
從人(簡026正)之屬、□人或能枸(拘)捕,捕從人死辠一人若城旦舂、鬼薪白粲辠二人者,除其辠以為庶人└。捕城旦舂、(簡027正)鬼薪白粲辠一人若?(遷)耐辠二人,皆減其辠一等└。謹布令,令黔首、吏、官徒隸、奴婢明智(知)之,毋(簡028正)巨(歫)辠。(簡029正)[8]47-48
此時的立功贖罪,比較嚴格,需根據(jù)被捕者所犯罪的輕重、人次,逐級贖免。漢初似乎免為庶人難度較小。張家山漢簡中捕盜鑄錢的規(guī)定:
《二年律令·錢律》:“捕盜鑄錢及佐者死罪一人,予爵一級。其欲以免除罪人者,許之。捕一人,免除死罪一人,若城旦舂、鬼薪白粲二人,隸臣妾、收人、(簡204)司空三人以為庶人。其當(dāng)刑未報者,勿刑。有(又)復(fù)告者一人,身毋有所與。诇告吏,吏捕得之,賞如律?!?簡205)[1]36(8)《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36頁。日本三國時代出土文字資料研究班認為,“司空”為“司寇”之誤。參見彭浩、陳偉、〔日〕工藤元男主編:《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釋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71頁所引《東方學(xué)報》第77冊。另,原釋文“復(fù)告者一人身,毋有所與”,筆者將“身”斷為下讀。
捕盜鑄錢或佐者死罪一個人,可以給爵一級?;蛘呖梢悦馑雷镆蝗?,城旦舂、鬼薪白粲二人,隸臣妾、收人、司寇三人為庶人。與睡虎地秦簡相比對,秦時爵二級,才可以免親父母隸臣妾一人為庶人。
此外,張家山漢簡也有免私奴婢為庶人的律文:
《二年律令·亡律》:奴婢為善而主欲免者,許之,奴命曰私屬,婢為庶人,皆復(fù)使,及筭(算)事之如奴婢。主死若有罪,(簡162)以私屬為庶人,刑者以為隱官。(簡163)[1]30
《二年律令·置后律》:死毋后而有奴婢者,免奴婢以為庶人。(簡382)[1]61
《二年律令·置后律》:婢御其主而有子,主死,免其婢為庶人。(簡385)[1]61
除了律文的規(guī)定,我們在秦簡和漢簡的司法實踐中,也確實見到了奴婢或罪囚免為庶人的例子。臣妾或奴婢免為庶人的,如岳麓書院藏秦簡《識劫案》,“為大夫沛妾”,“沛御”,并生下兒子和女兒,后來沛的妻子死了,“沛免為庶人,以為妻(簡131-132正)”[9]160-161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135號“免坻為庶人”(9)陳偉:《五一廣場東漢簡108、135號小考》,2017年10月11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2917,2018年4月9日。將108號簡和135號簡綴合。,坻的身份是奴婢。徒隸獲免為庶人,有的是因赦令,有的是因誤判。岳麓秦簡《猩、敞知盜分臧案》“敞當(dāng)耐鬼薪,猩黥城旦。遝戊午赦,為庶人(簡045正)”[9]119因逢戊午赦,敞和猩赦免為庶人。居延新簡“?以赦令免為庶人名籍(簡 E.P.T5:105)”[10]330應(yīng)是因某個赦令免為庶人的一批罪徒的名籍。鞫獄而免的,如龍崗秦簡木牘記述一個名叫辟死的人,“論不當(dāng)為城旦”,重新審理后翻案,“免辟死為庶人”[11]144
以上所舉的均是錢大昕所說奴婢和罪囚。事實上,翻檢史料,我們發(fā)現(xiàn)庶人的身份不僅僅來源于負身份,也有高爵的正身份者因犯法犯事或政權(quán)、王朝更替,直接降為庶人的。這種情況,史書中多以“廢為庶人”“奪侯為庶人”來體現(xiàn),也有稱作“免為庶人”,略舉幾例:
《史記·梁孝王世家》:“濟東王彭離者……廢以為庶人……”[12]卷58:2088-2089
《漢書·文三王傳》:“有司奏年淫亂,年坐廢為庶人……”[6]卷47:2212
《后漢書·劉般列傳》:“……廢為庶人,因家于彭城。”[5]卷39:1303
《后漢書·鄧騭列傳》:“……遂廢西平侯廣德、葉侯廣宗、西華侯忠、陽安侯珍、都鄉(xiāng)侯甫德皆為庶人。”[5]卷16:616-617
《史記·樊噲列傳》:“……他廣奪侯為庶人,國除?!盵12]卷95:2659-2660
《漢書·朱博傳》:“(傅)喜、(何)武前在位……請皆免為庶人?!盵6]卷83:3407
《漢書·王嘉傳》:“……嘉言事前后相違……宜奪爵土,免為庶人?!盵6]卷86:3501
上述事例有從“王”降為庶人的,也有從“侯”降為庶人的。值得注意的是,所有指稱“庶人”的,都是跟爵直接相關(guān)。不管稱“廢”、稱“奪”,還是“免”,都是指爵位身份的徹底剝奪。筆者以上述《漢書·朱博傳》提到的傅喜和何武為例。此二人為哀帝時大司馬和大司空,《漢書·鮑宣傳》載“是時帝祖母傅太后欲與成帝母俱稱尊號,封爵親屬,丞相孔光、大司空師丹、何武、大司馬傅喜始執(zhí)正議,失傅太后指,皆免官”[6]卷72:3087,這里免的是大司空和大司馬之官職。后來,丞相朱博遵太后意,再次上奏哀帝,指出二人“雖已退免”,但“爵土之封非所當(dāng)?shù)谩?,上書請示將他們“免為庶人”。這次要求免去的是身份上的“侯”,即傅喜的高武侯、何武的氾鄉(xiāng)侯,以及與跟“列侯”身份相對應(yīng)的“土”,也就是食邑封國。由《二年律令·戶律》“名田宅”我們知道身份上的爵,附麗的待遇中有相應(yīng)的田與宅,列侯有食封。
當(dāng)然,從傳世文獻和簡牘材料,我們也發(fā)現(xiàn)有從徒隸身份免為士伍,或從高爵被奪爵、削爵至士伍的例子。比如岳麓書院藏秦簡中有兩條秦律:
佐弋隸臣、湯家臣,免為士五(伍),屬佐弋而亡者,論之,比寺車府。(簡007正)[13]41
寺車府、少府、中府、中車府、泰官、御府、特庫、私官隸臣,免為士五(伍)、隱官……(簡033正)[13]49-50
上兩條是秦代官府隸臣、家臣因功或勞免為士伍的律文,是我們所說的負身份者越過庶人,直接升為士伍身份。
現(xiàn)實生活中秦和漢還有見到直接從正身份的高爵,降至士伍的例子。比如岳麓秦簡《為獄等狀四種》的第5例《多小未能與謀案》提到的一個叫多的人,“初亡時,年十二歲,今廿二歲,巳(已)削爵為士五(伍)(簡091正)”[9]142、第15例《綰等畏耎還走案》記述一個戰(zhàn)役之后,對畏耎逃跑的士卒,按逃跑先后,分別處以“完以為城旦、鬼薪”“耐以為隸臣”及“奪爵以為士五(伍)[簡244(2)正]”[14]537-574的制裁。傳世文獻被奪至“士伍”的事例也有記載。像秦將武安君白起,曾被免至“士伍”[12]卷73:2337;棘丘侯襄“奪侯,為士伍,國除”[12]卷18:919;關(guān)內(nèi)侯陳湯因言事下獄,“天子出湯,奪爵為士伍”[6]卷70:3021等。
但是,“士伍”這個身份,從商鞅爵制的爵層剖分來看,屬于一級及以下的爵層,是個正身份?!渡叹龝ぞ硟?nèi)》:“軍爵自一級已下至小夫。命曰校徒操。出公爵。自二級已上至不更。命曰卒。”[15]71一級爵,秦和漢通用的是“公士”,“士伍”為“公士”以下,“小夫”以上爵。
另外,“婦人無爵”也適用于“士伍”這個身份?!抖Y記·效特牲》:“婦人無爵,從夫之爵,坐以夫之齒。”[16]815秦漢社會除了極少數(shù)女性有爵位外,絕大多數(shù)是沒有爵位的。正如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置后律》的規(guī)定“女子比其夫爵。(簡372)”[1]59而事實上,我們也沒有發(fā)現(xiàn)一例女子為士伍的例子。秦簡中免除徒隸身份,男子可以免為士伍,也可以免為庶人,女子只能為庶人。我們再重審岳麓書院藏秦簡中的律文:
寺車府、少府、中府、中車府、泰官、御府、特庫、私官隸臣,免為士五(伍)、隱官,及隸妾(簡033正)以巧勞免為庶人,復(fù)屬其官者,其或亡盈三月以上而得及自出,耐以為隸(簡034正)臣妾。(簡035正)[13]49-50
內(nèi)官、中官隸臣(簡007正)妾、白粲以巧及勞免為士五(伍)、庶人、工、工隸隱官而復(fù)屬內(nèi)官、中官者,其或亡(簡008正)……□□論之,比寺車府。(簡009正)[13]41
男子沒有受刑的免為士伍或工,受刑的以為隱官或工隸隱官;隸妾、白粲,免去徒隸身份后為庶人?!抖曷闪睢ぞ呗伞贰芭邮恕迸c此相似。(10)《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25頁?!笆艘陨?,司寇、隸臣妾無城旦舂、鬼薪白粲罪以上,而吏故為不直及失刑之,皆以為隱官;女子庶人。毋筭事其身,令自尚。(簡124)”女子出嫁,比夫之爵。里耶秦簡中就有一條“士伍妻”的戶籍簡:
從上面的分析來看,即使我們考慮《境內(nèi)篇》的學(xué)術(shù)爭議,不把“士伍”作為爵稱,僅從“婦人無爵,從夫之爵”在“士伍”這一身份上的體現(xiàn)來看,至少說“士伍”為準爵層是沒有問題的。(11)參見賈麗英《秦及漢初二十等爵與“士下”準爵層的剖分》,《中國史研究》2018年第4期。換句話說,士伍屬于正身份。
因此,筆者認為秦及西漢時代正身份與負身份的匯合點是“庶人”,而不是“士伍”,銜接起爵與刑身份序列的是“庶人”。在身份等級中可以把其視為“0”級。
庶人,作為秦漢時代身份序列的樞紐,其存在形態(tài)表現(xiàn)得非常獨特。正身份的人,史料當(dāng)中的表述如公乘某、大夫某、上造某、公卒某、士伍某等,負身份的表述為隸臣某、隸妾某、鬼薪某、城旦某等。但是,庶人某的表述卻很罕見。傳世文獻中沒有出現(xiàn)過一例,簡牘材料只在敦煌漢簡中發(fā)現(xiàn)一例“男庶人吉”:
秉刃傷大君頭一所。男庶人吉助茂縛秉,元夫與吉共摎殺秉,并使從兄梁殺秉子小男毋臿,砍殺秉妻。(簡222)[18] 228
此簡斷代為新莽時期[19] 91。而敦煌漢簡始建國元年(9年)簡中有“私屬大男吉(簡322)”“私屬吉(簡329)”的廩食賬冊?!八綄偌迸c“庶人吉”有沒有關(guān)聯(lián)?僅從簡牘材料不好推斷,只能查看文獻材料。我們知道王莽新朝職官、郡縣、秩爵等更名頻繁,涉及“私屬”的,始建國元年(9年)“今更名天下田曰‘王田’,奴婢曰‘私屬’,皆不得賣買”[6]卷99中:4111。后來民怨沸騰,始建國四年(12年),王莽下令廢除。在《漢書》不同的篇目中表述略有不同:
《漢書·食貨志上》:“后三年,莽知民愁,下詔諸食王田及私屬皆得賣買,勿拘以法?!盵6]卷24上:1144
《漢書·王莽傳中》:“莽知民怨,乃下書曰:‘諸名食王田,皆得賣之,勿拘以法。犯私買賣庶人者,且一切勿治?!盵6]卷99中:4130
可以賣買的,前者表述用的是“王田”和“私屬”,后者用的是“王田”和“庶人”。由此我們推測敦煌漢簡中的“庶人吉”和“私屬吉”應(yīng)指同一個人。敦煌漢簡所言“男庶人吉”,身份是王莽時期的“私屬”。
因此,以目前的史料來看,秦漢時代沒有“庶人某”這樣的稱謂。
但是,像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等又明確對庶人權(quán)益作了規(guī)定,如《戶律》中的名田宅:
關(guān)內(nèi)侯九十五頃……公乘廿頃,公大夫九頃,官大夫七頃,大夫五頃,不(簡311)更四頃,簪裊三頃,上造二頃,公士一頃半頃,公卒、士五(伍)、庶人各一頃,司寇、隱官各五十畝。(簡312)
……宅之大方卅步,徹侯受百五宅,關(guān)內(nèi)侯九十五宅……公乘廿宅,公大夫九宅,官大夫七宅,大夫(簡315)五宅,不更四宅,簪裊三宅,上造二宅,公士一宅半宅,公卒、士五(伍)、庶人一宅,司寇、隱官半宅。(簡316)[1]52
那么,這里所指的庶人到底應(yīng)該是史籍中的哪些人?王彥輝先生說:“按《戶律》規(guī)定:公卒、士五、庶人各一頃田一宅,司寇、隱官各半頃田半宅,是罪人亦在名田宅之中,惟獨商賈不在其列,這或許不是法律的疏漏,只能理解為商賈亦當(dāng)包含于其中?!盵20]61除了自耕田作者,商賈也在其中。陶安先生用反問的方式,肯定了庶人包含更多的身份,“據(jù)戶律的規(guī)定,在官府從事農(nóng)業(yè)外職務(wù)的司寇也可以‘受田’、‘受宅’,‘工’、‘樂人’等特殊身份的何故不然?”[21]265-276受各位研究者的啟發(fā),筆者以為庶人在現(xiàn)實社會中的存在形態(tài)是多樣的。
首先,縣廷戶曹所管理的戶籍簡中的“大男(子)”“大女(子)”“小男子”“民男子”等都是身份上的庶人。
里耶秦簡的戶口簿中記錄著戶人(戶主)、家庭成員及其身份和關(guān)系,出土于北護城壕凹坑中比較完整有10枚,舉K30/45:
第一欄:南陽戶人不更彭奄
弟不更說
第二欄:母曰錯
妾曰□
第三欄:子小上造狀[22]205
殘斷和漫漶的更多,我們舉例1號井第8層和第9層出土的幾例:
南里戶人大女子分。Ⅰ
秦代,爵制身份與社會權(quán)益緊密相關(guān),身份被高度重視。我們看到的戶口簿不僅戶人(戶主)的身份標注明確,就是家庭成員的“小上造”“小公士”也清楚地注明了。甚至戶人是“司寇”的,也如實注出。除了單個家庭的戶籍,還有邑里戶數(shù)的總體記錄簿:
大夫一戶。AⅡ
大夫寡三戶。AⅢ
不更一戶。AⅣ
小上造三戶。AⅤ
小公士一戶。AⅥ
邑里的戶口總簿,記錄內(nèi)容主要是戶人身份和戶數(shù)。大夫一戶,應(yīng)指戶人是大夫的一戶。大夫寡三戶,應(yīng)是大夫亡故,其寡妻為戶人的家庭。夫爵為上造的,夫死后,其妻為戶主,稱“上造寡”(12)“十三戶,上造寡一戶,公士四戶,從百四戶。元年入不更一戶,上造□(簡9-2335)”。參見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里耶秦簡(貳)》,北京:文物出版社,2018年,第90頁。。以此類推。家中男戶主死亡,由成年或未成年的兒子承繼為戶后,在秦簡牘中也是常見到的。比如簡8-1236+8-1791提到的“大夫子三戶”(13)“今見一邑二里:大夫七戶,大夫寡二戶,大夫子三戶,不更五戶,□□四戶,上造十二戶,公士二戶,從廿六戶。(簡8-1236+8-1791)”。參見《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一卷)》,第297頁。。推測大夫死后,其子爵位低或其他原因,戶主記錄作大夫子。小上造三戶、小公士一戶,應(yīng)是未成年的小上造或小公士為戶主的。里耶簡中有這樣的實例:
漢代的情況與秦代相似。我們知道西北漢簡中有各類名籍,如吏名籍、卒名籍、騎士名籍等。這些名籍中有相當(dāng)數(shù)量沒有爵稱的簡,如“戍卒鄴東利里張敞第卅車(簡28.10)”[24]89?!柏党仳T士平樂里宋慶□(簡146.38+407.5)”[25]114等等,但正如西嶋定生先生推測的那樣,這些人有可能是無爵者,也有可能是當(dāng)時人名的記錄方式在某些場合下的省略。[26]284近來,任仲爀先生則認為西北漢簡中“不記述‘爵稱’可能就是當(dāng)時對‘庶人’不記錄‘爵稱’的慣例”[27]。
但是,一般情況下戶籍簡中身份是不會省略的(15)筆者檢索西北漢簡中的“謹案戶籍臧官者”,發(fā)現(xiàn)也有省略的情況,有的是不書寫年齡,有的不書寫身份。比如肩水金關(guān)簡73EJT9:35:“謹案戶籍臧鄉(xiāng)官者方毋官獄征事非亡人命”,只提到方的名字,沒有“年、爵”等要素。居延漢簡218.2:“□充光謹案戶籍在官者弟年五十九毋官獄徵事願以令取傳乘所占用馬……”(《居延漢簡(叁)》,第32頁),沒有“爵”。。舉一個“取傳”的文書:
河平五年五月庚子朔丙午都鄉(xiāng)守嗇夫宗敢言之肩水里男子王野臣自言為都尉丞從史徐興
取傳謹案戶籍臧官者野臣爵大夫年十九毋官獄征事當(dāng)?shù)靡粤钊髦]移過所津關(guān)毋
五月丙午居延令宣守丞城倉丞赦移過所縣道毋苛留止如律令/掾□(簡73EJT26:87)[28]54
這個文書的前半部分提到叫“王野臣”的人,為“肩水里男子”。但在官府的戶籍中則詳細記錄為“爵大夫、年十九”。漢簡中沒有像秦里耶簡那樣完整的戶口簿,但是也有戶籍簡,如
此簡明確提到“戶人大男”。顯然,居延陽里這戶人家的戶主沒有爵位,稱“大男”。而漢代的“大男”,在秦代可能稱作“大男子”。邢義田先生曾就這個問題作過探討(16)參見邢義田:《西漢戶籍身份稱謂從“大小男女子”變?yōu)椤按笮∧信钡臅r間》,2009年11月13日,簡帛網(wǎng)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1171,2018年12月14日。。
長沙走馬樓三國吳簡,戶籍簡較多。其中大量的戶人是“公乘”爵。也有一少部分以這樣的方式表述:
□妻事年卅八算一 母大女妾年八十四(簡貳1796)
子仕伍白年四歲 弟公乘期年五十腹心病(簡貳1799)
右家口食九人(簡貳1800)[30]754
民男子區(qū)遠年七十三 遠妻大女布年六十(簡貳1852)[30]755
……
東漢末至三國吳時期爵制身份與秦及漢初不能同日而語,此時的爵似乎已被符號化,跟二十等爵相關(guān)的只剩下“公乘”和“士伍”。但是,“民男子”這樣的戶人簡,顯示這些戶主連符號化的爵也沒有,他們應(yīng)是身份上的庶人。
那么,庶人包括不包括前文提到的王彥輝和陶安先生所說的商賈、樂人、工等?筆者認為,如果這些人是登記在縣廷戶曹所管轄的戶口簿中的,就屬于庶人。商賈若是登記在“市籍”中的,當(dāng)不屬于庶人。著名的七科謫《漢書·武帝紀》張晏注“吏有罪一,亡(人)〔命〕二,贅婿三,賈人四,故有市籍五,父母有市籍六,大父母有市籍七,凡七科也”[6]卷6:205。這則材料側(cè)面反映了賈人是有“市籍”的,而且子孫可以脫離“市籍”,但三代之內(nèi)的“市籍”需注錄在戶籍上。也有沒有市籍從商的,如臣瓚曰:“茂陵書諸賈人末作貰貸,置居邑儲積諸物,及商以取利者,雖無市籍,各以其物自占,率緡錢二千而一算?!盵6]卷6:178“無市籍”且沒有爵位和準爵位的人,居住在居民里中,不管他們從商、放貸、還是務(wù)農(nóng),應(yīng)該都屬于庶人。這類人與其他完全務(wù)于稼穡的人一樣可以獲取爵位。如《識劫案》中大夫沛一家,有宅有田有肆舍,還放貸以謀利。以及貸錢以“市販”的士伍、士伍喜、士伍遺等。[9]153
與賈人同樣的道理,如果有專門技藝的匠人,登錄在“匠籍”(17)后世文獻記錄有各類匠戶、工戶。如唐代樂工戶“安金藏,京兆長安人。在太常工籍?!眳⒁姎W陽修,等:《新唐書》卷191《忠義列傳上·安金藏》,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506頁。清代“庚子,免章丘、濟陽京班匠價,并令直省除匠籍為民”。參見趙爾巽,等:《清史稿》卷4《世祖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96頁。上的,也不應(yīng)歸于庶人之列?!肚芈墒朔N·均工》提到了“工”:
新工初工事,一歲半紅(功),其后歲賦紅(功)與故等。工師善教之,故工一歲而成,新工二歲而成。能先期成學(xué)(簡111)者謁上,上且有以賞之。盈期不成學(xué)者,籍書而上內(nèi)史(簡112)[7]46
工,有新工、故工和熟練工(成學(xué))之分[31] 112。能夠達到熟練工的水平,至少需要兩年??梢姴皇嵌唐诘脑诠俑鄣?。前文提到的岳麓秦簡《亡律》直接將“庶人”和“工”區(qū)分開來。律文規(guī)定:
內(nèi)官、中官隸臣(簡007正)妾、白粲以巧及勞免為士五(伍)、庶人、工、工隸隱官而復(fù)屬內(nèi)官、中官者……(簡009正)[13]41
從先秦文獻的記載來看,彼時務(wù)于農(nóng)事的稱“庶人”。如《左傳》襄公九年“庶人力于農(nóng)穡,商工皂隸不知遷業(yè)”[32] 872。是從職業(yè)上來說?!蹲髠鳌钒Ч陼x國趙鞅的誓師辭提到,獲得戰(zhàn)功后“庶人工商遂,人臣隸圉免”[32] 1619。庶人工商都可以“得遂進仕”,人臣徒隸只能“免為庶人”。庶人和工商是在一個層面上。秦律中人“庶人”無疑是沿用了先秦語義。所以,我們認為,盡管未能在秦漢的典籍和出土材料中發(fā)現(xiàn)“匠籍”這樣的詞匯,如果長期或終身在官府手工作坊工作的,如岳麓秦簡中的“工”,應(yīng)另有名籍。
樂人,也應(yīng)與匠人一樣。宣帝本始四年(前70年)詔,“今歲不登……樂府減樂人,使歸就農(nóng)業(yè)”[6]卷8:245。先時在樂府,名籍屬樂府。散歸后名籍屬鄉(xiāng)里,為庶人。張家山漢簡《奏讞書》第17例中有一個故樂人,黥城旦名字叫講的人。案例涉及講的身份,這樣描述:
(士伍毛)與樂人講盜士五(伍)和牛,牽之講室,講父士五(伍)處見。(簡101)[1]100
講的父親處,身份是士伍,“守汧邑南門”。講平時“為走馬魁都庸”。十一月“踐更咸陽”。全文在案件的敘述中提到講的身份就只有“樂人”一個詞。筆者理解此“樂人”,就是法律文獻中所說的“庶人”。
其他醫(yī)、史、祝、卜以及學(xué)子、吹人等,應(yīng)與樂人相類。居住在居民里中,無爵和準爵位的身份,即為庶人。
值得注意的是,沒有登錄入戶籍的無名數(shù)者,其稱謂也是“大男子”。張家山漢簡《奏讞書》提到“……八年十月己未安陸丞忠刻(劾)獄史平舍匿無名數(shù)大男子種一月。(簡63)”[1]97。這里“大男子”應(yīng)是身份上的庶人。
其次,“名縣爵里”“名郡縣爵里年姓官除”類文書中,所提到的“大男子”“大男”為庶人。
秦漢時代有一類“名縣爵里”的文書?!稘h書·宣帝紀》“其令郡國歲上系囚以掠笞若瘐死者所坐名、縣、爵、里,丞相御史課殿最以聞”(18)《漢書》卷8《宣帝紀》,第253頁。中華書局點校本標點應(yīng)是錯誤的。簡牘文書中有“定名縣爵里年?”“名郡縣爵里年姓官除”“名縣爵里年姓”等字樣。名,非姓名之義,而是定名的簡稱,為動詞?!夺屆め屟哉Z》:“名,明也,名實使分明也。”。簡牘文書中也稱“名縣爵里年姓”或“名郡縣爵里年姓官除”等。西北漢簡:
本始二年七月甲申朔甲午觻得守獄丞卻胡以私印行事敢言之肩水都尉府移庾候官告尉謂游
徼安息等書到雜假捕此牒人毋令漏泄先聞知得定名縣爵里年姓秩它坐或 (簡73EJT21:47)[34]13
建始元年四月甲午朔乙未臨木候長憲敢言之爰書雜與候史輔驗問隧長忠等七人先以從所主及它部官卒買□?
三日而不更言請書律辨告乃驗問隧長忠卒賞等辭皆曰名郡縣爵里年姓官除各如牒忠等毋從所主卒及它?(簡E.P.T51:228)[35]475
……肩水金關(guān)遣吏使之居延名縣爵里年姓如牒書到出入如律令(簡73EJT37:781A)[36]68
毋庸置疑,此類文書要求明確“爵”的身份情況。如果沒有爵稱,只稱“大男子”或“大男”者,應(yīng)是沒有爵位或準爵位的庶人。由于簡牘材料的編聯(lián)問題,秦漢簡中此類文書不好辨識,僅舉幾例:
故邯鄲韓審里大男子吳騷,為人黃晰色,隋(橢)面,長七尺三寸?I(簡8-894)[23]244
大男王□年二十三桼尺五寸□□
居延庫丞威移過所河津遣官佐一人(簡73EJT23:857A)[34]116
再次,免妾、免婢,都是法律條文中所言庶人。
秦簡牘材料中,私家奴婢的稱謂,有臣妾、奴妾、奴婢幾種。漢代簡牘材料中僅見奴婢之稱。據(jù)陳偉先生的研究,奴婢取代奴妾、臣妾,當(dāng)發(fā)生在秦統(tǒng)一以后。從里耶秦簡來看,這一改稱發(fā)生在始皇二十八年八月至三十一年十月或者三十二年六月之間。(19)參見簡帛網(wǎng),陳偉:《從“臣妾”、“奴妾”到“奴婢”》,2017年1月27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2715#_edn8,2019年5月27日。由此我們知道,免妾、免婢,都是獲免的私家奴婢。她們在法律上是庶人。我們?nèi)匀慌e《識劫案》中的例子來說明?!盀榇蠓蚺骀?,即私家奴婢。案例原文這樣陳述:
但是,盡管沛免為庶人,把視作妻子,里人也把視作沛的妻子,與她互通飲食。但戶籍上沒有寫“大夫妻”,而是書為“免妾”:
卿(鄉(xiāng))唐、佐更曰:沛免為庶人,即書戶籍曰:免妾。(簡126正)[9]159
由此,可以毫無疑問地判定,戶籍上的“免妾”,即法律上的“庶人”。當(dāng)然,免婢也是一個性質(zhì)。
那么,免臣和免奴呢?
睡虎地秦簡《封診式·告臣》中提到人臣丙,“丙,甲臣,橋(驕)悍,不田作(簡37)”。甲請求將丙賣給官府,并斬以為城旦。在案件審訊過程中兩次提到“甲未賞(嘗)身免丙(簡38)”“甲賞(嘗)身免丙復(fù)臣之不殹(也)(簡41)”[7]154這樣的話。為什么要強調(diào)丙的身份?因“免”與“未免”或“身免復(fù)臣”對于等級社會的法律來說,量刑是不一樣的。免臣,以“庶人律”量刑;“未免”或“身免復(fù)臣”,法律適用“奴婢律”(20)《二年律令·置后律》:“死毋后而有奴婢者,免奴婢以為庶人,以庶人律□之其主田宅及余財。(簡383)”參見《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版),第61頁。 《二年律令·亡律》:“奴婢為善而主欲免者,許之,奴命曰私屬,婢為庶人,皆復(fù)使及筭,事之如奴婢。主死若有罪,(簡162)以私屬為庶人,刑者以為隱官。所免不善,身免者得復(fù)入奴婢之。其亡,有它罪,以奴婢律論之。(簡163) ”參見《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版),第30頁。 《二年律令·?律》:“亡盈(?)逃卒歲不得以庶人律代戶□(簡X一)”,這是原來粘于簡318的一段殘片,武漢大學(xué)簡帛中心、荊州博物館、早稻田大學(xué)長江流域文化研究所紅外線照片將其剝離,列入新見竹簡與殘片。整理者認為“就文意看,當(dāng)與奴婢免為庶人代戶有關(guān)”。見《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釋讀》,第325-326頁。。
但是,值得注意的,不管是秦律還是漢律,從現(xiàn)有的材料看,我們很難找到一個身份專稱是免奴或免臣的。文獻材料中僅一見?!稘h書·霍光傳》提到的昌邑國免奴:“取諸侯王、列侯、二千石綬及墨綬、黃綬以并佩昌邑郞官者免奴”[6]卷68:2944,控訴劉賀將諸侯王、列侯,以及各級官吏象征身份等級的佩綬給“郎官者免奴”佩戴。郎官,指侍從左右的人。[37] 747郎官者免奴,這里明顯是貶義。簡牘材料中男性家奴“身免”,所見都是免為私屬:
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亡律》:“奴婢為善而主欲免者,許之,奴命曰私屬,婢為庶人,皆復(fù)使及筭(算)事之如奴婢。主死若有罪,(簡162)以私屬為庶人,刑者以為隱官。(簡163)”[38] 171
岳麓書院藏秦簡《亡律》:“免奴為主私屬而將陽闌亡者,以將陽闌亡律論之,復(fù)為主私屬。(簡077正)”[13]64
“奴命曰私屬”,“命者,名也”,晉灼和顏師古作注《漢書》“已論命復(fù)有笞罪者”“亡命”等時都做如是注(21)參見《漢書》卷23《刑法志》,第1099頁:“已論命復(fù)有笞罪者”,晉灼曰:“命者,名也,成其罪也。”《漢書》卷32《張耳傳》,第1829頁:“嘗亡命游外黃”, 師古曰:“命者,名也。凡言亡命,謂脫其名籍而逃亡?!?。而在現(xiàn)實社會中,的確有見到“私屬”身份的人。如岳麓秦簡《魏盜殺安、宜等案》中的提到的“私屬喜”[9]185。
在涉及身份排序時,岳麓書院藏秦簡《廷卒令》有這樣表述:
岳麓書院藏秦簡《廷卒令》:
奴婢身份之上的是私屬和免婢,沒有免奴。由此可以清楚地看出私屬與免婢的對等身份。但是,私屬在身份上還不是庶人。上引《二年律令·亡律》明確地記錄為“主死若有罪,以私屬為庶人”。
私屬跟免妾、免婢,身份上的不同,主要來源于性別上的考慮。我們知道“女子比其夫爵”[1]59,女子在社會身份秩序中的位置以“大夫妻”“大夫寡”或“上造妻”“上造寡”這樣的名份存在。私屬的出現(xiàn)只能理解為男性作為社會身份秩序的主導(dǎo)者,在身份等級上更加細密的結(jié)果。后來,隨著爵制身份松弛,“私屬”這一過渡性身份逐漸消失,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記錄了和帝永元年間,名字叫做坻的奴,被直接免為庶人的情形?!昂羰樱紨?shù)戶下以為子,免坻為庶人(簡135)?!盵40] 45
綜上,秦漢時代的身份序列為“爵刑一體”。爵制身份為正身份,徒隸身份為負身份,有爵者、無爵者、司寇徒隸,全體社會成員基本都在這個身份序列當(dāng)中。庶人,既可以由負身份的奴婢和罪囚“免”為庶人,也可以由正身份的有爵者,或“廢”或“奪”或“免”為庶人。所以,銜接起正身份“爵”與負身份“刑”,處于身份序列樞紐位置的,應(yīng)當(dāng)是“庶人”。而令人不解的是,在目前所掌握的秦漢史料中,我們只發(fā)現(xiàn)有公乘某、大夫某、上造某、士伍某或隸臣某、隸妾某、鬼薪某、城旦某這樣的身份稱謂,而沒有發(fā)現(xiàn)一例真正的“庶人某”。庶人哪里去了?結(jié)合現(xiàn)有的傳世文獻和簡牘材料,我們認為在秦漢社會沒有“庶人某”的習(xí)慣稱謂,庶人以多種形態(tài)存在于現(xiàn)實社會生活中。像戶籍簡牘材料中的“大男(子)”“大女(子)”“小男子”“民男子”等、“名縣爵里”“名郡縣爵里年姓官除”類文書中的“大男子”“大男”,以及免妾、免婢等稱謂,都是法律上所言庶人。而樂人、吹人、醫(yī)、史、祝、卜、學(xué)子等職業(yè)的人,只要居住在居民里中,無爵和準爵位的身份,都是庶人。至于西北漢簡卒名籍中沒有記錄爵位者,情況較為復(fù)雜,恐不能全部視作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