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榕樹即故鄉(xiāng)”,黃河浪先生的故鄉(xiāng)情結通過“榕樹”這一主要載體得到體現(xiàn)。文章將“榕樹”人格化,賦予其多重人格象征含義,在形象化析義的同時展現(xiàn)故鄉(xiāng)“善”與“自然”田園文化的特質。
關鍵詞:榕樹 物象 人格象征含義
米蘭達·布魯斯及威爾金森在《符號與象征》中提出:“象征,換句話說,是用一種視覺圖像或符號來表達某種思想——是對普遍真理更為深刻的記錄?!彼麄冋J為,象征本體具有可視性,象征的功能并非簡單的瞬間知覺檢索,“更為深刻的記錄”體現(xiàn)為“一切自然事物的存在皆有其雙重性:內在生命與外在生命。舉例來說,梯子,它既是一種攀爬工具,同時也象征人們不斷地認識自我,獲得更高的真理;荷花,出淤泥而不染,因此它也象征著精神的純潔高尚。”由此可知,象征是在尊重事物客觀性的基礎上對其寓意或神韻的合理升華。這種認知往往轉化為人格映照,體現(xiàn)在文學作品當中,物象審美并非唯一目的,人格象征的探求在不斷變化。
黃河浪先生的散文《故鄉(xiāng)的榕樹》講述了閩東長樂鄉(xiāng)間神奇剛健的傳說、幽秘虔誠的敬神祭祀習俗、粗獷隨意的農(nóng)民生活,氣韻靈動,意蘊幽遠。在這篇散文里,作家的故鄉(xiāng)情結通過“榕樹”這一主要載體得到體現(xiàn),故鄉(xiāng)之貌、故鄉(xiāng)之民、故鄉(xiāng)之事、故鄉(xiāng)之思,或實或虛,都憑“榕樹”物態(tài)化?!伴艠浼垂枢l(xiāng)”,可以說,作家對田園的愛戀、對親人的孺慕、對鄉(xiāng)人的溫情關懷,以及對傳統(tǒng)文化的皈依,都寄寓在故鄉(xiāng)“榕樹”多位一體的人格形象展示中。
作為兼具另一重畫家身份的黃先生,在文章的開篇就用形、色、光結合的繪畫語言摹示榕樹的樣貌,“高大魁梧的軀干”和搖落的“一串串晶瑩的露珠”剛柔相濟,不但產(chǎn)生極其明凈的奇異美感,還喚起人們對榕樹原始生命活力的喟嘆。作者極力推崇的是小村橋頭的兩棵老榕樹,不同的是,命名時名以“駝背”,敘事時將其與“老人”同化,激情奔涌時直呼其名,物象審美退隱,人格象征隨著文章主體之敘事角度——時間的推進而不斷顯化,且呈現(xiàn)多重含義。
一、陪伴者
兒童的思維使得他們活在自己想當然的趣味審美世界里。心理學家認為,“陪伴”的核心要素是“聯(lián)結感”,強調雙方“共同存在”的重要性?!伴艠洹痹诎滋焓呛⒆觽儫o須言語的玩伴,晚上是夢境不可或缺的引者,“共同”體現(xiàn)為因游戲的無數(shù)次快樂重演而證實的時間悠長,“存在”則表現(xiàn)為孩子們白天的幻想、歡樂,晚間夢中的向往。
《符號與象征·艦與船》中提到,船只,是對于安全、子宮、宇宙汪洋的生命搖籃等事物的強有力的象征,同時也代表前往全新的未知領域探險。這或許可以詮釋作者兒時現(xiàn)實的快樂和“夢中的向往”的由來。作家對童年時期夢境的展現(xiàn)運用了非常明快的色彩,情緒體驗極度愉悅。他選擇三種不同生命狀態(tài)的意象——含而待發(fā)的秧苗,絢爛蓬勃的杜鵑,靜謐芳華的橘樹。由近及遠虛實相生鋪展夢中的鄉(xiāng)間美景。畫面至“大江大?!睍r形概色淡,“很遠很美麗的地方”則完全虛化,但不是終止——“無畫處皆成妙境”“無字處皆其意也”。
作家依托“榕樹”而展開的童年記憶,實現(xiàn)了對故鄉(xiāng)美的表達和對故鄉(xiāng)情結的重溫,童年的知覺記憶和情緒記憶沉淀于心底,故鄉(xiāng)始終如“榕樹的陪伴”那樣敦厚溫情。
二、開道者
勾畫閩東鄉(xiāng)村地域環(huán)境時,作家的記憶如是——“我懷念從故鄉(xiāng)的后山流下來,流過榕樹旁的清澈的小溪……到溪畔洗衣和汲水的少女……我懷念榕樹下潔白的石橋,橋頭兀立的刻字的石碑,橋欄桿上被人撫摸光滑了的小石獅子……那古老的石橋……”似乎桃源之中,還存在一個歷史久遠又相對完整的文化架構,其譜系呈現(xiàn)神秘的自生和自我凈化征象。
文中記錄了閩東鄉(xiāng)間的傳說,作家從兒童的視角出發(fā),將“榕樹”與“村里最老的老人”同化——“這故事是村里最老的老人說的,他像榕樹一樣垂著長長的胡子。我們相信他的年紀和榕樹一樣蒼老,所以我們也相信他說的話?!?/p>
“傳說”即榕樹彎曲駝背的原因,在一場神怪沖突中得到解釋,道德教化的功能從傳說的寓意中體現(xiàn)出來。《符號與象征》認為,蛇是具有雙重性的動物,它既是守護者也是破壞狂。傳說認可蛇的雙重性,只要其不傷害人畜,修煉成精后亦可“升天”。大蛇“傷害人畜”,此為“失德”,故遭受“閃電炸雷天火”的懲罰而毀滅。沖突的原因、沖突的經(jīng)過、沖突的結局反映鄉(xiāng)民的善惡觀——眾生平等(促善)、敬畏生命(護善)、有惡必懲(揚善)的具體內涵。傳說觸動作家童年時期對自然對社會認知的覺醒,體現(xiàn)了道德基本原則對人、對生命的關懷和尊重,其成為作家和鄉(xiāng)民入世行為的準則。
榮格認為,“一個族類的神話集是這個族類的活的宗教,失掉了神話,無論在哪里,即使在文明社會中,也是一場道德災難。”民間傳說不是神話,不過作為文化記憶和標識的重要組成,它的教化作用同樣不可忽視。
三、親民的人神
林秀玉在《福州榕樹崇拜探微》中定性福州地區(qū)榕樹崇拜的特點為“連綴崇拜”,認為它兼具人類早期自然崇拜和文明時代人造神靈信仰的雙重特征。榕樹崇拜通常與凡人羽化成仙后的某一神靈聯(lián)系在一起,是神樹合一的崇拜。榕樹連綴崇拜的神靈多是受民眾尊崇的歷史上善良有功德的賢人。
如果將故鄉(xiāng)婦人祈拜的榕樹神認定為習慣性的歷史沿襲,似乎于理無據(jù),作家模糊了她們祈神的時間特性,有意通過婦人祈神的虔誠來明確這些女子的“獲得感”。有趣的是,作家故鄉(xiāng)的榕樹神并非凜然不可侵的神祇,“他”是仁愛親民的:必要時客串“醫(yī)者”(用滲流出來的乳白的液汁涂在患處,過些日子,那癬似乎也就慢慢地好了);過年時充任陪祭(折幾枝四季常青的榕樹枝,用來插在飯甑炊熟的米飯四周,祭祀祖先的神靈);還是人情美的見證(那時候,慈愛的老祖母往往會躡著纏得很小的“三寸金蓮”,篤篤篤地走到石橋上,一邊看著我爬樹,一邊嘮嘮叨叨地囑咐我小心)。
融入鄉(xiāng)民們的生活,有“善”的實際功用,卻并不需求鄉(xiāng)民們對它的懼忌,這是故鄉(xiāng)“榕樹神”的獨特之處。
四、庇護者
沈從文先生在《邊城》題記中說:“對于農(nóng)人與士兵,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暖……因為他們是正直的,誠實的,生活有些方面極其偉大,有些方面又極其平凡……我動手寫他們時,自然便老老實實地寫下去。”黃河浪先生也用這種“實錄”精神敘記農(nóng)人的耕作環(huán)境、農(nóng)人的辛勞以及他們自娛眾樂的方式,在真實有度的文字下,田園呈現(xiàn)它本初的“自然”之態(tài)。
因為“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暖”,作家直接呼告:“蒼蒼的榕樹啊,用怎樣的魔力把全村的人召集到膝下?”榕樹的庇護,源自刺激它產(chǎn)生的特定環(huán)境——夏季亞熱帶強烈的陽光,其迫人的酷熱令屋內如焚、土地冒煙;庇護也源自這些農(nóng)民的德行——“性情方面有些又極其美麗?!弊骷矣谩鞍硇№钡钠蔚湫突幼o的對象——“勞苦而淳樸”鄉(xiāng)民的“真實的人生”。這些鄉(xiāng)人面目是模糊的,“曬得黝黑”是群體普遍的顏色,這一族群的聲音卻是紛繁多樣的:聊三國,講水滸,談奇聞,說收成,甚至配合胡琴唱幾段充滿原野風味的小曲。鄉(xiāng)農(nóng)們面對“生存”平靜堅忍,于“生存”之上用樸素的方式來安慰與滿足他們不必為外人道的追求。這樣的“生活道理”或許就是沈從文所說的與“極其平凡”同行的“極其偉大”?!安挥脛勇牭难哉Z,不用誘惑的微笑”,榕樹的庇護完全摒除了利益權重的考量,“默默地把全村人召集到膝下”,亦呈現(xiàn)“寧靜、質樸、無爭”的田園文化內涵。
五、啟智者
作家一直關注的是故鄉(xiāng)人不同類別的集體行為以及諸多行為中的關系。亞當·斯密在《論友善的激情》中說:“人們彼此關懷,雙方都由此獲得了幸福。人們能跟其余所有人保持統(tǒng)一,正是基于這種彼此關懷的同情?!编l(xiāng)人的“寬容、仁義、良善、憐惜,彼此的友情與尊重”,贏得“旁觀者”的喜愛。而作為參與者的作家,則體驗到無與倫比的快樂,進而滋生依戀,這些包含融洽、滿足的激情如雱霈靈氣,涵養(yǎng)作家的情懷。
“用心靈與天上微笑的星星交流”體現(xiàn)神秘主義特征。樹與冥想、玄想存在關聯(lián)有據(jù)可依,《符號與象征》就提到了卡巴拉“生命之樹”以及釋迦牟尼在其下修煉成佛的菩提樹。榕樹以及榕樹周圍純凈的自然就是少年的圣地,其“神秘而恬靜”的氣氛指引少年探求宇宙實相,而“月華幻境”亦讓少年獲得羽化般美的饜足。從實現(xiàn)的角度以及作家運用的表現(xiàn)手法來看,與其說以榕樹為中心的純凈自然是“化外之境”,不如說少年身處的也是“魔幻之境”——現(xiàn)實的以及超自然的結合。
受“天人合一”論的影響,“融合”是很多山水田園鄉(xiāng)土文學作品人與自然關系的指向。在這類作品中,“融合”的層態(tài)不盡相同,有“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的“形融”,也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意融”,亦有“到得前頭山腳盡,堂堂溪水出前村”的“理融”等。透過少年的視角,《故鄉(xiāng)的榕樹》除了呈示鄉(xiāng)人“順時”的“形融”,還有“溪水、少女”的“意融”;有“慢慢沉入夢鄉(xiāng)”的物我兩忘,更有“吸飽了溪水的枕頭,漲鼓鼓的,擱淺在石灘上”的會心諧趣。水聲山色相娛,青山見我應如是,共生共融同情。
米蘭達·布魯斯和威爾金森說,這個世界充滿大量有價值的事物,每一種事物都具有其象征意義;以象征的視角來看待事物,拓展了我們的認知范圍。樣貌特異的“駝背”和其他常態(tài)榕樹的自然生物屬性(外在生命)構成了人格象征(內在生命)的生物基礎。隨著對榕樹人格含義多重性的具有明顯溯源趨向的探求,故鄉(xiāng)的純凈自然、故鄉(xiāng)奇特的地域文化、鄉(xiāng)民的美好人性一一呈現(xiàn)且無不體現(xiàn)“善”的共性。情因境生,隨物賦形,作家筆下的景、人、事盡呈渾化本真的“自然”之態(tài)?!吧啤迸c“自然”是黃河浪先生透過對榕樹的人格映照展現(xiàn)和推崇的鄉(xiāng)土田園文化特質,這些優(yōu)美健康的特質影響著一代代生于斯長于斯的人們:張其眼,明其智,養(yǎng)其氣,凈其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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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新飛,女,碩士研究生,永州職業(yè)技術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漢語史)(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