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宏
(福建省石獅市博物館,福建 石獅 362700)
吳鑒,字明之,閩清縣人,元代福建著名文學家和歷史學家?!度摹穬H收錄吳鑒文3篇:《島夷志略序》《清源續(xù)志序》《常平義倉記》,難免有遺珠之憾。學術界關于吳鑒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清凈寺記》的解讀上。至于吳鑒的生平,地方志的記載相當簡略,甚至有謬誤之處。為此,擬從吳鑒的交游入手,考證其家世,梳理其行跡,輯錄其著述,評價其貢獻,以求正于方家。
弘治《八閩通志》稱:“吳鑒,三山人。工文詞,簡潔清新,為一時推重。其集多散逸,殘編斷簡,士大夫家往往猶有存者?!贝撕?,正德《福州府志》、萬歷《福州府志》、《閩書》、康熙《福建通志》、乾隆《福州府志》、郭柏蒼《閩縣鄉(xiāng)土志》等,大多裁剪《八閩通志》的記錄,沒有提供新的信息。反而,從萬歷《福州府志》和《閩書》開始,將吳鑒的籍貫誤認為福建閩縣。就連《元人傳記資料索引》(1987)和《全元文》(1999)也未加考證,以訛傳訛。
陳增杰《李孝光集校注》(2005),以楊載《吳處士墓銘》和袁桷《孝思亭記》,確認吳鑒的籍貫為福建閩清縣,并簡要地提及吳鑒與楊載、袁桷的交游情況??上?,未能引起學術界的重視。楊亮《袁桷集校注》(2012),兩處提及“吳明之”,均以“生平無考”一語帶過;甚至誤引《延祐四明志》,將福州“三山”錯認為浙江奉化縣三山。
延祐三年(1316),吳鑒祖母賴氏去世,正在國子監(jiān)肄業(yè)的吳鑒返鄉(xiāng)奔喪。途徑錢塘,與楊載相識。至治二年(1322),吳鑒抵達蘇州,拜請楊載為其祖父母撰寫墓志銘。楊載《吳處士墓銘》記載:
距福州西南百二十里,其屬縣曰閩清。西南又四十五里,其山為平山,有隱君子吳公居焉。鄉(xiāng)人高其行,稱之曰處士。處士之先,光州固始人。五代時,吳氏有樞密使英者,始家于蘇州。其子孫布濩閩境,比比為大官。獨稱處士之族,入居平山,土泉饒沃,無水旱之災。種樹畜長,衣(闕)(按,原文闕字)粹,誦法所聞,持身治家,造次必有禮法。危冠大袖,足不跡城市,惟以讀書教子孫為務??瓦^門,語少異,輒走而避之,未嘗求人之知,而人亦莫知其蘊也?!兑住吩唬骸奥牡捞固?,幽人貞吉?!狈蛉耸轮?,有兇吉、得失、死生、禍福之辨,惟有道之士,自信于己而不滯于物,行常出于人事之表而不以一毫動其心。雖老死于深山之中,浩然而無愧,求之古人,蓋亦不幾見也。處士之行若是,其又可沒而不稱乎?處士生宋嘉熙四年庚子,沒于至大三年庚戌,壽七十有一。娶賴氏,醇德克配,后處士五年卒,壽七十有三,合葬于里之陽岡阡。子四人:文碩、文仲、文艮、文壯,文仲前卒。孫六人:鑒、鈁、銓、鈞、鈐、錐。鑒曾游京師,補國子學生。延祐三年,奔祖母氏之喪,遇于錢塘,始相識。后七年,謁于吳門,請銘處士之墓。余故家閩,雖未識處士,而曾聞鄉(xiāng)先生道其行也。又嘉鑒之請,遂諾而銘之。銘曰:陽岡之藏,文昭有光,必世其慶。
《吳處士墓銘》簡潔明了,條理清晰,成為解吳鑒家族歷史的第一手資料。據此,可以確認吳鑒的祖籍為蘇州,籍貫為福建閩清縣。
《新五代史》記載,五代時期,吳英官居閩國樞密使,“嘗主閩兵,得其軍士心”。龍啟二年(934),國計使薛文杰弄權貪酷,與吳英有過節(jié),設計殺害吳英。南吳信州刺史蔣延徽圍攻建州,閩王命王延宗率軍救援。軍士痛恨薛文杰冤殺吳英,不肯前行。閩王以檻車送薛文杰至軍前,軍士擊殺薛文杰后,方揮師北上。
結合《吳處士墓銘》來分析,吳鑒族源自河南光州固始,五代時其先祖吳英始遷徙植家蘇州,入閩國任樞密使。吳英被薛文杰陷害身亡,族人避難他鄉(xiāng),分散于福建各地。吳鑒這一支派可能就是在這種背景下,避居于閩清縣平山。
吳鑒師從永福隱士黃雍,延祐初年(1314~1316),游學京師,補國子學生,神度秀朗,深得袁桷、趙孟頫、楊載之器重。至治二年(1322),游歷杭州,與樂清李孝光、永福林泉生、林同生交往,有雁蕩唱和之樂。泰定三年(1326),鄉(xiāng)試落第,往寧波拜會袁桷。袁桷為《吳明之文編》作跋,稱其詩文守繩合則,有建安黃初之遺風。元統(tǒng)三年到至正三年間(1335~1343),寓居福州,以簡潔清新的文采為時人所推重。至正九年(1349),寓居泉州,得到時任泉州路達魯花赤的偰玉立的器重,受聘纂修《清源續(xù)志》二十卷。
至正二十三年(1363),吳鑒門人陳留孫作《續(xù)孟子序》,提及作序之時吳鑒已經去世。陳留孫《續(xù)孟子序》記載:
予未冠時曾見林東一先生寶其上世《伸蒙子》書,同先君乞言于三山諸先輩。至正癸卯,予館于林氏,與其弟行一君及其子仲連詳閱其書。其間序跋,若林、若吳、若黃、若陳皆先君友執(zhí),予所曾師事者也。即言而求人,已不可得于今日,況伸蒙子生數百載之上哉?慨然退思,不覺涕下。主人因集而出之,以附于后,并請志之以見一時之意云。
陳留孫,福建福州人,師從吳鑒。根據他的說法,當年為《續(xù)孟子》作序跋的名士如林東一、黃堯臣、陳英觀與吳鑒有過交集。黃堯臣,福建永福人,至正十年(1350)舉人。陳英觀,福建福州人,自稱三山學士,至正年間(1341~1368)任福建興化府儒學學正。這則史料為研究吳鑒晚年行跡提供難得的信息。更重要的是從陳留孫的敘述中得知,至正二十三年(1363),曾經為《續(xù)孟子》作序的吳鑒已不在人世,這就為界定吳鑒的卒年提供重要的依據。
吳鑒進入國子監(jiān)之前,師從永福隱士黃雍。據萬歷《永??h志》記載,黃雍,字子邵,福建永福縣人?!吧倏犊衅婀?jié),知宋將亡,隱居山中,語及時事,必流涕被面。”文天祥慕其名,“以詩招之使出,雍度時事必不可為,遂辭不就征?!痹?,黃雍避居山林,執(zhí)經授徒,“每誦其詩,以語門生吳鑒,輒慟哭移時?!?/p>
延祐初年(1314~1316),吳鑒入國子監(jiān),才華橫溢,品學兼優(yōu),獲得文學家袁桷的器重。袁桷,字伯長,號清容居士,浙江鄞縣人。文章博碩偉麗,詩格雄邁高華,為一時臺閣之冠。袁桷稱:“始余見閩清吳明之于成均,神度秀朗,游于公卿。將以奇言直氣,感動鈞說,輒同坐席?!笨梢姡瑓氰b在國子監(jiān)頗有名氣,引人注目。延祐三年(1316),吳鑒安葬祖父母于閩清縣陽岡阡,筑孝思亭于墓側,袁桷撰《孝思亭記》:
三山吳明之筑亭于陽岡大父之墓側,名之曰孝思。按昔之言禮者,則曰:魂歸于所居,將致其一焉。墓有祭有亭,為非古矣。善乎延陵季子之言曰:魂氣無不之也。夫專于祠宇,不意若是拘也。物精神著,其氣發(fā)揮者,出于丘壟,是則必首于墓,將奚以疑?古之圣人,懼其瀆且數也,嚴為之防。速貧速朽,夫豈非夫子之語?祭墓為尸,是墓有祭矣。祭而不屋,失祭之禮矣。繇宋宰輔,奢其墓田,不復拘甲令。層樓巍閣,空青金碧,巍然于坡陀之阜,過者必式。其防遏森翊,誠以為千百年無慮也。乾坤合運,頹垣廢址,上牛羊而履荊棘,欲求子孫不可得。而明之方慎其繚圍,構亭以綏其體魄。是則過于盛者,必有衰。吳君之志,追遠以求,旨微意深,郁勃之興,將自茲始。大舜五十而慕,昔以為難能也。遡而推之,探其微旨,亦難能也。禮抱孫不抱子,祔于王父,幽明之通,了然而莫遺。明之審之而克行之。桷也,故國之公孫,其思于祖父者,罔敢替。因繹其旨,為之記。
袁桷表彰吳鑒的孝道,觸景生情,感嘆世事變化無常。袁桷為鄞縣望族之后,歷經宋末兵亂,家道中落。其父袁洪又投降元朝,給袁桷留下心理上的陰影。袁桷親眼所見,元兵南下,斯文掃地,家族曾經的榮耀與現實的無情,使得袁桷發(fā)出“故國之公孫”的感嘆。個中滋味,令人感慨。
楊載,字仲弘,福建浦城人,僑居錢塘。博覽群書,享譽文壇?!摆w孟頫在翰林,得載所為文,極加推重,由是名動京師。凡所撰述,人皆傳頌?!毖拥v三年(1316),吳鑒祖母賴氏去世,正在國子監(jiān)習文的吳鑒返鄉(xiāng)奔喪,途經杭州,與楊載相識。至治二年(1322),吳鑒抵達蘇州,拜請楊載為其祖父母補寫墓志銘。據李孝光《五峰集》記載:“吳明之既葬乃祖陽岡阡,楊仲弘追為墓銘,趙子昂喜其才,自為書之。有詩名湖海者,皆為賦詩。”楊載是趙孟頫的門生,因為這層關系,加上趙孟頫賞識吳鑒的才情,主動為《吳處士墓銘》書丹??梢?,吳鑒的確有真才實學,才能夠得到袁桷、趙孟頫、楊載等名流的青睞。
在楊載的引薦下,吳鑒與文學家李孝光結識。李孝光,字季和,號五峰,浙江樂清人,與楊維楨齊名,并稱“李楊”,著述《五峰集》。得知楊載為吳鑒祖父母撰寫墓志銘之事,李孝光有感而發(fā),賦詩一首贈予吳鑒:“云來陽岡南,云去陽岡北。去者日以幽,惻惻復惻惻。嗟哉冰在盤,聚散不可測。精神本流通,心思豈終極?!?/p>
至治二年(1322)八月,吳鑒從福州來到杭州,與李孝光相會。福建永福縣儒士林泉生、林同生恰好也來拜會李孝光,吳鑒遂與林氏兄弟相識,一起評文論詩。吳鑒曾經陪同李孝光暢游雁蕩山,《五峰集》有《同吳明之在靈峰作》詩云:“人言萬壑爭流勝,故作雨中藤一枝。楓樹朝來青鼠出,竹根日暮白鷴飛。要看云起水窮處,正在峰回路轉時。莫道白鷗機事少,只今野老亦忘機。”李孝光與吳鑒一樣,懷著強烈的出仕愿望。但是,科舉之路的坎坷,兩人一直得不到施展抱負的機會。倒是,秀麗的雁蕩山水讓他們暫時擺脫俗世的羈勒,在云起水窮處放飛自由的心性。
至正九年(1349),吳鑒寓居泉州,深得泉州監(jiān)郡偰玉立的賞識,被聘為《清源續(xù)志》總纂,得以結識航海家汪大淵。至正九年十二月,吳鑒將汪大淵著述《島夷志略》附于《清源續(xù)志》之后,并為之作序:“唯豫章汪君煥章,少負奇氣,為司馬子長之游,足跡幾半天下矣。顧以海外之風土,國史未盡其蘊,因附舶以浮于海者數年然后歸。其目所及,皆為書以記之。校之五年舊志,大有徑庭矣。以君傳者其言必可信,故附《清源續(xù)志》之后。不惟使后之圖《王會》者有足征,亦以見國家之懷柔百蠻,蓋此道也?!?/p>
汪大淵,字煥章,江西南昌人,著名航海家,兩次從泉州出海,周游東南亞及印度洋沿岸地區(qū)。所著《島夷志略》不僅是中外交通史研究的必備史籍,也是元代泉州港海外交通繁榮興盛的歷史見證。汪大淵自述:“至正己丑冬,大淵過泉南,適監(jiān)郡偰侯命三山吳鑒明之續(xù)《清源郡志》,顧以清源舶司所在,諸蕃輻輳之所,宜記錄不鄙。謂余方知外事,屬《島夷志》附于郡志之后,非徒以廣士大夫之異聞,蓋以表國朝威德如是之大且遠矣?!?/p>
吳鑒此舉,可謂獨具慧眼,是古代地方志編纂體例上的一次創(chuàng)新,對于《島夷志略》的傳播也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清源續(xù)志》附錄本成為《島夷志略》最早的刊行本,這個版本在何喬遠編撰《閩書》之時,依然在泉州流傳,極有可能也是《四庫全書》采用的天一閣鈔本的底本。
至正十六年(1356),泉州詩僧釋大圭著述《夢觀集》刊行,吳鑒作序,盧琦作后序?!端膸烊珪偰刻嵋酚涊d:“(釋大圭)詩氣骨磊落,無元代纖秾之習,亦無宋末江湖蔬筍之氣。吳鑒稱其華實相副,詞達而意到,不雕鏤而工,去纂組而麗,屏耘鋤而秀。雖朋友推獎之詞,然核以所作,亦不盡出于溢美。蓋石湖、劍南之余風,猶存于方以外矣。”
盧琦與吳鑒的看法相近,其《夢觀集后序》稱許釋大圭:“詩簡淡而文古雅,不事斧鑿,直與古人相伯仲。蓋清淑之氣得之所稟,故其長篇短制,奇辭粹語,一自肺腑中流出……至正丙申季夏下浣書于桃源官舍?!笨梢姡瑓氰b與盧琦均為釋大圭詩友,曾屬文評點其詩詞。而且,吳鑒的詩文鑒賞能力也得到四庫館臣的認可。吳鑒對釋大圭也有中肯的品鑒,據《紫云開士傳》記載:“(大圭)學博識端,為文似柳,為詩似陶。吳鑒稱其為圓機之士,能貫儒釋而一之,真知言哉!”
泰定三年(1326),吳鑒鄉(xiāng)試下第,前往寧波拜會袁桷。袁桷感嘆吳鑒懷才不遇,為其文集《吳明之文編》作跋:
始余見閩清吳明之于成均,神度秀朗,游于公卿,將以奇言直志,感動鈞說,輒同坐席。復與一時之能文詞者,聲摩度測,守繩合則,骎骎乎班、馬之軌轍,而建安、黃初之余事,將力進而不肯止也。余既得請,歸隱山中。江浙挽余以校文,會有亡子之戚,旬日即出。后知明之試進士不中,幸不余誚,而深病有司之不察也。暨來四明,將返閩中,示其所為詩文若干卷。讀之不能置,是誠得于遠游者多矣。見聞窘于州閭,舂糧之適,不足以自廣,而冒萬里者,多大言以賈禍。若明之之游歷,漸摩熏陶,悉輯于翰墨。藉爾求配于古人,誠不為過。使果有遭,吾見其揚于王庭,清遠自儀,潤色敷繹,詎止于是編之所述哉。因書以異日之俟。泰定三年十有二月辛未朔,見一居士袁桷書。
袁桷的敘述,有兩點值得注意。其一,吳鑒游學京師、江浙等地,憑借的是真才實學,從不做嘩眾取寵之舉,這一點很符合袁桷的治學態(tài)度。其二,吳鑒、袁桷、楊載、李孝光的文學理念很接近。吳鑒著述守繩合則,有建安風骨之遺韻。袁桷學問核實精深,文章奧雅奇嚴。楊載與虞集、范梈、揭傒斯并稱元詩四大家,主張詩當取材于漢魏,而聲律則以盛唐為宗。李孝光文風高古典雅,詩篇軼蕩奇怪,端倪莫測,而不失矩度。共同的追求,成為他們惺惺相惜的情感基礎。
黃仲昭修纂《八閩通志》之時,吳鑒文集已散逸,惟有斷篇殘簡為人所珍藏?!栋碎}通志》刊行于明代弘治三年(1490),則吳鑒文集在此之前已難見全貌。直到清代后期,福建地方志才收錄吳鑒著述書目。同治《福建通志》卷67《經籍》記載:“《清源續(xù)志》二十卷(吳鑒撰)、《吳明之集》(鑒,傳見文苑)?!?/p>
元統(tǒng)三年(1335),南康曹明源時任長樂縣尹,創(chuàng)建德成巖精舍,奉祀長樂鄉(xiāng)賢林慎思,興化同知管溫祖撰《德成精舍記》,吳鑒作《續(xù)孟子序》。
敘曰:堯舜周孔之道,至孟軻斬焉不傳。伸蒙子作書續(xù)孟,此其自任者豈淺淺也。然生值唐亂,官不過令長,才志不見知于時。斥罵逆巢,抗首白刃。孟氏可作,顧不謂之豪杰大夫哉?所恨事不載史,徒得故老傳說,四五百年不休。《續(xù)孟》《伸蒙子》卷目雖具《藝文志》,今世所傳者,殆放失其本真矣,史書果可盡信哉?可傳者不錄,所錄者又將泯泯而無傳。伸蒙子何為其生死不幸也哉?元統(tǒng)三年,南康曹侯明源來宰長樂。始訪其子孫于稠巖之野,為之筑室立祠,表其大節(jié)而暴之天下耳目。是不唯以昭忠烈,正人倫,亦使時俗知為善之可愿。雖掩抑百年,猶遇仁賢君子以傳其名也。余既悲伸蒙之志,又嘉曹侯之為政能有所建明。故為之敘贊,以見善者名無不聞,而循吏之化民成俗,固自有道也。
贊曰:唐室不兢,以利稗政。上替下陵,用剿民命。維閩伸蒙,抗志續(xù)孟。昌言仁義,以藥時病。不能者天,出宰萬年。巢賊稱帝,萬乘南遷。百僚鼠竄,比肩從叛。一人抗節(jié),群丑駭亂。蒙死則那,偷生幾何?較其短長,得喪其多?夫既殞身,遑恤厥名。記錄失官,惟國無人。邑老相傳,彌遠彌在。將五百年,始遇賢宰。賢宰為誰?明源曹公。美俗旌賢,不泥簿文。躬駕之野,訪求后昆。樹祠學宮,風于四遠。匪私伸蒙,忠義是勸。稠巖之陰,青青楓林。胡晦于昔,而白于今。我?guī)熥虞洠蒙剖窍?。勒辭巖石,彰其德美。三山吳鑒明之序。
吳鑒連續(xù)使用3個反問句式,層層遞進,先是褒揚林慎思的忠義,繼而感慨正史沒有為林慎思立傳,致使其事跡泯滅無傳,最后突出縣尹曹明源為林慎思筑室立祠的意義。文章結構富有節(jié)奏感,不枝不蔓。尤其是贊語,文辭典雅,輕快活潑,充分體現出吳鑒簡潔清新的文采。梁章鉅《長樂詩話》即摘錄吳鑒序文,表彰林慎思的忠烈氣節(jié)。
福建崇安縣尹吳世顯,設立常平義倉,三年之間,成效顯著。復創(chuàng)立鄉(xiāng)校,教育子弟。至正二年(1342),崇安士紳禮請吳鑒撰《常平義倉記》,勒石以紀其德政。
《常平義倉記》載于雍正《崇安縣志》,《全元文》據此收錄。該文條理分明,要言不煩,把義倉設立的背景、演變、管理、作用等要素交代的清清楚楚。對于彭好古、鄒伯顏、吳世顯3任縣尹的作為,給以恰當的評價?!冻绨部h新志》剪裁吳鑒紀文,為吳世顯立傳:“世顯,至元六年任,立常平倉,谷貴減價糶,谷賤增糴,常歲則取于貸民,以陳易新,取息不過十之一二。小歉則弛其息,大歉則緩其償。吳鑒為記之?!?/p>
至正三年(1343)七月,福建惠安縣進士盧琦前往福州拜會吳鑒,拜請吳鑒為其父盧慶龍撰寫墓志銘。墓志銘原件收藏于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館,根據拓片抄錄如下:
故前村居士盧公墓志銘(篆額)
故前村居士盧公墓志銘并序
前國子生三山吳鑒撰
賜進士及第承務郎江南諸道行御史臺監(jiān)察御史拜住書丹
賜同進士出身承德郎僉福建閩海道肅政廉訪司事趙承禧篆蓋
惠安盧琦登至正二年進士第,授將仕郎,臺州路錄事。歸自京師之五月,丁父憂。明年七月來福州,以善狀乞銘于吳鑒曰:吾先世光州固始人也,唐末避亂從王緒入閩,居泉之惠安。宋乾道間有曰瞻者,隱登高山下,以八行舉,邑人名其山曰登科山。其后有曰應時、曰迪,皆特奏。迪后三世,遷邑東之圭峰下,吾高祖之父也。高祖諱汝華,曾祖諱達叔,祖諱義先,以至元丙子之三月生吾父,名慶龍,字云從。其年宋亡兵亂,吾祖偕祖母李氏避之海島中。逾年而歸,鄰里親戚咸劉于兵,而吾廬枵然獨遺。祖父冒艱阻,躬劬勚以修復舊業(yè),雖倥傯不遑,而教子必有禮法,故吾父羈貫知自力問學,從槐庭王先生、蕓齋楊先生游。吾父事親孝,居祖母李氏亡,哀毀骨立。祖父病,侍湯藥食飲,衣晝夜不解帶,至剔骨肉為糜進之。祖父歿亡,葬盡禮,比老猶孺慕不衰。歲時祭祀,未嘗不悲思垂涕泣,間遇人親亡,亦為之汪然,不惟悲其人之不幸,蓋深痛二親之不復可見也。生平不飲酒,惟喜啜茗,讀古書,為詩歌,取適己意??椭帘刂尉咔逭?,窮日夜,樂之不為厭。州里疏戚咸稱善人,人無間于言。吾母鄭氏有賢德,先二十七年卒。時吾兄弟稚幼,吾父絕甘分少,俾得就保傅。嘗誨琦等曰:“汝母早歿,吾教汝兄弟讀書,非圖富貴利達,惟愿世先德,為好人行好事而已。”及琦歸自京,又嘗命琦曰:“汝承祖宗伾澤,幸已成進士,吾日暮途遠,恐不能待汝祿養(yǎng)矣。然吾居鄉(xiāng),見世吏以貪傲敗名節(jié),人唾猶蟲蛆。汝惟廉謹守道,則上不負國,下不負所學,吾地下之目瞑矣。”后數日,感微疾,端嘿而逝,時癸未二月十二日也,得年六十有八。子男四人,長玙、次琦、次篪、次英,皆已娶;女一人,適張。孫男五人,孫女一人。諸孤將以丙戌十二月四日丁酉奉柩葬于縣北仙境山之原。惟先生知吾父也,審敢請以銘。
余曰:先大夫孝善積德,羨有成祉。若銜訓不違,篤勤為孝子,而又登巍科,錚然顯聞天下?lián)P光烈,信來世宜謁達官聞人銘。而更以屬予,是其有尚也已,余何敢辭。
銘曰:閩海之壖,圭峰所蟠。有美隱君,考盤其間。野藝澤漁,于以自老。孝善世繼,委祉于后。及見子貴,祿養(yǎng)弗逮。凜乎若存,有訓有戒。仙崗之阡,孝思烝烝。銘以勸善,久載是征。
書丹者拜住,字明善,蒙古族,至元二年(1342)狀元及第,官至樞密院副使。拜住師從金華黃溍,才情超群,詩書俱佳。觀其《故前村居士盧公墓志銘》書丹,筆法淋漓酣暢,跌宕奇態(tài),或輕或重,富有變化,兼?zhèn)鋰乐敗A活、妙麗之風。元代書風尚古,拜住此作堪稱元末楷書精品。篆額者趙承禧,字宗吉,山西平陽人,至順元年(1330)進士,官至河間路總管。其篆書清廋勁利,雄奇爽朗,頗得李陽冰法度。吳鑒能以國子監(jiān)生員的身份與狀元拜住、御史趙承禧并列,除了他與盧琦的私誼之外,也顯示出吳鑒的確有過人的才學與德行。吳鑒借助盧琦的自述,簡明扼要交代圭峰盧氏的淵源。通過對細節(jié)的描述,鮮活地勾勒出盧慶龍孝順樂善與教子有方的人物形象。娓娓道來,情真意切,刻畫傳神,品評得當。
至正九年(1349)八月,偰玉立重修泉州譙樓,吳鑒作《泉州府治譙樓記》:
至正九年秋八月,泉州新修譙樓成,何以書?大復古也。曷大而修而復諸古?弗改作也。先時省臺言,守令多曠官,議選內外歷任廉能有聲之臣蒞其職。特命正議大夫高昌偰玉立、中順大夫古襄孫文英來守泉州。夏五月,偰侯至。舉直黜回,奸壬革心,罷行適宜,風休雷奮,闔郡傳猶神明。公退,顧譙樓瓦腐木朽,凜然其將壓,喂然嘆曰:是不可緩也。于是,郡人士好義者出己貲,佐公費,市材僦工,募以實直,農工不撓,而游伎食力之倫,利以仰望給焉。六月,總管孫侯至,命屬令晉江仙源紀慶翁、南安令白榆等,分任厥事。用是,棟楹梁拱之蠧撓者隆,楣桷榱題之摧毀者功,易甓蓋,繕垣墉,髹墁雘繪,華外而栗中。吏不與經畫,工不待督。未及十旬,重檐周阿,岳立云飛,壯麗完好,悉復舊觀。公合樂命酒,會僚屬賓佐以落之。邦耆老士庶鼓舞囂歡,謂公真仁人,出一言而興百世利。樂其事之成而已,不與于其役也,請詩以歌之。
譙樓,即威遠樓,它是元代泉州城市建設的重要成就。偰玉立蒞任之初,即禮聘吳鑒纂修《清源續(xù)志》,重修譙樓也是其以振興文教為己任的重要表現。閩南古建筑的修繕一般采取修舊如舊的原則。在保留下來的諸多修繕記錄中,大部分修繕類碑記帶有明顯的紀功性質。重在歌頌興建者或倡議者的功績,引申出建設背后的政治或文化含義,往往缺乏對于建筑工藝的具體描述。吳鑒難得地將譙樓修繕工程中采用的工藝流程做了詳實的記錄,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文章簡潔凝練,前后呼應,構思精巧,通過描述譙樓雄偉壯麗的氣勢,烘托偰玉立廉能有聲的人物形象。
至正十年(1350),吳鑒撰《清凈寺記》。泉州清凈寺得以順利修復,有賴于僉憲赫德爾和監(jiān)郡偰玉立的鼎力支持,吳鑒提到的一個細節(jié)值得關注:
余往年與修《清源郡志》,已著其事,今復記其廢興本末,俾刻之石,以見夫善教流行,義無所不達也。奉政赫公、正議偰公皆明經進士,其于是役,皆以大公至正之心行之耳,非慕其教者。偰公治泉有惠,期年之內,百廢皆興,而是寺之一新者,亦余波之及歟。謂非明使者與賢郡守,則茲寺之教墜矣。
“非慕其教”的偰玉立之所以熱心于清凈寺的修復,乃出自于“大公至正之心”,這就是一種公正無私、和合兼容的文化胸懷。元代泉州海外貿易的繁盛不僅帶來經濟的繁榮富庶,也形成了文化多元包容的獨特氣質。修繕一新的清凈寺位于泉州府文廟之東,充滿“東壯青龍左角之勝”的文化想象,體現了伊斯蘭文化與儒家文化的兼容性?!堕}書抄》記載:“舊物徵復,寺宇鼎新,層樓聳秀,峙郡庠前,東壯青龍左角之勝,眾大悅。三山吳鑒記之?!?/p>
《清凈寺記》反映了吳鑒對于伊斯蘭文化的認識,具有重要的學術思想價值。白壽彝以“平正忠實”評價吳鑒《清凈寺記》,認為“吳記之后,如在伊斯蘭寺院碑記中尋覓其續(xù),迄于今日,實尚未見一文足于當之?!睆堊谄娣Q許吳鑒是“真正能走入伊斯蘭文化神圣殿堂并有所闡述的教外中國人”,認為對伊斯蘭文化價值的肯定是伊斯蘭文化與中國本土文化整合的前提。吳鑒研習過伊斯蘭教經典,評價“其教以萬物本乎天,天一理,無可像。故事天虔,而無像設。每歲齋戒一月,更衣沐浴,居必易常處,日西向天拜,凈心誦經。經本天人所授《三十藏》,計一百一十四部,凡六千六百六十六卷。旨義淵微,以至公無私、正心修德為本,以祝圣化民、周急解厄為事?!贝送猓瑥膮氰b的敘述中得知,他撰寫《清凈寺記》的初衷是“以見夫善教流行,義無所不達也?!倍?,稱贊夏不魯罕丁主教是一位博學且有才德的賢者,這都說明吳鑒對于伊斯蘭文化的認識與尊重。吳鑒關于伊斯蘭文化的認識,也直接影響后世泉州社會對待伊斯蘭文化的態(tài)度。
至正十年(1350),泉州郡民分別在府治之東和洛陽橋之南為偰玉立創(chuàng)建生祠,吳鑒作《偰監(jiān)郡生祠記》。根據《八閩通志》記載:“偰監(jiān)郡生祠,元至正十年,郡人為達魯花赤偰玉立建。三山吳鑒有記?!笨上?,吳鑒所撰碑文已散失。
至正十一年(1351)三月,吳鑒作《清源續(xù)志序》。《清源續(xù)志》是吳鑒的代表作,可惜其書失傳。明代《文淵閣書目》和清代錢大昕《元史藝文志》、同治《福建通志》著錄其書目。
《島夷志略》因附錄于《清源續(xù)志》而流傳至今,《清源續(xù)志序》也因抄錄于《島夷志略》之中,幸運地保存下來。吳鑒自述:“(偰玉立)遂分命儒士搜訪舊聞,隨邑編輯成書。鑒時寓泉,辱命與學士君子裁定刪削,為《清源續(xù)志》二十卷,以補清源故事。然故老澌沒,新學淺于聞見,前朝遺事,蓋十具一二以傳焉。至正十一年暮春修褉日三山吳鑒序?!?/p>
關于《清源續(xù)志》的下落,蘇繼廎認為:“至于《清源續(xù)志》,則止有《明文淵閣書目》卷十九著于錄。書名作《泉州路清源志》(十二冊),此當為《清源續(xù)志》之正稱……惟此志不見明代私家藏目,惟明內府有此一部,殆人間孤本。明代所修《泉州府志》無言及此書者,此孤本似佚于明亡時。”萬歷四十年(1612)黃鳳翔主修《泉州府志》時,雖然將偰玉立列入名宦傳,但是,傳文中確實沒有提及偰玉立聘吳鑒修《清源續(xù)志》這個重要的史實。
萬歷《泉州府志》卷7《版籍志》記載:“國朝禁海船不許通番,其諸番入貢者至泉州惟大琉球,所貢番物則市舶司掌之。成化八年,市舶司移置福州……舊志所紀互市諸夷及諸貨物,今具不載?!比f歷《泉州府志》之前,泉州還有兩部明代纂修的府志,分別是嘉靖乙酉志(1525)和隆慶戊辰志(1568)。從黃鳳翔的敘述來看,嘉靖、隆慶兩部《泉州府志》極有可能采錄《清源續(xù)志》所記載的“互市諸夷及諸貨物”。黃鳳翔大筆一揮,將這些重要的海外交通史料一筆勾銷,堪稱憾事。
乾隆二年(1737),謝道承纂修《福建通志》時提到《清源續(xù)志》。據《福建通志》卷64《外島》記載:“海外東南夷朝貢京師,道由閩粵。宋置市舶司于泉郡,元吳鑒為泉守偰玉立修《清源續(xù)志》,有大食、賓達儂五十余國,然皆罽毳泉刀?!?/p>
康熙版《福建通志》卷64《外島》和同治版《福建通志》卷268《外島》均沒有類似的記載??梢?,謝道承的說法,應該另有所本。謝道承修志之時,應該是見過《清源續(xù)志》,或者是見過引用《清源續(xù)志》的史料,才會作此表述。這就為探尋《清源續(xù)志》的下落,提供可貴的線索。
注釋:
[1]吳鑒《清凈寺記》的研究成果主要有:白壽彝:《跋吳鑒<清凈寺記>》,《中國伊斯蘭教史存稿》,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14~324頁;姚大力《“回回祖國”與回族認同的歷史變遷》,《中國學術》2004年第一期。楊曉春“《元代吳鑒<清凈寺記>相關問題的討論》,《北方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5期;張宗奇:《從杜環(huán)<經行記>到吳鑒<清凈寺記>——8~14世紀教外中國人對伊斯蘭文化的理解》,《中國回族研究論集》,2005年第1卷,第107~128頁;陸蕓:《元代伊斯蘭教在中國東南沿海的傳播與發(fā)展》,《西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6期;劉有延:《伊斯蘭教入華隋開皇說溯源及其正確評價》,《回族研究》2013年第3期。
[2](明)黃仲昭:《八閩通志》卷62,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650頁。
[3]陳增杰:《李孝光集校注》,上海: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第149~150頁。
[4]楊亮:《袁桷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1046頁。
[5](明)朱存理:《珊瑚木難》卷 5,四庫全書本。
[6](宋)歐陽修:《新五代史》卷 68,四庫全書本。
[7](元)陳留孫:《續(xù)孟子序》,(唐)林慎思:《續(xù)孟子》卷首,四庫全書本。
[8](明)萬歷《永??h志》卷3,福建師大圖書館藏稀見方志叢刊。
[9](元)袁桷:《清容居士集》卷 50,四庫全書本。
[10](元)袁桷:《清容居士集》卷 20,四庫全書本。
[11](清)黃恬:《新修浦城縣志》卷 23,北京:方志出版社,2005年,第484頁。
[12](元)李孝光:《五峰集》卷 5,四庫全書本。
[13](元)李孝光:《五峰集》卷 5,四庫全書本。
[14](元)李孝光:《五峰集》卷 5,四庫全書本。
[15](元)李孝光:《五峰集》卷 10,四庫全書本。
[16](元)汪大淵:《島夷志略》,蘇繼廎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5~6頁。
[17](元)汪大淵:《島夷志略》,第385頁。
[18](元)釋大圭:《夢觀集》卷首,四庫全書本。
[19](清)陳澍:《螺陽文獻》卷 5,光緒九年刊本。
[20](清)釋元賢:《紫云開士傳補傳》,泉州市圖書館藏民國重刊本。
[21](元)袁桷:《清容居士集》卷 50,四庫全書本。
[22](清)同治《福建通志》卷67,中國省志匯編本。
[23](元)吳鑒:《續(xù)孟子序》,(唐)林慎思:《續(xù)孟子》卷首,四庫全書本。
[24](民國)《崇安縣新志》第9卷,中國方志叢書本。
[25]陳麗華:《元末閩中文學名士盧琦家族墓志》,《福建文博》2017年第2期,第24~29頁。
[26](清)乾隆《泉州府志》卷12,中國地方志集成本。
[27]福建省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館、泉州歷史研究會編:《泉州伊斯蘭教研究論文選》,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57頁。
[28](清)乾隆《泉州府志》卷75,中國地方志集成本。
[29]白壽彝:《跋吳鑒<清凈寺記>》,《中國伊斯蘭教史存稿》,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14~324頁。
[30]張宗奇:《從杜環(huán)<經行記>到吳鑒<清凈寺記>——8~14世紀教外中國人對伊斯蘭文化的理解》,《中國回族研究論集》2005年第1卷,第107~128頁。
[31](明)何喬遠:《閩書》卷 7,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66頁。
[32](明)黃仲昭:《八閩通志》卷 59,第537頁。
[33](元)汪大淵:《島夷志略》,第9頁。
[34]蘇繼廎:《島夷志略敘論》,(元)汪大淵:《島夷志略》,第13頁。
[35](明)黃鳳翔:《萬歷泉州府志》卷7,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87年影印本。
[36](清)謝道承:《福建通志》卷 64,四庫全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