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跡中的奇跡

孟倩倩

【摘 要】《玩偶之家》中的男主人公海爾茂一直是多數(shù)戲劇評論家所批判的人物，一致認為他是男權(quán)形象的代表，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偽君子”。海爾茂真的如此不堪嗎？如果僅僅是從一個片面角度去把握海爾茂的人物形象必然不妥。劇作的主要目的是寫人，這里的人是指一個完整的、活生生的人。當我們再度研讀劇本，重新認識人物之后，才能夠認識一個完整的、立體的海爾茂。

【關(guān)鍵詞】海爾茂;娜拉;戲劇行動;人物形象

中圖分類號：J834?文獻標志碼：A ?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19）28-0010-02

在一部戲劇作品中，最能打動觀眾的是人，劇作的主要目的也是寫人，這一點在易卜生的社會問題劇《玩偶之家》中也不例外。雖然該作品被定義為社會問題劇，但是終歸還是回歸到寫人這一主題上來。

與劇中的其他人物相比較，男主人公海爾茂一直是多數(shù)戲劇評論家所批判的人物，一致認為他是維護男權(quán)形象的代表，更有人給海爾茂扣上“偽君子”的稱呼，筆者對此并不否認，因為正是海爾茂直接導致了娜拉最后離家出走的結(jié)局。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劇中的海爾茂之所以成為娜拉悲劇的直接造成者，并不僅僅是因為海爾茂自身的原因。易卜生在劇中控訴了當時的社會，海爾茂又何嘗不是社會的一個犧牲品？相較最后從“玩偶”中掙脫出來的娜拉而言，孤獨的海爾茂還是沉浸在自我迷失的泥沼中，這才是最悲劇的人物，也最值得我們同情的。在此，筆者以劇中的情節(jié)發(fā)展為線索來對劇中的男主人公海爾茂進行分析。

在當時的社會中，海爾茂算是一個成功人士：有一份體面的工作，有一個漂亮的妻子，還有三個可愛的孩子。海爾茂之所以能夠擁有今天的成功，可想而知，他是一個積極上進的人。

海爾茂生活在資本主義萌芽的年代，人們固有的陳舊思想正在接受著新思潮地沖擊。如果不能使自己足夠優(yōu)秀就很難適應(yīng)現(xiàn)實，就會淪落為：像劇中的為尋求一份填飽肚子的工作而不惜一切代價的柯洛克斯泰們，或者是千里迢迢來登門求職的林丹太太們。而海爾茂之所以能出類拔萃，那是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勤奮上進的人。這一點在第一幕中娜拉與林丹太太的談話中也有例證：

“我們結(jié)婚以后，他拼命地工作，忙得要死。你知道，為了要多點收入，各種各樣的額外工作他都得做，起早熬夜不休息。日子長了他支持不住，害起重病來了?！?/p>

以上可以清楚地看出海爾茂是一個有責任心且積極上進的人，他為了養(yǎng)家而拼命工作以犧牲自己的身體健康為代價。從娜拉的這段話中我們也得知了另一個重要的信息：八年前海爾茂生病的原因是操勞過度。究其目的，他還是為了給娜拉、給整個家庭更好的生活。試問，一個為了自己心愛的女人為了家庭的幸福而奔波的海爾茂，在往后的二百多年中卻一直被看成是自私虛偽的代表，這樣說來，未免對海爾茂太欠公平。

再看第三幕中，娜拉為了拖住海爾茂不去看信箱要求海爾茂一直陪著自己，并且提出：

“今天晚上你得把時間都給我，別的事一件都不許做，連筆都不許動一動”。

可見，在平時的生活中，海爾茂分給娜拉的時間并不多。即便是下班后，也是在書房中繼續(xù)忙工作的事情，這也是海爾茂能夠從一個小小的律師到合資股份銀行經(jīng)理的最重要原因。在那個金錢崇拜，利欲熏心的社會背景下，海爾茂沒有強大的社會關(guān)系和背景，更沒有雄厚的資本，卻能爬到一個令人羨慕的職位，可見，海爾茂是一個非常有能力且善于處理社會關(guān)系的人。

不能否認，海爾茂性格中也有冷酷的一面，用娜拉的話說是“心眼小”的一面。這一點主要表現(xiàn)在對待柯洛克斯泰的態(tài)度上。不因別的，只因柯洛克斯泰老是隨便亂叫他的小名，雖然他們有大學同學的交情在，但海爾茂還是一心要辭退他。所以，他只能用“狠”手段辭退他，一方面報了過去之仇，另一方面也解了后顧之憂。與其說這是海爾茂的小心眼，不如說這是海爾茂的一種自我保護，因為海爾茂能夠得到今天的職位是用生命換來的。他不能因為一個名譽不好、且對自己未來沒有幫助的柯洛克斯泰讓自己的名譽和地位受到半點威脅。所以，他很果斷地不念舊情，不顧及娜拉的勸告辭退了柯洛克斯泰以自保。

他之所以這樣做的深層原因，也是因為當時的社會大環(huán)境所致，一旦你做錯一次事情，就意味著永遠沒有翻身的機會?？侣蹇怂固┑谋瘎‖F(xiàn)狀正是最好的說明，因為之前的“小亂子”所以后面的路就全被堵住了，社會不會給他恢復自己名譽重新做人的機會。海爾茂是個熟諳生活的人，他對這一切看得比誰都清楚，如此，他的“小心眼”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如果只是來用“小心眼”來定義海爾茂整個人物形象的話顯然是片面的，因為這只是他對外人的態(tài)度。在對于他的妻子娜拉的感情上來說，海爾茂恰恰是一個大方的、愿意為愛付出的丈夫。

他對娜拉并非只停留在對一個“玩偶”的喜歡層面。他們結(jié)婚長達八年之久，而且在這八年之中他們的感情一直都是穩(wěn)定而融洽的，并且有了三個愛情的結(jié)晶，他們之間甚至連爭吵都沒有過。如果沒有真正愛情的維系，不可能有這么美好的婚姻。更何況劇本還有一個愛情伺機者——阮克醫(yī)生。阮克醫(yī)生對于娜拉的愛同娜拉和海爾茂之間的愛情一樣長久，娜拉也明白阮克醫(yī)生每天都到自己家里來的原因。正是因為海爾茂對娜拉一直都有感情的付出，才沒有讓阮克醫(yī)生得逞的機會。縱然在清醒過來的娜拉看來那些“小鳥兒”“小松鼠”“小鴿子”的昵稱是因為海爾茂沒有把她當成一個真真正正的妻子看待，但是在過去的八年中娜拉是享受著海爾茂對她的這份寵愛的，但凡娜拉有一點反對之意，那么我們在開場也不會聽到海爾茂對娜拉的昵稱了。娜拉成為一個“泥娃娃老婆”，也意味著她自身是享受這種情感的。如果說他們的婚姻是畸形的，這也不是海爾茂一個人的錯。

相反，海爾茂一直是依從、包容、寵愛著娜拉的，給她生活費、允許她撒嬌任性、教她跳舞、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幫助她的同學林丹太太……雖然偶有嚴厲，但是也會很快笑對娜拉，原諒她的小過錯……這些完全是一個有胸懷的男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說到這里，不得不提到劇本的第三幕，也就是故事的高潮之處。當海爾茂得知了八年前的真相之后，并沒有制造一個“奇跡”給娜拉，而是做出了相反的行動：他瘋了一般破口大罵娜拉是“偽君子”“犯罪的人”“下賤女人”等。那一刻的海爾茂不僅對于娜拉來說是陌生的，甚至對于我們觀眾來說也是難以置信的。海爾茂人物性格的突然變化，頓時激發(fā)出了娜拉潛在的人物性格，所以推動了兩個人物之間經(jīng)典的“坐下來談一談”這場戲的生成。在這場戲中：海爾茂爆發(fā)，娜拉變成雄辯家。同樣是變化，海爾茂卻成了“自私虛偽”的代名詞，而娜拉則成了女權(quán)解放的領(lǐng)軍人物。蕭伯納為此還專門寫了《有婦女氣質(zhì)的婦女》來贊揚娜拉的獨立。甚至是在中國，娜拉也成為一個英雄式的人物，而海爾茂得到的除了罵名什么都沒有。

但從這一場戲的表面來分析，海爾茂確實是一個應(yīng)該受到批判的人物。一直以君子形象出現(xiàn)的海爾茂在得知了娜拉偽造簽字這一真相后頓時變得毫無擔當，并且開始埋怨娜拉：

“你把我的幸福全都葬送了。我的前途也讓你斷送了”

然而，當柯洛克斯泰把借據(jù)歸還以后，海爾茂又開始恢復到之前的樣子。從他性格的前后瞬間變化中來看，海爾茂確實是一個虛偽的人。就像當時的社會不允許人們犯下一點錯誤一樣，不論海爾茂在戲的結(jié)尾處如何對娜拉認錯甚至是放下架子請她留下來，愿意在娜拉拋棄他之后還要寄錢給她……他在觀眾心中的形象都再也無法挽回了，只能永遠掙扎在人們的唾罵中。

如果我們從人物的內(nèi)在動機來看，海爾茂在當時的情境之下對待娜拉的行動其實是可以被理解的。正所謂“唯愛之切，痛恨之深”，海爾茂是個極其看重前途和名譽的人，而自己辛苦掙來的大好前程即將毀在心愛的人手里，這突如其來的矛盾沖突讓他怒火中燒。眼前的娜拉正是他爆發(fā)的載體，他把一腔怒火不顧形象地發(fā)泄出來的那一刻，才證明海爾茂是一個完整的人，不是一個只會哄著娜拉逗笑的模范丈夫，也不是一個只知道往上爬的工作狂。但他爆發(fā)的內(nèi)在動機不是責怪娜拉，而是擔心自己的前途。風雨過后，海爾茂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的時候，娜拉“砰”的一聲關(guān)門離去，剩下孤獨的海爾茂還在迷茫中呼喊著娜拉的名字。難道那一刻的海爾茂不值得我們同情嗎？

易卜生在《關(guān)于一出當代悲劇的札記》中這樣寫道：“有兩種精神法律，兩種良心，一種是男人用的，另一種是女人用的。他們互不了解……”由此可以看出，海爾茂和娜拉之間缺乏的是一種相互的了解，而并不是海爾茂一個人的過錯。

和劇中所有人物相比，海爾茂是最成功的，但是他的結(jié)局卻是最不幸的。在戲的開端看似最窘迫的林丹丹太太和柯洛克斯泰在戲的結(jié)尾處卻收獲了愛情，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義;阮克醫(yī)生雖然沒有再出現(xiàn)，通過放到信箱帶有黑十字的名片這一細節(jié)可以得知他即將走向死亡，死亡雖是不幸，但是相對于醫(yī)生來說病態(tài)茍且而活，死亡恰是一種解脫;娜拉最終看清了現(xiàn)實，擺脫了“泥娃娃”的束縛，開始成為一個真正的人重新踏上生活的征途。當所有人都向著新生活奔去的時候，唯有海爾茂還被剩在了原地，替當時社會上所有的海爾茂們背負著罵名，千古罪人一樣在呼喊著奇跡的到來。

當所有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娜拉出走之后”的生活的時候，我們不妨來想象一下“海爾茂在沒有了娜拉之后”的生活。

愛情和事業(yè)是證明海爾茂成功的重要方面，也是他最得意之處。然而，現(xiàn)在娜拉離開了，也就意味著海爾茂丟掉了愛情。筆者認為，娜拉離開以后的生活是不必擔心的，因為娜拉完全具備獨立生存的能力。應(yīng)該被擔心的反而是失去了愛情后的海爾茂，八年的習慣性生活從此完全被打亂。面對空蕩蕩的房間海爾茂如何承受這空虛？娜拉留下來的三個孩子他是否可以應(yīng)付得了？來自社會的輿論必定會威脅到他的榮譽，海爾茂還能夠順利當上銀行經(jīng)理嗎？一系列的問題擺在海爾茂面前，也許到最后，海爾茂會變得一無所有，甚至連柯洛克斯泰都不如。

以上只是對海爾茂的生活所做的設(shè)想，從樂觀的角度考慮，海爾茂是一個非常有能力的人，也許他會有一個更好的未來。再次回歸到易卜生的劇本中，結(jié)尾處海爾茂的臺詞中作者寫下了這樣的文字：

“她走了。（心里閃出一個新的希望）??！奇跡中的奇跡——”

“奇跡中的奇跡”，這個海爾茂心中閃出的新希望，同時也是觀眾心中的希望。故事在娜拉的關(guān)門聲中結(jié)束，留下一個開放式的結(jié)尾。其實，當海爾茂心中有新希望閃出的時候，說明他已經(jīng)理解了娜拉所說的奇跡，在不久的將來，他們會像真正的夫妻一樣重新生活在一起！奇跡中的奇跡真的會出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