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一
一
暖冬有它的好處。它能把季節(jié)小小地顛覆一下。
春節(jié)剛過,江南春天的氣息就已經(jīng)逼人了。山上的雜樹吐出新芽,各色花兒競相綻放。鳥兒們嘁嘁喳喳,這邊枝頭蹦過去,那邊丫杈跳過來,你追我趕鬧著玩,看樣子像是調(diào)情,說的全是鳥語,人反正是聽不懂。坡地里,麥苗開始返青,挺直腰身正借著回暖的地氣蹭蹭往季節(jié)深處里長。最惹眼的當(dāng)數(shù)那些油菜花,金黃金黃,這兒一簇,那兒一片,把富貴的色彩鋪張得到處都是。蜂蟲趕上好天氣,趕大集似的紛紛撲向花叢,扎進(jìn)去久久出不來,想必是醉臥其中了。
才下過幾場雨。山腳下,瘦了一冬的河床讓春水盈滿,綢緞一樣鋪展在城市邊沿,留戀似的不舍離去。急慌慌趕路的永遠(yuǎn)只有火車。站在方頂山觀景臺往下看,列車像一隊毛毛蟲自東邊逶迤而來,扎得鋼軌哐啷響,駛近隧道口,很是憋足勁兒嘶鳴一聲,然后“哧溜”鉆進(jìn)洞子。感覺里,那隧道就是一張豁嘴,把火車囫圇吞進(jìn)去,再從三江口那邊吐出來——水面上有座鐵架橋,火車過,汽車也過。
隔不久,又有火車從山那邊駛?cè)胨淼?。這邊車未現(xiàn)身,腳下先有震顫,如妊婦七月的胎動,繼而聽到呻吟,火車一節(jié)一節(jié)從隧道口分娩。于是,立在觀景臺的人想必會有陣痛感。
前些日子,才下過一連串春雨。天剛出晴,空氣里少有粉塵和雜質(zhì),被洗過的大地、天空干凈得讓人心動。這樣的季節(jié),當(dāng)然最適合春游了。尤其是那些正在談情說愛的年輕人,誰都不愿錯過。
這個周末,果真有對年輕人越過隧道口前面的鐵路,循著旁邊的緩坡往上爬。坡地里種滿橘樹,一條窄窄的水泥路在橘園里探頭探腦向上延伸,直達(dá)觀景臺。生活在小城里的人都知道,這是縣城的制高點,站在方頂山上,可以鳥瞰城區(qū)全貌。據(jù)說,當(dāng)年小日本攻占縣城最先搶占這里,據(jù)險設(shè)置炮臺,輕易轟跑駐防國軍,控制住整座縣城。罷了,那些糟心事不贅。如今,這里優(yōu)越的位置成全了那些愛好拍攝風(fēng)光片的人。不過,搞攝影的人一般會選擇在晨曦或黃昏來這里取景抓拍,這會兒不會來和戀人們爭地盤。這對年輕人看上去像一對戀人——至少,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他們就是一對戀人。按常識性猜想,只有戀人才會成雙結(jié)對地公開出游。如果是情人,他倆怎么著也得掩人耳目,私奔到別處享受甜蜜——縣城太小,隨處都會碰到熟人,那怎好意思呢?可是,你錯了。往后的事不好說,至少,他倆暫時還真不是戀人關(guān)系——男人即使單方面有這意思,但這要看以后的發(fā)展,很大程度上取決于這次郊游。
男人叫魯天佑,胳膊長腿長,連帶著脖頸也長,理著精致的小平頭,精神氣旺足。他手上帶著釧子,據(jù)說是去嵩山旅游時請少林寺一位得道高僧開過光的佛珠,能保佑他諸事如意(自然也包括愛情),別人出多少錢都不定弄得到手。女孩呢,身材生得婉約,動不動就笑,像一只鈴鐺走一路響一路。她右手腕纏一方手帕,想必是用來擦汗的,腳下的半高跟,走坡路有些不穩(wěn)當(dāng),又要防備魯天佑趁機搭手扶她,兩只手就一直擺開著行走,像鳥兒展開的兩翼保持著身子平衡。稍有閃失,她的笑聲馬上就切換成尖叫,驚得路邊草叢里的蟲子活蹦亂跳,連旁邊橘樹中的鳥兒也莫名其妙地驚飛。相較而言,魯天佑對這次出游似乎準(zhǔn)備得充分一些,一件白底黑條紋的T恤看上去質(zhì)地不錯,立領(lǐng)配上他那長脖頸正合適。下面穿一條米黃色休閑褲,褲腳收得稍微緊點,這身衣服如果配一雙皮鞋真是沒說的??墒?,他腳上卻穿了雙新買的駱駝牌登山鞋。這些都無所謂,重要的是他手里還拎著一個包,看上去不重,但里面肯定有內(nèi)容——這是一次蓄謀已久的春游,對魯天佑來說,意義可不一般。他哪想到會樂極生悲有一場傷害正在前面等著他呢?
走前面的女孩站住了。她回過身來,對魯天佑說,我們?nèi)ツ膬海?/p>
魯天佑說,去上次那兒,馬上就到了。
女孩當(dāng)然知道上次那兒是哪兒,停了片刻,她強調(diào)一句,說好了,這是最后一次。
魯天佑說,我不是已經(jīng)答應(yīng)過你嗎?你這話至少說了五遍。
女孩說,你上次不也說是最后一次?怎么又約我?對一個說話不算數(shù)的人來說,五遍算什么?五十遍都不多。
魯天佑嘿嘿笑,對女孩的搶白無可辯駁。他仰著脖子往上看,女孩的臉很生動,許是走路熱的,她兩邊臉頰上泛起胭脂紅,圓而肉感的小鼻子噴著熱氣,一只手當(dāng)扇子在面前擾來擾去。從他的角度看,女孩的胸部山是山水是水,輪廓分明,裙褲裹著的腿飽滿而修長,散發(fā)出撩人的青春氣息。魯天佑想,如果擺在眼前的是一只蘋果,他會不顧一切地吃了它??上?,她不是一只蘋果或別的什么水果,她是這么漂亮的一個女孩,已經(jīng)名花有主。要想拿下她,沒耐心不行。而且,他都試探過好幾回了,對這樣的女孩來說,光使錢不管用,還得耐著性子磨,冷水泡茶慢慢濃地那么熬她,枯藤纏死大樹地那么箍她,滴水穿石般地那么破她。魯天佑就不信自己精誠所至鍥而不舍不能贏得女孩的芳心,把她從那個小警察手里奪過來。
——警察算個屌!
二
女孩叫顏如妙。
說起來,魯天佑能和顏如妙認(rèn)識真還得感謝那個姓師的小警察。師警察和魯天佑住同一個小區(qū),師警察住三棟,魯天佑往后退兩排,是五棟。魯天佑是因為一場賭局和師警察發(fā)生交集的。那次,師警察接到舉報,帶人去賓館抓了魯天佑哥們的現(xiàn)場。魯天佑他們干得挺大,警察當(dāng)場收繳賭資五萬多元。當(dāng)然,這對魯天佑來說是常事,除非他們不湊桌。師警察將魯天佑他們帶回隊里,還沒開始記材料,隊長就接到說情電話,要求放人。說情的人來頭很大,要不然,隊長不會這么便宜他們。師警察也不便多計較——同住一個小區(qū),他一直都不知道會有一個年輕的地產(chǎn)商和自己做鄰居,怎么說也算緣分。治安處罰是免掉,但收繳的賭資一分沒退——這應(yīng)該是出面說情的某位“大神”在電話里跟隊長談好的結(jié)果。師警察不知道魯天佑會不會怪他,反正他的人情是送在明處,魯天佑硬要錯怪人也沒辦法,吃警察這碗飯受冤枉遭誤解是常事。事實上,魯天佑從那一刻起就把這個鄰居小警察銘刻在心里了,以至于第一眼發(fā)現(xiàn)師警察送顏如妙出小區(qū),他就生出一個頗具挑戰(zhàn)性的想法——他身邊真的不缺女孩,他的初衷只想玩玩。
那個傍晚,魯天佑開著自己的奧迪A4從小區(qū)大門口進(jìn)來,恰好碰上師警察送顏如妙出小區(qū)。魯天佑并沒下車,他把車掉過頭,透過車窗靜靜觀察,發(fā)現(xiàn)師警察把顏如妙送到門口馬路邊后折回去,顏如妙遠(yuǎn)遠(yuǎn)地在和師警察依依揮手。
顏如妙回過身來的時候,魯天佑的車已經(jīng)停在身邊。車窗臥下來,魯天佑說,美女要去哪兒?
顏如妙已經(jīng)習(xí)慣了男人對她的討好和殷勤,并沒急著回答,而是回他一個應(yīng)景的微笑。她在心里說,我去哪兒關(guān)你什么事啊,你心里想什么我還不知道?
魯天佑對顏如妙的矜持一點也不介意。他說,我去東城,順路的話讓我當(dāng)一回護花使者?
顏如妙恰好住東城,但她不會這么隨便就承人家的情——她是有男朋友的人。她說,謝謝你,我坐公交。她把目光投向西頭的遠(yuǎn)處,馬路上一片寂寥。
喂,魯天佑搖著手機說,公交都收班了,你沒趕上趟。
那我就等的士吧。顏如妙的話等于告訴魯天佑,她是住在東城,只是不想上他的車。魯天佑如果識趣的話,就不要再糾纏她,應(yīng)該趁早把車開走。
魯天佑沒走——在漂亮女孩面前,一個男人如果有想法,會顯得很耐心。他說,這會兒的士車不會來的,街面整修,前面道路早挖得稀爛,過來得繞北線。
可不是嗎?北線等于繞到城郊去了,出租車跑起來很不合算。顏如妙差點把這個情況忽略,要不是魯天佑提醒,她會一直在這兒傻等下去。她一時情急,說出的話有失顏面,你繞北線去東城嗎?
魯天佑知道有戲,話里就開始拿架子。你運氣真好,還不上車,機遇會稍縱即逝的。說話的同時,副駕駛座的車門已經(jīng)洞開。
要說,魯天佑的行為還算得體,至少不會讓一個陌生女孩感到厭惡。顏如妙不再忸怩,她就勢坐上車,說,我按出租車付費,平時到我們那兒十五元,你要繞,我加五元。
那你最好下車。魯天佑說,我沒有出租的習(xí)慣。
顏如妙沒下車。她的話顯得有些懟。問題是,本小姐也沒有沾便宜的習(xí)慣呀。
這樣吧,魯天佑就手從駕駛臺上取一張名片遞過去,以后,如果能聽到美女的一次電話,我這趟助人為樂也算值了,怎么樣?
顏如妙在把名片收進(jìn)坤包的同時,禮節(jié)性地掃了一眼。她其實什么也沒看——如果不是出于起碼的禮貌,她會馬上找一只垃圾桶扔進(jìn)去的。她說,對不住大哥,可能會讓你失望。一般情況下,我不會給僅有一面之交的異性打電話。
那可不一定。魯天佑說,這要看那人是誰,有沒有繼續(xù)交往下去的必要。
顏如妙說,你還挺自信的。
比如說,魯天佑扭頭看了看顏如妙,你和你的朋友想要買房子就可以找我。
顏如妙這才知道眼前這位是房產(chǎn)開發(fā)商。她隨口問,優(yōu)惠一定不少吧?
這要看情況。魯天佑笑笑,如果是你親自買房,我初步?jīng)Q定,七折。不過,僅限一套。
“初步?jīng)Q定?怎么理解?”
就是說,這是起碼的優(yōu)惠,如果……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你愿意,我還可以優(yōu)惠更多,甚至白送你一套也是可以的……
顏如妙說,你還是注意紅燈吧,別讓它抄了牌。
那次坐魯天佑的順風(fēng)車,好像只說了這些話,準(zhǔn)確說,是顏如妙只記住了這些話。不,她還記住了關(guān)鍵的那句。最后下車的時候,魯天佑對道謝離開的顏如妙說,美女,我忘了告訴你一個秘密?
秘密?顏如妙有點好奇。她后來聽到的“秘密”是:我還沒談女朋友……
三
觀景臺是個水泥平臺,約摸二十平方米,東面由水泥臺階引入,其余三面安裝了鋁合金欄桿。
你不累嗎?魯天佑在臺階上鋪著新毛巾,對欣賞風(fēng)景的顏如妙說。毛巾從包里掏出來,顯然是他在殯儀館吊唁后的回禮,質(zhì)量好不到哪兒去,用來墊屁股正合適。
顏如妙看一眼毛巾,只夠坐一張屁股,說,你先坐吧。
魯天佑懂了顏如妙的話,人家是不愿和他擠屁股。他有點小失望。等顏如妙回頭再看魯天佑時,他卻變戲法般地又拿出一條新毛巾鋪好。
顏如妙說,你蠻鬼呢。
我知道你很累。來,坐吧。魯天佑伸出左手,在面前畫了個半圓,說,坐著一樣看風(fēng)景。
話題自然是從隧道口開始的。這不僅僅是因為赫然呈現(xiàn)在視線里的隧道口不時有火車出入,是一副動態(tài)的風(fēng)景,魯天佑和顏如妙的爺爺當(dāng)年恰好都參與了這條隧道的建設(shè)。這樣的信息是他們第一次來這兒交流時互通過的,自然成為首選話題。
對顏如妙來說,隧道是一幅永恒的神秘的風(fēng)景,它只能存在于略帶恐怖的想象里。本來,她和幾個閨密曾經(jīng)約好,要用一個周末的上午玩一把現(xiàn)實中的穿越,同時體驗“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古意,不料計劃剛成形,就讓一個女孩在隧道里被殺的消息攪黃了。顏如妙是聽男友說的。師警察那會兒在刑警大隊當(dāng)偵查員。他第一時間到達(dá)現(xiàn)場,被奸污的尸體下半身裸露,開始發(fā)臭。師警察干刑警還是頭一次辦殺人案,尸臭讓他三天后面對飯菜時想起當(dāng)時的情景就翻胃。案子最終擱淺,警察從受害人下體里提取到殘留的精液,但就是找不到那個對應(yīng)的男人。師警察的刑警生涯也卡在這起出師未捷的命案上。他后來被調(diào)到三江口派出所任副所長。于是,隧道口在顏如妙心里永遠(yuǎn)堵上了。她不敢想象,魯天佑一個人哪來的膽量獨自穿越隧道。
你真的走過?顏如妙認(rèn)為魯天佑原先是吹牛。
我走到中間時,從三江口方向開過來一輛火車,他媽的運氣真差,還是一輛貨運車,連燈都沒有。進(jìn)洞口時,那一聲笛鳴能把人的肝膽震破。
顏如妙聽魯天佑說過,這條隧道全長兩公里,他那次走過去花了一個多小時。她后來計算過,隧道再難走,也要不了那么長時間。她因此對魯天佑的穿越表示懷疑。
你一個人?
魯天佑愣了一下,他咳一聲,旋即躲開顏如妙的目光,你別這樣看我好不好?我從來都沒說是兩個人。魯天佑對顏如妙的醋意暗自高興。
你就不怕火車卷起的風(fēng)把你帶倒?
我當(dāng)時躲在洞壁的安全孔里——隧道每隔二三十米,都有那么一個躲避火車的安全孔,聽到轟鳴聲,人可以先躲進(jìn)去,貼墻站住。不過,那么近的距離,我把眼睛閉上。
魯天佑能講出這些細(xì)節(jié),顏如妙確信他是真的穿過隧道。她在心里下意識地把兩個男人聯(lián)系在一起。師警察和魯天佑都是真男人,他們敢玩刺激。
我要帶你穿越一次,幫你實現(xiàn)夢想。過去后,我們在三江魚館吃魚,那兒的魚現(xiàn)捕現(xiàn)殺,佐以紫蘇、大蒜、酸腌菜,燉出乳白色的湯汁,再把豆腐下進(jìn)去,神仙味道。
魯天佑說的沒錯,師警察帶顏如妙吃過一次。三江魚館的清水魚全縣城絕無僅有,每天去吃魚的人忒多,必須電話預(yù)定。
魯天佑再說,人想干的事情一定要干成,不然,人生是不完美的。
可是,我怕。
有什么好怕的?我陪著,你怕什么!
顏如妙想到了那具腐爛的女尸。她認(rèn)為,有時別人陪著才是最可怕的。記得師警察說過,根據(jù)現(xiàn)場分析,隧洞里的命案是一個男子所為,而且流竄作案的嫌疑很大。
魯天佑顯然不明白顏如妙此刻的思維會和一具死尸聯(lián)系在一起。他說,我可不想有第三者參與,那將失去我們穿越的意義。
他又說,你是不是覺得只有警察陪著才會有安全感?我可告訴你,警察的佩槍有時候還不如一根打狗棍。
顏如妙扭頭看魯天佑。對這個漸漸熟悉起來的男人,她突然有點捉摸不定的感覺。
他們的交往當(dāng)然始自那次“順風(fēng)車”——
我還沒談女朋友。當(dāng)時,魯天佑說完這句話,就調(diào)轉(zhuǎn)車頭往回開。原來,他并不住東城,這趟“助人為樂”完全是一個男人為了討好一個女孩刻意為之的。當(dāng)顏如妙明白“此中有真意”后,她臨時改變主意,把掏出來準(zhǔn)備扔進(jìn)垃圾桶的名片又收進(jìn)坤包,以至于當(dāng)她知道閨密甄有買房的意愿時,毫不猶豫地充當(dāng)起中介人。甄在和魯天佑的房產(chǎn)交易中吃了大便宜,這讓顏如妙在朋友面前掙足了面子。當(dāng)然,對魯天佑來說并不虧,他所有的便宜都是沖著顏如妙送的,值得!就從房子成交開始,魯天佑和顏如妙的交往也順理成章地頻密起來。顏如妙不得不從骨子里承認(rèn),在自己的愛情答卷上多出了一道選項,原來備選的答案是單選,現(xiàn)在變成了雙選。魯天佑并不傻,他一直掌握著考場的主動。他也由原來的“只想玩玩”動起真格。他發(fā)現(xiàn)把顏如妙這樣的女孩子追到手變成自己的未婚妻要比開發(fā)一棟房產(chǎn)更有價值。于是,他的丘比特箭有了明確的射向,而且,一切都在“按計劃走”。這次春游,他要厘清一個基本問題——對男人來說,這個問題很重要。
他說,我想知道,你和姓師的關(guān)系到了哪份上?
顏如妙臉上又紅又白地問,你這話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你懂,就是那意思。
你不覺得很無聊嗎?
是有點無聊,但我繞不過去,我對你是認(rèn)真的。
你想到哪份上就到了哪份上。這么回答你,你滿意吧?
如妙,請不要拿這種話傷害我,作為一個男人,我有權(quán)利捍衛(wèi)自己的尊嚴(yán)。
可是,我的過去與你的尊嚴(yán)有關(guān)系嗎?
這話在理。顏如妙心里,一個地產(chǎn)商和一個警察實在沒有可比性。但人是有情感傾向的,俗話說得好,一千個不如先一個,先入為主的師警察在她心里占據(jù)著不可動搖的位置,盡管在可預(yù)見的未來,跟著魯天佑這樣的土豪過日子一定不比師警察差,但愛情不單單是為了過物質(zhì)上的日子。所以,魯天佑現(xiàn)在想憑借自己的財富把師警察從顏如妙心里擠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四
有時候,吃東西是調(diào)節(jié)氣氛的好辦法。
魯天佑從包里一件件往外掏,有香蕉、鳳梨、草莓、龍眼,還有牛奶、餅干、面包,花樣多,每樣分量卻不多,分別用幾個塑料袋裝著,水果袋能看出水漬,顯然是精心洗過后再裝進(jìn)去的。他把一根吸管插進(jìn)牛奶盒,遞到顏如妙面前,喝吧,我們不談那些不開心的話題,我也想明白了,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爭也爭不來。再說了,有些事并不重要。說完,他把一顆草莓丟進(jìn)嘴里,狠勁嚼碎,猛丁吞下去,然后打出一個嗝。他感覺心里有什么隔著的東西立馬消解,說出一個字,爽!
牛奶是“特侖蘇”。顏如妙只喝這牌子——魯天佑很用心。顏如妙喝得斯文,小嘴唇嘟出來,兩邊臉頰一癟一癟。每癟一下,紙質(zhì)的牛奶盒子也跟著瘦一下,還伴著“呼呼”聲。
你后來又走過隧道沒?顏如妙吐出吸管,憑空問一句。
一點都不好玩,我再也不想走那鬼地方。魯天佑繼而又說,當(dāng)然,如果你愿意,我會陪你去。男人說話是要算數(shù)的,別說一趟,十趟都行。
你怎么想到要去那兒?
就是、就是覺得神秘,跟你們最初的動機一樣,也許、就是網(wǎng)絡(luò)小說看多了,無非想玩一把穿越。魯天佑望著隧道口,像一個看圖說話的人,認(rèn)真琢磨著每一個詞匯。他又說,我喜歡戶外運動。對男人來說,越刺激越想挑戰(zhàn)一下。哎,告訴我,你和他到這兒來過幾次?
顏如妙正把喝完的牛奶盒子收拾進(jìn)塑料袋。她的思維跟著魯天佑跳轉(zhuǎn),與你有關(guān)系嗎?
不說就算了。魯天佑的話里帶著明顯的醋意,肯定比我倆多。如妙,我可告訴你,對每個人來說,一生的好機遇不會太多。我勸你眼睛睜大點,機遇主動跑到你面前,是件幸運的事情,不抓住你會后悔的。
顏如妙說,我最怕做出一個后悔的選擇。
人,有時候真是賤東西。許多女孩子追我,而且條件不錯,我總是沒感覺,偏偏喜歡啃你這塊硬骨頭——我是屬狗的。
顏如妙笑一下。
你笑什么?
我笑狗啃骨頭。狗是賤東西,骨頭可不是賤骨頭。
魯天佑左手揚起來。他裝出要打人的樣子,本意是想趁機占便宜在顏如妙身上隨便摸一把,卻又不敢,只得把手縮回去,說,算了,好男不跟女斗。
這時候,魯天佑感覺左耳熱辣一下,同時,左腿肚子有股痙攣般的痛感。
咦,顏如妙指著魯天佑說,你耳朵出血了。
魯天佑朝左臉抹去,果然巴掌滿紅。他把半邊臉湊近顏如妙。顏如妙發(fā)現(xiàn)他的左耳垂破了,有血嘀嗒出來。魯天佑關(guān)心的倒不是耳垂,而是來自腿肚子的疼痛。他挽起褲筒,發(fā)現(xiàn)自己肉鼓鼓的左腿肚子已經(jīng)被什么東西洞穿,摁一摁,能明顯感覺出一個硬硬的、灼熱的物件嵌進(jìn)肉里,血正從破口處往外沖。
顏如妙以她僅有的醫(yī)學(xué)常識,將手帕解下來,把魯天佑的傷處纏緊,防止失血過多。她力氣單薄,手有些抖,在魯天佑的幫助下才處理完。魯天佑倒是顯得沉靜,他掏手機撥打“120”,然后,由顏如妙攙扶著走下坡道,急救車已經(jīng)等在公路邊。
這只是個小手術(shù),可事情卻非同小可。醫(yī)生發(fā)現(xiàn)從魯天佑腿上取出的竟是一顆槍彈。主刀醫(yī)生用鑷子將血糊淋刺的金屬物夾出來,當(dāng)啷一聲丟進(jìn)盤子里,扒開仔細(xì)瞧,頓時傻眼了,怎么會是彈頭?誰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兇?從業(yè)余角度,醫(yī)生首先想到殺人。于是,事情報告給保衛(wèi)科。
警察來得夠快。他們問了魯天佑和顏如妙的事情經(jīng)過,然后,讓他們在問話筆錄上簽字。那顆來歷不明的彈頭自然讓警察作為物證帶走。他們要去觀景臺勘察現(xiàn)場,要對彈頭進(jìn)行化驗和鑒定,要鎖定偵查范圍和嫌疑對象展開調(diào)查。他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辦案警察當(dāng)然知道顏如妙是師副所長的女友,更知道魯天佑在縣城的名頭很響,所以,他們對顏如妙自稱和魯天佑“只是朋友關(guān)系”“去觀景臺游玩不約而同碰上”的說辭裝糊涂,不作深究,只要求他倆隨時保持聯(lián)系,積極配合辦案。
剛把警察送走,顏如妙就接到師副所長的電話,問她在哪兒,約她一起吃午飯。
在醫(yī)院干什么?你生病了?
顏如妙覺得失口,馬上撒謊說,沒有,我看一個同學(xué),她預(yù)產(chǎn)期到了。
病床上的魯天佑耳朵尖,聽出電話是誰打來的。他有點撒氣說,你去吧,別耽誤你們吃飯。
顏如妙沒理他,繼續(xù)煲她的電話粥。不用接,我自己打車來,你把地方定好后告訴我就是。
這個上午,師副所長帶所里倆警察處理完一起很棘手的事件。他頗有成就感,覺得有必要請女友慶賀一下。連續(xù)幾天的大雨使上游河水暴漲,三江口電站堆放在岸邊的一千多立方米的原木被漫上來的河水浸泡。那些木料都是用鐵絲捆綁成金字塔形狀的,泡得最深的兩堆已經(jīng)散架,木材在洄流里飄來蕩去,岸邊圍觀的群眾開始動手了。他們用抓篙將散開的木材撈上岸,然后往家里扛。一開始,只是個別膽大的人冒險干,后來見沒人干預(yù),大家都效仿。師副所長帶人趕到時,場面已經(jīng)失控。撈木材、運木料的人越來越多,而且方向不同,三名警察攔都攔不住。師副所長扯破嗓子喊,公家的財產(chǎn)不許動,誰不放下,視為搶奪!可是,這時候,誰還聽他普法呢。人們都在玩命地?fù)票阋?,他們心里有譜,這和盜竊、搶劫八竿子打不著,而且法不責(zé)眾,諒你警察拿誰也沒辦法。在這場力量對比懸殊的警情面前,師副所長感到很無助,手下倆兄弟都是新警,應(yīng)對這種復(fù)雜情況的經(jīng)驗更是空白。不霸點蠻恐怕鎮(zhèn)不住了,他掏出腰間的左輪,朝天放了一槍。這一槍的效果是立竿見影的。師副所長發(fā)現(xiàn),那些扛著木材急急趕路的人停住腳步,像踩著“520”膠水,再也拔不動了。他們不知道背后的槍聲是不是沖自己開的,更有一個膽小鬼聽到槍響,釘子一樣定住,渾身一哆嗦,木料從肩膀上滑落,差點砸了自己的腳。所有參與撈木材的人這才恍然,警察動真格了!這可不是鬧著玩,他們誰也不敢拿值錢的命換一根朽木。
師副所長命令道,誰背走的木材,都給我送回原地。送回來既往不咎,否則,一律依法處理,聽清楚沒有?
……
五
魯天佑到公安局討到說法——他的槍傷是師副所長間接造成的。說間接,是因為師副所長那一槍壓根就不是沖魯天佑開的——師副所長是全局有名的點射手,如果真打冷槍,他魯天佑早就一命嗚呼了。
三江口和隧道口觀景臺之間相隔著一架方頂山,一把左輪的槍彈射程有限,怎么會不偏不倚鉆進(jìn)魯天佑的腿肚子里?這也太懸乎了。警察是在編故事吧?
公安局的彈道專家給魯天佑這樣解釋:發(fā)射的子彈沖向天空后呈拋物線落下來。在下墜的過程中,彈頭有了加速度,加上彈體運行中與空氣摩擦產(chǎn)生高溫高熱,擊穿魯天佑的腿部肌肉是完全成立的。當(dāng)然,恰巧是坐在觀景臺正和顏如妙圍繞狗與骨頭的話題爭論不休的魯天佑遭此橫禍實屬造化弄人。
魯天佑不認(rèn)可警方這樣的解釋,由于他和師副所長都在追求同一個女孩,他就不能不引起許多聯(lián)想。從骨子里說,他正好想借這件事把文章做大做足,希望顏如妙能認(rèn)清師警察的險惡嘴臉,將愛情天平偏向自己這邊。他對警方說,這絕不是一起簡單的槍擊事件,我相信里面存在貓膩,你們想包是包不住的,我需要一個公正的說法。
警方說,這起槍擊事件的結(jié)論由檢察機關(guān)作出,我們說了不算,你有疑問可以去問他們。
關(guān)于師副所長開槍是否合法,檢察院已經(jīng)給出結(jié)論:當(dāng)國家財產(chǎn)面臨重大損失,局面又無法控制的特殊情況下,師副所長為了制止群眾哄搶國家財物,鳴槍示警是正當(dāng)必要的,至于造成魯天佑意外傷害,應(yīng)該另當(dāng)別論。師副所長只是沒想到,自己無意中傷害的竟然還是自己潛在的“情敵”。這就無法不讓他對“綠帽子”引起重視,他覺得有必要和顏如妙認(rèn)真談一談。
這正應(yīng)了顏如妙的心思,有些話她也想和師副所長說清楚。顏如妙問去哪兒談,師副所長想了想說就去隧道口。顏如妙說去哪兒都可以,她不想去隧道口,那地方晦氣。師副所長說哪兒也不去,就定隧道口。
這樣的約定,師副所長經(jīng)過了一番審慎考慮。那里是他和顏如妙戀愛后常去的地方,帶著某些溫馨和甜蜜的記憶。想不到,女友居然和魯天佑暗渡陳倉,也會選擇去那里,其間的挑戰(zhàn)意味就不言而喻了。魯天佑在觀景臺受傷,師副所長又何嘗不是在那里受傷?按說,師副所長是不情愿再去隧道口的,他想起那地方就惡心,就崩潰,但他有意要敲打顏如妙,給她造成一點心理壓力,只能違心地選擇去那里。他比較樂觀地想,顏如妙對自己的“背叛”應(yīng)該背上包袱,她會向自己懺悔和道歉的。他最終也會別無選擇地原諒她,但他不想讓顏如妙輕易過關(guān),戀愛中的顏如妙必須從這件事情中汲取教訓(xùn),不然,婚后的感情他無法駕馭!
談話并不投機。和魯天佑一樣,顏如妙也不認(rèn)同公安局關(guān)于槍擊事件的解釋和檢察院的結(jié)論。
想不到,你竟然腳踩兩只船。在觀景臺剛坐下來,師副所長就對顏如妙表示譴責(zé)。
我怎么就踩了兩只船?
你不是說在醫(yī)院看預(yù)產(chǎn)到期的同學(xué)嗎?任何謊言的背后都有不可示人的目的。它已說明一切,你再狡辯毫無意義。
你沒資格和我這樣說話。
顏如妙的反擊讓師副所長瞪大眼睛,好像面對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顏如妙接著說,你不是那只船,我也不是非要坐船的那個人。再說,腳長在我身上,愿意踩哪只船是我自己的事,誰也管不著。
顏如妙是有個性的女孩,這一點師副所長知道。但真正領(lǐng)教她的倔強,這還是頭一次。他想,這樣懟下去,結(jié)果注定會不歡而散。他決定妥協(xié),改變策略攻心為上,把心儀的女友拉回來。
如妙,這件事情已經(jīng)過去,我們還是回到從前吧。
不可能!顏如妙嘴里吐出的三個字就像三支利箭,突突突刺破師副所長的心房,那里鮮血迸濺。
沒想到,你會變得這樣快。他除了錢多,還有哪些讓你著迷,你能給我解釋清楚?
不要提別人,我的決定和任何人沒關(guān)系,只和一顆子彈有關(guān)系,要問你就摸摸良心多問問自己吧。
你是說我開的那一槍?告訴你,我那是正義的。
你的正義只有天知道。顏如妙的語氣里充滿鄙夷,這種虧欠良心的話你都說得出來,我真的服了你。
難道你懷疑我是……
我誰也不懷疑,我只相信事實。你能告訴我一個精彩的破案故事嗎?
從魯天佑腿肚里取出的彈頭上帶著血。凡是進(jìn)出過隧道口的人,警察一直都在暗中采取措施,只是原先沒懷疑到魯天佑讓他漏網(wǎng)了。這次,顏如妙的口供里提到一個事實——魯天佑曾穿越過隧道,引起警察警覺,對彈頭上的血跡進(jìn)行DNA鑒定,結(jié)果和那年女尸體內(nèi)的精斑對上了。也算天意吧,這叫惡有惡報。
精彩!我必須承認(rèn),你是編故事的高手。可惜隧道里黑暗太深,它讓我想起那句名詩,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告訴你,本姑娘心明眼亮,誰也別想蒙我。
你心里太陰暗了。師副所長嘆息一聲,你這樣評價我和我的職業(yè),我真的不理解。
顏如妙說,一個睚眥必報的人,如果手里有槍,那是很可怕的,和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太沒安全感了,趨利避害是每個人起碼的本能,所以,請你理解我的選擇。
這么說,你是鐵定跟姓魯?shù)牧恕?/p>
有什么不可以嗎?
如妙,你這么絕情,我真的覺得很愚蠢,你也傷害了我們之間的感情。
我是愚蠢,可是,有的人是被自己的聰明耽誤的。你放下吧,用不著留戀一個腳踩兩只船的女人。說完,顏如妙開始下山。從觀景臺走下去,師副所長喊她,她一直沒回頭。
師副所長沮喪地坐在原地,直愣愣地看著顏如妙的背影漸漸變小,直至虛無……后來,他聽到腳下大地的轟鳴聲,朝隧道口望去,一輛客運列車正呼嘯駛出,奔東方而去。他忽然想到了某小島那年的地方選舉,一個叫阿扁的家伙在造勢演說時,因為挨了來歷不明的一槍,因禍得福當(dāng)選。想不到,魯天佑會成為第二個阿扁。而且,成全他的不是別人,恰恰就是自己,是自己那朝天的一槍!
這事,真他媽憋屈。
六
魯天佑被抓成了小城里最八卦的話題。誰都沒想到,那年隧道里的強奸殺人案會是他干的。
人們議論的話題不是警察的神勇,也不是魯天佑的兇殘,而是說公安機關(guān)可能在搞報復(fù),魯天佑成了第二個竇娥。
聽聽,人們是這么說的——
魯天佑不該和那個姓師的警察爭女人,他蠢啊,那不是找死嗎?
簡直無法無天!公安局敢制造這樣的冤假錯案,就不怕有人告上去,上面來調(diào)查嗎?
是呀,現(xiàn)在反腐倡廉搞得這么厲害,許多大老虎都揪出來了,幾只蒼蠅還在嗡嗡亂飛,他們的日子肯定長不了啦。
繼續(xù)聽罷,還有不同的聲音——
聽說魯天佑本來是想陪姓顏的女孩穿越隧道的,沒想到遭了那一槍。
嘖嘖,要不是姓魯?shù)闹袠?,顏姑娘那天也可能真沒命了。她的下場還不是和隧洞女尸一樣?
顏姑娘真是命大福大。這一槍把她打賺了——兩個男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她要是和師警察繼續(xù)拍拖下去,遲早也會成為槍下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