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沛
在世人眼中,莎士比亞并不是一個自覺或重要的烏托邦文學(xué)作家,雖然他曾與人合作撰寫《托馬斯·莫爾爵士》,后來還在《亨利八世》(1613)中通過劇中人之口稱說莫爾的“博學(xué)”和“正直”,但他對后者的《烏托邦》(1516)似乎一無所知,至少是從來沒有使用過“烏托邦”這個詞。
盡管如此,作為“一切時代的詩人”,莎士比亞并未放棄對人類“烏托邦”理想的關(guān)注與探求:從最初的《亨利六世》(1589)到最后的《亨利八世》,“烏托邦”的主題音樂貫穿始終,事實上成為“莎士比亞詩教”(Shakespearean μουσικ?)——哈羅德·布魯姆所謂“世俗宗教”和“(現(xiàn)代)人性的發(fā)明”——的一處關(guān)鍵。我們將在下文舉證分析:這一主題意象或莎士比亞的烏托邦理想具有雙重聚焦的兩副面相,它們互為對照鏡象并最終成為自身的空置反諷。
莎士比亞的第一個烏托邦,或者說莎士比亞烏托邦主義的第一副面相,是以完美王者為其人格代表的理想國家——在莎士比亞筆下,它往往就是英格蘭?!独聿槎馈罚≧ichard II, 1595)中國王的叔父岡特的約翰(劇中徑直稱為“岡特”)曾有一段著名的“英格蘭頌”。這段“英格蘭頌”向世人描繪了一個超時間-歷史的神話國度或理想空間——其美好與虛幻程度,正與《亨利八世》終場時分克蘭默大主教為嬰兒伊麗莎白施洗祝福而預(yù)言的英格蘭未來王道盛世交相輝映。然而,這只是一個“應(yīng)然”的幻覺和假象。事實上,這個烏托邦隨時面臨著外來入侵(盡管岡特-莎士比亞的言辭成功地掩蓋了這一點)和內(nèi)里腐敗的危險,而二者均與統(tǒng)治者的德性(virtus)密切相關(guān)。果不其然,我們馬上聽到岡特話鋒一轉(zhuǎn),痛心疾首地悲嘆這個“人間無上國土”被它的主人出賣而墮落了。
在岡特看來(這也是莎士比亞同時代人的觀點),即便是國王也要服從法律——這是“國王的法律”,更是上帝的法律或自然法。上帝委托國王管理他的國家和人民,二者均為上帝的造物和產(chǎn)業(yè)(property);就此而言,國王并不是他的國家的主人,而只是它的暫時代管者,即上帝的助手或仆人。真正的(proper)王者應(yīng)當(dāng)強大而公正,否則即為“無能”或失德。在莎士比亞筆下,我們曾看到一份王者德性清單目錄:
馬爾康 可是我一點沒有君主之德,什么公平、正直、節(jié)儉、鎮(zhèn)定、慷慨、堅毅、仁慈、謙恭、誠敬、寬容、勇敢、剛強,我全沒有;各種罪惡卻應(yīng)有盡有,在各方面表現(xiàn)出來。
莎士比亞以此向他的觀眾——其中即包括“今上”詹姆斯一世——婉而多諷地講述了王者的正當(dāng)?shù)滦裕ㄟ@德性同時構(gòu)成了他的核心和首要“資產(chǎn)”),堪稱西方文藝復(fù)興人文主義君主教育文學(xué)傳統(tǒng)(馬基雅維里的《君主論》與伊拉斯謨的《論基督教君主的教育》即是其中代表)的回光返照。在更多時候,莎士比亞是以戲劇為鏡,向我們展示了現(xiàn)實政治中王者德性的缺失和理想王者的反面。
例如亨利六世。作為莎士比亞筆下塑造的第一個王者,亨利六世天性善良而懦弱,用權(quán)臣約克公爵(即后來著名暴君理查三世的父親)的話說即是一個“不配統(tǒng)治”而只配被統(tǒng)治的“假國王”。他悲嘆人民苦難深重,但一籌莫展,甚至想入非非,在戰(zhàn)場上出神羨慕鄉(xiāng)村牧人無憂無慮、清閑自在的田園生活。國王的田園理想反證了理想國王和王國的破產(chǎn),而理想王國的破產(chǎn)又反證了國王的失德。劇中人克利福德勛爵即指責(zé)亨利六世不能像國王一樣統(tǒng)治。這一批評不僅適用于亨利六世本人,也適用于其他王者,如理查三世、理查二世、約翰、亨利四世乃至亨利五世和亨利八世等。他們的區(qū)別僅僅在于:有的人不夠強大而軟弱無能,有的人則過于強大而至于暴虐,有的人只是貌似公正,有的人則公然作惡。真正的王者或是已經(jīng)遠去,或是尚未到來,總之非今世之人。就此而言,“(應(yīng)該/不能)像國王一樣統(tǒng)治”這一批評既是通向烏托邦“盜夢空間”的秘密通道,也是解除烏托邦“太虛幻境”的靈驗?zāi)е?。在極端情形下,它甚至?xí)兓贸鰹跬邪罾硐氲乃哏R象,或者說反烏托邦——《亨利六世》第二部中暴民領(lǐng)袖杰克·凱德的社會批判和政治理想即是如此。
杰克·凱德是莎士比亞創(chuàng)造的第一個“狂歡節(jié)式人物”——就其顛覆性和破壞力而言,也許還是最偉大的一個。不同于后來的理查三世、福斯塔夫、哈姆雷特和埃德蒙,杰克·凱德從不偽裝和掩飾自己,而是公然叫囂并直接運用暴力打倒、摧毀一切既定秩序和文明制度。他以“恢復(fù)古代自由”為號召,誓言改制新建一個沒有貧富分化和階級對立的共享社會或大同世界。然而這個世界并不像他許諾宣傳的那樣美好——他的施政宣言只是一個流氓無產(chǎn)者(或者說下流人性)狂歡想象的暗黑烏托邦。這個以利益-權(quán)利壟斷——首先是性權(quán)利,然后是土地和人身的所有權(quán)——和欲望最大化(即個人專制,柏拉圖所謂“欲望的僭政”)為標(biāo)志的“烏托邦”不僅是烏托邦理想本身的異化墮落,更是現(xiàn)實政治的惡性發(fā)展。
杰克·凱德的美夢——對由大多數(shù)人構(gòu)成的政治社會來說,它卻是不折不扣的噩夢——最終夢斷肯特郡鄉(xiāng)紳亞歷山大·艾頓(Alexander Iden)之手。一如其名(“Alexander”意為“人民的保衛(wèi)者”即“王者”或“主人”,而“Iden”令人想起伊甸園[Eden]——人類的終極田園理想),亞歷山大·艾頓代表了烏托邦理想的另一面相或另一種烏托邦理想,如其登場時在自家園中巡視散步所說:
我對于父親留給我的這份小小的產(chǎn)業(yè)深感滿意,我看它賽過一個王國。我并不想利用別人的衰落來使自己興旺;我也不愿意鉤心斗角來增加財富。
這是一個屬于自己的、政治之外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亞歷山大·艾頓作為它的所有者像神一樣自足而自得地生活著。事實上,這也是莎士比亞筆下許多王者的夢想——例如亨利六世。再如哈姆雷特的“果殼”理想或李爾王的“囹圄”幻景。一如“黃金時代”或“伊甸園”,“果殼”和“囹圄”以隱喻的形式主題再現(xiàn)了人類對永恒寧靜的原始-自然的本能向往(弗洛伊德所謂“死亡欲望”)。在莎士比亞筆下,這尤其表現(xiàn)為花園(Garden)和森林(Forest)——與宮廷和城市生活相對的自然生活或生命的自然狀態(tài)——的意象,而正是它們構(gòu)成了詩人的“第二烏托邦”。
西方文學(xué)中的第一個“花園”是荷馬史詩《伊利亞特》第18卷中“阿基琉斯之盾”上出現(xiàn)的那個葡萄園,其次是《奧德賽》中費??怂谷藝醢柣Z奧斯的“果園”。不過說到影響,則當(dāng)首推基督教《舊約》即希伯來圣經(jīng)《塔納赫》(Tanakh)中的“伊甸園”。這里是人類始祖的故土樂園,也是人類童年的天堂記憶——后來成了他們永恒的夢想。岡特的英格蘭-樂土、哈姆雷特的果殼-宇宙、亞歷山大·艾頓的自家-花園均可作如是觀。
不過也有不同。在莎士比亞筆下,“花園”往往也是“政治-國家-人類社會”的原型隱喻?!独聿槎馈返谌坏谒膱鲋屑s克公爵內(nèi)府園丁的“花園論道”就是最經(jīng)典的一例。即如園丁所說,治理國家一如修整園藝,需及時清除雜草并翦滅強梁,否則不免枯萎荒蕪。
伊麗莎白一世時代的英國花園強調(diào)整齊有序、規(guī)則對稱的空間呈現(xiàn)和視覺效果,諸如按照幾何圖形栽種和修剪樹木、根據(jù)編織紋樣設(shè)計和布置花壇等造園技術(shù)皆在當(dāng)時廣為流行而深入人心。技術(shù)是思想或精神的體現(xiàn):就16至17世紀(jì)英國園藝而言,這一精神即《理查二世》中園丁助手所說的“道理、規(guī)矩和尺度”,而《特洛伊洛斯和克瑞西達》(Troilus and Cressida, 1602)中的尤利西斯又稱之為“秩序”(order)或“等級”(degree)——他的發(fā)言極是冗長(當(dāng)時他在向希臘聯(lián)軍首領(lǐng)阿伽門農(nóng)進言分析作戰(zhàn)失利原因),甚至出離了人物和劇情,但是很能說明問題。對觀“園丁”和“尤利西斯”的發(fā)言,莎士比亞的花園-政治烏托邦于是不難想見。不同于亞歷山大·艾頓的超政治或非政治“花園”理想,這是一個“前政治”的花園:它先于政治而使政治成為可能,并因此是“元政治的”:政治由此奠基并出發(fā),而非被其否定或超越。所謂“超越”只是一種假象:它往往是逃避和退守,而且(除非足夠天真或虛偽)難以保持——歌德筆下的人造瓶中小人(Homunculus)和黑格爾筆下執(zhí)著空明境界的“優(yōu)美靈魂”即為其傳神寫照,也預(yù)示了它的命運。
小土地所有者亞歷山大·艾頓的“花園”正是這樣一個岌岌可危的假面烏托邦。他怡然自得地生活在一個看似“萬物皆備于我”“帝力于我何有”的世界中,卻不知(或者是不愿承認)這一安寧自足其實源于“政治”——對當(dāng)時的英國人來說,它只能是強大和公正的王權(quán)統(tǒng)治——的賜予和庇護?,F(xiàn)在,英國的王權(quán)統(tǒng)治或“政治”正處于全面崩潰的危險境地,而惡魔杰克·凱德已經(jīng)潛入他的花園。為了保衛(wèi)自己的家園,亞歷山大·艾頓別無選擇,不得不以暴抗暴與之生死相爭;而當(dāng)他拿起武器的那一刻,他便從洛克-盧梭的自然狀態(tài)進入了霍布斯-黑格爾的自然狀態(tài)。與之相應(yīng),他的花園烏托邦也在這一刻轉(zhuǎn)向了自身的反面-真相——強大就是德性、力量裁決正義的現(xiàn)實政治,并從此(即便在他僥幸戰(zhàn)勝敵人、因功受賞被封為騎士之后)不復(fù)存在。
艾頓的“花園”沒落了。那么園丁和尤利西斯的“花園”呢?
中世紀(jì)人認為王國是國王的身體,而身體隸屬于靈魂,故王者的靈魂狀態(tài)決定了現(xiàn)實政治的品質(zhì)。園丁-尤利西斯的“花園”是一個整肅有序的政治世界,它的管理者——或者說王國的“園丁”——必須具備強大公正(以及仁慈、慷慨等等)的靈魂資質(zhì)或王者德性,所謂“茍非其人,道不虛行”,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不幸的是,這樣的靈魂或真正的王者在莎士比亞的世界中難得一見,甚至從未出現(xiàn):亨利六世、理查三世、理查二世、約翰王、亨利四世之類固非其人,哈姆雷特、李爾王、麥克白、凱撒、安東尼與克里阿佩特拉、屋大維等異族或異教王者也都各有性格缺陷(柏拉圖所謂“靈魂的疾病”)。亨利五世看似無限接近這一理想,但他仍不是真正的王者:他治下的英格蘭決非理想永恒的王道樂土,而只是建立在腐朽、罪惡和暴力基礎(chǔ)上的曇花一現(xiàn)的“阿多尼斯花園”。
莎士比亞晚年與友人合作《亨利八世》,為證成完美王者-國家的烏托邦理想而發(fā)起最后一搏。在本劇中,亨利八世好生“修理了他的園地”并“翦除了一切多余的枝條”。的確,這位出色的園丁-國王戰(zhàn)勝了一切對手——王后、貴族(白金漢公爵)、大臣和樞機主教(沃爾西),甚至是死亡:他留下了杰出的后裔,未來的伊麗莎白一世。終場時分,克蘭默大主教滿懷激情地預(yù)言了伊麗莎白及其繼任者的光榮統(tǒng)治和英格蘭的偉大前程。克蘭默的預(yù)言和想象其實是作家、演員與觀眾對歷史的回顧和對未來的祈禱。在他們異代同時、咫尺天涯的回顧、想象和祈禱中,“完美王者”“理想國家”和“花園樂土”的意象合而為一,而莎士比亞的烏托邦一瞬間“證得金身”——但也只是一瞬間而已。亨利八世接下來的回答顯然代表了莎士比亞本人的真實想法:“你的話很玄妙。”以這種反諷自嘲的方式,詩人否定了他最后殘存的烏托邦幻想。他深知這只是一個幻象,而且是一個正在或已經(jīng)變得過時和可笑的幻象;同時他也深知(并且告訴了我們)現(xiàn)實中的英國更像哈姆雷特眼中的丹麥——在這里人們不得不忍受“強徒的橫行和法律的怠惰”,或是李爾所見的不列顛——在這里人們饑寒交迫并流離失所,再或是《約翰王》中庶子理查和《泰爾親王配力克里斯》中的漁夫看到的人類世界——一個人欲橫流、弱肉強食的市場和叢林世界。
失望之余,莎士比亞將目光轉(zhuǎn)向了森林。這是一個自由而快樂的世界,也是他最后的烏托邦精神家園?!督源髿g喜》(As You Like It, 1599)中流亡阿登森林的長公爵即為這一生活理想的絕佳代言。與出于憤世嫉俗而隱居山林的泰門不同,他看來是由衷地喜愛山林生活:在阿登森林,他與他的“同伴和弟兄們”組成了一個在野的社會和流動的城邦,共享法外的自由和回歸單純自然-天性的幸福。這是一個理想的烏托邦世界和人類自然王國,但它作為某種“想象的異域”或“異域的想象”卻是不自然的甚至是反自然的。
首先,這是個單一性別的世界,確切說是一個男人的世界,它的基礎(chǔ)和動力是兄弟之愛(這也是柏拉圖的理想國、基督教和法國大革命的核心主張之一)而非一般認為的“愛欲”或男女之情;事實上異性之間的愛欲(以及由此而來的婚姻和家庭)將導(dǎo)致這個男性烏托邦——事實上也是一切男性烏托邦——的解體。莎士比亞的另一部喜劇《愛的徒勞》即寫意地證明了這一點:納瓦爾國王費迪南與三名近臣成立宮廷學(xué)園,相約三年之內(nèi)潛心學(xué)術(shù)不近女色;不久法蘭西公主攜三名侍女來訪,他們一見鐘情而迅速毀約。戀情敗露后,當(dāng)事人之一的俾隆為愛欲申辯并為大家解嘲——這番話似乎也是莎士比亞本人的心聲流露。由此看來,正是莎士比亞自己預(yù)先反駁了他后來寄情于阿登森林和兄弟之愛的烏托邦幻想。
更有甚者,這個人性得到自由釋放的綠林世界或自然烏托邦也是一個人類對自然施加暴力的道德-政治灰色地帶。長公爵和他的“同伴和弟兄們”——一群“快樂的男人”——在此過著“昔日英國羅賓漢那樣的生活”,但他們的生活就其大端而言無非是搶劫和捕獵,而它們都屬于暴力行為:前者是向人類施加暴力,后者是向自然生靈施加暴力。對于前者,劇中雖然沒有明言,但是“羅賓漢”已經(jīng)暗示了答案——后來年輕的奧蘭多就曾在阿登森林試行打劫,幸而未成。對于后者,莎士比亞通過劇中人杰奎斯之口提出了激烈的指控。長公爵為自己的殺戮感到愧疚,但也就是說說而已:畢竟,基督教文化中并無“不殺生”的觀念(摩西十誡中的“不可殺生”僅指不可殺人),甚至鼓勵殺生,例如耶和華不僅隨意毀滅自己的造物(在他眼中,人類大概也是一種動物),更為人類規(guī)定了諸多殺人的法律;古人(如畢達哥拉斯學(xué)派)或者相信“靈魂流轉(zhuǎn)”(因此眾生平等)而反對殺生的認識和實踐,但這不過是空谷足音,且早已成為絕響。杰奎斯的批判就不同了:在他看來,人類是自然的暴君和殺手,或者說人類文明-社會——包括一切人類烏托邦,如阿登森林這樣的世外桃源——本身就是反自然的暴政統(tǒng)治。
在這里,莎士比亞越過了文藝復(fù)興時期人文主義的底線,觸探到了人類道德-政治-文明——其終端形式為烏托邦主義——的幽暗根基和非正義起源。這是一個洪荒虛無的領(lǐng)域,而莎士比亞也許是第一個來到這里并宣布自己發(fā)現(xiàn)的現(xiàn)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