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紅
云南有三美,云朵、孔雀、普洱茶。
沈從文說云南的云是水墨畫,筆調(diào)超脫而大膽。云南的云,每一片都有一種不同的性情,是流動的美。只要你抬頭看看天空,從云里你就能取得一種詩的感性和熱情,就仿佛自己也在飄浮。
孔雀之美,早已因其開屏?xí)r羽毛絢麗多彩而聞名于世。翩翩起舞,在白云之下,碧水旁邊,仿佛便是人世間的最美麗,它是吉祥和善良的象征。
普洱茶之美,在于穿越了時空,帶來了千百年前的歲月的關(guān)懷,娓娓動聽,醇美抒懷。好的普洱茶外形富于光澤,滑潤褐紅,給人以自然之美;而觀其內(nèi)質(zhì)湯色,晶亮剔透,給人以美感和聯(lián)想。好的普洱茶湯色就其品質(zhì)不同,會呈現(xiàn)紅寶石、瑪瑙紅、石榴紅、陳酒紅、琥珀色等。這些色的亮,亮出了普洱茶的歷史,亮出了普洱茶的文化,亮出了云南的古老茶樹,亮出了普洱茶的陳香陳韻。這種亮是普洱茶自身擁有的。
也許喝什么茶也是要講機緣的,對于普洱茶我很早就聽說了,一直都不曾喝過,也是得于一個偶然的機會,喝了那么一次,便有點喜歡上這種茶的感覺。
洗過精巧的茶具,將一小塊黑褐色的茶餅撥入小巧的青花蓋碗中,倒入沸水將茶省過兩遍,再將水慢慢注入碗中,蓋上蓋子,片刻,揭開,屋內(nèi)開始彌漫起醇和的香氣。渡了白釉的小盅里,普洱茶湯在柔和的燈光照射下,像紅瑪瑙一般瑩潤剔透,湯面有一層鮮亮的茶油,現(xiàn)出紅葡萄酒樣的醇色,展開翻卷的茶底,栗色的葉子上泛起穩(wěn)重的啞光色澤,映襯出普洱的柔和空靜,而茶水流瀉間那暗暗的紅與陳陳的香更讓人心醉神迷。茶未沾唇,已醉在其間。慢慢端起,淡淡地抿入口中,頓時,滿嘴沐香,久久之后,喉間仍舊甜津津的滋味。其高雅沁心之感,不在幽蘭清菊之下。
喜歡一個人喝茶,對著西窗,看院兒里的四季花草,或有或無,歇榮歇枯……茶喝到好處,再看窗外的樹,葉子安靜了,鳥也安靜了,萬物安靜,欣欣然,這豈不就是“世事靜好”的味道嘛!
有說,人間的好處,是品出來的。有說,人間的好處,是喝茶時品出來的。喝茶讓人心靜,心靜,才能在繁雜的世間品出最好的味道。
品什么茶視心情而定,用什么茶壺視茶而定。倒把西施沏九品蓮,漢扁沏鐵觀音,柜子里還有如意、乳丁、線元、石瓢……
茶海上的一對繡花朱泥潘壺,是用來沏普洱的,經(jīng)年用下來,已養(yǎng)出了釉氣。因是一對,便一個沏茶一個分茶。握在手里,鴨蛋的大小,看上去,像雙胞胎,煞是好看!
朱泥潘壺原本是凈素?zé)o花的,怎么又繡花了呢?說起來還有一段故事……
宜興徐漢棠的小輩徐琴,爾時興來,拿出久藏的上品紅泥,做了一對潘壺,沒想到出窯一看,玲瓏一對壺,居然燒出了花斑。制壺程式繁縟,偶然因素多。壺家追求壺藝的精湛完美,可是,又舍不得毀掉。求家母幫助補遺,畢竟制壺世家,制壺的樁樁典故像壺底的印章,皆端在心里。家母小心在斑點處,用彩泥繪制了一朵綠葉牡丹,壺嘴和壺把的底部,繪上了鎦金如意紋飾,巧妙地隱蔽了瑕疵,再入窯燒制,待出窯那日,來觀壺的人眼前一亮,一陣唏噓不已,牡丹開得嬌艷,上面的彩蝶呼之欲出。就這樣,兩把壺成了絕無僅有的精品,嫵媚又不失端莊,繡花朱泥潘壺就這樣誕生。妙還妙在潘壺滾水封壺后,壺身的顏色緩緩生動起來,通紅滋潤,像熟透的棗子,又儼然剛醒轉(zhuǎn)的美人,活色生香。
品茶也看季節(jié),夏天喜歡喝龍井和白茶,尤喜用細細高高的八角玻璃杯,綠葉在杯中上下浮游,自成一道微風(fēng)景。緩慢旋轉(zhuǎn)著看過去,一屏一屏,像變幻的水晶屏風(fēng)。
冬季喜歡喝普洱。普洱是特意去勐海買的,緊壓餅,一件七餅,芭蕉葉捆扎得嚴(yán)嚴(yán)實實,帶著嫌重,在云南快遞回來?;丶矣痔匾赓I了大小兩個陶罐,大的儲茶,一餅一餅摞在罐里,普洱是經(jīng)得起放的,有說,上了年頭的普洱比黃金還值錢嘞!自然是放不到那時候啦,很快就送光了。找出名片,打給勐海的茶老板,試著說:還想要幾件。茶老板會意,答應(yīng)就寄來,忙說,見錢再寄不遲,那邊卻說,喝著好再匯款也不遲??赡私煺叱?,近茶者嫻。另一個小的陶罐,比杯子稍大,用來養(yǎng)茶。喝普洱,事先,要把茶餅扦開來,一小片一小片放到陶罐里氧化,過個把星期,喝起來味道更香醇。
喝普洱考究,茶海、茶壺、公平杯、茶巾、茶扦、茶匙、茶濾、茶杯,還有茶碗夾子,零零碎碎一堆的家把什。喜歡這套講究,就像喜歡把日子過得從從容容的,很多滋味,只有從容了才能品得出來,就像文火煨湯。
喝普洱,不但能喝去無聊,也能喝走涙氣,是要上癮的,但不是來勢兇猛的“癮”,這癮叫人有一種落地后的安逸,很靈的。喝普洱的時候,喜歡用一盞水晶小茶杯,可觀可品。爾時,琥珀水沉香已燃了過半,茶正沏到妙處,茶湯在水晶小盞里,妖嬈如紅粉佳人……品一口,是閨蜜的味道,也是前世知己的味道。
普洱是茶中精品,至今已有一千七百多年,民間有“武侯遺種”之說,其淵源可追溯到三國時期產(chǎn)于滇西南,是以其集散地普洱府命名的?!跋阌诰蓬捣继m氣,圓如三秋皓月輪”是古人對普洱茶從內(nèi)容到形式的贊美。它的形狀與綠茶的形狀不一樣,色澤也沒有綠茶清純和淡雅。可一旦泡出來,湯色紅濃明亮,入口則滋味濃醇、滑口、潤喉、回甘。普洱性溫,茶味厚重,最適合冬季飲用?!安枰拢埔悺?,可上佳的普洱都是緩慢陳化的產(chǎn)物,它是用時光塑造的茶葉,越是陳年的普洱味道越甘醇。
普洱是一種很內(nèi)斂的茶,唯有安靜才能夠體會到它入口之柔和、入舌之溫潤、入喉之甘甜。所以有人說,普洱茶適合在廟里喝,古剎名寺,一盅,一盞,一石桌。三五知己,一副殘局。或手持經(jīng)卷,目視遠方,心無旁騖。我乃平常之人,并不通茶道,也沒有什么講究,只是喜歡那微苦后甘的濃厚味道。于我而言,最愜意的是晚上,沏上一杯普洱,或獨坐窗前看落葉飄零,在氤氳的茶霧里靜思,“一人獨飲得茶之神”;或手中翻著一本消遣閑書,進入到書的世界,忘卻時光的流逝,看到精彩處,也會小聲低吟幾句。在茶香鋪開的路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著香茗,白天的浮躁和落寞、奔忙和不安,全都可以撒手不管,慢慢品出屬于自己的那一份綿長。
云南是中國栽培茶樹較早的省份,也是世界上茶葉的一個原產(chǎn)地。據(jù)南糯山的一些老茶農(nóng)說,在他們之前的五十五代祖先,就在這一帶栽種茶樹,并且培育出不少優(yōu)良的茶葉品種。著名古典小說《紅樓夢》中寫到的“女兒茶”,就是普洱茶的一種。曹雪芹筆下的才子佳人,在大觀園中品嘗普洱茶時,曾有這樣一首很別致的詩:普洱名茶噴鼻香,飲茶誰識采茶忙?若憐南國采茶女,忍渴登山與共嘗。聽說這些年,在云南西雙版納、景谷等地,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一些又老又高的大茶樹,當(dāng)?shù)乩习傩辗Q之為“茶樹王”。南糯山有株“茶樹王”,愛伲族人叫它“沙桂條”,樹高4.59米,樹幅達10.9米,直徑1.83米,已有八百多年的歷史,它吸引著世界上好些國家的茶葉專家前去參觀。不久以前,在巴達區(qū)的大黑山里,又發(fā)現(xiàn)一株野生型的火茶樹,樹高達34米,據(jù)說樹齡已有一千七百多年了。有人說,美麗富饒的云南,是動物、植物和有色金屬的“王國”,我認為,云南也稱得上是“茶樹的世界”。
普洱茶是以云南省一定區(qū)域內(nèi)的云南大葉種曬青毛茶為原料,經(jīng)過后發(fā)酵加工成的散茶和緊壓茶,是中國茶葉中極具特色的茶類。云南是世界茶樹原生地,全國、全世界各種各樣茶葉的根源都在云南的普洱茶產(chǎn)區(qū)。
普洱茶歷史非常悠久,根據(jù)最早的文字記載存于東晉常璩的《華陽國志》中可以推知,早在三千多年前武王伐紂時期,云南種茶先民濮人已經(jīng)獻茶給周武王,只不過那時還沒有普洱茶這個名稱。普洱茶的名稱或因族名而成,或因地名而得。到了唐朝,普洱茶開始了大規(guī)模的種植生產(chǎn),稱為“普茶”;宋明時期,是中原逐漸認識普洱茶的時期,普洱茶開始在國家社會經(jīng)濟貿(mào)易中扮演重要的角色。
清朝是普洱茶到達的第一個鼎盛時期,普洱茶盛名遠揚。清人阮福在他的《普洱茶記》中寫道:“普洱茶名遍天下,味最醇,京師尤重之。”檀萃的《滇海虞衡志》里,也有這樣的記載:“普洱茶名重于天下,出普洱所屬六山:一曰攸樂,二曰革登,三曰倚邦,四曰莽枝,五曰蠻端,六曰慢撒。周八百里,四山作榮者數(shù)十萬人,茶客收買,運于各處?!蔽闹兴械牧蟛枭剑栽诮裉煸颇鲜∥麟p版納境內(nèi)。而西雙版納是以綺麗山水著稱的,可見好山、好水與好茶是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普洱茶開始成為皇室貢茶,成為國禮賜給外國使者;末代皇帝溥儀說皇宮里“夏喝龍井,冬飲普洱”。清末民初,是普洱茶價格最高時期,學(xué)者柴萼《梵天廬叢錄》記載說“普洱茶……性溫味厚,產(chǎn)易武、倚邦者尤佳,價等兼金”。也就是說:當(dāng)時的普洱茶好茶價格是金或銀的兩倍。民國至抗戰(zhàn)之間,普洱茶又得到一定發(fā)展,很多這個時期的老字號茶現(xiàn)在猶存。
抗戰(zhàn)爆發(fā)直到新中國建立之間,普洱茶非常寂寥,云南整個茶業(yè)蕭條。解放后很長的一個時期內(nèi),云南的茶葉生產(chǎn)重視紅茶、綠茶,并未繼承發(fā)揚普洱茶優(yōu)良傳統(tǒng);甚至大面積砍伐毀壞幾百年的古茶園而取代種植無性繁殖的臺地茶。好在,1973年,云南重新開始了普洱熟茶的生產(chǎn)。
普洱茶史上溯唐朝,產(chǎn)于滇南各縣,聚于普洱府(普洱縣)故名,據(jù)考自清末以來普洱在廣州食肆一直位居開茶的“四大天王”(普洱/菊普、滇紅、烏龍/鐵觀音、壽眉)。向來“陳酒新茶,飲得其時”,普洱例外,愈老愈可愛,愈老愈矜貴。乍看普洱枝粗、葉大、色深,直如村婦。既如村婦,既無龍井、碧螺春二八佳人般嬌俏,也欠鐵觀音九轉(zhuǎn)回腸若才女之韻,但相處日久便會漸悟何謂“粗服不掩國色”。上等普洱,陳而彌香、香而不妖,甘而醇厚、厚而不濃,品之似娛心良婦令人舒暢忘塵。
近年來,生活水平逐漸提高,人們開始重視養(yǎng)生,開始青睞有強大保健功能和迷人口感的普洱茶,流行之勢從南洋港臺傳至廣東,回及云南,再迅速影響全國。
云南普洱生茶屬后發(fā)酵茶,是以云南大葉種曬青毛茶經(jīng)過多次后發(fā)酵而形成的,一般具有滋味醇厚、湯色紅褐、陳香顯著、葉底紅褐的品質(zhì)特點。這與其在時間長河中多次后發(fā)酵所不斷完成的化學(xué)品質(zhì)轉(zhuǎn)化有密切關(guān)系,與特殊的加工工藝如“渥堆”工序有密切關(guān)系,所以普洱茶有著越陳越香的品質(zhì)特色,被譽為“能喝的古董”。
今夜,手里恰好拿著的是本《旅游》雜志,說的正是茶馬古道的故事。深山馬幫,一串串銹蝕的鈴聲擲地有聲,留在青石板上歲月的腳印,斟滿風(fēng)霜雨雪的滄桑,散落在綿延了千百年的茶馬古道中。迂回曲折的古驛道,正是以普洱茶為緣起,承載著自然給予人類的恩賜,一代又一代人,一隊又一隊馬幫,釀就了普洱茶越陳越香的獨特秉性。這讓我想起紹興“女兒紅”酒來。在紹興,只要誰家里生了女兒,就釀一壇好酒,封好放到地窖里,待到女兒長大出嫁那天,才開壇宴請賓客。我一直很感動這個故事。這哪里是一壇酒,它是一種向往、一種執(zhí)著、一種自信和一種心頭常在的喜歡。其實普洱茶也蘊含著這個道理。剛被采下的嫩葉,在之后的時光里,把自己完全交付給歲月,沒有絢麗,沒有喧嘩,醞釀沉淀,用無限的寂寞和耐力在時間的打磨中慢慢積蓄新的活力。這個過程里,不能急躁,只能等待和守候,靠著歲月完成從生到熟的過程。那醇厚的陳年香味,那讓人回味無窮含蓄內(nèi)斂的氣韻,絲絲縷縷都是來自于時間的每分每秒。
有一種場景總讓人不勝神往:窗外北風(fēng)呼嘯,屋內(nèi)暖氣融融,一捧普洱,一卷詩書,獨坐窗前,“寒雪里,煮茶掃雪,一碗讀書燈”,清淡,又很豐盈。
山西“陳廷敬故居”的房里有汪士慎的對聯(lián)“方床石鼎高情遠,細雨茶煙清畫遲”,這使人想起佛教徒所謂的嗜茶三德,坐禪時通夜不眠,滿腹時可助消化,可謂不發(fā)(抑制性欲)之藥。
茶是中國最古老最普通的飲品。或說茶是苦菜(許慎《說文解字》),或說茶為南方之嘉木(陸羽《茶經(jīng)》),那只是說了茶的植物性一面;“精茗蘊香,借水而發(fā);無水不可論茶也?!保ㄔS次紓《茶疏》)茶與水結(jié)合才能盡顯茶的本色。茶,是茶葉與水的共生物。
汪士慎(1686—1759),清代著名畫家,書法家?!笆屈S山腳下徽州人,黃山云霧茶培養(yǎng)了他自小對茶的嗜好,這個人嗜茶如命,只要能搞到,各地的茶他都要弄來品品。喝多了,閉著眼睛也便能說出個所以然來,喝的是什么茶,什么時候采摘的,一說一個準(zhǔn)。他那個時代的名茶,武夷茶、鄭宅茶、龍井茶、桑茶、松蘿茶、霍山茶、顧渚茶、陽羨茶、云臺茶、小白華茶、雁山茶、天目茶、涇縣茶、普洱茶、寧都茶,他都能品出個中滋味。他的朋友金農(nóng)佩服他的茶癡茶識,由于他排行第六,并嗜茶如癖,金農(nóng)常稱之為“汪六”或“茶仙”,稱他為“詩人今日稱茶仙”。
文人在文房四寶的擁戴中枯坐,一經(jīng)吮茶,立刻以狂喜之心擁它入懷,輕啜慢品。茶是自然的、圣潔的,茶是優(yōu)雅的、純粹的,茶是溫情的、清芬的,它使整個書房溢滿氤氳。文人之于茶,猶茶之于水。在清冽的湯泉中葉芽舒展,文人的心境亦平展夷暢,此時將天地之甘露入腸,清心滌性,臻至物我兩忘之境。
汪士慎是“揚州八怪”里以嗜茶愛梅名世的畫家,這位以畫梅清絕著稱的畫家有詩自謂:“知我平生清苦癖,清愛梅花苦愛茶?!倍约阂苍谶@圖后寫長詩明志,“西唐愛我癖如盧,為我寫作《煎茶圖》。高杉矮樹四三客,嗜好殊能推狂夫。時余始自名山返,吳茶越茶箬裹滿。瓶甕貯雪整茶器,古案羅列春滿碗。飲時得意寫梅花,茶香墨香清可夸。萬蕊千葩香處動,橫枝鐵干相紛拿。淋漓掃盡墨一斗,越甌湘管不離手。畫成一任客攜去,還聽松聲浮瓦缶。”這段自說,不僅僅是對他愛好的詮釋,而且升華了他飲茶的初衷,不僅在于健腦健體,而且能觸動靈感,引起書興、詩興、畫興,茶成為對人生艱辛體味,對理想追求的最好的觸媒。
“人與梅花一樣清。”這是清代詩人高翔對“揚州八怪”之一汪士慎的評價。汪士慎“平生不嗜酒”,但嗜茶如命?!皳P州八怪”,據(jù)車前子先生考證,是揚州方言,“奇里八怪”之意,是揚州幾個與眾不同的稀奇古怪的畫家。“揚州八怪”中茶迷頗多,且他們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與茶有關(guān)的詩、書法及繪畫作品,其中以汪士慎、金農(nóng)、鄭板橋最為突出。金農(nóng)曾用自創(chuàng)的“漆書”書過《述茶》一軸:“采英于山,著經(jīng)于羽……”字有金石味。
他的好友樊謝在他畫的《煎茶圖》中題辭道“先生一目盲似杜子夏,不事王侯恣瀟灑。尚留一目著花梢,鐵線圈成春染惹。春風(fēng)過后發(fā)花香,放筆橫眠夢蝶床。南船北馬喧如沸,肯出城陰舊草堂”。高翔為他畫《煎茶圖》,厲鶚為畫題詩,“巢林先生愛梅兼愛茶,啜茶日日寫梅花,要將胸中清苦味,吐作紙上冰霜椏”,朋友對他嗜茶后,以冷峻的態(tài)度觀察社會、觀察人生,以瀟灑自適的心態(tài)鄙夷王侯很為贊賞,表示出深深的敬意。
茶不僅是一種日常飲品,更是一份獨特的文化蘊體。說到品茗之樂,汪士慎見地非同一般,他也因茶成癡,因茶成趣。
汪士慎煮茶的水很有講究,一是山泉,他得意于自己“試茗煎山泉,關(guān)門避時俗”。揚州的平山泉是他煎茶的上選。二是雪水,雪從天而降,冰清玉潔,他以此為圣潔之物,專收落在花枝上的雪水,小心地瀝入甕中備一年之用。三是花須水,他細心地收集清晨花瓣上的露珠,使它們順著花須流淌下來,滴入瓶中,如他詩中所寫“高擎白玉盞,滴滴垂花須”。汪士慎煮茶取水和《紅樓夢》里的貴族小姐妙玉一樣,令人感到“何其講究乃爾”。
汪士慎用來煮茶的水中,天然的山泉水還算是易得之物,那花枝水必是清晨花枝上的露水,必須耐心等待露珠順著花須滴入瓶中,可見用心之苦。更高端的當(dāng)然是和妙玉如出一轍的雪水,落在花枝上的雪尤為珍貴。朋友知他有此嗜好,常以此相贈。得知鄰人焦五斗家中收藏有一年前所收的蠟梅上的雪水,汪士慎持甕相求,以一幅《乞水圖》相贈。鄭板橋曾為此事寫下詩句:“抱甕柴門四曉煙,畫圖清趣入神仙。莫言冷物渾無用,雪汁今朝值萬錢?!辈皇橐粯恫枇旨言?。
有如此珍貴的烹茶之水,煎茶之時的器具更為講究——汪士慎喜以素瓷小茶爐細細煎之,煎茶之時必以松子助燃,如此細致求全,泡出的可謂雅到極致的一杯茶。
茶對人體健康有好處,茶之主要功用是醒腦,“一甌苦茗飲復(fù)飲,湔滌六腑皆空明”“茗香沁肺腑,秋氣斂衰容”“滌我六府塵,醒我北窗寐”“一盞復(fù)一盞,飄然輕我身”。
汪士慎晚景凄涼,生活維艱,汪士慎在五十四歲時,即乾隆四年(公元1739年)從浙江游歷歸來后,患疾已久的左眼很快就失明了?!耙坝袇采j,朝昏匝地挑。盈筐偏易得,作饌可親操。根蒂除殘雪,菁英落剪刀。加餐貧有賴,甘苦共爾曹?!薄凹覉@劚山芋,累累盈筐盛。用以作清饌,所謂山芋羹?!彪m然一家人以野菜、山芋充饑,但是香茗卻融合著家人的親情,每到除夕,一家人歡聚,“稚女剝山果,老妻烹菜羹”,日子雖然清苦,但是有了香茗,“茅堂亦作團圞飲,人影花光共一燈”,充滿了歡樂。仍能為人作書畫,自刻一印云“尚留一目看梅花”,好友金農(nóng)說他“盲于目,不盲于心”,阮元更評價他失明之后的作品,更勝從前。后來,雙目俱瞽,但仍揮寫,署款“心觀”二字。
君子之交淡如水,一杯清茶見真情,他家的“高寒草堂”是一班老友新朋交往之處,常常是一杯清茶,卻是談詩論畫,臧否古今,如八怪的金農(nóng)、高翔等人,他們都是“窮而后工”的詩人、畫家,在此高雅、純潔的氛圍中,相互砥礪,取長補短,這對于藝術(shù)水平的提高、文化修養(yǎng)的增強大有裨益。
“雪屋茶煙細,晴窗水墨香”,他最喜歡畫梅花,“閑貪茗碗成清癖,老覺梅花是故人”“飲時得意寫梅花,茶香墨香清可夸”“清愛梅花苦愛茶”“茗碗浮香墨吐華,晴窗拈管靜無嘩。向平昏嫁看看畢,閑寫階前兒女花?!蓖羰可鞯呐笥讯【凑f他甚至在雙目昏眵時能“飲安茗乳手生嗜,畫斷梅花宿世因”。
他一生就是這樣品著茶、畫著他的梅花度過,“飲時得意寫梅花,茶香墨香清可夸”。時人對他的評價是:“好梅而人清,嗜茶而詩苦?!倍韬兔坊ㄕ菢?gòu)成他文化人格的象征。
“周作人先生在北平八道灣的書房,原名苦雨齋,后改為苦茶庵,不離苦的味道……真不明白苦茶庵的老和尚怎么會掉進了泥淖一輩子洗不清!”這是梁實秋的話。
梁實秋先生就在《憶豈明先生》中記錄了他在苦茶庵喝過周作人茶的,“照例有一碗清茶獻客,茶盤是日本式的,帶蓋的小小茶盅,小小的茶壺有一只藤子編的提梁,小巧而淡雅。永遠是清茶,淡淡的青綠色,七分滿?!边@樣的描寫讓我們在腦海中可以清晰地浮現(xiàn)出這樣一幅畫面:一間樸素卻顯清閑的客廳,兩三好友端坐在茶幾四周,淡淡的茶香撲鼻而來,沁人心脾,看似簡單卻讓人極其羨慕這樣悠哉的生活。
在中國現(xiàn)代作家中,周作人的散文是最有茶意的。他在《晚明小品·自序》中說:“如果是冬天坐在火爐旁邊的靠椅上,在夏天,披著浴衣,飲著茶,隨便地同好友閑談,將這些話照樣地移在紙上的東西,就是小品文了。”周作人先生是把寫文章當(dāng)成了喝茶,一次茶桌邊的閑聊。喝茶,有大文化存焉。據(jù)資料顯示,周作人可以在短短一個月內(nèi)喝掉半斤的茶葉,也就是一天要泡三次茶葉,可見其飲茶量之大,在他的日記中他也經(jīng)常記載自己去買茶葉這些瑣事。在一次喝朋友送的苦丁茶后,他為了考究苦丁茶來歷和歷史,翻閱了大量古書,記錄得極為詳細,“云系山茶科的常綠灌木,干粗,葉亦大,長至三四寸,晚秋葉腋開白花,自生山地間,日本名曰唐茶(Tocha),一名龜甲茶,漢名皋蘆,亦云苦丁?!辈粌H如此,周作人對佐茶的茶食也有自己的見解,他在《喝茶》中如此寫道:“中國喝茶時多吃瓜子,我覺得不很適宜;喝茶時可吃的東西應(yīng)當(dāng)是輕淡的‘茶食’。中國的茶食卻成了‘滿漢餑餑’,其性質(zhì)與‘阿阿兜’相差無幾,不是喝茶時所吃的東西了。日本的點心雖是豆米的成品,但那優(yōu)雅的形色,樸素的味道,很合于茶食的資格,如各色的‘羊羹’(據(jù)上田恭輔氏考據(jù),說是出于中國唐時的羊肝餅),尤有特殊的風(fēng)味。江南茶館中有一種‘干絲’,用豆腐干切成細絲,加姜絲醬油,重湯燉熱,上澆麻油,出以供客,其利益為‘堂倌’所獨有?!彼麑τ凇案山z”極其熟悉,能夠?qū)Α案山z”的做法娓娓道來,可見周作人對茶食也是別有一番研究的,對于茶食他也同茶一樣,推崇以清淡為主。
茶與周作人似乎有著不解之緣,在周作人的生活和作品中隨處可見茶的蹤影,1885年1月,周作人出生在浙江紹興都昌坊口的周家。1901年,受國內(nèi)新學(xué)風(fēng)潮影響,到南京進入江南水師學(xué)堂(民國后改海軍軍官學(xué)校)。1903年,入江南水師學(xué)堂學(xué)習(xí)海軍管理,畢業(yè)后考取官費留學(xué)日本。1911年,從日本回中國。少年時期的周作人就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喝茶的習(xí)慣,他此時的喝茶,更多表現(xiàn)出的是對古人閑適自在生活的向往。在這個階段,他發(fā)表了《喝茶》《吃茶》等一系列的文章,這也標(biāo)志著周作人對茶的研究到了一個新的地步。他只喝綠茶,不喝紅茶,他在《喝茶》中這樣寫道:“喝茶以綠茶為正宗,紅茶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味,何況又加糖與牛奶?”
周作人在解釋“茶道”時說,“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話來說,可以稱作‘忙里偷閑,苦中作樂’,在不完全的現(xiàn)世享樂一點美與和諧,在剎那間體會永久?!彼凇逗炔琛芬晃闹芯驼f明了喝茶就是享受生活,忙里偷閑。他在《喝茶》中還更詳細地寫道:“我的所謂喝茶,卻是在喝清茶,在賞鑒其色與香與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彼J為喝茶不在果腹,而在鑒賞,在于“品”,喝茶是一種享受,同時在享受的過程中去體悟人生,愜意地去生活。“我現(xiàn)在的快樂只想在閑時喝一杯清茶,看點新書”,周作人在《死之默想》中如是寫道。朱光潛先生在對《雨天的書》的評論文章中說:“作者的心情很清淡閑散,所以文字也十分簡潔……文學(xué)家們也笑我們淺陋,頑固,但是我們不管,我們有許多簡樸的古代偉大的作者,最近我們有《雨天的書》——雖然這是一種小品?!敝茏魅嗽凇队晏斓臅孕蚨分姓f:“我近來作文極慕平淡自然的景地,但是古代或外國文學(xué)才有此種作品,自己還夢想不到有能做到的一天,因此這有氣質(zhì)境地與年齡關(guān)系,不可勉強?!?/p>
中國歷代的文人,都講什么“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一窮,便歸隱山林,游戲人生或回到瑣碎的日常生活中尋求活著的情趣,或縱酒品茗,或吟詩作畫自娛,周作人從轟轟烈烈的五四運動,到躲進書齋小樓吃“苦茶”、玩古董,重復(fù)了歷史上失意文人走過的路。周作人在退居到北京八道灣后把自己的居室改名叫“苦茶庵”,在1934年五十壽辰時做了兩首關(guān)于“吃茶”的打油詩,詩云:“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換袈裟。街頭終日聽談鬼,窗下通年學(xué)畫蛇。老去無端玩古董,閑來隨分種胡麻。旁人若問其中意,且到寒齋吃苦茶?!逼涠疲骸鞍胧侨寮野脶尲遥忸^更不著袈裟。中年意取窗前草,外道生涯洞里蛇。徒羨低頭咬大蒜,未妨拍桌拾芝麻。談狐說鬼尋常事,只欠功夫吃講茶?!彪m然林語堂、胡適、蔡元培等人在和詩中表現(xiàn)了對周作人的深切理解,認為那實屬知識分子的無奈,但依舊引來了左翼作家的批評,當(dāng)時的青年人更是責(zé)罵周作人思想消極,精神墮落不能正確看待生活。
魯迅先生也有一篇題為《喝茶》的散文。同樣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標(biāo)志性人物,但兄弟兩人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思想追求等存在著很大的不同。同樣是以《喝茶》為題的散文,魯迅所要表達的思想感情就與周作人所要表達的截然不同。魯迅認為,“有好茶喝,會喝好茶,是一種‘清?!2贿^要享這‘清?!?,首先就須有工夫,其次是練習(xí)出來的特別的感覺?!濒斞敢詾楫?dāng)下該做的不是顧著自己享“清?!保诋?dāng)時的社會情況下的人們都處在病態(tài)中,更應(yīng)該去喚醒那些沉睡中的人們?!拔覀冊噷⑾砬甯?、抱秋心的雅人,和破衣粗食的粗人一比較,就明白究竟是誰活得下去。喝過茶,望著秋天,我于是想:不識好茶,沒有秋思,倒也罷了?!濒斞傅摹逗炔琛罚q如一尖刀,刺痛著那些無病呻吟的文人們。題為《喝茶》,卻有一番喝茶之外的用意。
魯迅筆下的茶,是一種茶外之茶。魯迅的文字短小精悍,內(nèi)容中為極其尖銳的對這個社會的批評,文章明朗有力,一針見血,把道理說得清晰、深刻,讓你找不到理由去反駁,突顯出他對“國民性”病根的探索。而周作人卻一點兒也不像他的兄長,他認為喝茶是一種“忙里偷閑”的生活方式,是避開塵世繁瑣的最佳選擇,“喝茶當(dāng)于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這是周作人的《喝茶》中所描寫的理想中的生活狀態(tài),他追求的是無憂無慮、悠閑自在的生活,能于喝茶中悟出人生哲理的生活,他并不講究,簡單、平淡即可。
魯迅幼年喪父,家庭變故,他的童年生活充滿了悲愴的經(jīng)歷,讓魯迅從小就認識到社會的冷酷和無情,而周作人從小是生活在魯迅的庇護之下,沒有經(jīng)歷過大風(fēng)大浪,過著閑適、無憂無慮的生活,這樣的生活經(jīng)歷便造成了兩人在寫作風(fēng)格上的差別。兩人都有日本留學(xué)的經(jīng)歷,都接受過很多的新思想,兄弟二人受梁啟超和章太炎的思想較多,雖然梁啟超并沒有教過周家兩兄弟,但兩人對梁啟超都特別崇敬,當(dāng)時梁啟超主張以小說感化民心,進行小說界革命,在兄弟二人回國后便致力于對國民性的改變,在這一方面魯迅充滿的激情較周作人來說更多一點。
周作人對于儒家的態(tài)度由開始的反對到后來的接受,而魯迅則是從五四時期開始一直到三十年代一直都是持反對態(tài)度。在日本留學(xué)的過程中,兩人都吸收了西方思想,但兩人吸收的方向不同。魯迅接受的是史密斯的《中國人氣質(zhì)》,專注于社會心理,而周作人深入到個體心理中,崇尚藹理斯,研究人性心理的過程。魯迅側(cè)重于新思想、新學(xué)說的引進,具有強烈的民族自新的責(zé)任感和使命感。周作人的反抗是消極的,譬如說,當(dāng)教員將“社會”一詞解釋為古代的結(jié)社講學(xué)時,雖然錯得如此離譜,周作人也只是在內(nèi)心嗤之以鼻,并不提出異議。周氏兄弟性格之迥異,由此可窺一斑。大哥樹人果斷激烈,二弟作人中庸平和。他們今后人生命運之分歧,相當(dāng)程度上正是取決于這種性格的差異。
魯迅沒有講過周作人的不好,只是對周作人有一個字的評價,那便是“昏”。有幾次搖頭嘆氣,說:“啟孟真昏!”他在給許廣平的信(1932年11月20日)中,也說:“周啟明頗昏,不知外事……”周作人晚年寫了《知堂回想錄》,其中多次提到他的《五十自壽詩》在《人間世》發(fā)表后,招來許多批評攻擊,獨有魯迅在給曹聚仁、楊霽云的信中,能夠主持公論,在失和的事件十多年后,胸中沒有絲毫芥蒂,這不是尋常人所能做到的。魯迅能夠準(zhǔn)確地理解別人的意思,曾替周作人辯解過,1934年4月30日給曹聚仁的信是這樣說的:“周作人自壽詩,誠有諷世之意,然此種微詞,已為今之青年所不憭,群公相和,則多近于肉麻,于是火上添油,遽成眾矢之的。而不作此等攻擊文字,此外近日亦無可言,此亦‘古已有之’,文人美女,必負亡國之責(zé),近似亦有人覺國之將亡,已在卸責(zé)于清流或輿論矣?!绷旌螅?934年5月6日給楊霽云信:“至于周作人之詩,其實還是藏些對于現(xiàn)狀的不平的,但太隱晦,已為一般讀者所不憭,加以吹擂太過,附和不完,致使大家覺得討厭了?!贝撕鬄榱似较⒋蛴驮婏L(fēng)波,周作人便創(chuàng)作了《苦茶隨筆》,“前者大家以為是亡國之音,后者則是國家將興必有禎祥罷了。”他對于外界的批評指責(zé)不以為然,在《關(guān)于苦茶》中說道:“這些看法都并無什么用意,也于名譽無損,用不著聲明更正,不過與事實相遠這一節(jié)總是可以奉告的?!倍浴犊嗖桦S筆》起,周作人散文創(chuàng)作進入高潮,《苦茶隨筆》的創(chuàng)作也代表著周作人正式進入了一個喝“苦茶”的階段。
二十年代的周作人雖然已經(jīng)從“五四”運動中退居二線,但他的光環(huán)卻依舊還在,然而他對于這些卻并不看重,一心追求自己平淡的生活樂趣。在這個時段,他表現(xiàn)出了“茶禪一味”,把喝茶與禪宗融合到一體,通過茶道和禪宗去感悟人生,追求平淡、自然的人生樂趣。他曾經(jīng)在《煎茶》一文中針對震鈞的《煎茶說》中所要求的茶、水、爐、炭、壺,以及煎茶的火候時說:“我想只用瓦壺炭爐,亦可試驗,倘若成功,飲茶的方法大可改良一下,庶幾不至于辜負了中國的名茶,也是好的吧?!彼谶@里提出飲茶隨意就好,不必太講究,不必太拘泥于條條框框,太重視外在也許會得不到當(dāng)初想要的結(jié)果,喝茶喝的是那個過程,以及其中所品味出的人生哲理,“清”才是最重要的,拘泥于形式就很難體會到其中的樂趣了,這是十分合乎“茶禪一味”思想的。
周作人先生對文人喝茶有過一段經(jīng)典的表述:“喝茶當(dāng)于瓦紙窗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喝茶之后,再去繼續(xù)修各人的事業(yè),無論為名為利,都無不可,但偶然的片刻優(yōu)游乃正亦斷不可少?!?/p>
1912年,周作人在浙江省教育司任視學(xué)(督學(xué))半年,后轉(zhuǎn)浙江省立第五高級中學(xué)教員,教了四年英文。近代作家中,周氏兄弟的博學(xué)自是不用說的,我看過周作人先生寫的一篇《再論吃茶》,不到三千字的文章,所引古今中外的茶文化之書達十三處之多,一半以上的文字由“引文”構(gòu)成,你不得不服人家的博學(xué)。本雅明就曾想撰寫一本,全由引文構(gòu)成的書——“類書”。類書一般就是由某一類百科全書式的書構(gòu)成的,而博學(xué)的周作人先生所寫的一些文章,也幾乎都成了由引文構(gòu)成的類書。我的這篇關(guān)于周作人先生與茶的文章,也學(xué)學(xué)類書的寫作吧。
周作人先生自小是喝茶的?!耙恢睆男【统员镜爻霎a(chǎn)本地制造的茶葉,名字叫作本山,葉片搓成一團?!?917年,到北京大學(xué)附屬國史編纂處做編纂,半年后的1918年出任北京大學(xué)文科(文學(xué)院)教授,擔(dān)任希臘羅馬文學(xué)史、歐洲文學(xué)史、近代散文、佛教文學(xué)等課程,并創(chuàng)辦北京大學(xué)東方語言文學(xué)系,出任首任系主任,該系師資還有張鳳舉、徐祖正等。周作人在北京八道灣的苦雨齋喝過龍井、碧螺春、江西的六安茶、安徽的太平猴魁、廣西橫山細茶、桂平西山茶、白毛茶、西南苦丁茶等。周先生是民國年間的文化名人,所喝之茶大都是各地友人送的。
1938年,抗日戰(zhàn)爭已經(jīng)進入第二個年頭,周作人沒有聽從好友的勸解跟隨他們一起南下,據(jù)鄭振鐸說:“‘七七’以后,我們在南方的朋友們都十分關(guān)心他,許多人都勸他南下,他說,他怕魯迅的‘黨徒’會對他不利,所以不能來。這完全是無中生有的托辭?!币驗檫^慣了舒適安逸生活的他深知南方的艱苦,他留戀窗明幾凈的苦雨齋,舍不得離開八道灣的書房和各種擺設(shè),他退縮了不愿去面對現(xiàn)實的殘酷,1937年8月6日作致陶亢德的信中便是這樣寫道的:“舍間人多,又實無地可避,故只苦住……且看將來情形再說耳?!?938年2月9日,午往北京飯店,出席日本大阪每日新聞社召開的“更生中國文化建設(shè)座談會”。但在同年8月6日,周作人往訪黎子隺,辭女院教課事,并囑黎切勿加入文化協(xié)會??梢娭茏魅水?dāng)時的思想是左右搖擺不定的。他在受到胡適勸他南下的來信后,更是回信明白地表示他絕不會有越軌行為。對于現(xiàn)實他讓自己沒得選擇,他留戀八道灣的生活,但他卻要為此付出慘痛的代價,在自己出任偽職后并沒有讓他人也步入他的老道,在現(xiàn)實與理想互相矛盾的情況下,他只得在這種矛盾沖突下“苦中作樂”。1939年1月12日,周作人收偽北京大學(xué)聘為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館長的聘書,這也標(biāo)志著他正式附逆投敵,背叛民族大義。但他在當(dāng)日日記中記:“下午收北大聘書,仍是關(guān)于圖書館事,而事實上不能不當(dāng)?!彼?939年1月14日的一首打油詩中這樣寫道:“但思忍過事堪喜,回首冤親一惘然;飽吃苦茶辨余味,代言覓得杜樊川?!笨梢娝膬?nèi)心是痛苦的,是一種悲涼、無助的心境,他能做的便是苦中作樂,去尋覓一絲的慰藉。周作人在《風(fēng)雨后談·序》中這樣寫到“閑適原來是憂郁的東西”。閑適只不過是外表罷了,內(nèi)心卻是充滿苦楚。
鄭振鐸曾說過這樣的話:“‘必敗論’使他太不相信中國的前途,而太相信日本的海陸軍力量的巨大。成敗利鈍之念橫梗于心中,便不能不有所背,有所從了。同時,安土重遷和貪慣舒服的惰性,又使他設(shè)想著種種危險與迫害,自己欺騙著自己、壓迫著自己,令他不能不選擇一條舒服而‘安全’的路走了。他在那個時候,做夢也不會想到日本帝國要如此崩潰,世界會是這樣一個樣子的?!敝茏魅俗≡诎说罏车摹翱嗖桠帧保诖撕戎嗖?,作閑適卻又“苦澀”的文學(xué),又不得不嘗自己曾經(jīng)釀下的苦果,這樣的日子與他之前的閑適、清淡形成了太明顯的差別。周作人在《關(guān)于苦茶》中說道:“對于茶有什么了解,賞識、哲學(xué)或主義么?這未必然。一定喜歡苦茶,非苦的不喝么?這也未必然。那么為什么詩里那么說,為什么有叫作庵名,豈不是假話么?那也未必然?!边@段話中,作者用了三個“未必然”,看似在說茶,卻并不是全部,茶不過是他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感受的媒介罷了,苦茶讓他悟到了太多人生道理,他通過茶而把人生的感悟、內(nèi)心深處的體會都深藏于這“茶”之中了。周作人自己也認為,所謂的閑適,其實只是外表,真正的是“苦味”。
周作人在“苦茶庵”吃“苦茶”之所以能吃出如此之大的影響來,是由于他的吃苦茶現(xiàn)象,表露出了當(dāng)時一大批文人的態(tài)度。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蔣介石反動政權(quán)進行殘酷的文化圍剿,使文人生活在濃重的白色恐怖之中,一批在五四運動時期激進過的文人如周作人、林語堂、劉半農(nóng)等,由于膽怯與失望,便有了頹唐相與隱逸氣,那種苦悶與逍遙相交織的荒寒、空蕩的情懷,被周作人以吃苦茶的風(fēng)雅行為藝術(shù)化地表現(xiàn)出來,來表達對苦茶所代表的文化心態(tài)與人生態(tài)度的認同。
周作人抗戰(zhàn)期間“落了水”,抗戰(zhàn)勝利后進了“局子”,當(dāng)他再次回到八道灣的時候,便把“苦雨齋”改為“苦茶庵”了,都離不了一個苦的意思。梁實秋先生寫道:“周作人先生在北平八道灣的書房,原名苦雨齋后改為苦茶庵,不離苦的味道。小小的一幅橫額是沈尹默寫的。”張中行到苦茶庵拜訪后寫道:“人不是當(dāng)年了,坐落在北京西北部公用庫八道灣的苦雨齋也一變而凄清冷落……所住北房三間,靠西間是臥房,靠東一間書房兼待客??腿藖?,奉茶是自己或羽太夫人。”
周作人將自己的書房命名為“苦茶庵”是有深意的,周作人從小喝家鄉(xiāng)紹興的“平水珠茶”,喝茶“以綠茶為正宗”,“不喜歡北京人所喝的香片”。他還喝過龍井、六安茶、太平猴魁,“都覺得好”,廣西的橫山細茶、桂平西山茶和白毛茶“味道溫厚”,但碧螺春在北京“要碰運氣可以在市上買到”。
周作人向往“清茶閑話”,卻并不易得。茶道在他是“忙里偷閑,苦中作樂”,“在不完全的現(xiàn)世享樂一點美與和諧,在剎那間體會永久”,是“偶然的片刻優(yōu)游”。而在這之后,依然是忙是苦,是名是利,是“不完全的現(xiàn)世”。
喝“清茶”與“苦茶”使得他的人生更有韻味,周作人的茶文化觀的發(fā)展變化就是他人生軌跡的發(fā)展變化,由“厭世”到重視“生活”,這也與他的人生經(jīng)歷不可分割。同時周作人對于中國的茶文化還有一定的了解,對中國茶文化做出的貢獻,我們也不能抹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