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婧
每個作家都有其觀世體物的方式,表現(xiàn)出不同的基調。作家的經(jīng)驗、技巧會隨著時間、經(jīng)歷和處境而變化,但變中亦守常,自然而然形成,私密性和風格化的個人寫作史遺存,這其中有作家的趣味和審美理想亦或隱或顯安置在焉。
張怡微的小說,以“知微”體察世界見長,我們不妨稱之為“細小美學”。這部分內(nèi)容,在諸多的評論里,勾連海派文化或世情小說的傳統(tǒng)。海上之日常生活世界也確實是作家生長起來的精神土壤。作為一個具有充分學習力的年輕作家,她也并未否認這部分影響。不止于此,各種訪談中,張怡微對個人經(jīng)歷其他方面的坦誠使得評論者有可能在“成長史”意味上構建作家的文學生態(tài)——她的生活場景(工人新村的背景),家庭變化和構成(父母分離,重組家庭),科班教育(創(chuàng)意寫作教育),域外經(jīng)驗(臺灣交換與讀博)都被用來試圖尋找一個青年作者成長和改變的軌跡。如此“透明”,張怡微作為張怡微,張怡微的文本,探討起來似乎容易,但也可能被標簽。
讀張怡微的小說,我是先讀了《櫻桃青衣》,再讀了《細民盛宴》,回轉讀了前幾年的小說集《時光,請等一等》,末了,作為補充,我讀了《試驗》。其實,這種閱讀順序,有一種討巧和幸運。就好像是先讀了作者的今生,然后去讀了她的前世(前史)?!稒烟仪嘁隆返年U釋在很多地方可見,源自一個黃粱一夢的故事,有時看起來可能更簡單一點,《櫻桃青衣》也像它的詞語表層,《櫻桃青衣》是櫻桃,完美外觀,色澤光鮮。它是作者接受并且認可的,在這個階段愿意拿出來的一份呈現(xiàn)。在張怡微的很多訪談中,會談及某本書不該被出版,某種東西不該被寫出來的,她作為一個在創(chuàng)作中一直自我存疑的作者,對自己作品的評價相當保留,有不斷建立的新的認知和對舊我打破再塑的愿望,更簡單來說,也許因為作者在期待一本像《櫻桃青衣》這樣的作品,體面的、配得上經(jīng)年的辛苦和打磨,終于武功渾然,行云流水?!稒烟仪嘁隆返母咚疁食尸F(xiàn)一直保持到它的后記,后記里的張怡微不再是訪談里常見的,那個容易被標簽的張怡微。研讀張怡微,在那篇后記中所隱藏的部分是重要的。張怡微很擅長談文學,談寫作,她寫過很詳盡的關于在滬上和臺灣分別師從王安憶和吳念真讀寫作課程的經(jīng)歷,她寫過很明確的方法如何訓練寫作,她寫過言之有物文采斐然的書評,她談世情小說談得不落窠臼,其實她對自己創(chuàng)作的認識比多數(shù)的解讀都要好。她是一個有自覺的,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寫什么,如何寫的作者,創(chuàng)作對她來說,既有寫作欲望的驅動,更視為一種工作,或者說是一種勞動,祈望的是如她在《櫻桃青衣》的后記中所說的“風調雨順”,但她不是靠祈望來收獲的,她播種耕耘,這里面亦有理性和規(guī)條,她用“家族試驗”為新生的系列作品,從《試驗》,到《細民盛宴》、《櫻桃青衣》來總結命名,是很聰明的做法,像稻田被標示上這是某塊試驗田,不管其生產(chǎn)結果如何,從一開始,這種生產(chǎn)就有了新的意味,命名的方式很重要。而這一切是一個年輕的作家,一個自認并不寫得特別好的,卻能以十二年出版十多部作品的作家,經(jīng)年文字的勞作的結果。
各種標簽之外的張怡微,是我所想觀察的張怡微的另外一部分內(nèi)容,就像《櫻桃青衣》后記里,囤在有停水危機的臺北住處的那幾桶水,以她解讀她老師的文章里的“臺風筍”的方式。細小之處有曾經(jīng)的張怡微,也有現(xiàn)在與未來,細小的物件,情景和細小的體驗情感和體察世界的方式,是張怡微的細小美學。
從張怡微的個體經(jīng)驗,細小美學自有所本。一個作家的閱讀生活是觀察她個體經(jīng)驗之于寫作的隱秘通道。雖然閱讀史不能直接對應作家的美學趣味,但浸染滋養(yǎng)是自然而言的,從這種意義上閱讀即寫作,反之亦然。張怡微自述喜歡《三言二拍》,喜歡李漁的《十二樓》,博士論文做的是明代《西游記》續(xù)書研究,寫了關于《西游記》原著的隨筆《情關西游》,也是以類似的方向進入到古典文本當中。她亦稱喜歡特雷弗,肯定他“重新定義被正史輕視的生活史”,她對于煙火人間的關注,對于世相人心的解讀,有認可與領悟。但張怡微并不只停在這個層面,作為一個創(chuàng)作者,她在這些文本的基礎上,產(chǎn)生了指導自己創(chuàng)作的新的認知和方法。如與世情小說的牽連,在傳統(tǒng)的“極摹人情世態(tài)之歧,備寫悲歡離合之致”之外,張怡微剖解出了新的意味,她說“世情小說的落腳點并不是人的情感,而恰恰是市井生活中不讓人升華的真相”,也因此她拋離了世情小說中的傳奇性和教喻性,她去講《蔣興哥重會珍珠衫》里,蔣興哥休妻打包十六個箱籠這樣的細節(jié)。張怡微自己也說得極為明白: “世情小說最容易被誤解之處,在于我們以為作者說的是一個家族故事、婚戀故事、爭產(chǎn)故事,其實不然。”“悲劇是如何造成的,善惡其實是最淺表的外延?!薄笆狼楣适掠衅渖铋L的淵源提供給后人檢閱日常生活中人的處境?!闭鐝埓蟠涸凇缎≌f稗類》中所言,“在善惡之間,在是非之間,還有多么繁復的、不厭精細的、不被視為有意義或有價值的、無結局亦無解決的生活細節(jié)。這種生活細節(jié)的描述使讀者無暇奔赴復仇、結婚、死亡、救出公主或打敗異族,而不得不盤桓逗留”?!皺z閱日?!焙汀暗莱霾荒茏屓松A的真相”,給讀者以“盤旋停留”的況味,是她所鋪寫的世情,并在此基礎上,寫出她認為不能被忽略的被遮蔽的普通人在時移世變中的生活史,她的中篇小說《你所不知道的夜晚》和長篇小說《細民盛宴》,正是這樣的寫作。其中被評論者詬病的模糊的時代風象,和過于沉溺的成長期的女性情緒,皆為作者在世情外殼下書寫的個人的生活史和心靈史的意愿和必然,她以成長中變化的理解力書寫世情小說中的生活力。
本性趣味影響的歷事觀世的方式?jīng)Q定了張怡微體察世界的心理基礎。很多評論談及張怡微個性之敏感,在張怡微的小說中對人物的性情概括也說“你是如此心思細膩”(《江南西夏》),她的導師王宏圖試圖去觀察這種心思的纖柔對于小說人物的和小說創(chuàng)作的某種制約和限度,“心靈的創(chuàng)傷使他們在情感上過度敏感,過度警惕,難以與他人建立有效的溝通,無數(shù)青春的夢想與熱情就此虛擲、耗費”。先然的氣質,后天的際遇,寫作者的身份,有些有得選,有些沒得選,敏感對于作家是雙刃劍,或可助創(chuàng)造,或隱成自傷,駱以軍說張愛玲:“那個對人情世故的撬開無限著迷,對任何金粉迷離后面必然的寒傖庸俗,原來并不是因為她‘深諳世情’,而相反的,因為那過于敏感的神經(jīng)、即使到老,那小孩不斷復返、回憶、重建場景,竟是每一次困在‘世情之選擇’萬千路徑前的癱瘓,無從選擇、舉步唯艱?!痹旎烊粵Q定的性情,影響著作家的格局和基調,有時稱之為局限的其實也正是其優(yōu)長。但是,其實張怡微是特別理解局限的,她說:“我只能就我個人的觀察和體驗,來展現(xiàn)我所看到的這個城市的細部、這個城市的人的關系的細部。它可能是有代表性的,可能也沒有。它可能只對我個人有意義,對很少一部分人有意義?!彼龟悷o有能力關及更多,天性使目光所在之處聚焦,書寫能夠書寫的內(nèi)容。因此在處理個人經(jīng)驗時,她書寫一次次宴席和葬禮里慘淡衰敗的人生場景、紛繁復雜的人物關系,以敏覺的性靈歷事觀世并逐一呈現(xiàn)?!都毭袷⒀纭防铩皢虇獭钡乃茉煺且源藶榛A,在冗長的自我心理的剖解中逃離了可能的拖沓煩悶,她的復返,回憶、糾葛也是“無從選擇、舉步唯艱”。有評論道《細民盛宴》的“喬喬”不過是離異家庭的獨生子女的悲哀人生的模版,強烈的戀父情結使她缺乏正確的自我評價,無法合理地展開人生。而張怡微在塑造“喬喬”這個形象的時候,心理層面的貼切所營造的幽閉的空間對小說人物來說是真實完整的,作者不懼怕于沉溺于此,敘述的時鐘在此變得緩慢甚至靜止,需得有與作者同一步調的內(nèi)心,不厭其煩的讀者在其中能體悟到的人的心靈所至的另一種絕境。
從文本的呈現(xiàn)來說,張怡微的細小美學表現(xiàn)在于對象身份的細民之選,時間刻度的精微從心,以及對她所擇取的小的世界的精作細雕。
張怡微的長篇命名為《細民盛宴》,“細民”引發(fā)的討論頗多,在張怡微的表達里,他們是缺乏自覺的平民,她說“工人階級是缺乏自覺的”,這里工人階級四個字不免闊大,她稱之為工人階級的,是她所熟悉的那群人,是以為工廠外遷集合居住的新的形態(tài)生活的工人社群,而“細民”這個詞,是能更好概括張怡微所想書寫的人的精魂的。何謂“細民”,不是庶民,不是平民,細民是缺乏自覺的平民,不是以經(jīng)濟為唯一考量,而是以精神和生存空間為標準。
細民的擇選已經(jīng)決定了張怡微細小美學的開端。書寫細民的細事,因為他們就在她的身邊,她的記憶里,等待她去書寫。那些逼仄生活里接近于詩意的部分,那些不自覺的人生里的光亮,要由這個天性聰穎并在此間度過完整的成長期的女性來代言書寫?!捌┤鐦堑览锬桥_永遠不可能有人再騎的自行車,永遠有的紙箱子、蛇皮袋。它們永遠不是垃圾,而是象征著某種抽象的占據(jù),是一種不能說明的小小的期望。成年以后,我沒聽過任何一種庶民口中的“永遠”會如這些一般確鑿、浪漫、客觀?!薄赌悴恢赖哪切┮雇怼匪龑懶麓骞矎N房的流言,樓下永遠在游戲的一批接一批的從天亮玩到天黑不知疲倦的孩童, 《春麗的夏》里她寫爭奪晾衣桿的智慧。她書寫細民生活的瑣屑和真實, 《試驗》里心萍從一個夢里醒來,開始安排一餐飯,這一餐飯,一桌人,是她全部的過去今日和未來。這就是張怡微想象里真正的“人的生活”:“蚤虱蚊蠅鼠賊僧,船腳車夫并晚母,濕柴爆炭水油燈?!本唧w蕪雜,細小刻骨。
張怡微處理的是細民的細小生活,用駱以軍的話說,“像在更小的玻璃瓶里用小鑷子作極繁復大帆船模型”。她通過解剖和賦義來處理日常經(jīng)驗,在描寫這樣一些具體的生活時,張怡微的時間刻度是極精微的,小說的敘事時間更多跟隨心理時間的需求安排,富于彈性,而精微的心理刻畫又使這些表達具有強大的引力。《細民盛宴》以“爺爺”的葬禮開始,家族人情的畫卷展開,通過中國人特有的侵入他人生活的親密的人際連接,呈現(xiàn)了在運動著的、發(fā)著熱的人與人關系中所埋藏著感情上的冰冷。
可以進一步討論的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的家族敘事,都有意去勾連歷史的大事件,在家族命運的盛衰榮辱之中,去表達時代的意識和歷史的關照。那細小如何勾連起大的世界,是否存在這樣的可能?張怡微也曾經(jīng)表達過想如小津在電影中的餐食嫁娶中呈現(xiàn)戰(zhàn)后日本人的衰敗之心一般,使日常細節(jié)中能呈現(xiàn)大歷史變化的訊息,但是,從她的文本看來,卻是大敘事的退隱,小故事從中得以升華,蕪雜的生命經(jīng)驗里提煉出來的更多是生活本身的滋味,人生而為人的困頓、無奈、蒼茫。張怡微說她喜歡王安憶的“日常生活里的莊嚴”的說法。她喜歡生活,但又覺得不滿足,于是就要賦予它“美學的認識”。她正是以細小的刻度給予瑣屑人生新的美學意味,她能夠做到把普通不過的生活場景精雕細刻,讓讀者在細瑣處參照自己的人生。如張大春所說的,“不吝于講究、不憚于繁瑣、不懼于從枝微節(jié)末處窮研旁人、眾人乃至所有人以為無意義之意義、以為無價值之價值的生活細節(jié)上不厭精細地加以描述”。《度橋》中短暫的婚姻,瘋狂的病妻,打破了我的生活最后一點連接正常軌道的可能;我的居所的“屋子墻壁有白色剝落的墻灰,方桌上綠茵茵的毛豆,縫紉機小抽屜的拉環(huán),斜插在熱水瓶與紅富士蘋果之間的CT膠片,皆染上病秧秧的顏色”,那“綠茵茵的毛豆”,是母親在訓練我未來獨自生活的能力時讓我剝的,是我去娘家探看病妻時陪她剝的;“剝毛豆”所意味的平安的俗世景象和我慘淡頹敗的生活之間有巨大的鴻溝,而我只能無盡墜落,度橋無望。
而專注細小的書寫如何不至落入瑣碎的窠臼?張怡微所采用的方法,一為增加敘述的單位面積的重量。張怡微亦稱寫的俗人俗事,一不小心就會落入俗套。寫得不好就會使整個小說格局逼仄,而太接近表象的描寫又可能會讓讀者覺得無聊。所以她試圖在創(chuàng)作中加入歷史感與現(xiàn)實感?!赌闼恢赖囊雇怼烽_篇用整整一個章節(jié)寫工人新村的由來和“茉莉”父母的滬上立足的奮斗前史,其中可見扎實的資料整合和田野調查的基礎;二是發(fā)現(xiàn)具有啟悟性的細節(jié)?!吧袔砘虺霈F(xiàn)啟悟的片斷經(jīng)驗,它在小說里必然來自一個細節(jié),這個細節(jié)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遂如爝火乍燃,使原本闃暗的一切有了清晰、明白且鮮亮的意義?!薄抖葮颉分小拔摇痹诟赣H去世的凌晨去給已經(jīng)是尸體的父親買襪子,病妻回到娘家生活依舊穿著“我”買的彩色襪子,“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無用多余之事,不能助人不能助已,研究表情符的“我”的面對荒誕的人生無法給出合理的表情。
在張怡微的創(chuàng)作中有諸多重復利用的材料和元素,這對于作者來說,幾乎是大膽而危險的行為,從小說的技術層面來說,聯(lián)系她處理經(jīng)驗的方式,可以看到她把小說技巧的注入,以游戲性對有限素材重新拼貼組織的能力與決心?!恫皇軞g迎的客人》、《春麗的夏》、《奧客》幾乎是一樣的故事,張怡微在不同時間,滬臺兩地,寫了三次。使之從一個情節(jié)密集的街巷故事,成為一個人生黃昏微光時分的女性的心靈剖面圖。她通過裁剪拼接組合嘗試,在小的世界里建立自足天地。張怡微說,“在裁剪小說素材、重新拼接的同時,找到最適切的取景框,表現(xiàn)生活層面中的悲喜交織,而非純粹的苦楚?!薄恫皇軞g迎的客人》里生動轉折的情節(jié),到了《春麗的夏》變成了有很多看似無關緊要的細密細節(jié)加入的輕松游走的文本。此時的張怡微更加自信從容。普里切特亦說,一個作家在文本中構建的清晰的自我,它由分散在情節(jié)中的細節(jié)投射而成。張怡微反復地嘗試,在情節(jié)中的細小中,注入了屬于生命能量的內(nèi)容。她認為“小說需要的是把一個人的生活情貌,所有的經(jīng)驗素材重新整理拼接,它指向的東西都是不確鑿的,充滿了可能性”。 《春麗的夏》的開頭,她花費了很多的筆墨,寫了中年婦人春麗在出門前為了防曬而做的精心裝扮,從帽子手套到鞋襪穿戴,雖然煞費苦心的結果是不倫不類地不好看。這些在《不受歡迎的客人》沒有出現(xiàn)的細節(jié),是張怡微在變動的取景框中的嘗試,鞋帽穿戴是推進的特寫,陽光下金光閃閃的晾衣桿是定格的空鏡頭,細民生活無力、狼狽、不死的欲念與決心,瑣屑細小的心機是頑抗,不倫不類的尷尬也有勇力的。
細小對于張怡微既是一種審美、一種取景的方法、一種陳述的心理依據(jù),也是判斷的基礎和過程,這其中,凝聚著她認識的成長、情感的變化。對張怡微來說,細節(jié)不只是細節(jié),也是認知和闡釋的方式,因此當她觀望世界的方式開始發(fā)生變化的時候,同樣敏微的她,對于細節(jié)的擇取和提煉運用是有明顯的變化性的。對比前期的《時光請等一等》,到后期的《櫻桃青衣》,這些變化清晰可見。
《歲除》里羅清清身上沒有錢,表弟為了省一塊錢領她在寒風中等了一個小時非空調車;她去問父親去討贍養(yǎng)費卻開不了口,同父親在車站等車,父親掏來掏去找不出給她零錢不得已給她十塊錢乘車,這些逼仄壓抑的生活細節(jié),到了《櫻桃青衣》,已經(jīng)不太能看到;作者做了很多精妙的處理?!抖葮颉防锼龑憽拔摇钡牟∑?,卻旁枝寫到了常年在路口指揮交通被當作協(xié)管員的精神病人?!豆嗜恕防锼龑懯湃サ墓嗜?,卻花費大量筆墨寫一棟承載“我”舊時光的舊樓。似電影的鏡頭,她少去直面的慘痛的尖銳的沖撞的飽含情緒力量的瞬間,她變得克制,發(fā)酵細節(jié),更慢更小,她利用鏡頭之間的譬喻,想講成寓言。她和她運用的經(jīng)驗之間的距離變得更遠,她隱藏起一部分自我,這讓《櫻桃青衣》的寫作可以稱之為“家族試驗“,所運用的是可以組合的人物關系,可以被明確標簽,如她所說的,她寫“沒有血緣關系卻生活在一起的人”,“寫過繼、無后、失獨、老年人再婚等等話題”。以期對人性的可能性的探索和表達。她陳說《櫻桃青衣》書寫都是她未曾經(jīng)歷的,她亦介意被比照對應;在這個意味上,她有了更安全的位置,但她并未因此喪失某種誠實,她只是從《歲除》里以羅清清聲嘶力竭吶喊喚起讀者對于極度情感壓制的共情,變成了隱微而輕巧的邀約者,讓讀者因循她的匠心巧布,游歷過一些坎坷的世景,問你是否與她同味?!皟A訴耗盡之后,更純粹的創(chuàng)造的快樂油然滋生,心里面的時間開始說話,那是與自然時間越來越不一樣的宇宙”。書寫在繼父和母親的餐桌上多余的“我”,在男友和纏綿病榻一息尚存的妻子的婚姻里多余的“我”,被命名為《櫻桃青衣》,人的可能性因為拋擲到世界的方式而受到局限,一切好的景象是幻化而成的攜櫻桃的青衣,并不真正屬于我。書寫母親失去人生晚景最后的倚賴與幸福所在的“蔣先生”是“蕉葉覆鹿”,得失若夢,它也并不屬于母親。作者根性里的不信,并未變過,無有團圓的底色,“始迷終悟,夢而覺也”,但是作者處理和創(chuàng)造的方式在變化,她逐漸到達她所說的,追求的“對于日常生活的奇跡性發(fā)現(xiàn)”,時代的曖昧與含混里,要以細小之心領受和發(fā)現(xiàn),如馮至的《十四行集》第二十七首所說的, “我們準備著深深地領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跡?!睆堚⑹菧蕚浜昧说娜?。
??? 張怡微:《世情小說的本質》,《收獲》2017年第4期。
??? 張大春 :《小說稗類》,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 第136、133、167頁。
? 王宏圖 :《痛,且飄浪在風中——張怡微的青春書寫》,《南方文壇》2014年第4期。
?? 駱以軍:《張怡微:另一種活著的人們》,《收獲》2015年春夏卷。
? 《訪談 張怡微 我們經(jīng)歷了巨大的變遷》《文匯報》2015年7月7日。
? 張怡微:《樓組長》,《新民晚報》2016年4月29日
? 張怡微:《我所理解的世情小說》,《名作欣賞》2014年第25期。
? 《張怡微:寫小說是一種經(jīng)驗的魔術》,《晶報》,2017年9月9日。