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曙霞
叔叔舀起一瓢又一瓢的清水,沖洗院中大大小小的缸,他的臂膀結實有力,一瓢又一瓢的水高高舉起,“嘩嘩”沖下。那些缸呢,灰撲撲、圓溜溜、整齊劃一地排列著,像一只只斂翅的大鳥?!班А钡囊宦?,水流傾瀉成一掛晶亮的瀑布,順著缸的弧度飛珠濺玉。彼時,他嘴角噙著的微笑,仿佛是一朵綻放的花。
大缸清潔溜溜、閃閃發(fā)亮,猶如等待出征的士兵。叔叔背負著雙手,從齊整的水缸前踱步而過,一步一步又一步,如同一場盛大的檢閱。
我是知道的,叔叔要準備釀酒了。
清冽的甘泉、暴曬過的酒曲、珍珠一般的糯米……每一樣,叔叔都會精心準備。
把糯米倒進事先準備好的大桶,再倒上干凈的水,撈起、放下、攪拌、再攪拌,就是所謂的“淘米”。很快,水變成了奶白色。倒掉、沖水、攪拌、再倒掉。如此往復,一桶又一桶的糯米清洗得干干凈凈,它們的身體有了些微的變化,潔白如雪、瑩然剔透。
洗凈的糯米加水浸泡,十幾小時后方可蒸煮。
蒸糯米也很講究,須烈火。叔叔說,只有經過烈日暴曬的木柴,燃出的火,才有最大的威力。而,釀酒的糯米,只有經過烈火的淬煉,才能熟通透、香通透。他在說著這話的時候,眼神明亮,期盼閃爍,如同一位母親等待嬰兒降生,或是一位農人等待莊稼成熟。
浸泡過后的糯米,松軟白潤、飽滿如珠。它們在桶里堆得冒出了尖,齊刷刷地等待。
叔叔支起大鍋,媽媽點燃柴火。旺盛的火苗一簇簇跳躍,鍋里的蒸汽裊裊升騰。胳膊一般長的蒸桶搬出來,鋪上紗布,裝滿糯米。水開了,“噗噗”的水花花兒在鍋里沸騰翻滾。蒸桶架在鍋上,母親忙著添柴?;鹪桨l(fā)地旺了,“嗶嗶啵?!钡責?。
香氣越來越濃了,柴火越燒越旺。“噼里啪啦”的火花聲中,霧氣猛地高高竄起。水,沸騰而開,不停歇地吹著泡泡。叔叔的臉籠在茫茫的白霧里,忽隱忽現。他揭開桶上的蓋,不疾不徐地澆下清水,然后蓋上鍋蓋,耐心地等待著。
火還在燒,比先前更烈了,長長的焰吐到灶洞外,幾乎要撲上母親添柴的手,蒸桶霧氣裊裊、升騰不止。瞅準了時機,叔叔大喊一聲“起”,哥哥、媽媽齊齊圍了上去。滾燙的蒸桶小心地端下,蓋子揭開,香氣彌漫。一桶子冒著熱氣的糯米,膨脹發(fā)亮,松散柔軟。
桶內的糯米倒出來,均勻鋪開?!皝?,來,來,先吃點糯米飯吧?!蹦赣H隨手扯了幾個飯團,遞給吸著鼻涕的小娃娃。娃娃們捧著熱乎乎的飯團,歡天喜地地回家去了。
裝滿泉水的酒缸,從大到小一溜兒地站滿后院。等糯米稍微涼一些,叔叔用手掂量了一下,確定是合適的溫度,就準備裝缸了。
一斤米匹配一斤八水,叔叔按照事先調配好的比例,裝米入缸。蒸熟的糯米,沉入加了紅曲的泉水中,白白的米,紅紅的水,互相擁抱,互相融合。裝得差不多的時候,叔叔拿起一圈稻草揉搓的繩子,細細地綁在麻布的口上。
其時,是臘月將近的冬季,彎腰弓背的叔叔臉上總會冒出熱騰騰的汗。母親說,釀酒是一項大工程,每次做完酒,叔叔的腰疾就會重犯。但,此刻,他微微地笑著,深情的眼光撫摸過酒缸,仿佛那缸里裝著親生的娃。
缸里的米在發(fā)酵,叔叔就守著那些缸,如同盡職的母雞守著一群剛孵出的 “雞仔”,而叔叔的“雞仔”正在“孵化”中,需要時時看守。
糯米和酒曲已經浮在酒缸的頂部了,叔叔便拿出木棒開始不停攪拌,好讓糯米繼續(xù)在缸的底部發(fā)酵。如此往復,最后用麻布結結實實地給蓋住。
開壇的時刻到了,缸口被掀開的剎那,濃郁的香味噴涌而來,能把人一個趔趄絆倒。叔叔用小勺子掂量一點放在舌尖品一品,開心地笑著,他滿臉自豪地說:“這酒釀得真不錯啊!”
叔叔釀的酒,色澤鮮艷,清澈無塵,琥珀般透明,瑪瑙般紅艷。故,家鄉(xiāng)人稱之為“紅酒”。紅酒,鄉(xiāng)村人家最缺少不得的佳釀。臘月,菜肴豐盛,家里的廚房怎少得了紅酒呢?雞、鴨、魚、肉在鍋里爆炒,忽的“滋啦”一下,灑下一勺紅酒,香氣便“轟”地一下從鍋里炸出來,那味兒,沖著你的鼻子就不由分說地灌下去,直直把你的口水勾出來為止。
有女人生孩子了,早早地置了紅酒。貧瘠的年代,紅酒里打入一兩個雞蛋,放一勺子冰糖,便是上好的滋補品。坐月子的媳婦喝了紅紅的雞蛋酒面色紅潤、奶水充足。婆婆間遇見了,總要互相攀比一番,哪家的媳婦喝得紅酒多,婆婆們就覺得臉上有光。
冬日里,大地冷得裂開一道道縫,北風呼呼地刮著,雪花扒開陰天小小的縫,三三兩兩地飄著。已然天黑,“嘎吱”一聲,籬笆被推開,鄰居李大叔挾持一身風雪凜凜地進了門。叔叔與李大叔交情極好,不待吩咐,母親在火爐上溫了一壺紅紅的酒,幾個小菜,轉眼間便端上來。雞蛋炒韭菜、醬醋大蘿卜、油爆黃豆子,隨便哪一碟都是極好的下酒菜。兩人對酌的時光緩慢而悠長?!白獭钡囊宦?,紅酒繞過舌尖,“咕咚”一下,順著喉嚨往下滑,身體陡然暖和了,話語開了匣子紛飛而出。一口口飲下去,飲下去,呼出的氣息醉了天上的小雪花,說出的話,熏了燈下的小飛蛾。
夜?jié)u漸地深了,那一壺酒漸漸地空了。說話的語速也漸漸地慢了,有一搭沒一搭地,再也挪不動舌頭了。李叔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回去,搖搖晃晃地說了一句話:“你家的酒,真好喝!”
不僅僅酒好,就是缸里分離出來的酒糟,也被叔叔制成上等的佳肴。酒糟,味道香,色澤紅,可以蒸豆腐,可以腌帶魚。年關將至,叔叔買了許多新鮮帶魚,一截一截地浸入紅紅的酒糟中,陽光下,一串串的帶魚紅紅白白,風中灑香。要吃飯了,隨手從檐下摘得幾片,飯鍋上一蒸,便是上好的美味。許是酒糟中留著酒的精魄,它帶著酒的力度融入魚的精髓里,噴涌出的香味,能把人灌倒。凜冽的寒冬,來一口腌制酒糟的魚,渾身的血液涌動溫暖的河流,一絲一絲的力道駐扎,仿佛春天就在眼前。
酒香不怕巷子深,叔叔釀酒的名聲越傳越遠。
嗜酒之人紛紛慕名而來,討要酒。有酒徒,有飯店的老板,有兒媳即將臨盆的老婆婆,有圍著鍋灶燒煮一日三餐的媳婦婆娘。我家年年釀酒,終年藏酒,門前屋后酒香飄,各種各樣的酒,一壇壇擺著,如同深藏不露的良駒,等著伯樂來認領。
來我家討酒的人絡繹不絕,各種各樣的酒被鄉(xiāng)人帶往四面八方,又被各種各樣的人在舌尖細細品咂。我家成了鄉(xiāng)村小鎮(zhèn)地地道道的酒家。
彼時,叔叔釀酒的花樣越來越多。用楊梅、人參、葡萄泡酒,都只是稀松平常的事。最駭人的是,他還曾把一條活蛇扔進酒缸里。人說,這樣的蛇酒喝了能補身子。那條蛇,我親眼見著,斑斕的色,扭曲不停,“撲通”一聲被扔進了缸里,又立馬被封得嚴嚴實實的。泡蛇酒,有風險,曾有人因此而喪命。叔叔卻懂行,他用滿缸的酒來泡,眼疾手快,蛇自然無處藏身,終是淹死于酒中。
關于那壇子酒的記憶,蒙上了灰塵,輕輕一拍,有塵,四處飛揚。
最終讓叔叔釀酒之名聲遠播的,卻是另一種酒。
此一種酒,以白酒當水來制釀,號稱“酒中酒”,濃烈至極。喝一口,辛辣無比,刀割一般。如同上好的古玉,只有懂行的人方可鑒別;酒中酒,需品酒之人,方才飲出真意來。會喝的人,愛極了這酒,愛它火燒火燎的性情,愛它烈日灼灼的滾燙。這酒的成本高,叔叔不輕易賣,也不輕易贈。遇到懂行之人,他才小心翼翼地舀幾勺出來。
叔叔說這酒叫“紅梅燒”,這名字真真是極美的。紅梅花兒開,云朵一般燃燒嗎?的的確確是很形象的,俊俏的小媳婦飲了一小口,臉上紅暈乍飛,不就是一朵俏生生的紅梅花嗎?嗜酒的漢子一大口下去,雙唇“咂吧”一聲響,喉嚨間滾出“嗷”的一聲,臉上的紅云“騰”地一下竄起來,這不就是一把火,騰騰地燒著了嗎?“紅梅燒”,不負其名!它就是一匹紅棕烈馬,沒有上好酒量的,又怎能駕馭得了?
我不會飲酒,曾偷偷嘗過一口“紅梅燒”。一口下去,麻辣辣地疼,好比凜凜的刀子,生生割了我的喉。一時,胸部有熱烈的痛感熊熊蔓延開,些微辣、些微澀、些微麻,藤蘿般纏繞起來。臉紅,手紅,腳掌心也紅,我捂著怦怦亂跳的小心臟,真擔心,這心兒,要被這酒一口嗆到胸膛外。
經年之后,哥哥的大女兒出生。叔叔歡喜得不行,決定為大孫女釀制一壇“女兒紅”。彼時,他已患病,背佝僂,發(fā)微白,手顫抖。然,這壇“女兒紅”依然費盡了他所有的心思,從備料到選材到取水,都是慎之又慎。三天工夫,酒終釀成。他把壇子用一根紅繩綁得密不透風,選了一棵枝繁葉密的樹底,深深地將其埋下。那時,他的目光充滿期待、眷戀,喃喃地說:“若我能活到大孫女出嫁的那一天,一定把這壇‘女兒紅’挖出來,宴請所有的來賓,一醉方休!”
其實,叔叔是叔叔,叔叔也是爸爸。父親去世的第八個年頭,叔叔來到我們家,幫著母親養(yǎng)大了我們。
我對親生的父親沒有絲毫的印象,對叔叔的音容笑貌卻深深銘記心頭。多少年,父親只是一個埋在記憶里的名詞,而叔叔卻給予了我們現實里可觸摸的溫暖。他的人,一如他釀制的酒,味道純正,后勁十足,回味無窮。
叔叔終于沒有活到“女兒紅”重見天日的那一刻。
五十歲,年輕的叔叔,因病逝世。
叔叔走了,家里大大小小的酒缸空落落的,沾了煙,落了塵,灰撲撲的樣,卻還有人時不時地拎著酒壺來我家打酒,母親說,再也沒有酒了。
再也沒有了,再也沒有了……曾經的酒家,已埋藏在酒香飄搖的歲月里,沉淀、發(fā)酵、蛻變,幻成“瓊漿玉液”,在我記憶的源頭,流淌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