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良武
(閩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福建 漳州 363000)
歷史人物并稱是一種重要的文化現(xiàn)象,它是世人基于某種標(biāo)準,將某些道德品格、人生態(tài)度、學(xué)術(shù)追求或者成就相似的人物合而言之,加以標(biāo)舉的結(jié)果。這種標(biāo)舉多以褒獎為主,其目的多在于標(biāo)榜典范,砥礪士氣。
并稱起源很早,《史記》之合傳即為并稱的一種形式。所謂合傳者,“則其學(xué)同、其言同、其時同、其名同、其一事偶同”。一方面,這種“同”是并稱得以確立的前提;另一方面,并稱又使這種需要特別標(biāo)舉的“同”能夠得到更廣泛而久遠的傳播。從接受的角度看,其實質(zhì)是世人對其前代或同時代品格、成就等方面具有共性的某些人的集中評價,彰顯著某種肯定和景仰,反映了特定時代的的社會期許、審美情趣、價值追求,是尚友古人的心態(tài)寫照。因此,并稱為考察歷史人物提供了新的視角,是認識歷史人物的又一路徑。
晚明大儒黃道周生前、身后有許多并稱,這些并稱的確立和提出,體現(xiàn)了世人對黃道周的認同和褒揚,促進了其道德風(fēng)范、人格魅力的傳播,凸顯了其時代影響。因此,并稱成為世人了解黃道周的重要途徑,是黃道周研究中需要予以關(guān)注的問題之一。
倪元璐與黃道周的并稱。清査繼佐《罪惟錄》載:
倪元路,字玉汝,號鴻寶,浙江上虞人,為詩禮鼎族?!挥鸭骋灾惫?jié)。天下稱倪、黃,以其文章節(jié)義并藉一時。嘗曰:“吾詩過石齋,而文不逮。”道周亦曰:“自鴻寶死,無能正吾文者?!逼湎嘁厝绱恕?/p>
黃道周與倪元璐于天啟二年(1622)同登進士第,入翰苑。二人均精通易理,善書能畫,意氣相投,“俱自任天下之重,崇正去邪,盡忠補過,引裾折檻,九死不回”。甲申之變,倪元璐自縊而死;兩年后,黃道周抗清被俘,不屈殉國。
文獻中關(guān)于“倪黃”并舉的記載頗多,有些記載更有傳奇色彩。蔡世遠《黃道周傳》載:
初,道周未第時,渡釣龍江,舟覆溺焉。恍惚見一人,前導(dǎo)至一殿,額曰“倪黃”。館選時元璐名第一,道周第二;一死北都,一死南都,出處始終,若前定然。
其實,在蔡世遠之前,王士禎《居易錄》已有這則材料的記載,而且更詳細。據(jù)王士禎的記載,其內(nèi)容源自其侯官弟子林佶(字吉人)的口述:
黃公石齋初公車時,墮水,隨福州南烏龍江中逆水而上,至福城北二十里白沙登岸。自言初不見水,至一宮殿,有王者冕旒坐堂上,迎揖命坐,示以金書二大字。審視之,乃“倪黃”也。是年壬戌登第,入翰林,與上虞倪文正公元璐同館,交最善。后,先后殉國以死,乃知江神之示預(yù)兆之矣。
《居易錄》系王士禎“康熙己巳官左副都御史以后,至辛巳官刑部尚書以前,十三年中所記”,即其所記時間起止為康熙二十八年(1689)至康熙四十年(1701),當(dāng)早于蔡世遠《黃道周傳》的記述。據(jù)蔡世遠自注,其《黃道周傳》系為“修漳志作”。由蔡世遠《重修漳州府志序》中“康熙庚寅春”“治漳三年”“余時守制家居”等語可知,《黃道周傳》當(dāng)作于康熙四十九年庚寅(1710)以后,其記述顯然晚于《居易錄》。來自不同地域的著名學(xué)者先后記述了同一則逸聞,由此可以推見,這則富于奇異色彩的逸聞不僅在晚明清初的閩地流傳很廣,而且經(jīng)過王士禎和蔡世遠的記述,將會借重二人的影響力在更廣闊的時空中傳播。
倪、黃二人,不僅節(jié)義風(fēng)范足以千秋,而且其學(xué)術(shù)成就亦可相提并論。僅就《易》學(xué)而言,黃道周有《易象正》《三易洞璣》等多種《易》學(xué)著作,倪元璐亦有《兒易內(nèi)儀以》六卷、《兒易外儀》十五卷。倪元璐的此類著作“作于明運阽危之日,故其說大抵憂時感世,借《易》以抒其意,不必盡為經(jīng)義之所有”,“與黃道周《三易洞璣》等九書同為依經(jīng)立訓(xùn)者,其人足并傳,其言亦足并傳?!鼻蚊?、嘉慶帝師朱珪之父朱文炳即曾賦詩“倪黃易傳強涉獵,韓孟詩句爭唱酬”,表達了對二人《易》學(xué)成就的景仰。
正因為倪元璐、黃道周二人“文章節(jié)義并藉一時”,其人、其言均“足并傳”,故有“倪黃”并稱之謂。
“三珠樹”語出《山海經(jīng)·海外南經(jīng)》,本為傳說中的珍木,“在厭火北,生赤水上,其為樹如柏,葉皆為珠”。后人以之比喻才華出眾的文人墨客。初唐,王勔、王勮、王勃“皆著才名,故杜易簡稱‘三珠樹’”。至此,“三珠樹”成為對他人兄弟的美稱。
晚明,時人將黃道周與其同榜進士倪元璐、王鐸亦并稱為“三珠樹”或“三狂人”。黃道周《題王覺斯初集》云:
曩壬戌庶常之簡,凡六六人,惟王覺斯、倪鴻寶與我最乳合,盟肝膽,孚意氣,砥礪廉隅,又棲止同筆研,為文章。愛焉者呼‘三珠樹’,妒焉者呼‘三狂人’,弗屑也。
王鐸,字覺斯,一字覺之,號十樵,又號嵩樵,孟津(今河南孟津)人。天啟二年(1622)進士,入翰林院庶吉士,累擢禮部尚書。明清鼎革之際降清。黃道周與倪元璐、王鐸三人同登進士,共入翰林院,詩文書畫往來切磋,同為晚明書壇大家。馬宗霍在《書林藻鑒》中概述有明一代書法的發(fā)展演變時說:“如黃石齋之崖岸,倪鴻寶之蕭逸,王覺斯之騰挪,明之后勁,終當(dāng)屬此數(shù)公?!比顺醯堑跁r,正逢閹黨當(dāng)政,政治上暫時無所作為,故相約專攻書法。他們不滿當(dāng)時流行的綺媚流麗的書風(fēng),主張取法晉唐,追慕高古,于時俗中獨樹一幟,“愛焉者”譽為“三株樹”“妒焉者”訾為“三狂人”。明亡之際,倪、黃二人一死北都,一死南都,而王鐸則選擇了與之截然不同之歸宿。王鐸降清,雖曾享受尊榮,但終被列入《貳臣傳》,飽受世人詬病,也給后人留下了無限感慨。
黃道周與左懋第、呂維祺三人的并稱,語出孫奇逢《論余》:
……左羅石懋第、呂豫石維祺、黃石齋道周三人者生不同地,事不同操,死不同致,然其堅貞不易之心則一也。其殆中流之砥柱耶,可稱鼎足三石。
左懋第,字仲及,號蘿石,山東萊陽人,崇禎四年(1631)進士。崇禎朝歷仕韓城知縣、戶科給事中、刑科左給事中。南明時進兵科都給事中,擢右僉都御史,巡撫應(yīng)天、徽州諸府;拜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經(jīng)理河北,聯(lián)絡(luò)關(guān)東諸軍”。后充通問史,被清扣押,哭奠明諸陵,以不屈被殺?!睹魇贰焚澰唬骸白箜谡坦?jié)全貞,蹈死不悔。于奉使之義,亦無愧焉?!?/p>
呂維祺為明代著名理學(xué)家,字介孺,號豫石,河南新安人。萬歷四十一年(1613)進士,“邃學(xué)純修,固中朝賢士大夫”。后歸居洛陽,“立伊洛會,及門二百余人,著《孝經(jīng)本義》”。李自成陷洛陽,呂維祺被執(zhí)不屈,于洛陽城周公廟“延頸就刃而死”。黃宗羲《明儒學(xué)案》引其言曰:“一生精神,結(jié)聚在《孝經(jīng)》,二十年潛玩躬行,未嘗少怠。曾子示門人曰:‘吾知免夫!’非謂免于毀傷,蓋戰(zhàn)兢之心,死而后已也?!?/p>
黃道周、左懋第、呂維祺三人均赴國難而壯烈就義,雖然“生不同地,事不同操,死不同致”,但其“堅貞不易之心”堅如磐石則完全一致;加之三人號中又都有一“石”字,故孫奇逢以“鼎足三石”譽之。
“三翰林”之稱較多,不同時代所指對象各異,其中明代較著名者為嘉靖間羅洪先、唐順之、趙時春三人并稱的“三翰林”。清代沈佳《明儒言行錄》記載道:
羅洪先念庵先生,字達夫,江西吉水人。嘉靖己丑進士,仕至左春坊贊善……唐荊川、趙浚谷最推服公,日相期許,以天下自任,中外稱曰“三翰林”。
晚明時期,黃道周、倪元璐、楊廷麟三人亦有“三翰林”之并稱。清代裘君弘《西江詩話》云:
楊廷麟,字伯祥,清江人,崇禎進士,與倪鴻寶、黃石齋并以文章名天下,稱為“三翰林”。懷宗嘗大書唐人句“當(dāng)軒半落天河水,繞徑全低明月枝”賜焉。國變,枯槁行吟,形神俱瘁,每與故人尺,一自署兼山,蓋以兼文、謝二公自況也。
楊廷麟,字伯祥,號機部,清江人。崇禎四年(1631)舉進士,入翰林院為庶吉士,授編修,改兵部主事。唐王時為禮部侍郎,進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xué)士。楊廷麟每以文天祥(號文山)、謝枋得(號疊山)自勵,積極奔走,抗清不輟,故號兼山。后守贛州,城破投水殉國,乾隆時賜謚“忠節(jié)”?!睹魇贰繁緜鞣Q楊廷麟“勤學(xué)嗜古,有聲館閣間,與黃道周善”。吳偉業(yè)《梅村詩話》謂其“為文排蕩峭刻,在韓、蘇間。書法出入兩晉,仿索靖體。詩則好用奇思棘句,不甚合律,然秀異聳拔,往往出人。……既遇黃石齋先生于京邸,一見道合。負直節(jié),好強諫”。
對于黃、倪、楊三人,清代宋犖《跋黃石齋先生楷書近體詩》評論道:“明末倪鴻寶、楊機部、黃石齋諸先生詩文書法皆有一種抑塞磊落之氣,必傳無疑?!庇捎邳S道周、倪元璐、楊廷麟三人均以文章節(jié)義名天下,故裘君弘以“三翰林”并稱之。
黃道周與方孝孺、高攀龍、鹿善繼、劉宗周五人的并稱,語出孫奇逢《尚論篇下》:
相業(yè)三楊:楊榮、楊溥、楊士奇。忠臣三楊:楊爵、楊最、楊繼盛。理學(xué)五忠:方孝孺、高攀龍、鹿善繼、劉宗周、黃道周。三異人傳:方正學(xué)、于忠肅、楊忠愍。
孫奇逢極為推崇殉國殉道的方孝孺等五人,曾輯錄《五人傳忠錄》,匯錄了黃道周與方孝孺、高攀龍、鹿善繼、劉宗周五人的學(xué)行。在這五人中,對于分別居于始、終的方孝孺和黃道周二人,孫奇逢評價尤高。其《麟書鈔序》云:
明三百年祖德深厚,臣之以忠死者多矣。最烈者得二人:方正學(xué)之死靖難也,黃石齋之死鼎革也。一始之,一終之,純忠大義,百折不回,前后有同揆焉。其邃于性命,精于詩文,兩先生亦莫不合。劉念臺先生序《明理學(xué)》以正學(xué)為首,倪獻汝序《理學(xué)宗傳》以石齋為終。方孝孺,字希直,一字希古,人稱正學(xué)先生,寧海人。從學(xué)于宋濂,以薦召授漢中府學(xué)教授。建文中,官至翰林院侍講學(xué)士。燕王篡位,抗節(jié)死。方孝孺“直以圣賢自任,一切世俗之事,皆不關(guān)懷。朋友以文辭相問者,必告之以道,謂文不足為也”,以文章、理學(xué)著于時。
高攀龍,字存之,無錫人。萬歷十七年(1589)進士,熹宗天啟中累官左都御史,因反對魏忠賢一黨,被削職為民。天啟元年(1621),閹黨搜捕東林黨人,高攀龍從容投水而死。高攀龍“少讀書,輒有志程、朱之學(xué)”,故其《答方本庵一》嘗自謂“龍之學(xué)以朱子為宗”。后與顧憲成重建東林書院,“操履篤實,粹然一出于正,為一時儒者之宗”。
鹿善繼,字伯順,直隸定興人,萬歷四十一年(1613)進士,官至太常寺少卿。崇禎九年(1636),清兵進攻定興,鹿善繼自請入城,率鄉(xiāng)人死守,城陷死難。鹿善繼死節(jié)事聞于朝,追贈大理寺卿,謚“忠節(jié)”。鹿善繼為晚明著名學(xué)者,少讀王守仁書,即“慨然有必為圣賢之志”。后與高攀龍、左光斗等交,“遂得程朱之傳”;又與孫奇逢“以學(xué)行相砥礪,從游者日益眾”。鹿善繼周旋于東林諸賢,其學(xué)“頗近東林諸子”,故其講學(xué),“每拈程朱大旨教諸生,大要以認理為根,主敬為本,故節(jié)義經(jīng)濟皆卓然有以自見”;其“節(jié)義經(jīng)綸,見之實事,迥然不同于敗腐書生也”。
劉宗周,字起東,號念臺,世稱蕺山先生,山陰人。萬歷二十九年(1601)進士,官至左都御史。清兵南下,南都破后,絕食而死。劉宗周論學(xué),以慎獨為宗,雖出姚江,然頗能救正其失。因此,四庫館臣一方面謂其“講學(xué)大旨,多淵源于王守仁,蓋目染耳濡,其來有漸”,一方面指出其能“獨深鑒狂禪之弊”,“以誠意為主,而歸功於慎獨”,贊其“大節(jié)炳然,始終無玷,為一代人倫之表”。
“舍忠節(jié),別無理學(xué)之骨”,黃道周等五人均為理學(xué)名家,“其節(jié)之奇、死之烈,忠到足色”。忠烈之氣,錚錚風(fēng)骨,正無愧于“理學(xué)五忠”之譽。
語出陳貞慧《山陽錄》首篇《五先生贊》,其所謂“五先生”者,即“陳征君眉公先生繼儒、文相國湛持先生震孟、張清惠公二無先生瑋、黃學(xué)士石齋先生道周、華吏部鳳超先生允誠”。
陳繼儒,字仲醇,號眉公,松江華亭人,明諸生。陳繼儒“通明高邁,年甫二十九,取儒衣冠焚棄之”,以杜門著述為務(wù)。陳繼儒學(xué)尚博雅,“工詩善文,短翰小詞,皆極風(fēng)致,兼能繪事。又博文強識,經(jīng)史諸子、術(shù)伎稗官與二氏家言,靡不較核”。
黃道周極為推重陳繼儒,其《三罪四恥七不如疏》謂“雅尚高致,博學(xué)多通,足備顧問,則臣不如華亭布衣陳繼儒、龍溪舉人張燮”。崇禎十年(1637)十月,陳繼儒八十歲,黃道周在其《申明掌故疏》中再次疏薦陳繼儒,希望朝廷“并選海內(nèi)皤灌砥礪之臣,如臣前所舉陳繼儒、張燮輩,皓發(fā)鹿眉,軸繹故典,以為東觀之光?!背绲澥辏?639),陳繼儒以八十二歲高齡為黃道周大滌講壇題名。其《答范質(zhì)公》云:
儒欲躬詣南中,八十二老人,憊病日甚一日……黃石老結(jié)三楹于大滌洞旁,屬書“石齋”,講堂更書“石公壇”三字應(yīng)之。
文震孟,字文起,號湛持,長洲人,文征明曾孫。文震孟弱冠以《春秋》舉于鄉(xiāng),天啟二年(1622)殿試第一,授修撰。文震孟“剛方貞介,有古大臣風(fēng)”。中第當(dāng)時,即同黃道周、鄭鄤相約上書彈劾逆黨。莊起儔《年譜》載:“是時魏珰虐焰方熾,文湛持諱震孟、鄭峚陽諱鄤與先生約同盡言報國。”正因為文震孟剛直清正,敢于直諫,以致屢次被貶乃至削籍。孫奇逢《論余》謂:“文震孟弱冠舉孝廉,砥節(jié)礪行垂三十年,臚傳之日,兒童婦女皆目為忠孝狀元。遭逆珰之禍,阽危瀕死,僅而得免。”
張瑋,字席之,武進人。少孤貧力學(xué),師事孫慎行,“其學(xué)以慎獨研幾為宗”。萬歷四十年(1612),張瑋舉應(yīng)天鄉(xiāng)試第一,七年后,成進士,歷任戶部主事、廣東提學(xué)僉事。張瑋清廉正直,拒絕上司為魏忠賢生祠撰上梁文的要求,憤而引去,授徒于家。崇禎時起用,累遷左副都御史;上《風(fēng)勵臺班疏》,指陳時事,不久以病歸,卒。福王時,贈左都御史,謚清惠。
華允誠,字汝立,號鳳超,無錫人。天啟二年(1622)進士,曾從同里高攀龍講學(xué)于首善書院,“傳其主靜之學(xué)”。崇禎二年(1629)冬,京師戒嚴,華允誠分守德勝門,因功改任職方員外郎。崇禎五年(1632),溫體仁、閔洪學(xué)亂政,華允誠“疏陳三大可惜,四大可憂”,“抨擊時宰,有直臣之風(fēng)”。鼎革后,華允誠以堅拒剃發(fā)被執(zhí),殺于南京。觀其一生行誼,可謂“直諒氣節(jié)之士”,“及乎江翻海覆、陵圮谷遷,而挺然以綱常自任者”。
陳貞慧,字定生,宜興人,曾與吳應(yīng)箕草《留都防亂檄》,遭黨禍被逮,幾欲死。明亡不仕,隱居陽羨山,著有《皇明語林》《山陽錄》《雪岑集》《交游錄》《秋園雜佩》諸書。陳貞慧作《五先生贊》,標(biāo)舉黃道周等五人,其內(nèi)心苦衷可從其為《五先生贊》所作的序文中體會一二:
秋八月,瑟居閑處,念生平所師事父執(zhí)者,多化為箕尾山阿矣。梁木其萎,則吾將安仰;不揣不文,得五先生所與疇昔者,各為贊述,聊附仰止不諼云爾。其炳炳大節(jié),當(dāng)載國史?;垡嗪稳葜绵蛊溟g。先君子同心多海內(nèi)巨公,逆珰忠賢摧折未盡者,見于甲申乙酉,別有論次。其慧未親炙或親炙而靈光巋然者俱不敢及。
此說出于彭定求。定求,字勤止,號南畇老人,長洲人。康熙十五年(1676)舉進士第一,歷官至翰林院侍講,后曾參與編?!度圃姟?,有《儒門法語》《南畇文集》等著述傳世。彭氏曾“作《高望吟》七章,以慕七賢。七賢者,白沙、陽明、東廓、念庵、梁溪、念臺、漳浦也”。彭紹升《彭氏家傳》追述此事云:
以生平服教最切者,在有明七子,作《高望吟》七章以見志。七子者,白沙陳子、陽明王子、東廓鄒子、念庵羅子、梁溪高子、念臺劉子、榕壇黃子也。
《高望吟》所吟詠者,即彭定求平素仰慕的陳獻章、王守仁、鄒守益、羅洪先、高攀龍、劉宗周、黃道周七位先賢。此“七賢”均為明代大儒,其學(xué)術(shù)取向或宗心學(xué),或倡朱子,或折中其間。其中,劉宗周、黃道周為晚明兩大儒,劉宗周之學(xué)出于陽明,以慎獨為訴求,黃道周則在兼蓄程朱、陸王之中而獨出機杼,呈現(xiàn)出另一番風(fēng)貌。
彭定求雖從乃父受無錫東林高氏之學(xué),學(xué)宗朱子,但曾師從湯斌,亦不廢陽明之學(xué),故能于朱、王之間參酌取舍,無所偏倚。彭定求曾在與門人林云翥的信中,明確提出了“無妄生門戶異同之見”的主張。對此,四庫館臣在《南畇文集》提要中云:
定求之學(xué)出于湯斌,斌之學(xué)出于孫奇逢,奇逢之學(xué)出于鹿善繼,善繼之學(xué)則宗王守仁《傳習(xí)錄》。故自奇逢以下,皆根柢于姚江,而能參酌朱、陸之間,各擇其善,不規(guī)規(guī)于門戶之異同。定求是集,于文章之有關(guān)于學(xué)術(shù)者,尤所留意。而持論則兼采二家,無所偏倚云??梢?,彭定求表彰“七賢”,不僅是對其道德文章的仰慕,而且反映了其本人的學(xué)術(shù)取向,揭示出中、晚明至清初的學(xué)術(shù)概貌。
“同志十友”語出《崇禎忠節(jié)錄》:
經(jīng)筵講官、戶禮二部尚書兼翰林院學(xué)士倪元璐,字玉汝,別號鴻寶……天啟壬戌成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偕史館同年文震孟、陳仁錫、黃道周、蔣德璟,專心辨別邪正,以親君子、遠小人為急務(wù);與前科己未榜同館孔貞運、陳子壯、姚希孟、姜曰廣、顧錫疇稱“同志十友”,并負公輔望。
倪元璐《倪文貞集》的編刊者在《高秋雁影》詩后摘引了《崇禎忠節(jié)錄》等內(nèi)容:
公(即倪元璐)成天啟壬戌進士,座師為朱文恪公國祚?!吨夜?jié)錄》謂公選庶常,與孔公貞運、陳公子壯、文公震孟、姚公希孟、姜公曰廣、蔣公德璟、顧公錫疇、陳公仁錫稱“同志十友”,并負公輔重望?!鹅o志居詩話》云:詞臣無言責(zé),居無咎無譽之地,需次待遷而已。迨公與石齋先生入翰苑,俱自任天下之重,崇正去邪,盡忠補過,惜未竟其用,為世惋惜焉。
雖然此段文字在臚列“十友”的名諱時可能因筆誤而遺漏了黃道周,但接著引用的《靜志居詩話》中的文字則基本是其中黃道周條的評述內(nèi)容。上述十人,在晚明政壇、文壇都有重要影響,因其“專心辨別邪正,以親君子、遠小人為急務(wù)”“并負公輔望”,故有“同志十友”之稱。
清人賀貽孫曾云:“同時齊名者,往往同調(diào)?!边@個“調(diào)”不僅指詩歌創(chuàng)作風(fēng)格,也可推而廣之于節(jié)義道德、出處取舍、學(xué)術(shù)思想等。歷史上關(guān)于黃道周的并稱與文學(xué)史上的作家并稱有很大不同,它們不是著眼于作家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而是集中體現(xiàn)在彰顯黃道周忠孝節(jié)義的道德層面,更多著眼于以道德評判標(biāo)準來臧否人物。之所以如此,一個重要原因在于中國立德、重德傳統(tǒng)的影響。他人評價黃道周如此,黃道周評價歷史人物的標(biāo)準也是如此。黃道周曾如是評價宋人張商英:
宋家有兩人貪著富貴,流為怕死,如王子明以《天書》固相死,請為僧;張?zhí)煊X力詆溫公,舍家奉佛。此兩人亦頗知學(xué),卻未嘗在“仁”字問途。
在黃道周心目中,學(xué)養(yǎng)固然重要,但道德境界高低更為重要。張商英(字天覺,號無盡居士)等人正是因為“未嘗在‘仁’字問途”而遭到黃道周的批評。
需要注意的是,這種主要以道德標(biāo)準標(biāo)舉的并稱,固然突出了黃道周道德操守的一面,提供了后人了解黃道周道德品格、個人魅力的一條重要途徑,但是也容易使人忽視其學(xué)術(shù)成就與詩文創(chuàng)作,這是黃道周研究中需要注意的一個方面。
注釋:
[1](清)西亭凌雪:《南天痕》,《臺灣文獻叢刊》第七六種,臺北:臺灣大通書局,1987年,第7頁。該書卷首之《自序》《評言》均署“西亭凌雪”,但“西亭凌雪”事跡史載不明。該書卷后董沛跋有“或謂是殘明遺老”語,當(dāng)近是?!杜_灣文獻叢刊》本《南天痕》署名“凌雪”,值得商榷。
[2](清)査繼佐:《罪惟錄》,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506頁。
[3](清)査繼佐:《罪惟錄》,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511頁。
[4](清)朱彝尊:《靜志居詩話》,黃君坦校點,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0年,第633頁。
[5[8](清)蔡世遠:《二希堂文集》卷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6](清)王士禎:《居易錄》卷三十,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7]《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1635頁。
[9](清)蔡世遠:《二希堂文集》卷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0][11]《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51頁。
[12](清)朱錫經(jīng):《朱珪年譜》卷上,清嘉慶九年阮元刻增修本。
[13]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成都:巴蜀書社,1993年,第234頁。
[14](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741頁。
[15](明)黃道周:《題王覺斯初集》,(清)王鐸:《擬山園選集》序言,順治十年王鑨刻本。
[16]馬宗霍:《書林藻鑒·書林紀事》,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年,第165頁。
[17]薛龍春《明末“三株樹”考論》(《新美術(shù)》2010年第04期)有較詳細的論述,可資參考。李廷華《“三珠樹”的結(jié)局:倪元璐、黃道周和王鐸》,分上、中、下分別載于《書法》2017年第11、12期與2018年第1期,亦可參看。
[18](清)孫奇逢:《夏峰先生集》,朱茂漢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96頁。
[19](清)張廷玉等:《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050頁。
[20](清)張廷玉等:《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055頁。
[21](清)張廷玉等:《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6831頁。
[22](清)張廷玉等:《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6821~6822頁。
[23](清)黃宗羲:《明儒學(xué)案》,沈芝盈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310頁。
[24](清)沈佳:《明儒言行錄》卷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5](清)裘君弘:《西江詩話》卷九,清康熙本。
[26](清)張廷玉等:《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113頁。
[27]陳田:《明詩紀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909頁。
[28](清)宋犖:《西陂類稿》卷二十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9](清)孫奇逢:《夏峰先生集》,朱茂漢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94頁。
[30][44][45](清)孫奇逢:《夏峰先生集》,朱茂漢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21頁。
[31](清)黃宗羲:《明儒學(xué)案》,沈芝盈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042頁。
[32](清)張廷玉等:《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6311頁。
[33](明)高攀龍:《高子遺書》卷八下,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4](清)張廷玉等:《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6314頁。
[35][36][37](清)陳鼎:《東林列傳》卷五,臺北:明文書局影印本。
[38](清)黃宗羲:《明儒學(xué)案》,沈芝盈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304頁。
[39](清)陳鼎:《東林列傳》卷五,臺北:明文書局影印本。
[40][41]《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1230頁,第1230頁。
[42]《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1231頁。
[43]《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1231頁。
[46](清)陳貞慧:《山陽錄》,光緒乙未(1895)武進盛氏思惠齋刊本。
[47][48](清)張廷玉等:《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631頁。
[49][50](明)黃道周:《黃漳浦集》卷二,道光十年刻本。
[51]范景文,字夢章,一字質(zhì)公,號思仁,吳橋人。萬歷四十一年(1603)進士,官至工部尚書兼東閣大學(xué)士,“入閣未五十日而都城淪破,卒能從容蹈義,大節(jié)炳然”。著有《范文忠集》十二卷,詳見《明史》卷二六五本傳。
[52](明)陳繼儒:《陳眉公先生全集》卷五十六,明崇禎吳震元刻本。
[53](清)張廷玉等:《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6499頁。
[54](清)洪思、莊起儔等:《黃道周年譜附傳記》,侯真平、婁曾泉校點.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58頁。
[55](清)孫奇逢:《夏峰先生集》,朱茂漢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96頁。
[56](清)張廷玉等:《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6568頁。
[57][58](清)張廷玉等:《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6648頁。
[59](清)張廷玉等:《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6683頁。
[60][61](清)西亭凌雪:《南天痕》,《臺灣文獻叢刊》第七六種,臺北:臺灣大通書局,1987年,第133頁。
[62](清)陳貞慧:《山陽錄》,光緒乙未(1895)武進盛氏思惠齋刊本。陳貞慧在《五先生贊》中稱黃道周“博學(xué)稽古”,雖“貌似中人,弱不勝衣”,但“當(dāng)大事則侃侃不撓。志節(jié)同信國,而文章擅韓、蘇之長”。
[63][65]趙爾巽等:《清史稿》,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3115頁。
[64](清)彭紹升:《二林居集》卷二十三,清嘉慶味初堂刻本。
[66]《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2555頁。
[67](清)高承埏:《崇禎忠節(jié)錄》,臺北:明文書局,1991年,第13~14頁。
[68](明)倪元璐:《倪文貞集》詩集下,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69]黃道周并稱除了以上所考述的外,其他尚有“何黃”(何楷、黃道周)、“二周”(劉宗周、黃道周)、“二黃”(黃道周、黃景昉)、“長安五諫”(黃道周、何楷、劉同升、趙士春、林蘭友)等?!岸堋薄伴L安五諫”為治明清文史學(xué)者所熟知,“何黃”“二黃”在拙著《黃道周學(xué)術(shù)思想與文學(xué)研究》中多有涉及,故此處不再展開。
[70](清)賀貽孫:《詩筏》,清道光二十六年敕書樓刊本。
[71](明)黃道周:《榕壇問業(yè)》卷七,明崇禎十年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