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人“現(xiàn)代史”
——論馮良長篇小說《西南邊》

王春林

一

長篇小說《西南邊》描述了彝人從1950年代到1980年代的歷史進程，是一部厚重的彝族現(xiàn)代史詩。小說的敘述始于1950年代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民主改造和社會主義改造，即通常所說的民改。由于歷史文化原因以及地理交通、語言的阻隔，從社會政治制度的角度來說，西南地區(qū)的彝人對社會主義革命以及現(xiàn)代化諸問題，存在著一個被動接受的過程。在1950年之前，彝區(qū)實際上依然停留在落后的奴隸制階段。某種意義上說，正是革命現(xiàn)代性的強勢介入，使得彝區(qū)一下子躍入到了現(xiàn)代社會。在革命現(xiàn)代性進入彝區(qū)之前，彝區(qū)依然被鮮明地區(qū)分為黑彝與白彝兩大階層。黑彝天生高貴，白彝更多的是普通百姓。也因此，即使是白彝奴隸主，也天然地低黑彝一等：“白彝奴隸主歷來人數(shù)有限，身份比黑彝低，即便蓄養(yǎng)的奴隸、占有的地盤超過黑彝?！本科涓?，黑彝與白彝的區(qū)別，只與血統(tǒng)身份有關，與奴隸和財產(chǎn)的多寡并不存在必然聯(lián)系。然而，彝區(qū)的進入現(xiàn)代社會，也并不是一帆風順的。故事開始的具體時間，就是彝區(qū)民改六七年后一批黑彝奴隸主忽然叛亂，解放軍出兵平叛的時候。叛亂的發(fā)生以及平叛本身，所說明的，正是彝區(qū)的進入現(xiàn)代社會之難。那個時候的彝人尤其是低人一等的白彝，雖然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翻天覆地的民改，但其思想實際上仍然處于新舊摻雜的過渡狀態(tài)之中：“解放軍剛進涼山時，假如誰告訴基干隊的年輕人，有一天他們會拿起武器和黑彝奴隸主開仗，打死他們都不會相信。就是‘叛匪’一詞他們生平也是第一次聽說。這是漢語詞，他們感到生疏并不奇怪。一直以來政府都很擔待黑彝奴隸主，怎么可能成為敵人，需要討伐！再則，那些人雖然成了叛匪，但程度不同或者名義上還是他們的主子，作為白彝百姓，他們應該為主子助陣，而不是掉轉槍口去打主子?！?1950年代初期彝區(qū)的民改，是采用和平方式進行的。白彝的地位雖然有所提高，但其奴隸的本質(zhì)卻并未改變。也因此，對于一部分黑彝奴隸主的叛亂，白彝才會表示普遍的不解：“眼下，在他們看來，黑彝是在自掘墳墓，人民政府當他們座上賓關照六七年，不過讓他們放下臭架子，善待百姓和家里家外的奴隸娃子，分點多吃多占的土地山林給百姓給奴隸娃子，就和政府翻臉了?！被蛟S與黑彝白彝的階層不同有關，依附于解放軍的基干隊的主要成員，主要以地位相對低下的白彝為主。所謂思想依然處于新舊摻雜狀態(tài)的，就是指這些一方面已經(jīng)對黑彝奴隸主產(chǎn)生不滿情緒，但在另一方面卻出于慣性依然把黑彝奴隸主當做自己主子看待的底層白彝。換而言之，大約也正因為底層白彝的思想處于新舊摻雜的狀態(tài)，所以，如同曲尼阿果這樣的黑彝才依然會葆有某種莫名的優(yōu)越感：“曲尼阿果不正眼瞧他們，更不和他們搭腔，心里罵他們賤東西臭家伙，剛吃幾天大米飯，洋芋屎芥子屎沒拉干凈，尾巴就翹上天了。哼，不要說以往，一年前，他們名分上的主子，那些叛亂的黑彝奴隸主起事前，他們哪一個敢這么和同是黑彝的曲尼家的女兒扯淡，哪怕斜一眼曲尼家的女兒！”

二

要想充分地描寫展示彝人在1950年代初期民改后的命運變遷，就不能夠將自己的藝術視野僅僅局限于彝人本身。身為一位彝族作家，馮良的難能可貴之處在于，她在《西南邊》中實際上是通過三對跨民族結合通婚的青年男女的情感糾葛與人生故事，借助于他者也即漢人的必要參照來書寫彝人命運變遷的。具體來說，這三對從青年一直到中年的漢彝男女分別是曲尼阿果、沙馬依葛、木略、夏覺仁、吳升、俞秀。是的，正如同你已經(jīng)判斷出的，前三位是彝人，后三位是漢人。更具體地說，其中，曲尼阿果、沙馬依葛與俞秀三位女性，隸屬于359 團的工作隊，夏覺仁和吳升他們兩位，是團衛(wèi)生隊的軍醫(yī)。而木略，則是團衛(wèi)生隊在當?shù)卣械淖o理員。三位彝人中，沙馬依葛與木略屬于白彝，而曲尼阿果，則屬于地位明顯高人一等的黑彝。從感情的層面上來說，身為白彝且頗有心計的沙馬依葛，早就在暗中喜歡上了不僅本人英俊瀟灑而且家境也特別富有的夏覺仁軍醫(yī)。豈料，僅僅只是因為要替曲尼阿果挑腳上的刺的緣故，夏覺仁便無可救藥不管不顧地愛上了這位心性殊為高傲的黑彝姑娘。一方面，夏覺仁非常明白自己對曲尼阿果的愛情追求面臨著重重障礙：“因為曲尼阿果，他遭到來自四方面的阻礙，一是組織，代表人物張隊長；二是群眾，代表人物沙馬依葛；三是曲尼阿果本人；四呢，聽說和曲尼阿果定了親的表哥近在咫尺，友鄰部隊的參謀，尤其難得的是彝漢文皆通的人才，打小在成都、重慶上國民黨辦的民族學校，卻在那里加入了共產(chǎn)黨的青年地下組織，四川臨近解放時被送到北京學習，最近剛回來?！薄暗谒臈l最不能逾越，等同于破壞民族婚姻、干部婚姻的插足者，張隊長說：‘開除軍籍算小事，被軍事法庭判重刑都可能。’”沒想到，因為早就與曲尼阿果定了親的表哥在工作中找了一個白彝丫頭做愛情伴侶的緣故，到最后，真正構成障礙者，反倒是曲尼阿果那思想頑固的父母。為了能夠與心上人順利結合，夏覺仁不僅“初開始去阿果家，被人家用箭竹條條往外趕，真的假的，直朝腿上胳膊上抽，青的紅的，盡是棱子”，而且還“不自重，跑去給阿果家當娃子，夜里睡柴火堆，白天放羊放豬，兜里揣幾個烤洋芋，蕎粑粑都吃不上”。好在蒼天不負有心人，夏覺仁堅定不移的愛情意志，最終還是得到了應有的回報。在經(jīng)過了一番曲折的過程之后，他們終于還是有情人終成眷屬?；楹蟮南挠X仁，果然百般呵護地把曲尼阿果捧成了掌上明珠：“他愛老婆愛得神魂顛倒，老婆呢，未必，與俞秀只說死后絕不和夏家那些漢人埋在一起，而且她是要燒的，燒成一捧灰，撒在父母家的前山后山。那樣的話，她的魂才有依附處。”這里，作家在強調(diào)夏覺仁對阿果百般恩愛的同時，其實也順帶寫出了彝人與漢人面對死亡的不同方式。與漢人入土為安的觀念不同，彝人的觀念是，不僅要燒成灰，而且還得撒在父母家的前山后山。夏覺仁義無反顧地去追求曲尼阿果，自然就把暗中喜歡他的白彝姑娘沙馬依葛置于一種相當尷尬的境地。好在沙馬依葛并不屬于那種一條道走到黑的一根筋式的人物，在敏感地察覺到追求夏覺仁無果之后，她多少帶有一點投機意味的婚姻選擇行為，竟然是突然宣布自己與吳升一起，也要效仿木略與俞秀締結跨民族婚姻。由于事先毫無征兆，沙馬依葛的宣布一時之間令人倍覺驚詫莫名：“又是一枚驚雷炸響在各位女隊員的耳畔，面面相覷。莫非沙馬依葛有分身術，一頭去見夏軍醫(yī)，一頭去會吳軍醫(yī)？這邊，那邊，眼睛梢梢情啊意的，便把男人的魂勾住了？或者故意和夏軍醫(yī)風聲水響，好掩護和吳軍醫(yī)的柔情蜜意！也可能夏軍醫(yī)不配合，最近都在傳夏軍醫(yī)中意的是曲尼阿果?！弊匀唬c另外兩對彝漢青年男女的愛情婚姻相類似，木略和俞秀之間的跨民族婚姻，也頗費了幾番周折。只不過，他們所遇到的周折，主要集中在木略這邊。究其根本，木略之所以要急急忙忙地抓緊時機與漢人俞秀結婚，乃是為了有恰當?shù)睦碛蓮氐讛[脫由主子胡亂配給他的白彝老婆?！八睦掀攀侵髯雍鷣y配給他的，像給公豬配母豬?！痹趺磦€荒唐法呢？不會生孩子之外，一是奇丑無比，二是滿嘴臭氣，三是年齡差距過大，簡直可以做木略的媽：“有次他向主子抱怨，烏孜何止四十歲，老得牙齒都掉光了，身上臉上的皮膚松垮垮的，像生過二十胎的老母豬?！比绱艘环N可謂糟糕到極點的婚姻狀態(tài)，難怪木略要急著擺脫呢。不管怎么說，三對彝漢青年男女愛情婚姻的發(fā)生，端賴1950年代初期彝區(qū)在經(jīng)歷了漢人中的共產(chǎn)黨所帶來的革命現(xiàn)代性沖擊后落后奴隸制生存狀態(tài)的根本變革。毫無疑問，若非1950年代初期的民改，若非借助于民改六七年之后解放軍的平叛，那么，以上三對年輕男女的跨民族婚姻便絕無可能。從這個角度來看，這三對年輕男女的跨民族婚姻本身，即可以被看作是現(xiàn)代性在彝區(qū)發(fā)生的某種突出表征。也因此，借助于他們的愛情婚姻故事來切入民改后彝人命運變遷的表現(xiàn)，就充分地凸顯出了作家馮良的藝術智慧。

三

雖然整部長篇小說的敘事時間長達將近半個世紀，但從藝術結構的角度來看，馮良卻沒有流水賬一般地平均使用力量。具體來說，在將近半個世紀的敘事時間里，馮良著重選擇了三個時間端點來作為自己的藝術書寫重心。其一，是1950年代后期，也即民改結束六七年后一部分黑彝奴隸主發(fā)動叛亂，解放軍出兵平叛。因為有了這次帶有明顯突發(fā)色彩的解放軍平叛，也才有了本來素不相識的六位彝漢青年男女的相聚與相識，并進一步發(fā)展衍生出了三對內(nèi)涵不一的跨民族婚姻。這個方面的內(nèi)容，前面已經(jīng)做出過相對深入的分析，此處不贅。其二，是時間又過了七八年光景之后的1960年代中期，也即“文革”初始發(fā)生的1966年前后。這一部分的中心事件，是因曲尼阿果的二姐曲尼阿呷的意外死亡而引發(fā)的所謂黑彝奴隸主的再度“叛亂”。其三，時間又差不多過去十年之后的1976年前后，這一次的中心事件，是為了紀念毛澤東的暢游長江而舉行的游泳比賽。因為相比較而言，發(fā)生于1966年前后的那一場黑彝奴隸主的“叛亂”事件，堪稱馮良《西南邊》中最精彩的一個部分，所以，我們的分析，就將集中在這一個時間端點上。

首先，是曲尼阿呷意外死亡的悲劇命運?！拔母铩卑l(fā)生后，即使是地處偏遠涼山地區(qū)的彝區(qū)也難以幸免。攜帶有造反使命的紅衛(wèi)兵，很快就出現(xiàn)在了涼山的彝區(qū)。用木略老婆俞秀的話來說，就叫做：“咦，今年時興的紅衛(wèi)兵這么快就從成都壩子傳到我們這山上來了！”任誰都難以想到的一點是，“文革”與紅衛(wèi)兵的突然間到來，竟然會波及僅僅只是在曲尼阿果家?guī)椭妹昧侠砑覄盏亩闱岚⑦鹊拿\走向。曲尼阿呷的婚姻之所以被耽誤，一直處于單身狀態(tài)，與民改，與一個新時代的到來關系密切。用俞秀的話來說：“也就你們黑彝家講究多，非得找骨頭硬的不說，還要找個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這可哪里找去！一茬一茬，男的女的都是老天爺給定的人數(shù)。和你二姐同齡的黑彝男子，上下錯開三兩歲，定親結婚的；因為解放因為民改，覺悟的，參加工作的，當叛匪被打死的、抓了的，剩下的還有啥可挑的。你那個準二姐夫，不就是覺悟……”雖然語出看似毫不相關的俞秀之口，但曲尼阿呷與新時代之間的命運錯位，細細想來，卻的確令人噓唏不已。一句話，倘若不是遭逢新時代，曲尼阿呷無論如何不會被耽誤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老姑娘倒也還罷了，關鍵問題在于，在那個一切惟社會政治身份論的“文革”時代，曲尼阿呷竟然因為身為黑彝而被剝奪了在妹妹家?guī)兔Σ俪旨覄盏臋嗬骸鞍⒐臀乙粯?，也有個黑彝奴隸主的爹啊，他們不攆她，光攆我。我和他們評理，他們說下一步攆的就是阿果。我家妹夫跟屁蟲，說要攆她老婆，把他也攆了。造反派不攆，留著我妹夫給武斗打傷的人做手術?！睕]想到，不攆不要緊，這一攆，可就攆出了一場大麻煩。由于怕二姐在武斗中不小心挨冤枉子彈，阿果便委托身為縣長夫人的好友俞秀想方設法把二姐安全護送到家。不料想，這時候的木略和俞秀他們卻也處于泥菩薩過河的狀態(tài)。萬般無奈之下，俞秀只好委托木略家的老輩子盤加護送曲尼阿呷回家。然而，正所謂怕什么便有什么，俞秀根本未曾預料到，曲尼阿呷雖然躲過了武斗的子彈，但卻沒有躲過突如其來的山洪。問題在于，曲尼阿呷被山洪沖走了，送她回家的盤加卻依然好好的。這盤加，不僅好端端地活著，而且還面臨著“眾口一詞”的關于他“圖財害命”的說法?！斑@還不算事，關鍵是阿果家的舅子老表聽說此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跑來把盤加捶了個半死！紅衛(wèi)兵小將不明就里，跑去拉架，也被打傷好幾個。這下事大了，公安都出動了?！?/p>

就這樣，明明只是一場突發(fā)的山洪所導致的生命意外，由于未必那么了解掌握民族政策的主政者的過分夸大與處置不當，最終被誣為黑彝奴隸主的“叛亂”，一場牽扯到復雜民族矛盾的禍端至此便徹底釀成。夏覺仁從王副政委那里得到的通報是：“據(jù)來自德玉縣及臨近兩縣三區(qū)的報告，一說翻身奴隸要在民改后再次清算黑彝奴隸主，一說黑彝奴隸主死灰復燃，要報復翻身奴隸。兩相交手，奴隸主狠啊，翻身奴隸被砍破頭打斷胳膊腿的僅德玉縣就有四五十位。打過砍過，殺羊宰牛，燒屋毀房，舉家逃進深山老林。奴隸主的反動行為激發(fā)起革命群眾的戰(zhàn)斗決心，他們紛紛拿上勞動工具。鋤頭、砍柴刀、鐵鍬，誓和奴隸主血戰(zhàn)到底?！钡珜嶋H的情形，卻只與曲尼阿呷的意外死亡有關。對此，本就出身于白彝的木略縣長，曾經(jīng)給出過形象的敘述交代：“他（指盤加）挨打的原因一個是有人造謠說他圖財害命，一個是他倆的身份，男的白彝，女的黑彝，還是奴隸主出身，別有用心的造謠者就說白彝害黑彝，故意混淆我們奴隸階級和奴隸主階級的關系是白彝和黑彝的關系，壞透了。正趕上省里地區(qū)下來的幾批革命小將，聽說黑彝奴隸主鬧事，義憤交加，聲討的喊口號的，都是漢話，那些山上下來的家伙哪個聽得懂，也是反動性使然，群聲呼嘯，手腳并用，把革命小將也打得頭破血流。當時情況不明，他們受圖財害命謠言的蠱惑本來情有可原，但跑回去就散布謠言，說白彝搶黑彝，把黑彝推河里淹死了；又說，縣里要派公安追剿黑彝，省里地區(qū)也派了援兵，戴著紅袖箍，黃軍裝黃軍帽，叫紅衛(wèi)兵……于是這個寨子那個寨子的黑彝奴隸主宰牲口，燒房子，哪個敢去管，紅眼睛綠眉毛，鋤頭菜刀，舉起來劈啊砍……”盡管其中也不可避免地摻雜有遠離真相的時代政治語匯，但木略的敘述還是從基本上還原了所謂黑彝奴隸主“叛亂”事實真相。曲尼阿呷被山洪意外沖走，盤加受到曲尼家人的圍觀毆打。不明真相的紅衛(wèi)兵的強勢介入，導致那些黑彝奴隸主誤以為政府要打壓追剿黑彝，于是便在殺豬宰羊后倉皇逃竄。這一逃竄，就給政府提供了被誣名為“叛亂”的口實。其實，曲尼阿果的父親曲尼拉博，本來并不想走上如此一條倉皇“逃竄”之路，只不過“因為阿呷若出這些事來，舅子老表得罪政府先跑了”，他實在“抹不開面子”，所以才被迫卷入到了這場簡直就是莫須有的“叛亂”事件之中。他根本想不到，這一事件最后的結果竟然會是他自己突然間的頭栽地猝死。用木略轉述給夏覺仁的話來說，就叫做：“跑嘛，跑得腦殼疼啊疼的，疼爆了，栽地上死掉了！”雖然從根本上說，這一在“文革”后得以平反的所謂“叛亂”事件，與當時過于激進的極左政治緊密相關，但在整個過程中卻也明顯暴露出了彝人和漢人對人生與世界理解與認識上的不同和差異。比如，在漢人的理解中，一人做事一人擔，誰的責任就應該由誰來承擔，但到了彝人那里，卻存在著一個卻不過面子的問題。曲尼拉博被迫卷入“叛亂”的主要原因，即在于此：“按你們彝人的習慣，大家是幫他家的忙出的事，他咋好不跟著跑呢！”事情最初的起因，本就是自家女兒曲尼阿呷的意外死亡，沒承想，他這糊里糊涂的一“跑”，反而連自己的性命也都搭上了。

然而，如果從人性透視的角度來說，也正是借助于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叛亂”事件，小說中若干人物形象的人性世界方才獲得了很好的呈現(xiàn)機會。比如，那位因夏覺仁的“出賣”而被木略抓起來的白彝石哈。按照當時社會上通行的階級理論，如同石哈這樣完全靠著共產(chǎn)黨才過上好日子的奴隸娃子，理應義無反顧地對黑彝奴隸主曲尼拉博充滿仇恨。但事實上，或許與長期以來形成的生存慣性有關，在這場莫須有的“叛亂”中，毅然挺身而出助力曲尼拉博一家的，正是這位曾經(jīng)一度在夏覺仁的眼中“只是一個又傻又臟的山里人”的普通彝人石哈。就在夏覺仁依然在為是否應該違背政治大勢替二姐曲尼阿呷打理后事猶豫不決的時候，主動出面為阿呷料理后事，按照彝人風俗把她燒掉的，正是石哈：“‘燒完阿呷的當晚我們都不能回家，’石哈說，‘不然會把兇死鬼的魂帶回家，那可是惡魂?。∥覀儙讉€就坐在那里把你家岳父，’喘口氣：‘我家舅舅送來的酒，喝了好幾瓶子……’”除了替阿呷料理后事，石哈的另一件壯舉，就是按照曲尼拉博的意圖，糾集了二三十個民兵，制造了一種裝模作樣追趕已經(jīng)逃竄到深山老林中的黑彝奴隸主的假象。唯其如此，石哈才會不無得意地在夏覺仁面前加以炫耀：“‘追空氣??！’石哈滿不在乎，‘你沒聽出來嗎。那是我家姨爹的計謀。我把在家的二三十個民兵喊上，拿上僅有的七條槍，朝天上放三槍，點燃火把，又喊又叫出發(fā)了……’”在那個政治高壓的時代，能夠憑借樸素的感恩心理，冒天下之大不韙地既料理阿呷的后事，也制造追捕曲尼拉博的假象，正是普通彝人石哈人性中閃光一面的充分表現(xiàn)。再比如，曾經(jīng)辜負了阿果的那位名叫古候烏牛的表哥。當年，古候烏牛曾經(jīng)因為對阿果的背叛而遭致舅舅家的冷遇，但到了這一次，已經(jīng)身為縣公安局長的他的表現(xiàn)，卻格外地令人刮目相看。對此，俞秀有著相當生動的敘述：“‘……哪個曉得找人送阿呷這么件比指甲尖兒比針尖兒還小的事會惹出一連串的反應：謀財害命，階級報復，公然和司法對抗，奴隸主舉家逃跑，死亡。最后居然關乎叛亂！念念在在，我這心里啊，都快憋炸了。阿果家表哥，和她打過娃娃親的那一位，’等夏覺仁點頭后繼續(xù)，‘他送阿果來的我家。他在越北縣當公安局長，當時也在山上追逃跑的黑彝奴隸主。聽說阿果家爸爸死了，立馬趕過去，還派自己的司機來接阿果！阿果她表哥啊，’忍不住感慨：‘忤逆舅舅，等同于和舅舅家恩斷情絕，這次卻在舅舅的事上這么出力，公安局長恐怕當不成啰！’被夏覺仁扛了一肩膀，醒過神來，接著老話題：‘她表哥沒有怪我的意思，只拜托我把阿果送回來。他說，阿果是新叛首惡分子的女兒，多在娘家待一天就多一份對自己還有你的不利因素?！睂τ诠藕驗跖＿@種看似判若兩人的表現(xiàn)，木略充滿了無限感慨：“他倒豁得出來，舅舅活著的時候氣舅舅，定親的表妹都敢不要；舅舅死了，跑去披麻戴孝！唉，政治前途就此斷送啰！”果不其然，到最后，“曲尼阿果的表哥留黨察看，撤職，下到團結區(qū)做公安員”。明明知道為舅舅披麻戴孝將會付出巨大的代價，但古候烏牛卻偏偏就是要不管不顧地公開出面料理舅舅的后事，如此一種看似“不合時宜”的行為過程中，所充分凸顯出的，也一樣是阿果表哥人性世界中特別閃光的一面。質(zhì)言之，有了這樣一面的被揭示，古候烏牛這一人物形象的人性構成，自然也就因其復雜而顯得特別真實了。

四

當然，說到人性世界的挖掘與表現(xiàn)，《西南邊》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恐怕還是夏覺仁、曲尼阿果以及沙馬依葛他們幾位。來自上海一個資本家家庭的軍醫(yī)夏覺仁，是一位如同賈寶玉一般癡情的男性形象。一旦在挑刺的過程中迷上黑彝姑娘曲尼阿果，夏覺仁就開始了自己不管不顧的追求過程。為了達到和阿果順利成婚的目的，他干脆一路追隨阿果到了曲尼家。用二姐曲尼阿呷的話來說，就是：“阿果住家里，我妹夫就在院子里那山一樣高的苞谷稈里刨個洞，再砍來松樹枝支在里頭，搭了個結結實實的窩。”“里面齊齊整整的，有阿果的各色衣服、帶跟的皮鞋，還有她用的搽臉油，叫‘虞美人’有股野櫻子花的香味，我抹了點在臉上，水潤，不膩，強過我用碾爛的索瑪花和蜂蜜調(diào)的香香?！闭^功夫不負有心人，在夏覺仁的窮追猛打下，阿果最終還是乖乖地“被迫就范”，成就了一段跨民族聯(lián)姻的佳話。難能可貴的一點是，即使在結婚之后，夏覺仁的“賈寶玉”本色依然不改，依然對阿果百依百順百般呵護。他們倆的交往過程中，最能見出夏覺仁人性底色的一點，就是他與沙馬依葛的婚內(nèi)出軌。雖然很難說其中沒有摻雜他們舊情復燃的因素，但在夏覺仁自己的本心，他的出軌，也是為了愛妻曲尼阿果：“他的犧牲很大，包括和沙馬依葛的茍且，完全不是為了享樂。這是根生在他心底的想法，雖然愧疚，無以面對阿果。而阿果，一直是他照護下的二十年前那個任性、嬌憨的女孩。”不是為了享樂，那是為了什么呢？在夏覺仁的詞典里，他的出軌，也是為了充分地利用沙馬依葛手中的權力，以便更好地保護柔弱的曲尼阿果。與夏覺仁有所不同，曲尼阿果人性的最閃光處，集中不過地體現(xiàn)在她得知二姐阿呷與父親曲尼拉博死訊后的表現(xiàn)中。在“文革”那樣一個非正常的政治時代，明明知道自己的行為將會遭到怎樣的懲處，身為國家干部的阿果，卻偏偏就是要頂風作案，一個人跑回娘家呆了一個星期，按照彝人的風俗給父親送魂。而且，“自她爹死后，阿果就有點恍惚，唯一的執(zhí)著是回娘家，不管白天黑夜，有車坐車，沒車，徒步也走”。這樣一來，留給夏覺仁最大的難題，就是為了保留阿果的公職，如何才能夠給她請假、續(xù)假。夏覺仁之所以會和沙馬依葛發(fā)生茍且，也正是出于這個緣故。究其本質(zhì)，曲尼阿果（當然也包括此前已經(jīng)分析過的石哈與古候烏牛他們）的行為，意味著人性倫理對于時代政治倫理的一種抵制與對抗。相比較來說，《西南邊》中最具人性深度的一個能夠在某種程度上讓我們聯(lián)想到王熙鳳的女性形象，就是沙馬依葛。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沙馬依葛，首先是一位情場失意者。一心追求夏覺仁軍醫(yī)，沒想到夏覺仁的情感卻另有所屬。萬般無奈之下，沙馬依葛只好臨時抓了個醫(yī)術實在不怎么樣的吳升來勉強湊數(shù)成婚。但就是在這樣的一個細節(jié)中，沙馬依葛那樣一種善于見風使舵、善于投機的可謂八面玲瓏、長袖善舞的性格特征，就已經(jīng)有了初步的表現(xiàn)。唯其如此，她才可以在“文革”中攀附上大權在握的王副政委，因而青云直上地越級提拔，成為了區(qū)里的干部。

盡管我對馮良的生平只有一星半點的了解，更不知道在寫作過程中她到底怎樣調(diào)動運用了自我的生存經(jīng)驗，但在閱讀《西南邊》的過程中，卻總是可以感覺到潛藏在文本深處那樣一種隱隱約約的痛。不管怎么說，這種精神痛楚的來源，也只能是身為彝族作家的馮良自己。一方面，革命現(xiàn)代性對彝區(qū)的強勢介入，的確使得尚且處于落后的奴隸制階段的彝區(qū)，一躍進入了現(xiàn)代社會這樣一種高級的文明形態(tài)。但在另一方面，彝區(qū)所謂現(xiàn)代性的過程，也正意味著身為少數(shù)族群的彝人與占有中國人口絕大多數(shù)的漢人之間的碰撞與交融過程。漢人的出現(xiàn)，固然給彝區(qū)帶來了現(xiàn)代文明，但這現(xiàn)代文明在某種意義上卻具有雙刃劍的性質(zhì)。其負面效應，很顯然在于對彝人長期形成的民族根性的某種消解。身為彝人中的一員，馮良對此自然有著切膚的真切感受。由此可見，如何把以上這些不無矛盾的復雜存在狀況藝術地呈現(xiàn)出來，乃是擺在包括馮良在內(nèi)的所有彝族作家面前的民族責任。而長篇小說《西南邊》，則正是這樣一部在民族碰撞與交融的過程中透視表現(xiàn)彝人現(xiàn)代歷史命運變遷的優(yōu)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